19
清晨五点,天刚蒙蒙亮,芙莉亚穿行在逐渐苏醒的伦敦市区,寻找着自己要去的地方。半路上她很想用神秘书给塞弗林写信,但手却抖个不停,泪水也滴落到了纸上。试了好几遍都是这样,最后她只好放弃,把书收了起来。她需要其他人的协助,才能救出皮普——如果他还活着!她在心里嘶吼着这句话。而从她过去的生活中,是找不到这种协助的。
离开帕丁顿车站后,芙莉亚丢了魂似的往东走去,绕过裹着衣物逗留在他人门外的游民们,但只要一发现巡警,她就马上混进这些流浪汉里。尤其是她还穿着黑色连体工作服,就算没人因此把她当成小偷,她也绝不能引起别人注意,因为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多浪费一分钟,皮普就要在魅姬的魔掌下多待一分钟。
如果他还活着!
她从宽阔的上泰晤士街转进一条名字动听但实际上是死胡同的“天鹅巷”。这段路根本就是夹在水泥墙与玻璃大楼之间的丑陋通道,弄尽头是泰晤士河畔一处供行人散步的林荫道路。左侧一箭之遥是连接南岸的伦敦桥。沿着泰晤士河往下走,芙莉亚看到了远处那座令人望而生畏的伦敦塔桥。
芙莉亚也想到过桥,不过不是这两座,而是伦敦桥旁边不远处,罗马人搭建的第一座跨越泰晤士河的桥。根据官方资料,在罗马人撤离不列颠之后,这座桥便遭到了破坏,但事实并非如此。一般认为,后来的伦敦桥是在罗马桥原址上建造的,但建筑师团队却大有理由将伦敦桥往东偏移八十码左右,因为对于某些人来说,古老的罗马桥依然存在,只不过如今桥的尽头并不是泰晤士河对岸。
离开天鹅巷,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的林荫道上,芙莉亚才从口袋里拿出写有“书城”二字的书签,用掌心拢着。她像祷告般闭上了眼睛,接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张开双眼。
十几盏灯照得她都快睁不开眼了,全是些罩着玻璃的煤气灯。在她前方的林荫道中央,矗立着一座三层高的宏伟城楼,上面是一个个饱经风霜的城垛。想要从城楼拱门进入就必须先通过哨兵检查站,站岗的是四名身穿老派制服的哨兵,他们让人想起梵蒂冈的雇佣兵——瑞士卫队。这个联想可不是巧合,因为教宗的近卫队也隶属于亚当学院,实际上他们护卫的并不是教宗,而是梵蒂冈的秘密档案,也就是基督教最大的藏书阁。
从外表看来,这四名身穿条纹灯笼裤和泡泡袖上衣的男子,衣着或许和我们的时代不搭,几乎过分可爱了,但芙莉亚从爸爸那里得知,这些人可是非常兢兢业业的。他们悬挂在腰际的剑可不只是装饰品,手上拿的长枪更是锋锐如刀。一旦有紧急情况,城楼上的小孔必定会伸出射击武器。
芙莉亚走得相当慢,以免他们起疑。在距离城门和城门后方灯火通明的石砌桥梁还有二十步时,她突然想到,万一塞弗林的书在庇护所里失效了,那可怎么办呢?现在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有事先给他留下讯息了。只是现在也来不及停下来,当着这些近卫队员的面写下几行字了。
她只能继续向前走,以免惹人怀疑。
逐渐接近近卫队员,并且出示手上的书签时,芙莉亚忍不住冷汗直冒。两年前她和爸爸一起来的时候,城门前熙熙攘攘,但眼下是黎明时分,天鹅巷和林荫道都空荡荡的。近卫队员停止交谈,看向芙莉亚。
四名男子的眼睛隐藏在斜戴着的贝雷帽阴影下,他们制服上的黑红双色条纹——亚当学院的代表色——让芙莉亚联想起肉食动物口腔内部的条纹状构造。煤气灯下,哨兵的长枪和剑鞘闪闪发亮。
“这么早出门。”芙莉亚距离他们只剩几步时,其中一名哨兵这么说。
“你小小年纪,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乱晃?”另一个人补上一句。
芙莉亚像出示入场券那样把书签拿给他们看。她并没有其他的身份证件,此外她也认为,这次对费园发动的攻击是亚当学院授意的,所以报上真实姓名反而是不当之举。
“我有这个,”她挥动手上这张看来就像一张朴素的书签的纸条,接着说了句,“早安!”居然能这么若无其事地说出口,连她自己都颇感讶异。
守卫并不需要检视书签真假,因为如果书签是伪造的,芙莉亚根本不可能抵达城楼,见到这些守卫。“我在那里当学徒,”她说,“我的休假结束了,本来昨天晚上就该来的,只是,唉……我勉强还来得及上仓库的早班。”
四人中有一人打量着她的连体工作服。在火车上,芙莉亚尽力将它搓洗干净,不过天知道会不会哪里还留有血渍,但愿在朦胧的路灯下看不出来。经历过这些事,她身上的味道肯定不会太好闻。
有那么一分钟,想到爸爸和皮普,她就觉得脑袋发晕,必须竭力忍住,但她还是拼了命地靠意志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那就快去吧!”一名看起来比较友善的守卫说。他看起来是四人之中最为年长但也最疲倦的一个。芙莉亚感受到这四人之中至少有两名是书巫,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我会的,祝各位有个美好的一天!”
说完,她便迅速但又不会太过迅速地从这些男子身边经过,穿过塔下的城门,踏上了前往书城的桥梁。
桥梁两侧护栏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煤气路灯照耀着,昏黄的光线投射在潮湿铺石桥面上,看起来像是一层脂肪。看来虽然伦敦没下雨,但这里却下过雨了。每一处书巫庇护所的天气状况都不相同,只有时间和外界是一致的——唯一的例外是永夜庇护所。
乍看之下,书城和书城以外的世界在许多方面都非常类似,有日夜之分,有阳光和雨,这里的人也在成百上千家的书店或旧书铺工作,另外有许多人则在几乎不见天日的图书仓库里辛勤劳动着。
这座桥的桥身微拱,走在前一百码的上坡路上时,看不到任何屋舍,因此芙莉亚的目光落到了煤气路灯柱上的一则布告上。从远处她就发现了,这布告上有人像,应该是亚当学院的通缉启事。
越接近这则布告,芙莉亚越是认为她会见到自己的画像,而一旁则是父亲的,说不定还加上了未化小丑妆的皮普。然而就在这个揣测即将让她瘫软时,她看清了启事上的人。
悬赏!布告以加粗的字体写着。缉拿恐怖分子!
下方是两幅极为逼真的歹徒画像——就是那两名在都灵藏书大厅出现过的书妖。其中一张脸孔下方写着阿列尔,另一张则写着普克,人称游吟兄弟。
在心脏怦怦狂跳的那段时间里,芙莉亚仿佛脚底生了根似的杵在布告前,接着她才意识到那四名守卫还看得到自己,她必须勉强自己向前走,以免引起他们的疑心。
她僵着膝关节继续前行,并且逐渐靠往右侧护栏,希望在行经接下来几座路灯时,能再多看这两名通缉犯几眼。
游吟兄弟。
爸爸是不是在都灵时就已经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恐怕是吧。爸爸曾经跟她说起过,不过只是顺带一提。由于爸爸是芙莉亚了解书巫界的唯一讯息来源,因此她的了解仅限于爸爸谈起过的那么一丁点儿消息,在此之前,她并没有见过这两人。
阿列尔与普克都是莎士比亚笔下的角色,两人各自服侍着权力强大的主人。阿列尔是大气中的精灵,是《暴风雨》中魔法师普罗斯佩罗的奴隶,而《仲夏夜之梦》里诡计多端的普克服侍的则是仙王奥布朗与仙后提泰妮雅。他们与为数众多的书妖相同,都在数年前逃离了各自的书,并成为了真实世界中的生灵。但与大多数同类不同的是,当其他书妖在庇护所的书妖管制区悲惨度日时,他们却在奋力和命运对抗,对亚当学院的机构、设施发动攻击,成为了所有正牌书巫的灾难。
童年时的芙莉亚,不是在扮演凡塔思帝寇·凡他思提切灵的冒险故事中的角色,就是在扮演游吟兄弟——时而扮演这个,时而是另一个——在费园的公园里嬉戏,追逐着假想中的亚当学院密探,比如伊西丝·霓莫霓思等人。讽刺的是,这名密探与这两名书巫都必须为爸爸的死负责。要不是他们三人突然现身,守卫就不会开枪,那么爸爸就能活下来保卫费园,拯救宝琳和韦克福,皮普也不会被魅姬等人抓走了。
芙莉亚来到了拱桥最高点,书城也在眼前展开。那是一座由众多街巷与瓦顶组成的迷宫与灯火交织成的网络。芙莉亚回头望去,只见城门那头一片黑暗,伦敦已经不见踪影了。
她眼前的这座城市从雾气氤氲、水流汹涌的大河岸边,持续向外扩张。城市外观和现代都市大相径庭,反而更像是一座悠闲的英国村镇,朝四面八方无穷无尽地延伸出去,其中最高的屋宇不过三层楼高,远远望去,那有如星空般笼罩着这幅全景图的灯光,应该是煤气路灯与灯笼吧,只是从桥上看不真切。
桥的尽头是第二座城楼,看到那里没有守卫,芙莉亚松了一口气。虽然没看到哪个地方着火,但高耸的拱门里却散发出潮湿的岩石与焦炭的味道。
走下桥头不久,就来到了最前面的几处橱窗。这些橱窗大多狭窄低矮,就像她在科茨沃尔德的村庄见过的迷你小店铺。这条窄巷两侧的橱窗被成千上万册的书籍塞爆了。
这座书巫之城是由书巫们创建的,凡是带着心灵书的人士皆可进入,没有限制。入城者可随意在旧书店里寻觅书籍,或者购买其他地方买不到的新书。
寻常人等如果显露出对书籍的热爱,也能获准在此停留,但需要由城中声望高的人士邀请才能进入。书巫书签可不是随随便便发放的,毕竟书城是一个以排斥大多数人类为傲的场所,没有书巫书签不得入城。
这里有许多高度专业的书店,有的仅供应声名狼藉的书籍,有的仅限于过往的时代、精美绝伦的设计或是主角有着特定发色的书。在这座由错综复杂的街巷组成的迷宫里,有一家店里的书刚好全都是四百二十四页,一页不多,一页不少。还有一些店家只出售顾客儿时读过的书,倘若顾客觉得这些书不像当年那么精彩,还能提供退款保证服务。某些书商专卖手写版日记与曼德拉草纸制成的大开本书,这些书经书巫下过咒,会诅咒所有窃贼或逾期不还的借书者。另外还有专供爱慕虚荣的书巫使用的从书香中提炼香水的手工作坊,据说这里甚至有店家专门出售顾客梦寐以求的书籍。
这里的书商能以某种方式介绍小说,让购买者觉得身临其境。在供应新书的书店里,仔细观察作者照片的话,我们会发现其额头冷汗直冒,仿佛在焦虑:“这位顾客到底会不会买下这本书?”
尽管每家店各不相同,但它们都坚守着一项书城里颠扑不破的法则:我们不提供寄送服务,读者必须亲自前来!这里的书必须由购买者亲手挑选、付款、带走,不吃这一套的人,我们就不伺候了。
芙莉亚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里穿梭,想找路标却找不到,也没有任何人可供她问路。这大清早的,虽然可以听到从拥挤的通道与几处后院里传来的说话声,但所有的书店却都还门户紧闭。仓库大多位于歪歪扭扭的屋舍聚落深处,已经开始卸货、拆装、分类、配送好几个小时了。之前和爸爸一起来这里时,爸爸曾经向芙莉亚说明,书城有个隐秘的输送网络,类似书籍包裹的气送管,用来输送货品。这些气送管有的埋在地下,另外的则是精心打造而成,可以从建筑物的楼顶通过。
书城里似乎没有什么公共场所,也没有公园,有的只是由狭窄街巷组成的永无止境的迷宫,这让芙莉亚想起了她在读了狄更斯、卡夫卡或是马尔文·皮克[1]的作品后,夜里出现的疯狂梦境。乍看上去,这里的建筑和充满诗情画意的英国乡村屋舍几乎没什么差别,同样有着碎石、凸肚窗、格子窗,整体环境带有一种古书插画里的氛围,一切都显得比桥梁另一端的真实世界更加闲适。
芙莉亚在像只无头苍蝇般白走了好多路之后,终于在某个转弯处听见了脚步声,或许是大清早准备前往店里的书商,也可能是刚刚结束晚班作业的仓库工作人员。
然而,这两名从一处房屋转角拐过来的男子二者都不是,两人都穿着黑色长外套,戴着大盖帽,脖子上围着血红色的围巾,他们是亚当学院的警察,亚当学院的耳目。这些警察是开不得玩笑的,芙莉亚的父亲总是对他的子女们反复强调这一点。
“在某些方面他们比密探更可怕,”他说,“亚当学院的密探们各行其是,而且都很有头脑,这是他们如此危险的原因。但警察却是贪污腐化、阴险狡猾、听命行事的人。为了获得一枚勋章,他们甚至不惜出卖自己最好的朋友。”
想躲进某栋房屋的入口已经来不及了,其中一名男子已经发现了芙莉亚。他朝她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并对另一个人说了些什么。
芙莉亚先立定,接着继续向前走,但别扭感就像一颗果核卡在她的喉咙,她不确定究竟是该闪避还是承受这两名男子的目光。
“早!”她朝他们打招呼,准备和他们擦肩而过。
“早!”其中一人回礼。他有着一张麻子脸,身材干瘦,肤色和发色都暗暗的。
第二人年纪较轻,三十岁不到的样子,红发,身材修长,奔跑速度极快。“早,女市民。”他的声音让芙莉亚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她正准备和他们擦肩而过,却在这时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等一下!”较年轻的男子将她唤住了。芙莉亚停下脚步,迟疑了一下,接着缓缓转过身。两名男子的双手都深深地插进外套口袋里。“嗯?”她问。
“这么早你要去哪里?”
“去工作。”
“在哪里工作?”他朝她跨近一步,灰发男则留在原地不动。
“在仓库。”
“哪个仓库?”
书城中那些位于建筑物后院里的图书仓库到底是用名称还是号码来命名的,她根本毫无概念,看来想靠谎言脱身的机会约等于零。
“在北边。”她答。
“那你为什么要往西边走,这位市民小姐?”
较年长的男子拍了拍红发男子的肩膀。乍看之下他显得更为凶恶,说起话来却相当温和:“她还是个孩子,让她走吧。”
年轻男子把对方的手拨开,朝芙莉亚追问:“怎么回事?”
“我想,我迷路了,我是新来的,才刚刚开始当学徒。”
“新来的,哦哦。”
“这样犯法吗?”话才说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什么?”
“算了,当我没说。”
年长那人弯下腰,在另一人的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红发男似乎颇不以为然,他一边听着,一边紧盯着芙莉亚。两人的长外套底下露出擦得晶亮的黑鞋,但年轻的那个的鞋子上溅到了泥点,仿佛他走起路来比他的同事更卖力、更威风。
“你叫什么名字?”他终于这么问了。
“费尔菲克斯,”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说实话,也许是在前一晚的遭遇之后,她觉得不该隐瞒自己的出身,那样好像背叛了皮普和爸爸,又或许她只是累得无法撒谎了,“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
“你是从哪儿来的呢?”
“从伦敦。我父母都是书商。在那边,桥的另一头。”当然是这么回事,因为伦敦就位于桥的另一头。芙莉亚必须极力控制自己,以免因过度紧张而说错话。
“谁能证明你不是书妖呢?”
“我可以。”
“你也可能是在撒谎。换作是我也会撒谎。凡是没有书面允许就擅自离开管制区的人,都会……”
“我不是书妖!”芙莉亚相当粗鲁不耐地打断了他。对于书妖,爸爸几乎没什么好话,面对子女时也从不讳言他对书妖的厌恶。虽然亚当学院既追捕费尔菲克斯家族,也压迫书妖,但敌人的敌人却未必是朋友。书妖并非真正的人类,他们更像是一种偶然间凝成血肉之躯的发明,是纯粹幻想的产物。而书巫术介入得越是频繁,阻隔在文学与真实之间的薄膜便越容易渗透。之所以不时有书妖离开书本,就是因为书巫术被运用得太过泛滥。尽管亚当学院曾经试图监控书巫术的施用,但也只限于寻常的书巫,管不到密探、警察或者亚当学院成员的头上,于是书妖数目剧增,庇护所的管制区爆满,为了控制新来的书妖,施展的手段也一年比一年严酷。
“现在,”脸上挂着冷笑,年纪较轻的警察说,“你得向我证明你是安分守己的市民,不是书妖。”
芙莉亚的脑子里还在想着该如何回答,却在这时想起了自己的书签。她把右手伸进工作服的裤袋,想把书签掏出来,但红发警察已经在大声呵斥了:“嘿,慢点!里面放着什么东西?”
“哎哎,”灰发警察说,“不过是个小姑娘,不需要把她当成重刑犯。”
但另一名警察丝毫不为所动。芙莉亚知道,除非他找到了能证实他怀疑的东西,否则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老天,”她说,“大家都说你们是大白痴,看来果然没错。”
灰发警察张嘴想回话。
年轻的警察冲向前,双手曲成鹰爪状。
芙莉亚猛地转过身,拔腿就跑。
20
年轻的警察跑得很快,但她也不慢。
她想起自己的膝盖受了伤,但此时此刻再怎么痛也影响不了她,仿佛有人偶丝线在支持着她别倒下——哪怕她的手脚吱嘎乱响地胡乱挥舞着,还撞到了舞台布景的边角。
“站住!”年轻警察大吼,听起来就像是枪决时的射击令。
芙莉亚冲过一处转角,来到了另一条小巷,这里到处是摆满书籍的橱窗,紧闭的门内甚至散发着纸张与油墨味。
“站住!”尖锐的哨声响起,接着又是一声呼喊,“书妖在逃!立刻拦下!书妖在逃!”
几扇窗户后方亮起灯光。
“我不是书妖!”芙莉亚扭过头来辩驳,但这是她最后一次试图说明了。反正不管她说什么都没用,他已经等不及要用他那苍白而充满虐待欲的手指攫住她了。
芙莉亚冲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时,他离她只剩下几码的距离。芙莉亚没有转进一条巷子,反而踩着一道狭窄的户外楼梯冲上了二楼。追捕者的脚步声在她背后叮叮咣咣地响着,另一名男子却没有跟上来。
楼梯尽头是一扇门,而这扇门无疑是关着的。不过芙莉亚不在乎,在即将抵达最后一级台阶时,她全力一搏,一只手攀住栏杆,身体一跃而过。万一她扭伤了脚,这次逃亡行动就完蛋了。所幸她双脚稳稳地落地了,继续沿着街道逃命。
她回头一瞥,满意地看到追捕者在楼梯上丧失了宝贵的时间。对方还在楼梯上追赶时,她已经从两栋房屋之间的缝隙里溜走了。黑暗中她撞倒了几个挡住通道的垃圾桶,又赶紧爬起,一口气从三个,四个,五个垃圾桶上飞奔而过,接着又跳到地面上,继续在阴暗的通道上奔跑。这里弥漫着垃圾和猫粪的臭气,但当黑暗中传来那名警察砰砰撞倒垃圾桶的声音时,她的脸上依然闪过了一抹微笑。他咒骂着,另一个人忙着安抚他,看来第二名警察也赶上来了。
芙莉亚倏地钻出缝隙,从一条位于房舍下方的地道逃跑,最后来到了一座内院,这里有一群工人正忙着将箱子们堆放到一辆三轮运输车上。这些男人从一扇类似粮仓门的出入口走出,门口后方传来了嘈杂的说话声。芙莉亚毫不犹豫地溜了进去。果然没有人特别留意到她。
这里有好几条输送带运转着,有几条向下通往地下层,另一些则斜斜向上。输送带上的纸箱和书盒一个紧挨着一个,一群男女工人正忙着依照某种神秘的系统把送来的书从这个输送带上抬放到另一个上,或是将书籍重新分类。
这些货品大概是从桥梁另一头的印刷厂庇护所运来的,那里专门制造仅限书城贩卖的书。
外面再次传来尖锐的哨声,好几颗脑袋立刻转了过去,但没有谁留意到芙莉亚。她蹲下身子躲在纸箱后方,悄悄贴着一道墙走,最后抵达了地板上的一道出入口,有条输送带便是从这里消失在深处的。芙莉亚考虑了一下是否要跳上输送带,但上面箱子太多,万一撞倒箱子,引起注意就惨了,因此她改用屁股滑行,双脚摆动着挪往输送带边缘,接着身体一弹,从地板和输送带之间的缝隙间跳了进去,差点撞到一根生锈的铁杆,最后蜷缩着身体落到了地上。
下面这里还有输送带、更多的箱子和许多书。有个男人注意到了她,喊了声什么,但是在机器的噪声中芙莉亚也听不清楚,咔嗒咔嗒、嘎吱嘎吱声淹没了其他声响。这里散发着浓浓的润滑油与纸板的味道。芙莉亚赶紧离开,随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低矮大厅里,她忍不住思忖,书城的地底下究竟还有多少这种空间?
她从许多工人身边经过,但他们都太忙了,没有人特别关注到她。看来她应该是来到了类似配发室的场所,也许这里有别的路径通往其他的地底大厅。
尖锐的哨声又响了几下,但音量在逐渐减弱。芙莉亚希望已经甩开那两名警察了,但为了安全起见,来到下一个楼梯口时她并没有上楼,而是径直跑到大厅尽头,在那里转进一条砖砌的拱形通道,穿过好几间贮藏室,最后跌跌撞撞地爬上几级阶梯,气喘吁吁地来到户外。
她置身于一个只有一个出口的后院里,这里有许多男男女女悠闲地坐在长椅或箱子上,吃着面包,喝着从保温瓶里倒出来的热腾腾的茶或是抽着烟,看来这些工人正在休息。这里没有特别的服装规定,因此穿着深色连体工作服的芙莉亚并不是特别显眼。她没感觉到这里有任何书巫能量,并且暗自希望不会有人觉察到她的天赋。
后院出口的门通往一处类似洞穴的场所,那里有两层楼高,一群男女绕着后侧的墙面围成半圆,他们激情呼喊、大笑、尖叫的声浪钻进了她的耳膜。他们背对着她,正在观看墙边上演的戏码。
她等了一分钟,在人群亢奋的喧闹声中紧盯着她从地底世界上来时经过的楼梯,她觉得那名红发年轻警察随时会从底下上来。
直到她觉得差不多安全了才走进去。这时呼喊声到了最高点,接着逐渐减弱。现在百分之百可以确定,之前这里有过一场激战,也许是两名工人在摔跤,更可怕的话则是斗狗比赛。只是在嘈杂声中她并没有听到任何动物叫声。来到人群外围,她好奇地从观众之间挤了进去。这里弥漫着汗臭味和衣服久穿不洗的味道。芙莉亚轻柔但坚定地向前推挤着,引发了一串抱怨。
她弯下身子从某人的腋下钻了过去,来到最前面一排时才停下脚步。那里有人吆喝一声,其他人便跟着发出了有节奏的声响,音量大到都快把耳膜震破了。
果真有过一场激战。
书与书的战斗。
如同许多她不曾亲眼目睹的事物,她听人谈起过这种战斗:两本书拍动着书页朝对方冲撞,试图将对方从一片横架在两块石头上的有如桥面般的宽木板上撞翻下去。
每本书的封面中央都有一个富有弹性的赘生物,和皮质的象鼻颇为相似。赘生物的末端有着一个弯曲锐利的鸟喙,它们就用这鸟喙像斗鸡般猛啄对方。除此之外它们并没有四肢,因此必须利用封皮的边角来稳定身体,像受到惊吓的家禽般拍动封皮,或是用翻开的书页撑住身体,准备着从木板上弹身而起,从敌手上方一跃而过。芙莉亚虽然读到过这种事,却无法想象这会是怎样的情景。鸟喙书纯粹是为此才被造出来的,据说制造地点在东欧某个可疑的庇护所里。对于这种角斗,亚当学院尽管不同意,却也从未公开禁止。鸟喙书角斗能让这些平凡的劳工开心,加上这些书并非真正的文学作品,不过是把一些随意写上文字的纸装订在一起,所以学院的警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两本书简直是天差地远,黑色封皮的书又大又重,动作却异常灵活。另一本书有着血红色书封,瘦小细薄,几乎是口袋诗集的尺寸,但它那长长的鸟喙却能像手风琴般压缩再伸展。血红书的攻击迅速又凌厉,把对手的封皮啄出深深的凹痕。两本书用向内弯折的封面一角或是变形的书脊挺直身子,绕着对方蹦跳,弹跳时会有零星书页散落,封皮上也出现了抓痕与裂口,偶尔这两本书还会发出像是干咳的声音。
一个看来邋邋遢遢、留着大胡子的男人拿着两个装满钞票的杯子,穿梭在观众间,不时接受新的投注,他一会儿和女人调情,一会儿又和男人齐声嘶吼,同时还留意着场上的角斗。
“抱歉,”芙莉亚向身旁一名上了年纪的男人询问,“输了的书会怎么样?”
“会被撕得稀巴烂,不然呢?”
“它们为什么要角斗?”
他不爽地斜睨她一眼,似乎强烈怀疑她的脑子有问题:“鸟喙书笨死了,它们不知道自己的下场,如果它们……”话还没说完,就转成了激情的嘶喊,同时还高举着双手猛跺脚。
芙莉亚转回木板那里,见到黑色书摔落,像只断翅乌鸦般在地板上吃力地挪动身躯。这场角斗的主办人放下杯子,用双手将黑色书从地板上捧起,接着哈哈大笑,将它扔向人群,黑色书发出微弱的呻吟声。有人将它接住,有人同样伸手来抢,转眼间,那本书便被扯成了两半。其他人也奋力想在落败者的死刑中参一脚,要不是前面几人已在电光石火间把书撕开,并且把散开的书页像五彩纸屑般往空中抛掷,恐怕会演变成一场斗殴事件。
芙莉亚不想再观看这种景象,这时她见到红色小书从木板上跳到地面,沿着墙一蹦一蹦地走开了,动作摇摇晃晃的,相当笨拙。等到拿着纸钞杯的男人想找它时,小红书已经不见踪影。那男人气冲冲地咒骂了一声,跑到墙边,但显然并没有找到小红书逃亡的方向。它一定是从观众脚边钻过去的,不过除非它运气特别好,否则休想安然从人群里脱身。
芙莉亚恶心得想吐,却依然留在原地,直到赢来的钱被分配完,这群人也一哄而散。这时外面院子里传来“咚”的一声,指示工人们返回工作岗位。他们三三两两地走下阶梯,纷纷回到各自的地底大厅。
“喂,你!”大胡子对着芙莉亚喊道。
“嗯?”
“你有没有看到红色书?”
芙莉亚装傻,问:“打赢的那本书吗?”
“这里只有一本红色书,不是吗?”
“我没看到。”难不成他以为是她把书藏起来了?毕竟塞弗林的书在她的工作服口袋里鼓鼓的。不过这家伙并无意向她兴师问罪,他很可能跟她一样,并不想惹是生非。或许警察可以容忍他的鸟喙书角斗,但他可能没贿赂他们,或者不再受警察眷顾了。
他跛着右腿缓缓走向芙莉亚,胡须里还黏着一团看来像是已经卡在那里好久了的蜂蜜。他仔细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问:“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
“洁妮。”
“听好,洁妮。如果你能捉到那本书,还给我,我就给你奖赏。你觉得怎么样?我在胖火腿那里有个房间,离这里只有两条街,”他咧着嘴笑,让芙莉亚感到非常厌恶,“你到了那边,只要说找杰瑞迈亚,也就是我,我说不定会请你喝个啤酒,我们——我跟你——可以成为好朋友哦。”
比起接受他的提议,芙莉亚宁可把地板舔干净,但她不动声色,反而回道:“好啊。”话里含有挖苦的意味。“那本书可是非常珍贵,我得特别请人去捕捉,但是那些专家都太贵了,如果你能帮我……”
她本该乖乖闭嘴的,却问道:“鸟喙书会痛吗?”
“不然要怎么赌?不痛的话它们就不会防卫,这样战斗就太无聊了。”
“听起来挺卑鄙的。”
他眼神一沉,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同时恫吓性地朝她跨近一步。
万一他真的动手,她可以轻轻松松地闪避开,而且她的愤怒与绝望已经满到让她想痛揍他一顿了。她甚至期待他发动攻击,这样她就能把自己的满腔怒火宣泄在这个跛腿大白痴身上。
“别找她麻烦!”有人在背后喝道。
通往院子的门口出现了一名年轻男子,他身材魁梧,肩膀宽阔,年纪比芙莉亚大些,大概十八九岁,一头散乱的深褐色头发垂遮着脸庞,看起来像个刚刚和人激斗过而且不怕再战一场的家伙。
“别多管闲事,菲尼安!”杰瑞迈亚咆哮。
芙莉亚怒瞪着他。这家伙凭什么干涉我的事?她当然知道幸亏这人出手,毕竟她得找到城主居利斯,万万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杰瑞迈亚这个大白痴身上。
“滚开,让我执行我的任务!”菲尼安对杰瑞迈亚说,“你该庆幸有我帮你擦屁股,否则警察就会发现你没有乖乖遵守规定。”
杰瑞迈亚气得脸孔涨成猪肝色,最后却屈服了。他把杯子套在一起,放进木盒里。那只木盒里想必还摆着更多鸟喙书,接着他拖着脚步提着木盒从菲尼安身边经过,走出门去。芙莉亚憎恶地看着他离去,看着他在外面打开了一扇她之前没注意到的边门,看来院子那边还有另一条通道。杰瑞迈亚用力关上门,发出好大的声响。
菲尼安背着像是背包的东西走进粮仓,没再多看芙莉亚一眼。地板上布满了肮脏纸片、踩得脏兮兮的书页与黑色封皮,封皮几乎被亢奋的群众撕成了碎片。菲尼安蹲下身,神色愤怒地张望,似乎极其小心地避免踩到碎纸。他五官的线条冷硬,仿佛比同龄少年吃过更多苦头,鼻梁至少断过几次,愈合后长得歪歪扭扭的,左耳垂残缺不全,像是被人硬扯下过好几个耳环。
芙莉亚正想离去,却看到菲尼安拿出一块布摊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毁损的书籍残片收集起来,堆放在布巾中间,连最小的碎片都不放过。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他头也不抬,说:“你已经在问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咕哝着些芙莉亚没听懂的话。
“什么?”她追问。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要把这些碎片带去死书林。”
“那是什么地方?”
他终于拿正眼看了看她,但目光充满了怀疑:“你不是这里的人,从伦敦来的?”
“是。”
“死书林是这里再下一层的庇护所。”
“这些碎片到了那里会怎样?”
“我把它们种在那里。书是纸做的,这些纸又是从树来的,在死书林里,一本书会再长成一棵树。这没那么难懂吧?”
他在耍她吗?他一点也不像有幽默感的人,连最低程度的幽默感都没有。
“我不该打扰你。”她说。
“这样最好。”
“笨蛋,”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吧?”
他走来走去,继续收集着碎纸片,说:“你问啊。”
“我要找城主。”
“有什么事?”
“我想找人谈点事,还有……”
“还有问更多问题吧,我猜。”
他如此粗鲁地打断了她,她实在受不了,不过她并没有和他争吵,只是点点头。
菲尼安站起身来,他比她高出一头,从外表看,并不像是个会收集书籍碎片再种出树来的人。“杰瑞迈亚溜走时经过的那扇门,你看到了吗?”他问。
“看到了。”
“从那里出去,左转后顺着马路走,在十字路口右转,然后一直走个两三里,就会走到威河畔的海伊镇,城主就在那里。”
“威河畔的海伊镇,你是说那座书镇?”她双臂在胸前环抱,说,“那不是在对面的正常世界吗?”
“正常?”他吐了一口口水,说,“那里一点也不正常,所以威河畔的海伊镇现在才会在这里,而不是在那里。”
“胡扯。”
“你想知道城主在哪里,而我告诉了你在海伊堡,就在海伊镇的中心,书城的心脏。现在你最好从这里消失,这是我好心的建议,因为接下来这里会同时发生好多事。”
“什么事?”
“首先某人很可能会出现,那人心情比我还恶劣。别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你最好相信我——凯特要是被杰瑞迈亚这种卑鄙的家伙雇用,心情可是会跌到冰点的。”
芙莉亚不解地望着他。
“这么说吧,”他继续说,“不知在什么时候,那两个被你愚弄的警察很可能就会出现了。”
“我不懂你在说……”
“你以为已经摆脱他们了?想得美。汤姆·米德顿还一直在找你。就是红色头发,年纪比较轻的那一个。他总是会提出太多问题,这里没人受得了他,更别说是下面拱顶地窖那里的人了。他描述了你的模样,包括你的黑色连体工作服。我看你最好想办法搞一套别的衣服。他在这一区到处搜寻,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换作是我,就会尽量走得远远的,比如到威河畔的海伊镇,到对面的伦敦更好。”
直到现在芙莉亚才觉察到,在他说话的这段时间里,自己一直张大了嘴望着他。他话说得很快,但没什么情绪起伏,仿佛对她的命运完全不在意。
“所以,快点离开,”他满腔敌意地说,“避开警察,还有离杰瑞迈亚越远越好。对了,还有一件事:如果哪天我们再见面了,你就装作我们从来没见过,好吗?”
21
“我讨厌抒情诗,”魅姬说,“打心底里厌恶。”
玛塔·安提夸勉强挤出友善的笑容,说:“亲爱的,您可是书巫呀,您可是不该厌恶书籍的。”尤其是在为我工作时——她在脑海里补上这一句。想到自已最强大的盟友居然如此看轻自己的天赋,她就感到万分恼怒:书巫一旦失去对书的热情,他们的力量就会消失。
魅姬打量了这间摆设着豪华沙发与扶手椅的红色会客厅一眼,目光扫过座椅旁的核桃木纹桌面,每张桌上都摆着一本书,大厅昏暗的灯光照着这九本散列的书册,静待读者前来翻阅。索拉尔之家位于优美的第五大道,内有十几间这样别致的阅读会客厅,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只有少数几个地方才有如此高雅的场所。
前来这里的大多是有点年纪的绅士,为了一睹珍贵诗集,愿意付钱在此流连好几个小时。为了这次与魅姬的会面,玛塔特别包下整个场地,没想到这个比她年轻的女人居然不懂得珍惜,这一点实在令她大为恼火。在这间会客厅里,每本书都是孤本,其他相同的书都被搜寻出来予以销毁,因此前来的访客能确保自己读到的都是最罕见,最精挑细选的诗集。因此,大家都心甘情愿奉上高得吓人的钟点费,交给戴着黑色蕾丝手套、面露微笑的索拉尔夫人。
“我不懂什么抒情诗,”魅姬说,“我不知道那些韵律、华而不实的格式等等所有形式上的小题大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因为重点不在形式,”玛塔逼着自己表现出平时少有的耐心,说,“抒情诗不是用来懂的,而是用来感受的。”
难道她真的得把魅姬当成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来教吗?据说魅姬还是个小女孩时便已拥有了成年女性的外表,如果传说属实,那么倒推回去,这是否意味着她体内一直住着一个小女孩?然而,可以确定的是,她从来没有丧失将老大不小的昆虫翅膀拔掉的狠辣。
“不过,”玛塔挖苦地补上一句,“您对抒情诗难有共鸣,这一点我倒是丝毫不感到讶异。”
魅姬露出她诱人的笑容,说:“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已经死了。”
“那本书呢?”
有那么一瞬间,这名年轻女子的五官扭曲了。玛塔看得出,魅姬原本期待老罗森克罗兹之死能让她得到赞美,可惜互相客套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她们正在携手点燃一场战火——尽管书巫界的大部分人还尚未察觉。
“书我们没找到,”魅姬答得直接,“费尔菲克斯家族的屋子里有着数不清的书,而目前我的骑士们正在寻找……”
“少废话!”玛塔打断她,“别岔开话题。既然没能拿到那本书,这次的任务就算失败了。”
这番批评对魅姬起不了任何作用。“我可不这么想。”她平静地回答。她话语里透露的是,什么失败不失败,我说了才算。
玛塔的五根手指头都抠进了座椅的红色椅垫,但她随即迅速用大腿遮掩,以免被人觉察到自己失去了冷静:“在这件事里,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早就不重要了。”
“我知道,所以他也不是我们杀的。我们抵达时,他早已死在书房,也许他是带着枪伤穿越回来的,因为现场的血太少了。您大概知道他是在哪里受伤的吧?”
玛塔起身,经过一架昂贵钢琴走到窗前。高及天花板的窗帘已经拉上,隔绝白天的阳光,以免曝晒损害到珍贵的书籍。
她往窗帘缝隙瞥了一眼,接着说:“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些什么。”楼下街道上没有任何骑士,难道魅姬果真是只身前来索拉尔之家赴约的吗?
“我认为,”她继续说,“除了我以外,应该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听说他打探了某些藏书家的消息,至于他到底想在那些人家里找什么,我只能揣测。”她自然有她的猜想:如果提贝流斯是在为了洗刷祖先名誉而寻找空白书,那她不得不对他的坚持表示佩服。
停顿了一下,她接着说:“无论如何,最重要的还是那本书。您答应过要把书带给我的。”
“我会的。”
玛塔双手在背后交握,说:“那么请容我请教一下,您打算怎么做呢?”
“我确定,他女儿知道那本书在哪里。”
“她还只是个孩子。”
“她十五岁了。”
“现在她人在哪里?”
“她逃走了,要在伦敦找出她的下落易如反掌,我的手下已经在找了。”
“在数百万的茫茫人海里?”
“书巫的人数可要少得多了。”
玛塔边摇头边在钢琴前坐下,掀开琴盖,小心翼翼地把十指的指尖搁在键盘上,没有发出任何琴音。
“很有可能,”她说,“那个女孩已经又离开伦敦了,他父亲和书城一直有往来,生意往来。”
“您知道是和谁往来吗?”
“我的消息来源显示是海伊堡。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去过那里几次。”
魅姬起身,说:“那我们就该去那里找她。”
“去吧,亲爱的。但愿这一次您会成功。”
“我会把书带给您的。”魅姬来到玛塔身边,注视着她的双手在钢琴上灵巧滑行,却连一次都没有触碰到琴键,以无声无息的方式演奏着一首巴赫。“一定要打倒亚当学院,”魅姬,这名年轻的女书巫宣示,“不惜任何代价。这个女孩阻止不了我们。”
“芙莉亚·费尔菲克斯当然阻止不了我们,她不过是个小障碍而已,不是吗,亲爱的?”
“我会找到她的。”
“把书带来给我,”玛塔说,“书和那个女孩,我想认识认识这个小罗森克罗兹。”她的十指并没有停下来,继续无声无息地演奏着音乐史上一首伟大作品。“这会挺有意思的。”
“可是您自己也说了,她不过是个孩子。她连心灵书都没有。”
“当您遇到她时,可别过于轻率。强不强不在于工具,而在于态度。”
“我很清楚只要恨意够强,一个孩子能做出怎样的事。”
玛塔笑了笑:“所以大家说的是真的?”
她不得不承认,魅姬的声音中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优越感:“您指的是我杀了父亲和兄长的事吗?没错,这一点也不难。”
玛塔会意地点点头,说:“因为您的恨意够强。”
“因为他们是男人。”
“啊,亲爱的,您可别那么武断地瞧不起‘强壮’的性别。谁知道,哪天您会不会遇上对的人……”那不过是个不具杀伤力的挖苦,但她早就预料到,自己正中要害了。
“绝对不会。”魅姬答。
“您还年轻,世界又这么大,”从刚才到现在,玛塔第一次在琴键上弹出琴音,每说一句就会响起清亮的单音,“许多事都可能发生,包括您原先料想不到的。”
“您遇到过吗?”魅姬鄙夷地问,“那个对的人?”
“那当然,而且他是最优秀的。”
“想来也是。”
“直到他开始反对我。”
魅姬脸上闪过一抹微笑,说:“我会把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带来给您的,这一点您大可放心。”
只是玛塔不再听她说话。她的十指凝固在键盘上,脸上表情冷硬如铁石。
22
“老天!”城主居利斯惊呼,“提贝流斯死了,太难以置信了。”
芙莉亚的背更紧贴着椅子,直到木质椅背紧紧压迫着她的脊椎。痛楚提醒她,除了悲伤与仇恨,她还有别的感受。而且她得尽力让自己保持思路清晰,评估谁是能够信赖的人。
居利斯的身材极为高大,脚下穿着老式绑腿,衣袖上缀着红宝石袖扣,外面套着花哨的小礼服,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书城最高长官,反倒有点像马戏团驯兽师。他的满头黑发上有一道细心梳理出的发线,脸上留着大约一指长的山羊胡,身上散发着清甜的香水味。乍看之下芙莉亚不太相信他会是爸爸的好友。无论是什么联系着这两个人,单从外表来看,他们简直天差地远。
“你确定那人就是魅姬?”
芙莉亚点头,答:“她叫她的手下‘骑士’。”
居利斯的身躯重重落在书桌后方的扶手椅上。从芙莉亚开始说明事情始末起,他就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现在他面无血色,显得万分疲惫。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到这里来了。书城幅员虽然呈爆炸式的增长,但核心地区一直是一座宁静小镇,来自死书林的少年果然没说错,在路上,芙莉亚确实看到了写有威河畔海伊镇的路标。虽然芙莉亚不了解其中缘由,但眼下这一点也不重要。
历史悠久的海伊堡就矗立在小镇中央的山丘上,这座三层楼式的宏伟建筑有着尖尖的山墙、漆成血红色的烟囱,整体外观与费园差别不大,但这里的一切都修缮得更好,窗户更洁净,大门前的草地也完美无瑕。
芙莉亚极力勉强自己,才向门房报上真实姓名,幸好在她还忐忑不安,生怕警察会现身逮捕她时,居利斯本人就已经砰砰砰地走下阶梯,诚挚欢迎她的到来,并热情地向门房介绍,宣称芙莉亚是他的外甥女,随后便匆匆带领她前往自己的办公室了。
芙莉亚的说明告一段落,两人缄默了将近一分钟。窗外,整座城市的屋脊像是一片由山墙与斜瓦屋顶构成的大海,袅袅烟气从烟囱升起。居利斯眼神空洞,仿佛陷入沉思,但他随即惊醒,发出一声咒骂,汗毛浓密的手握成拳头往桌面上一捶。
“该死,提贝流斯,事情可以不必走到这一步的!”
“他为您偷书,是不是?”
“他帮我把书弄到手,我没过问它们的来源。嗯,很少过问。”
“爸爸过世前要我来找您。”
“有什么事我可以为你效劳呢?”
“请您帮我救出弟弟。”
他双手上扬,说:“要是我理解无误,现在根本不知道那女人想从你们那里得到什么。”
“她说要七芒星的书,我刚好带着一本《凡塔思帝寇·凡他思提切灵》,所以就给她了。我以为那就是她要的,没想到她还不满意,居然连皮普都……”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但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居利斯喃喃自语。
在许多方面,他的说话方式就和他这个人、他的处所一样,都很老派。芙莉亚和爸爸,以及大多数的书巫多少都跟时代有点脱节,但就连在书城这里,居利斯都活像个异类。芙莉亚不确定真正的原因何在,纯粹是因为他的外表?他的遣词造句?在庇护所以外的地区,这两种因素或许会让他像个怪人,但在这里应该不会,应该另有原因。虽然没有铁栅限制他的自由,在外人眼中他又是这座城里权力最显赫的人,但他与这栋建筑的隔阂感,却令他有如一名囚犯。
“亚当学院能窃听到我们的谈话吗?”芙莉亚四处张望着。在这些高及屋顶的书架中有很多角落与阴影可以藏放窃听器。
“在办公室里不会。”他指了指他前方摆放在书桌上的一本书。那本书就像一块纪念牌匾,封皮是深色皮革,上面点缀着青铜饰片。“我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学院到处都安排了耳目,包括城堡这里,不过这个房间是安全的。”
“这是您的心灵书吗?”
居利斯点头。
“要随身携带的话好重呀。”
“不是我们自己挑选的心灵书,而是心灵书找上我们。我认识一个人,他的心灵书是一片古希腊罗马时期的石板,从此以后他就不再踏出家门一步,因为他不想离开自己的心灵书。”
芙莉亚想象着那种情景,显然被吓到了,而这可把居利斯逗乐了:“我自己倒没那么死板,就算没这玩意儿我也活得下去。大多数书巫都太怕失去自己的心灵书了,你父亲也总是把他的心灵书当成手枪系在腰带上!”
“这里到底怎么了?”芙莉亚问,“您是书城的城主,可是您却怕那些警察和……”
“我才不怕!”他单手握拳朝桌面一捶,震得桌上纸笔猛然一跳,只有那本沉重的心灵书在桌面中央不动如山。
芙莉亚并没有闪避他的目光,但什么话都没说。
隔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从前学院并没有干涉我们,当时他们已经拥有自己的密探了,但这几个星期情况却变糟了。刚开始只有侦察队,现在到处都是他们的耳目。怕的人不是我,而是学院自己……嗯,天知道他们在怕什么。也许是怕书妖暴动,或者是怕我们自己人起来反抗。”他迟疑了一下,但时间短得令人难以察觉,“也可能是怕我们都还未知的东西。”
“比如游吟兄弟?”
他摆摆手:“他们很难缠,但不过是提高安全戒备的借口。书妖很烦,所有书妖都是——在管制区里他们只会惹麻烦,这两个更是大祸害……但还不至于危险到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他摇摇头,双手在大肚腩前交握,说,“不是这样的,背后隐藏的原因要多上许多。”
他已经失去对自己城市的控制权了吗?如果真是这样,就算他有意愿,恐怕也帮不了芙莉亚。他所说的一切似乎都显示,亚当学院早就剥夺了他的权力——要不,就是即将出手了。
“您告诉门房我是您的外甥女?”
“他对我向来忠心耿耿,只是在这种时代,今天的忠心朋友,明天也可能就变了。此外,我也确实有一箩筐的甥侄辈。你暂时不会有危险,至少在有人留意到费尔菲克斯这个姓氏之前。”
“他了解内情,”芙莉亚心想,“他知道罗森克罗兹家族的事迹,也知道后来的结果和日后的演变。”
“学院并不知道你的祖先是谁,”他说,“否则他们早就采取行动了,所以这个姓暂时不会令人生疑。”
“可是他们已经对我们发动攻击了!魅姬——”
“她并不是学院派去的,否则她会把你们的房子夷为平地,谁都休想活着逃出来。”
“那么背后的主使到底是谁?”
他压低音量,似乎还是担心有人窃听:“现在流传着一些谣言,不过都是小道消息,而且恰好符合这次对你们的攻击,至少在某些方面符合。”
她凝视着他,不耐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他把身体靠回椅背,张开嘴——就在这一刻,摆放在两扇窗户之间的立钟恰好敲了十二下。
“哦,老天,”他吃力地从办公椅上起身,“该去巡查一下了。”
“巡——查?”
“在我担任城主的日子里,每天十二点一到,就会固定地去巡查,今天我也不会破例。亚当学院可以剥夺我的权力,但不能剥夺我的习惯。只要我定期让人们见到我,他们就会站在我这一边。他们爱我,万一情势变得严峻,他们也会支持我的。”
他真的相信这些吗?或者他特别强调,只是因为他希望情况能够如此?
芙莉亚倏地从座椅上起身,居利斯则绕过办公桌来到她面前站定。芙莉亚身高还不及他的胸口,在他魁梧的身躯前,她瘦小得都快消失不见了。
“是谁派魅姬去我们家的?”芙莉亚几乎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他身上,或者至少试图这么做。不过老实说,这种做法太可笑了。如果对方是一般人,或许她还有一丝机会,但想要影响某个书巫,就少不了练习和心灵书。他那痴肥迟缓的外表会给人错误印象,但他想必拥有极高的天赋,否则无法成为治理书城的城主。
“你和你父亲很像,有人这么说过吗?”
“宝琳,”她说,“我们家的厨娘,她被魅姬的骑士杀死了。”
居利斯伸手搭在她肩膀上,问:“陪我一起去吧?这样你是我外甥女的事就会更加可信了。”
“可是离开这里我们就不能交谈了。您也说过,这里到处是密探,没有哪句话是他们听不到的。”
“我想向你稍微介绍一下威河畔的海伊镇和书城,这又不犯法。”
芙莉亚火大了:“我才不想听……”
居利斯伸出肥胖的食指按住芙莉亚的嘴唇,说:“我们先把你伪装的身份处理好,之后再谈其他事情。十二点了,如果我没有准时在街上现身,他们就会起疑,接着就会开始刁难我们。”
不等她做出反应,他就径自走向一个架子,从其中一个抽屉取出一面超大的放大镜,先在手上掂了掂分量,接着放进小礼服口袋里。
“待会儿到了外面,最好叫我舅舅,懂吗?”
“叫‘居利斯舅舅’吗?”
“叫我‘科尼利厄斯舅舅’,这是我的名字。既然你是我的外甥女,就该知道我的名字。”
芙莉亚朝他的心灵书瞥了一眼。
“我们不需要这个,”他说,“现在走吧!我好友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会保护你周全的。”
芙莉亚依然杵在原地不动。
“相信我。”说着,居利斯便把门打开了。
23
“我是永远不会舍弃书城的。”
城主陪着芙莉亚在街巷间穿梭,一路上都有书商从店里探出头,或是在堆满书的凸肚窗后向他们打招呼。他虽忙着一一回礼,但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和他的仪表所散发的威严却丝毫未减。
“这座城市就是我的生命,”他表示,“必要时,我愿意为她而死。”
书城上空云层密布,阳光晦暗。当他们在这段宁静市街上漫步时,芙莉亚不时留意是否有人在跟踪。如果真有警察盯着他们,那么这批警察可比早上那两个人机灵多了。
芙莉亚发现:“这些商店里几乎没有任何顾客,这些书到底是谁在买?”离开海伊堡后,这是她注意到的第一个现象:虽然天都亮了,这些巷子里仍然人烟稀少,而绝大多数的店面也是一片死寂。
居利斯淡淡笑了笑,却显得有点哀伤,或许是因为他有预感这里的一切即将面临大变革吧。他说:“这里追求的不是利润,是商品的多样化。”
“我不懂。”
“书城里的书商不需要靠出售货品维生,书城——也就是我们——让大家都有不错的收入,有一片屋顶栖身,桌上有食物。没有人会因此致富,但也不会有人挨饿。我们的目的在于,向每一位来到这里的人提供尽可能多的书。世上没有哪本书是你在这里找不到的。”
“那魅姬就应该来这里找,而不是去我们家。”芙莉亚愤愤地说。
“当然会有一些例外,比如某些孤本书、艺术家创作书的佚本等等。另外当然还有一个问题:这些书籍从来没有被人编进目录。而搜寻这种极为罕见的书籍的顾客,不得不前往一家又一家书店,在书架上翻找,”他两眼发亮,说,“不过,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两人经过芙莉亚来时见到的那个威河畔海伊镇路标。另一边看不出明显的差异,同样是一排排低矮的屋舍与小巷朝着四面八方无穷无尽地延伸出去。书城这座庇护所的建筑物像有机体般生长着。
“这里为什么叫威河畔海伊镇?这座小镇不是位于对面的另一个世界里吗?”
海伊,这个当地居民口中的小镇,位于英格兰与威尔士交界处,远离所有大城市和高速公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有一位聪明的书商在当地开设了他的第一家旧书店,贩卖他从落魄贵族庄园收购来的二手书。很快这里就接连出现了更多的书店,而那个人则不断用货车将他从破败的宫殿与猎场小屋购入的书籍运送过来。这些书的主人大多非常庆幸能摆脱他们继承到的藏书,而来自威河畔海伊镇的工人则进入屋里,把所有物品一清而空,甚至还付给他们几镑钱。当时全英国都流传着一种说法,认为海伊镇已经成了书籍的圣城麦加了。不知何时开始有游客前来,当地的餐饮与旅馆业也从中获利,很快,整座小镇没有哪栋房子不卖书,而引发这一连串反应的商人最后干脆买下了海伊堡,并且享有深具广告效果的“海伊之王”的荣衔。
书巫们都知道这则故事,也知道以海伊镇为典范,在全球各地兴起的其他书镇,比如在荷兰、挪威和德国,甚至还有遥远的马里共和国与马来西亚等地。但威河畔海伊镇的鼻祖地位屹立不倒,并且直到今日主要还靠着这样的名声度日。
“你难道不知道,书城是由海伊镇发展而来的?”在他们逐渐接近一家书页都是巧克力制成的书店时,居利斯这么问。皮普很爱吃巧克力,所以此时此刻芙莉亚实在难以承受巧克力的气味,但她还是乖乖遵守城主的游戏规则,因为她别无选择。
“由海伊镇发展而来的?”她诧异地重复了一遍。
居利斯点点头,他的山羊胡也跟着翘动。他说:“早在七十年代,威河畔的海伊镇就成了观光景点,但贩卖各种廉价工艺品与纪念品、过夜住宿、昂贵的食物以及其他能吸引钱潮的事物反而逐渐抢走了书籍的风采。因此在亚当学院的同意下,大家决定将真正的海伊镇迁移到一处空荡荡的庇护所,并且在对面那个世界里留下复制品。那里不过是个布景,对观光客来说足够了。但原来的海伊镇却在这里落地生根,并且在强大书巫力的加持下,像个发酵面团般延伸开来。不过数年的光景,就从一个小镇发展成了一座大城市,并且在十年后拥有了数百家书店——尤其是那些在其他地方结束营业来这里重新开张的。”
“这里是一座书店坟场。”芙莉亚喃喃自语。
“并不是!”城主急急分辩,“它们在这里继续存活着,其中许多书店依然由原来对岸的商家经营。要为这里下定义的话,那么这座城市是书店的天堂!”他在贩卖巧克力书的书店前停下脚步,说,“你说,这岂不是非常美妙吗!现在你了解我为什么愿意为这个地方付出一切了吗?世上再没有比这里更棒的地方了,至少我自己还没见过。”
芙莉亚点点头,因为她真的相信自己了解。书城无疑是个奇迹,在她和爸爸初次前来时,爸爸只对她讲述了最重要的信息,而现在她开始怀疑,爸爸究竟还隐瞒了些什么。
他们踏进店里,店主人立刻奉上一小盘夹心巧克力。居利斯取出放大镜来,仔细欣赏着每一颗精致的巧克力球。芙莉亚好奇地瞥了一眼放大镜,但并不觉得影像有放大。
她清了清嗓子,问:“为什么……我是说,科尼利厄斯舅舅,你这是要干什么?”
店主人朝她善意地笑了笑,解释说:“凡是跟夹心巧克力有关的事,他谁都不信任。”
芙莉亚瞧了瞧店主人,再看了看居利斯,最后目光又转回盘子上的四颗巧克力,不再追问,因为身为他的外甥女,她应该知道自己怪异的舅舅在干什么。
但居利斯却向她解释:“我热爱夹心巧克力,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他面带微笑摸了摸自己的肥肚腩,接着从盘子上拿起一颗巧克力,说,“可是我讨厌有酒的。”
店主人抗议:“这话说得倒像是我想对您……”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好友,只不过……”他摆动放大镜,同时万分享受地将巧克力往嘴边送,并且不顾满嘴都是巧克力,张口说,“她警告过我,要小心里面放了不该放的东西。这一点你了解吧?”说着,他把盘子递给芙莉亚,问,“要不要来一颗?”
店主人注视着她,显然期待她夸赞自己的精挑细选,她只好压抑住不耐,恍恍惚惚地摇头。
等到他们来到户外,她就再也按捺不住,边走边低声说:“魅姬不是在找一本七芒星的书吗?您觉得怎样才能确定她想要的是哪本?显然不是《凡塔思帝寇》,但如果我们知道书名的话,就可以在书城里寻找,把书给她……”
居利斯打断她的话:“即使是在这里,七芒星的书也非常稀有,何况他写过的书有好几十本。想知道书名,唯一的办法便是问魅姬本人,反正一定要这么做不可,总有一天得有人跟她谈谈,才能救回你弟弟。”
“可是要怎么做?”
“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的。”也许他想用这句话安抚她,但听在芙莉亚耳里,却像是一种拖延战术。她体内不时兴起一种难以控制的冲动。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走访了好几家书店,每家店都以夹心巧克力招待他们。她原以为这是那家巧克力书店的特色,没想到不是这么回事。居利斯的肚子是无底洞,无论是被剥夺权力的威胁还是老友的死,都没让他失去胃口。
另外,他似乎刻意不带芙莉亚前往寻常的书店或旧书铺,而是向她展示书城的独到之处。其中一家书店,只在预设的某些物品的阴影落在书上时,文字才会显现出来。这家书店的主人让他们两人独处,这时居利斯向她使了个眼色,压低音量说:“当然不只有酒,我的放大镜还会警告我避开其他东西,比如毒药。”
“在这种情况下,您怎么还能用甜食塞满自己的肚子?”
“如果我改变习惯,他们就会觉察,并且起疑,所以我们最好凡事都照着往常的习惯来做。”
这次巡查的最后一站位于一座山丘上,山丘耸立在街巷迷宫中,上面是一座玻璃温室,大小和海伊堡差不多。进入温室之前,居利斯指了指远处。他们眼前出现了由书城建筑之海构成的壮观景象。四下环顾,其中三面是隐没在金色雾气中的建筑与街道,而在第四面,芙莉亚隐约见到了水汽氤氲的河面与通往伦敦的桥梁。
“看到那个了吗?”他指着对面一处装有铁刺网的高墙,围墙后的山形墙与屋顶在街巷迷宫中形成了一座孤岛。“那里就是书妖管制区。学院规定各地的庇护所都必须收容一定数量的书妖,但我们这里特别多。书城是最大的庇护所,这里的书妖也超员了,几乎爆满了。”
“为什么人们都不喜欢书妖?”这问题芙莉亚也问过爸爸,但她很想知道居利斯的答案。
居利斯睁大了眼睛,但是芙莉亚因为过于疲累,眼皮沉重,必须多看两眼才能注意到。“难道提贝流斯真的凡事都不让你们两个孩子接触吗?”他似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警告,狐疑地东张西望,接着微微摇头,说,“在这里暂时别谈这个。”他带着她来到温室入口,说,“来吧,这样东西保证你还没见过。”
居利斯把门打开,礼让芙莉亚先进入,湿暖空气顿时迎面扑来。起初她触目所见的不过是一片雾气,但接着烟雾中奇形怪状的珊瑚般的植物缓缓浮现。这些植物没有树叶,枝丫上悬挂着比她的小指还窄的薄条。
“是书签带,”居利斯说,“最好的都长在这里。”
“我还以为书签带是用布料做成的。”
“并非所有的,这里的是专门给特别高级的书用的,由庇护所的工厂——另外当然还有我们自己的艺术品修复员——亲手制作。”
芙莉亚走近前方的几棵树,朝着悬挂在低矮枝丫上的书签带伸出手。
“不过看起来还是像布做的。”
“否则就不是书签带而是蠕虫了,不是吗?”
芙莉亚伸出手指头一一拂掠过去,树梢上顿时响起低语声。
“它们能感受到谁拥有书巫天赋。”居利斯解释道。正当他还想补充说明时,低语转成了喟叹,而这喟叹还感染了到周遭的树木,所有书签带瞬间开始微微颤动,颤抖着指向芙莉亚所在的方向。
芙莉亚吓得缩手。
“哦哦。”居利斯说。
“这是怎么回事?”
“你一定拥有绝佳的天赋。”
“我连心灵书都没有。”
他轻轻地笑了笑:“这跟你的能力无关。”
她想辩驳,他却摇摇头说:“别想得太夸张,好些书巫激发的反应比起你的要剧烈多了。”
两人往窒闷的温室深处走下去时,书签带也随着他们的行动而动作。方圆几码以内,书签带都水平地悬在枝丫上,如食指般指向芙莉亚,直到她走开几步,书签带才再度下垂,就这样形成一道又一道的波浪,追随着她走过整座温室。
这时她也看到,这些树木背后有身影晃动,那些灰扑扑的剪影就在波涛起伏的水蒸气中。
接着一名男子从雾气中现身问候城主。一些园艺器具从他连体工作服的宽口袋里探出头来。这人年纪虽然不到五十岁,却有着一头雪白的头发。
“我外甥女。”居利斯介绍。
这名园丁朝她点点头,一脸狐疑地打量着她,近处树木上的书签带则猛地转向他所在的位置。他不耐烦地嘀咕了一个芙莉亚没听懂的字眼,这些书签带马上下垂,不再有任何动静。
“今天是你第一次来。”他说。
“科尼利厄斯舅舅正在带我看所有的东西,”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这里好棒。”
“这里太热、太潮湿、太不健康,对肺部和大部分的器官都有害。”这个人说话时带有一种芙莉亚不知道的口音。
“刚瓦·欧连德,”居利斯如此介绍他,“他是温室总管,是我们这里最优秀的人。”
欧连德没理会他的赞美,径自说:“我听说管制区又有麻烦了?”
“警察和近卫队已经控制住了,”居利斯哀叹了一声,说,“不过这是学院现在唯一想得到的手段,他们源源不绝地运送军队过来,好像这样问题就解决了。他们不治本,只治标。”
“根部一旦受到侵害,树就没救了。”园丁说。
两名男子对望了一眼,至于这目光意味着什么,芙莉亚就无从得知了。欧连德和居利斯都对亚当学院的政策起了反感吗?或者他支持另一边,并且在为他们的做法辩护?
“科尼利厄斯舅舅,你不是还要带我看更多东西吗?”她不耐地催促。她越来越觉得待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
城主苦着脸对欧连德说:“为什么小孩子的时间总是比我们这些老头子少?”
“她已经不是小孩了,”园丁又以那种令她毛骨悚然的方式瞅着她,说,“这些树对她的反应就像是对……”话还没说完他就转而询问:“你几岁了啊,小姑娘。”
“十五岁。”
“心灵书呢?”
她摇摇头。
“不会太久了,”欧连德说,“对这些树来说,你就像火炬般闪闪发光,你的书很快就会认出你的。”她不喜欢他,但这几句话让她感到温馨。她答:“希望如此。”
“这种事我经历过不止一次了。”
居利斯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指头湿湿冷冷的,看来他心里比他自己愿意承认的还要波涛汹涌:“我想,我们得继续下面的行程了。”
这时从雾气中突然又出现了一个人,芙莉亚匆匆缩回被握住的手。
“抱歉,居利斯大人。”尽管还无法清晰辨识出那个人的脸,但芙莉亚认得这个声音。在他们后方,菲尼安从雾气中跨步现身。菲尼安嫌恶地瞥了她一眼,接着转向居利斯。“抱歉,”他又说了一遍,“不过入口那里有两位先生有事找她。”
城主双唇紧抿了一下,接着他拍拍身上的小礼服,仿佛这么做会有面包屑掉下来,接着对芙莉亚说:“也许你该从后门出去。”
从欧连德的表情里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让菲尼安带她去。”
菲尼安点点头,芙莉亚觉得自己就像个接力棒,被人传来传去的,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感觉。
居利斯迟疑了一会儿,接着抓着芙莉亚的上臂将她带开几步,嘴几乎贴着她的耳朵,以低得快听不到的声音说:“万一有什么事发生,你必须谨记,派魅姬去你们家的并不是学院,派她去的那个人自称玛塔·安提夸。”
“安提夸?”她轻声复述了一遍,问,“安提夸家族的安提夸?绯红厅的安提夸?”
“没错。”他似乎认为自己说的,已经超过目前她应该知道的。因为接着他便离她远些,转向欧连德又吩咐了一遍:“去后门。”
说完他便朝入口走去,隐没在雾气里。有那么一瞬间,芙莉亚傻站在两名园丁之间。现在她百分之百确定,她所谓的身份掩护其实一文不值。欧连德打量她的眼神,就像看着某个用钝锯把自己心爱的树木处理掉的人。当她看向菲尼安,发现他也没多友善,他眼里有着某种初见时她没有觉察到的东西。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举起手指着后方,说:“走那里。”
芙莉亚已经另有打算,她任由这两人呆立着,反而朝居利斯追了过去。
“等等!”菲尼安喊道,欧连德则喃喃说了些什么,这让她有机会把距离拉开。
她双膝发软地往入口的方向追赶,却在雾气中转错了方向,幸好最后还是回到了主要道路上。隔着玻璃她见到居利斯人在外面,正和两名黑衣男子寒暄。芙莉亚从两人的身影认出他们,尤其是身形较高大的那人的一头红发更是醒目。
三人哈哈笑着。
有只手落在她肩膀上。
“你们是朋友吧,嗯?”菲尼安将她往后拉开几步,以免那两人能从外面看到她。
“关你什么事?”她甩开他的手。
他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说:“照他的话去做,跟我来。”
“他为什么跟那些警察聊天?”居利斯对待他们的态度未免有点过于熟稔。
“他是书城的城主,而你是他的外甥女。”
“我……”芙莉亚硬生生把差点说出口的话吞下肚,转而点头,说,“他是我舅舅,科尼利厄斯舅舅。”
菲尼安一把抓住她的下臂,将她拉回到玻璃温室较后方的位置。这一次芙莉亚没有直接甩开他的手,她不想跟他比试力气,他的身形比她高大,力气也比她大多了。
不久,在一道道书签带形成的帘幕后方出现了一片玻璃墙。菲尼安压下门把,新鲜的空气立刻迎面扑来,两人于是在一团雾气中来到户外,映入眼帘的是丘陵的另一面,而在百码以外的地方,有一条小巷导向书城的铺石迷宫。
“你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会闹得他们到处找你?”菲尼安问,“偷了书?还是踹了其中一个人的胫骨?别担心,他们不会对城主的外甥女怎么样的,他会帮你解决的。”
芙莉亚恨死了他那意带嘲讽的弦外之音,也不想要居利斯帮她解决什么问题,因为在她的心灵之眼里,她又看到了他哈哈笑的模样,而且还是和那两个搜遍了整座城要逮捕她的人一起。事情怎么会变得这么荒谬?皮普不知被人抓去了哪里,此刻很可能害怕得要命。
我才不是他什么鬼外甥女!芙莉亚恨不得对菲尼安这么吼叫。而他那模样,就好像摸过她以后必须立刻洗手才行。
“去你的!”说完,她就把他留在原地,自己跑下山去了。
不知哪里又响起了尖锐的哨声。或者那不过是菲尼安开门发出的嘎吱声?
芙莉亚没有回头眺望温室。她一路快走来到屋宇群聚区,转进夹在碎石墙、上过漆的门户与格子窗之间的通道。巷道两侧的玻璃窗后有成千上万本书在等着她,但今天就连这些书也无法带给她任何慰藉。
她眨眨眼,把眼里的湿气眨掉,迈开步伐,不断朝这座城的深处奔跑。跑了好一会儿,她都快喘不过气了,喉咙也开始灼烧,前方又矗立着一个障碍物,这才暂时结束了她的逃亡之路。
一座由铁网组成的高墙。
墙头上装设着铁刺网。
24
费园的阁楼又恢复了宁静,尘埃也早已落定,敌人追捕芙莉亚与皮普时滑落的床单,如今不是半覆盖在遭虫蛀咬的家具上,就是在地板上缠绕成团。
用人专用梯的门敞开着,偶尔从费园深处会传来说话声,但距离太远,听不清楚。很可能只是使窗户咔咔响的风,偶尔来到这栋建筑的烟囱井里时的低语。
“我想,现在安全了。”阅读灯格格地说,同时将它的金属灯罩转向阅读椅。阅读椅仍旧停在那些骑士推开门时将它推过去的位置。那些人谁也料想不到它为了保护那对姐弟,硬是用自己把门顶住了。
“嘿!”发现阅读椅没有反应,阅读灯如此说。
“嗯!”阅读椅答。
“‘嗯’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比较谨慎。”
“你是个胆小鬼,这里已经永远都不会有人来了好吗?”它们并没有人类所拥有的时间感,但阅读灯似乎觉得“永远”是个恰当的量词。
阅读椅鼓起它的坐垫,把皮椅垫上细如发丝的裂纹胀成了一张网。“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她的厉害,”它低声说,“要是她知道我们帮了小姐弟的忙,就会把我拆成一块块的小木料,把你拆成一堆破铜烂铁。”
“那又怎样?难道你要一辈子待在这里?我们以前就是这样,直到芙莉亚发现我们,把我们带下楼去,那时我们都开心死啦。”
“那是和平的年代,”阅读椅喃喃说道,“安逸的年代。”
“但我们却被活埋在这堆烂木头里!”它用那颗可摆动的脑袋指了指周围的破烂杂物。这里的物品全都维持原状,阁楼上有着上百件的老旧椅子、橱柜和桌子,但除了它们两个以外,再没有任何家具被书巫赋予生命。
阅读椅试着用它那四根桃花心木做成的椅脚晃动,发出格格的声响。“他们抓到男孩了,”它说,“我听到他们是怎么将他带回屋里的了。”
“我们应该去看看他。”
“我们又能怎么办?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她的厉害。”
阅读灯知道那张臭椅子的想法和自己相同,但它就是摆脱不掉爱发牢骚的毛病,出于老习惯,凡事都要先反对一番。阅读椅总是这样,所以阅读灯对它那股阴晴不定的臭脾气也就见怪不怪了。
在距离楼梯间不远的地方,升降机老旧的铁栅栏依然开着。“我们坐这个。”阅读灯建议。
“这个升降机很吵,”阅读椅最后一次呼吁阅读灯要理性,但它自己也清楚,走楼梯的话它会在阶梯上失去平衡摔下去。
“把他们稍微搞糊涂点也无妨。”
阅读灯先走,因为它必须用可摆动的灯罩操控升降机。阅读椅一边在它后方移动,一边像平常一样哀叹自己沉重的命运。阅读灯按下通往一楼的按钮,栅门便自动关闭。铁链和齿轮的轰隆声无疑传遍了整栋屋子,说不定某处有人正在动起来,准备彻查声响的来源。
“那可就糟了。”阅读椅说。
“安静!万一被他们听见我们在说话,就完蛋了!”
“不管怎样反正都没有好结局——不管我们有没有说话。”
升降机猛然一顿,停了下来,接着栅门便丁零咣啷地往一旁开启。它们前方出现了其他较高楼层也有的通道,差别在于这里有光线经由几扇开着的门照射进来。
有个男人呼喊着什么,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
“我们最好再坐上楼去。”阅读椅说。
“安静!”
阅读灯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这是无可避免的。只不过它希望能有更多时间应变。
从声音分析,沿着走道朝它们奔来的应该是两名骑士。这条走道横在升降机前,两名男子必须站在升降机的正前方才能看到它们,但从脚步声分析,两名骑士距离它们还有一大段距离。
“谁在那里?”一名骑士呼喊。
阅读椅本能地将身体一缩,坐垫也泛起皱褶。
“出来!”第二个人的声音响起,还夹杂着拉起左轮手枪击锤的声响。
阅读灯与阅读椅停止了行动,它们占据了升降机厢大部分的空间,根本没有地方可躲藏。
一名骑士纵身一跳,叉着两腿站到敞开的升降机门前,枪口对内。他一身紫色小礼服,领巾上别着饰针,穿着紧身长裤,一头金色鬈发就像某个堆在顶楼角落里褪了色的天使石膏像。
“别动!”他大喝一声,但随即蹙起眉头,因为在升降机里他只看到一把磨损严重的皮座椅和一盏灯罩能转动的立灯。
第二名男子紧接着过来,他一手握着出鞘的手杖剑,一手握着剑鞘,这人的服饰更加夸张,他穿着缀有荷叶花边的衬衫、丝质修身半长裤和搭扣鞋。
“谁躲在那里?”他问。
持枪骑士踏进升降机,尽管他心里明白阅读椅后头的空间太小,躲不下一个人,但依然朝阅读椅俯身查看。
另一人则朝位于升降机旁的用人梯张望,说:“有人想把我们引开。”说话的同时他把门撞开,门扉砰地撞上墙壁,接着阅读灯便听到有人冲下阶梯的脚步声。
持枪男踏出升降机,从外面仔细打量它们。难道他隐约觉察到了自己面对的不是一般的家具?
接着持枪男又走进升降机,蹲下身去,试图查看阅读椅底下。但他随即发现这么一来脸就必须贴地,于是咒骂了几声。阅读灯听到后忍不住祈求,盼望阅读椅千万别动才好。
持枪男跪了下去,俯身向前,脑袋偏转。从阅读灯的视角看不到那人,但它猜,那人应该是把脸伸进了阅读椅底下。
骑士呼吸沉重,如果他再上前一步,那颗脑袋很可能就会被阅读椅压扁。升降机里的空间如此狭小,他根本闪避不了。
这时响起一声咕哝,起先阅读灯以为声音来自阅读椅,但就在它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时,男子却咒骂着站起身来,还踩到了阅读灯的电线,这下子他骂得更大声了,还狠狠将阅读灯的插头朝升降机的墙面踢过去,以致黑色的插头外壳顿时出现了一道裂痕。
楼梯间传来另一名骑士的脚步声,接着他又出现在走道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可能有人躲在阁楼上,只是光靠我们两个休想找到他。”
“反正那也不是我们的任务,除非她要我们这么做。”
“她已经好久没有要我做什么了。”语气里充满了渴盼,听得阅读椅都忍不住同情起这个为爱痴狂的大傻瓜了,想来魅姬一定把他们管得服服帖帖的。
“底下你检查过了吗?”男子指了指阅读椅问。
“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名骑士走进来,把剑尖往机厢顶上戳了几下,想试探是否有任何暗门可供人爬上去。
“这里也没什么。”他似乎已经想放弃了,却在这时兴起了一个新的念头,咻咻地对着阅读椅的坐垫猛地挥动手杖剑,剑尖立刻在褐色皮革上划出一道剑痕。
“你在干什么?”持枪的骑士问。
“我只是想确保百分之百没问题。”
“有谁会躲在那里面?”
“你有考虑过炸药吗?”
“我的妈呀!”阅读灯心想,难道他们真以为有人闲得无事,在一把老阅读椅里塞满炸药?
坐垫格格地响着,但没有任何人起疑,因为剑刃依旧在皮面上刮动着。
接下来他把剑刃朝坐垫正中戳了下去。
鼓鼓的坐垫被钢刃戳破的声音,令阅读灯毛骨悚然,几乎想逃跑了。
他拔起剑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检视。
“炸药!”阅读灯气愤极了。太荒谬了。
这名骑士弯下身去,一根手指头放到皮面的破洞上,将洞口稍微撑开,想瞧瞧里面的情形。这一次阅读椅居然忍着没出声,它那一身皮垫与皮垫之间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走啦,”身穿紫色小礼服的男子催促,“我们再到其他房间查查看。”
升降机里的骑士直起腰杆,手臂一挥,再次将剑刺向阅读椅——这次刺的是椅背,顿时响起一声闷哼。
“嘿!”走道上的男子瞧了瞧机厢角落,说,“别再做这种蠢事了!”
“这里除了这个,也没其他东西可刺了。”
“一定有人启动了升降机。”
持剑男拔出剑身,脸上闪过一抹微笑,同时割下了一片一指长的皮革。他皱了皱鼻子,把剑搁在门槛上,说:“这玩意儿不对劲,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听起来像呻吟声。”
另一人注视着自己的同伴,说:“她不只是让你疯狂地爱上了她而已吧,嗯?”
“每当我碰上什么,她总是非常非常开心,”他面露微笑,说,“至少我还记得,她开心时的那种感觉。”
持枪男不知咕哝着什么,在他的同伴再次朝阅读椅俯身时,他的目光越过了同伴肩膀。那名骑士朝切口伸出双手,准备用全力将切口掰开。
就在他即将动手时,阅读椅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你看到了吗?”持枪男问。
“那还用说,”另一人冷笑着说,“让本公子瞧瞧,它里面看起来什么样。”
阅读灯的眼角余光瞥见手杖剑已经不在升降机前方的地板上了。
“拿开你的脏手!”阅读椅咕哝着呵斥。
那人吓了一跳,双手还插在切口深处。
“我先走了,我去跟她说……”持枪男话说到一半。
下一秒钟,他手上的武器“砰”的一声掉落在地板上,他张大了嘴低头往自己身上瞧。在他的胸口上,有一把手杖剑的剑身突了出来。
他惊讶地抬起头来,说:“这是……”
有人拔出剑,剑身无声无息地离开他身躯,而他则难以置信地按住自己的伤口,身体也失去平衡,倒在同伴背上。他的同伴尖叫一声,双手离开椅洞,想转过身来,却被垂死同伴的体重往下压去。
那柄剑又刺了一下,这一次刺中了另一名骑士的咽喉,他咕噜一声倒在了同伴的身躯底下,脑袋瘫在阅读椅坐垫上,鲜血染红了皮革。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升降机门口,他穿着制服、皮靴,全都是黑色的。阅读灯往后倒弯,想瞧瞧来人的脸庞。
桑德兰的脸上毫无表情,就连在第三次下手时,表情也跟平常一样僵硬。他用那把剑刺穿两名骑士的身躯,把他们钉在一起。
接着桑德兰放开剑柄,两名骑士一动也不动,看来他应该是瞄准了心脏和气管下手的,因为这两个人都只哼了一下就没声了。
阅读灯清了清喉咙,咕哝地说:“抱歉,我们可以出去吗?”
桑德兰将两具尸体搬开,让他们倒卧在地板上。这时他才用一只手按住腹部,发出一声呻吟。直到此时,阅读灯才发现他受伤了,也许是在之前的战斗中,在走廊上受的伤。
桑德兰一屁股坐到阅读椅上,手肘搁在扶手上,大口喘着气,默默地望着门外。
25
亲爱的塞弗林:
在经历了一连串霉运之后,我很想写信给你,但是芙莉亚的玻璃蘸水笔停在半空,一滴墨水从笔尖滴落到了纸上,形状就像是一只被碾死的章鱼。
一连串的衰运应该不是在1804年才十七岁的人会用的说法,于是她删掉霉运两个字,翻到前一页,塞弗林在那里写了三段话,而且一段比一段急切。
发生什么事了?
底下是:
芙莉亚,我好担心,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再底下则是:
芙莉亚?
我非常担心你,请写信给我,只要几个字就好。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出事了。倘若你遇到困难,我也想了解你究竟如何,也许我帮得上忙。(也许帮不上忙,不过我很会出主意——虽然那些主意我自己永远不会去做,不过这是另一回事。)总之,写信给我!马上!
他之所以那么担心,全是因为她在搭乘火车前往伦敦的路上,在书页里写了短短几个字。当时有滴泪水滴在上面,把字都弄糊了。那天她只写了半句话就再也写不下去,只好把书收起来,直到现在才又翻开。
对于他活在两百年前这件事,在某些特别的日子里她的感慨会加倍强烈。这些时候她会想,自己为什么要写信给他?接着她又会感到,他们两人似乎在比邻而坐,像好友般交谈着。
此时此刻她昏昏沉沉,但又觉得自己必须向他好好解释。于是她又在小墨水瓶里蘸了几下笔尖,将自己穿越到都灵之后的经历一一向他说明。某些事她写得极为详尽,任何细节都不遗漏,因为她需要倾诉的对象,否则就要发狂了。
比如她对父亲之死的感受,她瞥见厨房里宝琳与韦克福的尸体,却没有时间为他们哀悼等等,还有骑士在铁路路堤上抓走皮普时他脸上的神情,他那妆容模糊的小脸在黑暗中逐渐隐没,仿佛沉入了黑黝黝的湖水里。还有,那悄悄袭上心头的知道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的悲痛。
她的字迹填满了一页又一页,其间好几次她不得不停笔,迷失在不断绕圈的思绪中,目光则飘移在周围众多的屋顶上。此刻的她就像在费园老家里,在一处赭褐色山墙旁,背靠着一支烟囱。差别在于,从这里眺望,触目所及不是科茨沃尔德的翠谷,而是书妖居住的管制区。
一个小时前,她从围篱旁的门进入,门口守卫任由她进来,因为光是审查书妖进城的出入证,就忙得不可开交了。书妖大多在书库工作,但他们到底是从哪本书里溜出来的却有点难以判断。芙莉亚想寻觅熟悉的面孔,找出阅读过的角色,最后却不得不承认,她的想象太过粗略了。另外,在原来的小说中,很少有对角色的描述可以让读者脑中的想象跟作者脑中的一模一样。
芙莉亚在大门或管制区街巷所见的书妖,乍看之下与寻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有少数例外:偶尔会有一个从童话里沦落人间的侏儒,或是一个奇形怪状的巨人——他的作者只是草草勾勒了几笔,没料到这么一个不像人倒像黏土精的生物居然会溜到人间。
她在阴暗街巷间徘徊了一阵子,偷偷观察这些书妖,这才发现,他们之间有些共通点:不是过于粗略,就是太过完美;而大多数的角色,作者对他们的想象也不怎么精确。他们不太像具体的人物,更像是某种类型,比如说完美无瑕的金发美女、蓝眼珠的美男子、身形干瘦的恶棍。而如果哪个书妖拥有不同于其他书妖的特质,往往是因为描述得太过夸张,几近荒诞滑稽了。比如脸上有道恐怖疤痕、鼻子过大、长了兔唇等等,他们的作者草草下笔,寄望读者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力补足。
置身于书妖中半个小时后,芙莉亚只认出了几个像普克或阿列尔那般特殊的角色,想来这两个精灵在莎士比亚脑中,模样应该极为具体,因而即使到了人间,他们依然保有自己的特质。至于其他现实主义作品中的男男女女,外表差别就不大了。无论内在多么复杂纠结,他们的外表都平淡无奇,甚至可以任意替换。和他们相比,芙莉亚宁可选择充满戏剧性的夸张描述,比如木脚、驼背、火红鬈曲的发绺等她常读到的特征,也是作家在匆匆勾勒角色时很爱运用的写作技巧。
芙莉亚花了好些力气,试图辨识管制区里的方位,却怎么也办不到。所以她只好从某家酒吧敞开的门走进楼梯间,一路来到屋顶。也因此她会坐在这里,背靠着烟囱,在周围成千上万支烟囱一起将烟喷向书城上空时,把自己近日的遭遇与感受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
别太为我担心,未来这段时间我大概无法经常和你联络,因为我必须找出解救皮普的办法。我不再信任城主,但这里除了他,其他人我都不认识,不过我是不会就这么放弃的。皮普是个坚强的孩子,一般人很容易错看他。许多年来他一直活在恐惧中,认为邪恶小丑把他当成了目标,但这一点使他变得更加勇敢,虽然他自己可能不知道。我万分确定,他是绝对不会屈服的。虽然他才十岁,却一点也不怯懦。他是费尔菲克斯家族,是罗森克罗兹家族的成员,而我们是永不放弃的。
祝一切顺利
你的芙莉亚
她把书合起,听到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她的目光越过周围的屋顶,落到山丘上的温室上,心里盘算着能否从这家酒吧的厨房里偷点东西果腹。那座玻璃建筑和这里的直线距离顶多只有半英里,但那是因为山丘是这一带唯一隆起的地势。芙莉亚猜想,山丘应该是人工设置的,或许是因为那里的植物需要大量阳光,毕竟大半时间里,书城里的街巷都笼罩着阴影。
当她再度把书打开时,塞弗林的回信已经出现了。
亲爱的芙莉亚:
但愿我能陪在你身边,只要能帮上你和你弟弟,无论要我付出什么我都愿意。而我也万分渴盼能将你拥入怀里,一生只要一次就够了,这已经远远超过我所梦寐以求的了。
在我脑海里,我永远在你身边。
你的塞弗林
芙莉亚忍不住露出微笑,她迟疑了一下,最后写下了这几个小时以来,一直盘旋在心中的念头。
塞弗林:
魅姬在找一本书,她说是七芒星的书。我原以为她要的是《凡塔思帝寇》,这本书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但对她则不然,而且那也不是她想要的书。我知道,1804年七芒星还没有作品发表,要等到好几年后,他的第一部小说才会问世,可是有个问题我还是不得不问你,否则我一定会疯掉:她指的有没有可能就是“这本”书?这本我们的书?
她合起封面,力道比平时加倍,因为对她来说,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线索,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到其他可能。魅姬要的也可能是费园无数藏书中的某一册,但这样的话,她的骑士又何必苦追着芙莉亚直到山顶?还有,魅姬为什么那么肯定,芙莉亚一定知道她要的是哪一本?
芙莉亚将这本小书翻开来又合上,如此开开合合了好几次,塞弗林的回信才出现。拥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墨水只写了短短一段话。
芙莉亚,我不是七芒星。我也告诉过你,我不认识他。
她试着想象这段话应有的语气。他觉得受到了攻击?他觉得好笑?冥顽不灵,抑或是受伤?如果他们能面对面交谈,事情就会简单多了。
好吧。她在下一行如此写着。
翻开,合起,开开合合十几遍。
我装订书,可是我不写书。
这两句话听起来几乎带点愠怒的味道,仿佛她在诬陷他该对发生的事情负责。
尽管可能火上浇油,芙莉亚还是提出反驳:
塞弗林,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在共同写着一本书”,这是你说过的话。
不久,他的回复就到了:
你不认为,这是两回事吗?
当然是,现在他们两人所做的,和《海贼女王阿紫》或《凡塔思帝寇·凡他思提切灵》有着天壤之别。这一点,她和他都非常清楚,她只是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写道:抱歉,我不希望你因此而生气。
他立刻就回复了:我没有生气,在你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之后,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当然有权提出这个问题。只是我这一生中还没有写过任何虚构的故事,连一个句子都没有。在我们家族里有人这么做过,但请你相信我,从成果是看不出他们有任何天分的,所以我从没想过要亲自尝试。
如果是我让你兴起写书的念头的呢?芙莉亚心想。塞弗林写下这段文字的时间距离《凡塔思帝寇》的出版还有十六年,这比她活到现在的时间还长呢,十六年里可能发生的事太多太多了。
她把玻璃蘸水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正想回信时,目光却被某样东西吸引住了:在她的视野边缘,下方巷子深处有个明亮的点在移动着。芙莉亚坐在屋顶边缘,谁要是仰头张望就会看到酒吧屋顶上有一个晃动着双脚、身穿着脏兮兮的黑色连体工作服的女生。反过来,她也能从这里观察到谁在从底下巷子经过,看得到圈禁在管制区的书妖人潮,以及管制区外,书城空荡荡的街道。
一名白衣飘飘的女子如幽灵般穿过人潮,她穿着和在都灵时同样的连帽斗篷、紧身胸衣,还用雪白丝巾遮住了脸庞。
芙莉亚立刻忘了饥饿,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感受:愤怒,甚至是恨意,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伊西丝·霓莫霓思肆无忌惮地穿过人群,那身白衣仿佛在警告着:你们知道我是谁,所以别惹我!凡是认识她的人都赶紧让路。
与此同时,芙莉亚也觉察到自己背后出现了动静,她倏地转身,以为有人想将她推下屋顶,却只看到身后的那支烟囱和空无一人的屋顶。
女密探从酒吧前经过,对上面瞧也没多瞧上一眼。
芙莉亚把笔放回书内,把书和墨水瓶收进口袋,接着猛地起身。无论她觉察到的是什么,现在很可能正躲在这片彼此相接的屋顶上,藏匿在烟囱的暗影中。这里屋舍鳞次栉比,到处可见增建的建筑,这是一片由屋脊与下方巷弄构成的古怪景观,人们不必走到一楼,就能走遍整个管制区。
但芙莉亚选择从天窗下去,进入楼梯间,穿过厨房里的氤氲蒸汽与变质啤酒的臭气,绕过柜台,来到屋外。
伊西丝·霓莫霓思已经走到巷子尽头,成为了匆忙喧闹的人群中一片明亮的剪影。
芙莉亚开始跟踪她。
26
芙莉亚不敢把距离拉近到二十码以内,生怕伊西丝会发现自己的行踪。另外,她也不确定伊西丝能否觉察出,这群书妖中还夹杂着一名女书巫——一个还没有心灵书的女书巫。
这名亚当学院的女密探并没有多留意背后发生的事,她以一种傲慢嚣张的姿态穿越人群,推挤冲撞样样都来,没过多久她的行动越来越快了。芙莉亚不敢跑步追上,因为这样会引人注意。但如果她不想失去伊西丝的踪影,就非得跑起来不可。
突然间,女密探消失不见了。
芙莉亚在两条巷子的分岔口停下脚步,四处张望。这里的屋宇和书城其他地方的房屋无异,只不过在管制区内,屋顶上往往胡乱增建了许多东西,和用木板、三合板加盖的建筑,有时这些增建物甚至占据了半条巷子。这里没有书店,只有几家食品店和多得引人注目的酒吧。即使在大白天,酒吧里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破落、衰败、拥挤。
有好些书妖注意到了芙莉亚,他们停下脚步,激烈地交头接耳。芙莉亚也和他们走在同样的方向,但暗自企盼着激起他们这种反应的,是伊西丝粗暴的行为。
芙莉亚低垂着头和这些书妖擦肩而过,极力避免目光交会。不久,她就来到了另一个拐角,瞥见白色斗篷的最后一角在某个角落失去了踪影。芙莉亚匆匆赶上前去,在两栋房屋之间的缺口停下来。这两栋屋宇应该和多数建筑一样,曾经是书店,只是后来被人当成了住处。原来的橱窗部分被人从里面用木板钉死,部分用纸封起来。要不是这些书妖大剌剌地表现出他们不属于这里,并且期待有朝一日能远离此地,芙莉亚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来解释管制区何以破败至此。不过她从没听说过有什么方法能让书妖重返书中。一旦脱离了自己的故事,就注定要颠沛流离。
这个缺口不到三步宽,在十码之后转了个弯,方才伊西丝就是在这里失去踪影的。
芙莉亚鼓起勇气踏进位于两栋建筑之间的缺口,侧耳倾听脚步声和人语声,偏偏她背后的巷子太过喧闹了。来到转角后,她小心翼翼地偷看墙角一带。
在那里,伊西丝·霓莫霓思正把一个书妖逼到死巷墙边,那个人原本想爬上靠在砖墙边通往屋顶的一道梯子,但他还来不及上去,就被伊西丝追上了。
芙莉亚的心脏怦怦跳着,身体忽冷忽热,两腿不住颤抖。她不再惧怕伊西丝了,此刻她唯一的感受是愤怒。
“他们在哪里?”伊西丝的声音冷硬又不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男子结结巴巴地说。伊西丝背对着芙莉亚,芙莉亚的目光越过她肩头,正好看见书妖的面孔。那人身材瘦削,头半秃,大约四十岁左右,身材不比伊西丝高大。此刻伊西丝用一只手揪着他的衣领,另一手用银色手枪抵着他的下巴。芙莉亚看不到伊西丝的脸,但她脸上的神情似乎把这名书妖吓得魂不守舍。他没有望着手枪,反倒紧盯着女密探的白斗篷底下,整个人就像吓得动弹不得的老鼠望着蟒蛇的咽喉一般。
“游吟兄弟在哪里?”
“我不认识什么……”
他的左眉被枪柄打中,皮开肉绽,一道鲜血流进眼眶。
“阿列尔跟普克在哪里?”
男子在她手底下挣扎,她又敲了一记。
“我真的不知道!”他喊着,声音都快窒息了,“我没去过那里,真的!”
伊西丝将男子狠狠往墙面推去,斗篷也划起一阵大大的波浪。现在两人都把脸转向芙莉亚,吓得她几乎不敢再窥视那个角落,但她不得不这么做。
女密探的丝巾滑落,露出她的双唇。芙莉亚估计她大约三十五岁,一滴书妖的血在她的下巴上闪烁,宛如一颗美人痣,但她似乎丝毫不在意。
“你没去过哪里?”她恶狠狠地问。
没有回答,又敲了一记。
“他们藏在……”男子结结巴巴地说,“谁知道他们躲在什么地方,否则你们何苦到处找。”
芙莉亚心想,这种答案伊西丝应该已经听过好几十遍了,在都灵时她紧跟着游吟兄弟,看来她已经追踪他们好长一段时间了。
又一个敲击,这次更用力,男子几乎失去意识。伊西丝必须拉住他的身体,以免他倒下去。
“我知道,你们有好多人都清楚游吟兄弟躲到哪里去了,更知道你们宁可忍受各种痛楚,也不肯泄露这个秘密,”伊西丝朝他弯下腰,脸孔离他很近,芙莉亚必须竖起耳朵才听得到接下来的话,“如果你把我的话带给他们,我就替你省掉这些痛苦,你愿意吗?”
“我有什么办法……”
她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揪住他的鼻梁狠狠一扭,男子凄厉哀号,跪倒在地。伊西丝从上往下,用枪口指着他的脑袋,又将他的鼻梁狠狠地转了一下。
“你尽快把下面的口信带给他们,”伊西丝提高音量,好掩盖他的啜泣声,“只要他们把《地平线地图集》交给我,我就愿意帮他们的忙。记住这个不难吧?”
男子吐出一团血块,伊西丝往旁边一跨,优雅地闪避。她一定知道对方并不是故意想吐在她身上的,否则她一定会再严惩他的。早在这一幕之前,芙莉亚就难受得要命了。
“我的话你听懂了吗?”伊西丝问。
男子吃力地点点头。
“你再说一遍!”她喝令。
“只要他们把《地图集》交给你,你就愿意帮他们的忙。”
“是《地平线地图集》!”
“好好。”
她松开他的鼻梁,倒退一步,但仍然用手枪指着他的脑袋,说:“我要你立刻把口信带给他们,不是明天,不是今天晚上,是马上,懂了吗?”
“懂了。”男子呻吟着,身体向前倾,但随即用双手撑住,变成俯趴在她面前。他又吐了一口血,看来他是想清除嘴里的东西,因为他的鼻梁被打断了,已经无法用鼻孔呼吸了。
芙莉亚不再注视这幅景象,她沿着通道一路跑回马路上,在那里左转,身躯紧贴着墙,躲在遮雨篷的阴影里。不久之后伊西丝·霓莫霓思从缺口处现身,朝两边瞥了一眼,但没有发现芙莉亚,接着她便转向右边,沿着巷子大步走了。这一次,书妖们同样嘀嘀咕咕地让路给她,没有谁胆敢跟她攀谈,更没有人敢挡她的路。
芙莉亚离开那堵墙,重新回到两栋房屋之间的缺口,她犹豫着是否要去瞧瞧那名书妖的情况,毕竟他是那两名遭到通缉的恐怖分子的同党,说不定他自己也曾参与攻击行动,而像他那样的罪犯很可能会将怒气发泄在她身上。但有件事她一直记挂着:那本书对伊西丝为什么那么重要?为什么为了那本书,她甚至不惜和两名罪犯交易?如果那只是个骗人的伎俩,也未免太简陋了,游吟兄弟应该不会上当,除非他们非常确定,伊西丝·霓莫霓思是认真的,她肯为了《地平线地图集》付出任何代价。
尽管肚子饿得难受,芙莉亚还是走进缺口,缓缓来到转角。她先仔细倾听附近的动静,接着才小心翼翼朝建筑物转角处看过去。
男子已经离去。鲜血一路滴淌,直到死巷尽头的金属梯。芙莉亚抬头一看,恰好见到那名书妖的一条腿,接着那条腿就跨过屋顶边缘消失不见了。
芙莉亚转身跑回缺口前端,一边考虑要不要再去找居利斯,却突然发现一段距离之外,有个女书妖正伸直了手臂往自己所在的方向指指点点,指向缺口的位置。
女书妖身旁站着三名身穿黑色长外套、披着红围巾的警察。
也许女书妖只是在通报从通道传来的尖叫声,或者是其他的人和事。
芙莉亚吓得倒退,在两栋屋子之间跌跌撞撞地移动,眼角余光还瞄到三名警察开始行动,以及不知道是谁因为被人推开而发出的尖叫声。
芙莉亚只有一秒的时间评估眼前的机会。如果去马路上,逆向奔跑,那么在人群中前进的速度可能不够快。但爬上屋顶,又不知道究竟会在那里遇到什么。
于是她沿着通道撒腿狂奔,接着转了个弯。当她最后一次回头望时,只见三名警察已经奔进缺口追来,其中一人还不知在朝她喊些什么。
她朝墙面用力一跳,伸手抓住梯子。梯子上沾着血,变得滑溜溜的,但现在没空管这些了。
三名警察赶到转角时,她刚爬到二楼。
“嘿,你!”一人高声吼道,“下来!”
芙莉亚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碰巧遇上她的。可是再一次在错误的时间来到错误的地点,这种几率究竟有多大?
她的右手滑脱了一下,又赶紧抓牢。
“给我停下来!”一名警察在比她低两层楼的位置呼喊。再往上一层就到屋顶了。
警察已经赶到墙脚了。
“马上下来!”在之后心跳不到三下的时候枪响了,子弹击中了她右侧的石块,显然只是想吓吓她。
再前进几码。
又一声枪响,又一次警告。
芙莉亚低头往下看,三名警察沿着梯子爬上来了。
只差一条手臂的距离就到达屋檐了。芙莉亚看不到再过去是什么地方,就连那里到底是平顶还是斜顶都不知道。幸好这些警察无法一边爬梯一边开枪——芙莉亚原本这么想——直到砖壁上回荡起第三声枪响,她才发现还有一名警察留在地面上。
幸好目标在望,她轻喝一声攀上墙沿,一只手肘撑在上面,半个身体翻了过去,接着……
一张少女笑意盈盈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27
“看起来很难受哦。”
芙莉亚怒瞪着她,汗水流进眼里:“别挡我的路!”
少女在原地停留两三秒,一动也不动,接着才往一旁让开,朝芙莉亚伸出一只手。
“来,握好!”
“我不需要你帮忙。”
从少女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们彼此都很清楚,芙莉亚多么迫切地需要帮忙。
“要乱发脾气然后被那些家伙抓走,还是做唯一理性的事,随便你。”
芙莉亚咒骂一声,握住少女的手,让她拉自己上去。芙莉亚滑过一道高及臀部的围墙,来到一处平坦的地方。
底下传来吃力的嗯哼声,一名警察已经逼近了。
少女撇撇嘴,说:“在我家那里,遇到这种情况会跟对方道谢。”
“谢谢。”芙莉亚知道这声道谢听起来言不由衷。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弄清方向,目光却驻留在少女身上。少女丝毫不打算避开这些警察。
少女一头黑色短发紧贴在脑袋上,仿佛有人把她的头按在焦油里浸泡过。她穿着布满拉链的深色皮夹克、红白条纹紧身裤,脚下蹬着一双笨重、几乎高及小腿肚的绑带靴。芙莉亚心想,这种鞋似乎不适合在屋顶上攀爬。
“我叫凯特,”少女说,“全名是凯特琳娜。”
她依然咧着嘴笑。芙莉亚并没见过谁有这样的笑容。凯特的鼻子太大、颧骨太高,绝对称不上典型的美女,但整个人看上去就是很闪亮耀眼。芙莉亚并不觉得她是书妖,但她就像管制区里的多数人,显得有点营养不良。
凯特手臂一挥,说:“从那里走。”
芙莉亚转头回顾,见到一名警察已经在屋顶边缘后方出现了。“你!”他一见到凯特,脱口便说,“我见过你!”
“没错,”凯特冷静地说,“这就是问题所在。”
说着,她相当优雅地抬起一条腿,来一个芭蕾舞旋转动作,将裹着红白条纹裤的腿平举,笨重的靴子“碰巧”打到男子脸上。这一击之迅捷狠辣,让芙莉亚几乎难以置信。
男子下巴断裂,身体也失去重心向下飞摔。他发出凄厉的喊声,但不久就静止了。那人从三层楼高的地方摔落到地面,发出的巨大声响将栖息在邻近斜坡屋顶上的鸽子都吓得扑飞起来。接下来的几秒里一片死寂,仿佛整个管制区都屏住了气。
凯特脸上依旧笑意盈盈,说:“现在我们占优势,第二个家伙可能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
下方通道响起尖锐的哨声,接着一名男子仰起头来朝她们怒吼了些芙莉亚没听懂的话,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因为现在她已经背上了一名警察的人命。
“你要来吗?”
她倏地转身,发现凯特已经开始往屋顶另一侧走过去了。
“你就这么将他——”
“没错。还有,我现在超想喝杯热茶。我再问一遍:你要来吗?现在?”
芙莉亚终于又能控制自己的肢体了,当她跟过去时,感到双腿有些摇晃。起初她还有些犹豫不决,但接着速度便越来越快,最后两人几乎同时抵达屋顶尽头。
“你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芙莉亚嘶哑着声音问。
“没错。”
“现在他们会以为是我干的!”
凯特耸耸肩说:“总得有人扛起责任呀。”
芙莉亚正想驳斥,凯特却已经拉起她的手,带她来到斜顶下窄得令人发晕的墙沿上。
“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们也会找到别的事,”凯特说,“他们总是找得到理由,他们可是警察,是亚当学院。”最后四个字她特别强调,仿佛光是说出这四个字,就会长出脓包。
接下来几分钟里,芙莉亚就跟随她走在众多斜瓦屋顶之间的墙沿、狭窄通道等乱七八糟的路线上,她们沿着陡斜的屋脊前进,绕过一座缀着城垛的小塔。偶尔巷子里会传来哨声,但位置都不在她们正下方,而芙莉亚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也没看到有人来追赶,倒是不时会遇见栖身在这一带小屋、棚屋或帐篷里的书妖或人类。人口过多的问题,早就迫使许多家庭在管制区屋顶上生活了。这里到处都弥漫着做菜的味道和炭炉的烟味。
跑了至少一英里路后,凯特停下脚步,确定没有人发现她们,这才指着一排烟囱——那面宽阔的墙头上竖立着六支生锈的烟囱管说:“右边数第二个。”
芙莉亚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差别,但凯特已经把手伸进了一支烟囱管,将一个圆形金属物朝一旁推开了一部分。从低矮的开口,芙莉亚看到内部有一道梯子通往下方。
“你先下去!”凯特命令,“快点!”
“为什么是我先下去?”
“因为只有我才知道怎么从里面把门关上,这样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
芙莉亚怀疑地瞥了她一眼,这才进入烟囱管——管子的宽度刚好够一人容身。她往下爬了几级阶梯来到一处没有窗户的空间,这里宽不及三码,长倒少说有十码,是那六支烟囱所在的墙头内部。
芙莉亚想起菲尼安对她说过的话:首先某人很可能会出现,那人心情比我还恶劣。别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你最好相信我——凯特要是被杰瑞迈亚这种卑鄙的家伙雇用,心情可是会跌到冰点的。
上方梯子出现了红白条纹的腿和黑靴。“闪开!”凯特松手让金属小窗锁上,接着跳了下来。芙莉亚赶紧挪一步避开,双拳握紧,紧张地等候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凯特安然落地,转身走向位于另一端的炉子。“茶?”她问。
“你为什么帮我?”
“不然你就会遭到警察追捕。在管制区里,光是这个理由就够让你找到盟友了。”
“就这样?”
“谁知道,说不定我们会变成好朋友,这样我就不会后悔自己这么做了。所以别做傻事,否则我就会后悔,而我们两个人也都会不开心的,”她举起水壶,问,“要喝吗?”
芙莉亚摇摇头。
“坐下吧……随便找个地方坐,”凯特发现自己的窝乱成一团,忍不住扮了个鬼脸,说,“也许有点乱,你就随便把什么东西挪开吧。”
芙莉亚四处打量,但仍然时时关注着凯特的动向。这里不只乱,还脏,散发着屋子已经好几星期都没有通通风的那种气味,难闻死了,而且到处都是尚未清洗的杯盘、皱成一团的衣物和难以形容的剩饭,全都很恶心。地板上摆着一张床垫、两个豆袋和一个打开的箱子,大概是充当衣柜吧。直到芙莉亚再多瞧上一眼,才觉察到这里到底少了什么:整间屋子里无论什么地方,就连那些垃圾堆底下,都没有书。
“你是谁?”凯特忙着寻找干净杯子时,芙莉亚问。
“凯特琳娜·玛尔什,我不是说过了嘛。”
“我叫芙莉亚。你不是书妖吧?”
“而你,也不是书巫吧?”
“这么说也行。”
“了解,你还没有心灵书。”
“不过要防卫的话还是够用的。”
凯特笑了起来:“刚才你还在逃跑呢。”
“他们有三个人!还开了枪!”
“所以逃跑才是好主意。”
“你杀了那个男人!”
“没想到做比想更简单。我可是练习了好久,才能让我的腿——”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
凯特蹙起眉头,问:“你是在抱怨我救了你吗?”
芙莉亚累得没力气吵架,她恨不得坐到豆袋上。但她随即想到,一旦坐下,必要时就来不及起身了。“你有什么吃的吗?”提出这种请求委实不易,特别是在看到那些腐败的食物之后,但她实在饿得受不了了,还有,如果能喝杯茶也不错。
凯特叹了一口气,接着走向一个垂挂着帘子的架子。她拉开帘子,堆积如山的甜食立刻映入了芙莉亚的眼帘。
凯特先后把两支巧克力棒扔给她,说:“不健康,不过你需要糖分,这里还有很多,甜食是最好偷的,所以我有很多。而且,亚当学院会尽量向管制区供应足够的甜食。巧克力和烈酒,这些基本物资在一定程度上很能安抚人心。”
“谢谢,”芙莉亚饥肠辘辘,还来不及把包装纸完全剥开,就迫不及待把两支巧克力棒吃光了,“可以再给我一支吗?”
凯特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她拿出三支巧克力棒,走上前去,递给芙莉亚,说:“晚一点我们也许可以帮你弄点别的。运气好的话,通常会有香肠之类的东西。”
“既然你不是书妖,那你大可离开管制区呀。”
“接下来呢?在书城当个包书工人混饭吃?还是过桥到另一个世界去?我在那里要做什么呢?”
芙莉亚嘴里嚼着第一支巧克力棒,心里盘算了一下,接着把第二支也吃完,第三支则收进工作服的口袋里。
“我爸妈都是书巫,”凯特说,“但我没有遗传到那种能力,这种事也是有的。”
芙莉亚想到皮普,她点点头,勉强自己不去想象他现在的状况,只是这种苦心都白费了,她吃下去的巧克力酱差点儿又涌上喉头。
凯特耸耸肩说:“我对书也没什么兴趣。”
“你怎么能活在书巫庇护所,却对——”
凯特脸上闪过一抹怒意,但随即控制住了怒火。这是第一次,她的笑容显得有点勉强。她说:“我感受不到。看书时我没有感觉,完全没有。我的心灵之眼看不到那些场景,听不到角色在说话,我想,我就是缺少某种基因,所以我也没有爸妈那种天赋。”
她别过身去,忙着清除紧身裤和长筒袜上的毛球;她的长筒袜也是红白条纹的。芙莉亚观察着她,但不确定该如何看待她。
“你都在做什么事?”她问,“我的意思是说,你靠什么度日?”
“我找东西,也找人,不过通常是找东西。”
芙莉亚想起自己在酒吧屋顶上觉察到的身影。有人去过那里,而那个人很可能在跟踪自己,观察自己。
“你找过我吗?”
凯特又笑了起来。“哪有。”
“菲尼安跟你谈起过我吗?”
“菲尼安?”凯特脸上起了变化,变得柔和些,甚至有点脆弱,不过只维持了短短数秒。
“你跟他说过话,”芙莉亚确定,“你知道我们见过面。”
水壶发出的汽笛声正好让凯特有机会闪到另一边去。不久她便提着水壶过来。“来,”她说,“给你。”
芙莉亚张嘴想要婉拒,最后还是接下杯子,对着热气吹了几下,接着又望向凯特。她正在冲第二杯茶。她身上穿着和她那头短发同样乌黑的皮夹克。夹克对她来说有点过大了,不过或许这正是她要的——便于夹带足够多的巧克力棒。
“菲尼安说,你在帮杰瑞迈亚做事,”芙莉亚说,“就是那个带着鸟喙书的恶心家伙。”她透过茶的热气审视凯特的反应,但凯特只是耸耸肩。
“我帮他,也帮很多别的人做事,那又怎样?”
“你帮他做什么?”
“找东西,我不是说了嘛。”
“找逃跑的鸟喙书?”
凯特端着杯子,背靠着墙,说:“通常是鸟喙书,有时也找没有偿还赌债的人。我没有对他们怎么样,我只是告诉杰瑞迈亚,在哪里可以找到那些人。”
“所以你是那种捉野狗的或是赏金猎人?”
“这两种说法听起来都很恐怖。”
“什么说法听起来比较好?”
“找东西,还有找人,”凯特啜着茶,芙莉亚却觉得茶还太烫,“有时我也会帮不敢进入管制区的书商送信。在这里不能太过挑剔。”
“你爸妈呢?他们没办法帮你吗?我是指钱的方面。”
“我跟他们已经没有联络了,”有那么一瞬间,凯特的脸孔几乎消失在氤氲水汽后方,“他们住在伦敦某个地方,至少我最后一次得知他们的消息时,他们还在那里。”
芙莉亚没有继续追问,过了一会儿,凯特又说:“发现我和他们不一样以后,他们就不太喜欢我。我并不是说,他们就随便找个弃婴箱丢弃我什么的,可是我就像是在陌生人的照顾下长大的,而他们之所以照顾我,是因为一般人都认为这是他们该做的。在那段时间里,他们老是说,如果能再有个孩子该多好。他们指的当然是书巫孩子,偏偏第二个孩子并没有出现,他们也就只好接受我,”她耸耸肩,说,“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有好结果,于是有一天我就离家出走了,先是在书城找了一份工作,后来我不干了,就待在这里替杰瑞迈亚这样的混蛋做事。”
“他也问过我,要不要帮他捉一本鸟喙书。”芙莉亚表示。
“他老是想用比我更便宜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他是个骗子,也放高利贷,而且他简直把鸟喙书当成垃圾一样对待。不过只要见过他本人,也就不会对这些事感到惊讶了。”
“尽管这样,你还是觉得把鸟喙书送回到他那里也没关系?”
凯特脸色灰败,不过也许只是蒸汽的缘故。一阵拍击金属的声音传来,来自假烟囱管。
芙莉亚大吃一惊,凯特伸出食指按在唇上,侧耳倾听。
拍击声再次传来,这一次听起来像是莫尔斯电码。
凯特又恢复了笑容,她搁下杯子,爬上梯子。
“是菲尼安!”
28
井道上方传来挂锁“咔”的声响,接着凯特把金属门往旁边推开。
“嘿。”她说。
“嘿。”菲尼安跟她打招呼。
芙莉亚急着想寻找能充当武器的物品,以防万一菲尼安还带着其他人过来。对面炉边的抽屉里肯定有刀子,但她还没来得及过去,凯特就从梯子上跳了下来,紧接着便是菲尼安,路就这么被堵住了。
“哦,”见到芙莉亚时,菲尼安说,“城主的外甥女。”
“去你的。”
“你们给我文明一点,”凯特警告他们两人,同时朝菲尼安的方向问,“茶?”
他摇摇头:“她在这里,应该不是巧合吧?”
“不是巧合?”芙莉亚气得鼻孔冒烟,鄙夷地说,“你女朋友把我骗到这里来,你说她是通过谁才会知道,有人愿意支付赏金抓我的?”
要在这么拥挤的人群中巧遇同一个人两次,就够令人起疑了,何况现在他们已经是第三次碰面了,前后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呢。
凯特笑眯眯地告诉菲尼安:“她把一名警察从屋顶上推下去了——至少理论上说是这样。”
他狐疑地瞅了凯特一眼,接着突然笑了起来,说:“我们都知道这是谁最拿手的招数,嗯?不过,她所说的赏金不是指这件事,他们是为了别的事才要找她的。”
“你做了什么?”凯特朝芙莉亚的方向质问。
菲尼安双手环抱在胸前,说:“我也问过她这个问题。据说她是城主的外甥女,可惜她的谎撒得不太高明。我倒是挺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理由让居利斯自己也这么说。”
“伊西丝·霓莫霓思,”芙莉亚迟疑了一下,说,“她来管制区了,而我绝对不能让她发现我。”
“亚当学院的密探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凯特怀疑地撇撇嘴,说,“何况还是密探中的第一好手?”
“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以免你把我高价卖给她,就像你把可怜的鸟喙书奉送给那个烂——”
“可怜的鸟喙书?”凯特打断她的话,说,“你亲手抓过鸟喙书吗?它们不断地互相啃咬、捏掐、尖叫——这还是在它们心情好的时候。”
“根据菲尼安的说法,你的情况也很类似。”
凯特扬了扬眉毛,问:“是吗?”
他笑了笑。“所以呢?”他问芙莉亚。“伊西丝·霓莫霓思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
“她找的不是我,是一本书,《地平线地图集》。”
“那又怎样?你们书巫不是老在找书吗?我们都觉得,那是你们唯一会干的事。”
“我知道《地平线地图集》在谁手上,而我也凑巧听到她说,为了得到这本书,她愿意付出一切,甚至愿意帮游吟兄弟的忙。如果这不是骗人的伎俩,就是谋反了。”
菲尼安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目光中流露出新的忧虑,而这种忧虑似乎与芙莉亚无关。
“而伊西丝知道你知道?”凯特问。
“对。”芙莉亚撒谎。
菲尼安弯下身来,在凯特耳畔低声说了些话,芙莉亚的身体重心在两只脚之间换来换去。如果她能说服他们两人别把自己交出去,那么她说不定还能在这里过夜。如今皮普的安危是支撑她没有倒下的唯一理由。
“好吧,”菲尼安与凯特交头接耳地讨论了一番,说,“这里没有人会对你不利,凯特也不会把你赶回街上。”
“可是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凯特说。
“我叫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我爸爸是城主的生意伙伴,他把偷来的书卖给他,”但愿这段话会让他们两人误以为她显然不太懂法律,“有一次我陪爸爸穿越到意大利的一座藏书室,结果在那里遇到了伊西丝·霓莫霓思……还抢在她前头夺走了《地平线地图集》。”
“你也看到那些人了?”菲尼安眯起眼睛,问,“他们外表长什么样?”
芙莉亚心想,答案他早就知道了,这不过是另一项测试罢了。于是她说:“整座书城都挂着他们的肖像。”
“这是个诡计,”凯特说,“伊西丝想骗游吟兄弟上当。大家都知道,她追捕他们两个已经好多年了,现在怎么突然又要跟他们交易了!”有那么短短一瞬间,凯特的语气里几乎要流露出对伊西丝的崇拜了。
芙莉亚一直观察着菲尼安的反应,这时她问:“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他若有所思地退回梯子那里,双手已经握住横木,却在这时转头望向芙莉亚:“你说,她提出这项交易时你也在场,那么她是在跟谁说话?在哪里?什么时候?”
“在我差点被警察逮到的那条小巷子里,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叫什么。”
“彭布罗克大厦。”凯特说。
菲尼安点头,问:“她把要给游吟兄弟的口信告诉谁了?”
“一个书妖,他的头半秃,身材跟她差不多。她把他打伤了,他流了很多的血。”
“屋顶上有血,”凯特说,“只有几滴,不过没看到他的踪影。”
“如果她想跟踪他,好找出他们躲——”
“她没有那么做,”芙莉亚打断他的话,“他爬上屋顶时,她走的是另一个方向。”
“她可能另外派人去监视他了,”菲尼安似乎欲言又止,但开口说的却只是,“我得走了。”
“等等!”凯特来到抽屉前,取出一个用脏兮兮的布包着的包裹,说,“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语气几乎带点哀伤了。
“抱歉,有时候我……”他摇摇头,收下包裹,笑着对她说,“你真的很棒,谢了。”
“不客气。”
他松开握着梯子的手,改而拉起她的一只手,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凯特当场呆住,甚至都忘了要笑。
芙莉亚已经累得快站不住了,她眯起眼睛盯着光裸的灯泡,直到双眼灼痛。
“芙莉亚?”菲尼安问。
“嗯?”
“她有没有提到,他必须在什么时候把游吟兄弟的回复带给她?还有在哪里?在哪个地方我可以找到她?”
凯特露出担忧的神情,问:“你要做什么?”
芙莉亚拼命回想他们两人在死巷里对话的内容,菲尼安则将包裹打开,里面放着一只断手,苍白的手指像蟹脚般蜷缩着,断手切口处用金属封住。芙莉亚凑上前去,见到断手的皮肤上散布着字母,那些刺青文字呈螺旋形绕着手指头分布,连指甲上都没有遗漏。
有些书巫术能将其他物品变成书,而芙莉亚听说,某些书巫会用自己的躯体做实验,看来这只手应该就属于这种书巫。
凯特应该从菲尼安的眼神里发现了一些端倪,因为她横挡在他和梯子中间,说:“你不能用这个攻击亚当学院的密探!”
“至少这是她料想不到的。”
芙莉亚想起伊西丝·霓莫霓思是如何把力量赋予垂死的父亲,让他跟自己穿越回家的。就算她现在想起伊西丝曾经提起要和那名书妖在何处见面,也不会向菲尼安透露的。她已经背负了一条人命,不希望再有人丧生了。她讨厌伊西丝·霓莫霓思,但并不希望她死:“她没有提到什么地点。”
“你确定?”
“百分之百。”
凯特充满希望地说:“事情反正跟那个女密探无关。”
“我不允许,”菲尼安说,“那个——”
“看来她背叛学院了,”凯特望着芙莉亚的眼神几乎带着恳求的意味,“事情就是这样,对不对?”
“也可以这么说,没错。”
菲尼安轻轻将凯特推开,开始往上爬,说:“无论如何,这个,再说声谢谢。”他晃了晃那只断手。
凯特仿佛用目光紧扣着他的目光,脸上的笑容也显得黯淡:“别做蠢事,好吗?”
“我答应你。”
“你每次都这么说。”
“而每次也都好好的,不是吗?”他朝她笑了笑。尽管他鼻梁歪斜,但那笑容依然让他显得帅呆了。芙莉亚心想,他应该多笑笑,而不是老是一脸严肃地看人。
老天,她真的迫切需要睡眠,只要几小时就好。如果她累垮了,就什么都无法为皮普做了。
“再见,”菲尼安向凯特道别,接着说,“你多保重,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烟囱管里的金属门开启又合上,凯特爬上去扣上挂锁。下来时,她不像先前那样一跃而下,而是一根横木一根横木地往下爬。忧虑使她的脸色苍白如幽灵,她把剩茶一口喝掉,一屁股坐到豆袋上,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默默无语。
29
芙莉亚梦见了宝琳,梦中宝琳眼眶里流出黑色的墨水,哭着站在书窖前厅,而韦克福正忙着擦拭铁门,他想把门擦得晶亮,却越来越绝望,因为门上的墨渍像霉菌斑一样扩散开来。接着传来“咔”的一声,门向内开启,皮普就站在两侧满是书籍的通道上,脸上的小丑妆都花了,燃烧的折纸鸟有如一群超大火蚁,纷纷爬到皮普身上,在他发际跳动着。而书窖的屋顶上,有密密麻麻的字母簇集成云,争先恐后地从细如发丝的缝隙逃往地表。
接着铁门砰地关闭,声音之大把芙莉亚都惊醒了。但接下来不到一秒,她就发现,确实有扇门关上了——假烟囱里的门。
芙莉亚猛地跳起,准备靠双手和牙齿保护自己,结果来人却是凯特。她正在从上方出入口爬下来,背上还背着一个迷彩背包。
“是我,”凯特说,“这是我家。”
“几点了?”芙莉亚口干舌燥。她身上套着一件图案鲜艳、尺寸过大的T恤,黑色工作服则吊挂在炉子上方的一条晾衣绳上。
“十二点刚过不久。”
“中午?”
凯特点头,说:“大部分时间你都睡得像个死人,偶尔嘴里还念念有词。”
芙莉亚离开床垫起身。这张床垫是凯特昨晚从她自己的床垫底下抽出来的,还火速套上了床单,盖住上面明显的污渍。芙莉亚说:“我得赶快上路。”
“你要去哪里?”
“去城堡。”
“你这个样子,在这里是交不到朋友的。”
“那我也改变不了。我需要帮助,但我对居利斯的反应也许太鲁莽了。”
凯特将背包往地下一扔,里面传来了怪声,还有东西在扭动。
“就是那个吗?”芙莉亚问,“鸟喙书?”
凯特捡起背包,走到房间另一端,说:“即使是在管制区,早餐也是要花钱的,我总得赚点钱啊。”
“你是怎么捉到的?”
凯特又开始煮水准备泡茶了。她说:“准确来说,是你捉到的。”
芙莉亚双手叉腰,质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赶时间吗,还不快滚,去找你那个城主舅舅还是什么的,”她用下巴朝挂在晾衣绳上的工作服点了点,说,“衣服我在储雨桶里洗过了,免得它把我这里弄得臭烘烘的。”
“告诉我,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在你听见我们交谈的内容后,我其实不该让你走的。”
芙莉亚走过去,用食指戳着她的胸骨,呛声说:“那你试试看啊。”
凯特想把她推开,但芙莉亚早就料到了这一招。她闪身躲避,凯特则被自己的力道带得向前踉跄了两步。她咒骂着回过身来,但芙莉亚已经一把抓起了地上的背包,动手去解开搭扣。
“别开!”凯特出声制止。
背包里挣扎得更厉害,仿佛里面装着一只猫,只不过这东西有着硬邦邦的边角。
“你怎么能跟杰瑞迈亚这种人交易呢?”
“那你跟城主呢?你还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亚当学院呢!”
“居利斯才不是——”芙莉亚来不及把话说完,因为凯特已经伸手抓向背包,想将它从芙莉亚手中夺回来。
“还给我!”
“你先告诉我,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再还给你,”芙莉亚说,“我才没有捉什么书!我也没有把谁从梯子上推下去!你应该摸摸自己的良心,别把我拖下水。”
凯特更用力地拉扯着背包的皮带,喊道:“放手!”
芙莉亚不想放手。她觉得整件事都有点不对劲,其中少了一块,甚至好几块拼图。而在找到这些碎片之前,她无法理解凯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不过答案的一部分,至少一小部分就在这个背包里。
“杰瑞迈亚是个混蛋!我不懂,你怎么会——”
“你当然不懂!你又不是这里的人!”现在,凯特迷人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你不需要每天都去想新办法来解决生活问题,而你的朋友们只会高谈什么除非大家都选择对的一方,否则道德、政治就会出问题,西方国家将会沦丧。所谓对的一方,当然就是他们,仿佛世上只有善与恶,而所有只想安静度日的人,全是他们的敌人。”凯特突然松开抓住皮带的手,芙莉亚立刻往后倒退。她双手紧抱着背包,背却狠狠撞上了炉边的抽屉柜,痛得她差点跪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凯特已经冲到了她旁边,握住炉火上蒸汽氤氲的水壶高高举起。
“我警告你,”她愠怒地说,“再不把背包交出来,我就把沸水淋到你头上!”芙莉亚挥舞着背包想击打凯特的脸,但就在这时,搭扣迸了开来,不知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了出来。在心跳漏了几拍的瞬间,这两名少女不知所措地相对而立,凯特提着老旧的水壶,芙莉亚拿着空空如也的背包,两人同时盯着地板上的红色书。那本书掉落时书封朝下,鸟喙刚好着地,但它一个弹跳,身体立刻翻正,边研究着环境,边满心期待地用书下方两个边角一晃一晃地走动。
凯特之前用胶带把这本书的鸟喙缠起来过,但它在背包里已经把大部分的胶带都扯开了,如今最后一段也被它怒吼一声挣脱了。它的脖子如望远镜般伸得长长的,嘴张得老大,粉红色的舌头都露出来了。
“夫呜呜呜呜丽咿咿啊啊啊!”它呼天抢地。过了一会儿,芙莉亚才觉察到它不是在喊痛,而是在叫她的名字。
“怎么——”芙莉亚才刚开口,凯特却砰地把水壶放回炉子上,哀号着:“哦,惨了,看你干的好事!”
那本书身体前后摇摆,接着朝芙莉亚一跃而上,趁她一个不留神,一下子就咬住她的T恤,因为嘴里塞着布料,它口齿不清地嚷着:“夫丽啊,尼夭吧偶……”
“它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凯特双手一拍额头,手肘朝外撑在头旁:“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直到在屋顶上遇见你,我才恍然大悟。”
“偶系尼——”
“什么?”
“——西泥苏——”芙莉亚揪住那本书,将它从自己的胸口上扯下来,力量之大把借来的T恤都扯出洞来了。
“嘿!”凯特抗议。
那本书边咳边吐出一块碎布,还竖起颈子,在芙莉亚面前摆动鸟喙,那模样倒比较像没有眼睛、身体后端长成书封状的蛇。
凯特拼命咒骂,身体贴着位于房间中央的梯子,顺势往下滑。
“我是你的心灵书!”它那弯曲的鸟喙呼叫着,至少这张嘴暂时不再试图紧咬着芙莉亚不放了,“是你的心灵书啊,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
“你?”芙莉亚知道,自己的问题听起来不是特别聪明。
“那么难懂吗,哈?”心灵书说,“你—的—心—灵—书!”
“我不是说了吗?”凯特诉苦道,“鸟喙书啊,要不是忙着咬谁的手指,就是忙着骂人跟尖叫。”
“你都算不上真正的书。”芙莉亚说。
“你觉得我像什么?家禽吗?”
“你有……我是说,你里面有内容吗?”
“最纯正的书巫术!”鸟喙书大言不惭地说,“字字都是纯粹的力量,每个音节都回荡着智慧的声音!”
“现在把它塞进炉子里还来得及,”凯特提议,“可以用来烧水泡茶。”
心灵书在芙莉亚的手上蹦跳着,仿佛就要朝凯特扑过去。这倒也情有可原,毕竟她曾经把它的鸟喙黏起来塞进背包里,而这个背包的气味可不会比她的窝好到哪里去。
“你是怎么捉到它的?”芙莉亚问,“可别又说是我捉到的!”
凯特叹了一口气,似乎恨不得立即把这两名访客送到桥的另一端去。“它一直在找你,从杰瑞迈亚的斗书竞赛时就开始了,它一定感受到你也在场,并且‘认出’你了——你们的说法是这样吧?”
芙莉亚愣愣地点点头,她原以为自己会拥有正宗的心灵书,比如对她意义非凡的《凡塔思帝寇》,或者一本她喜欢并且会引以为傲的书。不一定非是荷马的作品,可是鸟喙书?所谓的心灵书,至少得是能真正阅读的吧?
“它先是尾随你,可是很快就跟丢了,”凯特说,“它并没有那么聪明。”
“这里臭得像羊粪蛋!”它高声嚷嚷,“我认识一本书,它的嘴巴臭烘烘的,但还是臭不过这个窝!”凯特双手握拳,说:“我发现它的时候,它一直在不断呼唤着你的名字。被它那么一叫,现在大半个管制区的人一定都知道你的尊姓大名了!”
“我是你的!”鸟喙书欢呼着,鸟喙也向前伸,在芙莉亚的脸颊上摩挲着。它的鸟喙很平滑,像经过抛光。芙莉亚往后仰着头想闪避,但又被它那种义无反顾的依恋所感动。
“后来它又发现了你的踪迹,”凯特说,“不过它还在观察你,而就在那时,我也找到它了。”“所以你拿我当诱饵?”芙莉亚差点呛到。“你让我住你家,就是为了引它过来?为了捉拿它,你设了一个陷阱?”
“是十几个陷阱,”凯特面无愧色,“昨晚我在这一带设置了这些陷阱,还放了几幅宗教圣像,鸟喙书最爱圣像了!”
“很好吃!”鸟喙书表示赞同。
“你还吃纸!”芙莉亚目瞪口呆,都忘了对凯特发脾气了,晚一点再跟她算账也不迟。
“别担心,”鸟喙书说,“我可以处理。”
“你们书巫难道不能换心灵书吗?”凯特问,“换一本好一点的?”鸟喙书朝凯特的方向叽里呱啦地骂了一堆难听的话。
凯特丝毫不受影响。“挺酷的嘛,书巫术,”她嘲讽地对芙莉亚说,“我宁可要一颗石头,也不要它。”
“一颗臭烘烘的石头!”鸟喙书呛声。
芙莉亚把手伸得离自己远远的,看着停在她手上的鸟喙书,说:“现在我好想喝茶啊。”
30
“你有书名吗?”芙莉亚问。鸟喙书的书脊上刻有几个字,但那些字母是黑的,而凯特的窝里灯光黯淡,几乎无法辨识。
“《波灵顿伯爵八世:埃布尔·亨布尔·欧克斯布里奇的生平与时代》。”鸟喙书骄傲地宣告。
“不如叫它‘波灵’[2]。”凯特甩着湿答答的茶包,“啪嗒”一声击中画在墙上的靶子。
芙莉亚摇摇头说:“心灵书是没有名字的。”接着她问鸟喙书:“可是你里面没有写那些东西吧?我是说那个生平事迹。”
“那只是伪装,”鸟喙书压低音量神秘兮兮地说,“非常非常巧妙的伪装。”
芙莉亚拿着鸟喙书找了个豆袋坐下,现在她又换回自己的工作服了。这件衣服虽然潮乎乎的,还带点霉味,但已经不像昨晚那样散发着汗臭和血腥味了。
凯特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注视她,问:“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它真是我的心灵书,那我应该先试用看看。”
“不许在我家使用书巫术!”
“太迟了!”鸟喙书说,“我是书巫术精巧工艺极致的优秀产品,我的创造者是大名鼎鼎的格里高利·叶菲莫维奇·拉斯普京的后裔,我的纸张材料是——”
“我们来试试看吧,”凯特说,“看看我的炉子对精巧工艺有多了解。”
“凡夫俗女!”鸟喙书边破口大骂,边转向芙莉亚。正当它想用鸟喙摩挲芙莉亚的脸颊时,芙莉亚一把揪住它脖子,让鸟喙和自己保持一段距离。鸟喙书发出咕噜声,像是快被勒死了。
“老天,你可以乖乖闭嘴吗?”说着,芙莉亚将它放在膝头上。
它那长长的脖子在书上盘绕起来,只露出几个皮质圈环和鸟喙。芙莉亚仔细查看它暗红色的书封,将它稍微斜举迎着灯。书封上满是杰瑞迈亚办的那场角斗留下的裂痕,不过并没有太严重的损伤。书页金色刷边上也散布着凹痕与抓痕,但整本薄薄的书依然装帧坚固。芙莉亚把书翻开,却意外发现它的扉页是印有花卉图案的丝纸。
“很漂亮。”她笑着说。
“超级无敌顶级品!”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因为它的鸟喙被摊开来的书封压在了底下。
这本书不厚,芙莉亚估计还不到两百页,尺寸小到可以放进工作服口袋里。书里的拉丁字母是手工排版的,有的字母比其他的高些,有的低些。芙莉亚用拇指快速翻过一遍,尽管凯特的窝里气味杂陈,她依然闻得到装帧书籍的胶水味。
“试试嘛,”鸟喙书催她,“现在你得把我的书页之心分离开来。”
“我还没做过这种事。”
“我也还没,”鸟喙书说,“可是我们合作,一定办得到。”
“你们干脆结婚算了。”凯特嗤之以鼻。
“对啦,这种事你最清楚了。”芙莉亚回呛。
鸟喙书咯咯地轻笑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菲尼安跟……”
凯特咬着下唇好一会儿。
哦哦,芙莉亚心想:“正中要害。”
“他永远不会……嗯跟我……哎呀,因为我捕猎鸟喙书啦。”
“没错!”鸟喙书高喊,“他是个毫无瑕疵的正人君子。”
“闭上你的鸟嘴!”芙莉亚警告。
凯特站在她的窝中间,那模样仿佛天花板的重量都压在她肩头上:“他把毁损的书收集起来埋葬,让它们重新长成树木。他跟你讲过吗?他痛恨杰瑞迈亚这种人,也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唉,就跟你一样,谁都无法理解。我们是朋友,但只是朋友,因为他其实瞧不起我做的事。”
“我不相信他瞧不起你!”芙莉亚反对她的说法,对爱情这码事,她的经验来自众多小说女主角的经历,这就像看了好些异国料理的食谱,却只吃过斯佩尔特小麦做成的面包。
“会,他会,我很清楚。”
鸟喙书在摊开来的书封下啄着芙莉亚的腿,催她:“书页之心!现在就开始!”
凯特再次露出笑容,她的笑靥就像一副可以随时戴上的面具。芙莉亚突然觉得,在这面具底下还隐藏着更多东西。
“好吧,”她对鸟喙书说,“我试试看。”
她先稍微翻了翻,最后随意翻到中间一页。此刻她挑选的到底是哪一页还不重要,等将来她和心灵书彼此更加了解之后,她就能感受到书页纤维里的微小细节,感受到纸质密度或是印刷油墨浓度等差异了。到那时她就会知道,哪些书页蕴含着特别强大的书巫力。不过对第一次而言,随意挑选一页来看看能否成功就够了。
她捏起那一页,掌心合拢将它夹住,接着闭上眼睛,感受皮肤上的感觉,但她太紧张了,几乎什么都感受不到,顶多就是有点麻痒,但这也可能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
她紧张地聚焦在她想借由心灵书的书巫力达成的目标上。她先锁定较为容易简单的小伎俩,以免一开始就过了头。
接着她两手缓缓分开,直到双掌相隔有一指宽的距离。她惊讶地发现居然一试就成功了,书页分离成前后两张,黏附在她的手掌心,中间透出亮光,金色的亮光,亮度远远超过她的预期。这股亮光从装订处散发出来,扩散到书页之心的表面,使那里呈现出另一种文字。那种语言芙莉亚未曾学过,却熟悉又精通。对一般人来说,这些文字不具任何意义,而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念。芙莉亚飞快瞄了一眼,先是张开嘴唇默念,接着才大声朗读出来。
凯特倒退一步,背部撞到梯子。她的身躯发颤,仿佛有虫子掉在了她的胸口。
在她背后,水壶咔啦咔啦地响着,但这壶离开炉面已经有一阵子了。壶盖脱离壶身,悬浮在离壶口几指宽的位置,接着微微振动,从凯特眼前缓缓飞移,越过房间,直奔芙莉亚而去。
与此同时,还发生了一件只有芙莉亚才感受得到的事:释放出来的书巫能量只用了一部分来让壶盖滑翔,其余的则经由双手进入她体内,固定在那里。每次分离书页之心,都会蓄积书巫力,随着经验累积,即使心灵书不在身边,也能施展魔法。之前芙莉亚就能使些小伎俩,那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而随着她未来分离书页之心的次数越来越多,她的力量也会逐渐增强。有朝一日,她或许能凭空开启庇护所之间的通道,甚至创造自己的心灵书——这两件事都是书巫最渴求的能力。直到今日,还没人研究过最高等级的书巫能力究竟是什么。有关书巫力,有些是已知的常识,有些还只是揣测,再深入则有如中世纪的地图边缘——空白一片。在有人能企及“书巫之母”菲德拉·赫库兰尼亚的无上威能之前,书巫术的终极发展仍然无法预见。
壶盖在心灵书的上方停住,接着更加快速地旋转,并且开始摇摆。有那么一瞬间,芙莉亚的注意力转移了,书页的两半离开她的手心,金色光芒熄灭,分离成两半的纸又融合成一张。芙莉亚懊恼极了,但她还想再试一次,依然维持着紧张状态。
“停!”她对壶盖下令。
壶盖旋转的速度慢了下来,但还是不断振动着。
凯特双手交替,沿着梯子往上爬,接着消失在烟囱里。这一切,芙莉亚并没有特别留意,她的意志如拳头般握着壶盖。她很可能比自己以为的更加强大,这种感觉真棒。很快她的能力就会大幅提升,到时候她说不定就可以——
壶盖裂成一团金属碎片,同时发出萤绿色的烟火。部分碎片划破了她的额头和脸颊,其余碎片则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她的工作服和墙上。
“搞什么鬼?”鸟喙书骂道,它依旧鸟喙朝下趴在芙莉亚腿上。
血从芙莉亚额头上的伤口流淌进左眼,她焦躁地用手背抹去血迹。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心灵书,拥有了书巫的能力,可以返回费园解救皮普了。这种不寻常的激情随着肾上腺素贯穿她全身,她觉得无论是谁,她都足以和他们抗衡。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提醒她要恢复理智,别受引诱,但她却不想倾听这个叮咛。芙莉亚将书合起,霍然起身,也不顾脸颊还在痛,双手还在淌血。“凯特!”她呼唤。“我搞得有点乱,不过没那么糟,而且……凯特?你在哪里?”
她觉得昏昏沉沉的,脑筋也许还不太清楚,大概是被她的胜利冲昏了头。然而,她不是将书页之心分离了吗?她不是运用自己的意志力让物品飘浮在空中了吗?好吧,那个物品有点,嗯,爆掉了,不过以后这种情况会改善的,况且又没有人出事。和她即将大干一场的事情相比,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她会救出皮普,解决掉几名骑士,说不定,没错,为什么就不能打败魅姬呢?
一阵比额头上的刺痛更强烈的痛楚钻入肩头,芙莉亚不禁尖叫起来。她踉跄了几步,这才发现自己的心灵书正在用尖喙啄着自己,但它随即用脖子磨蹭着她的脸颊,呼喊着:“你再也不许,永远不许这么放肆了,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罗森克罗兹!永远不许再这样了!否则我们就会走向灭亡!”
“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懂……”
“没有人教过你,你的傲慢会比所有敌人更快地毁了你自己吗?老天,你还不够成熟,还无法使用像我这么优秀的书。”
入口打开的井道传来巨大的呼啸声,淹没了它最后几个字,一转眼间,凯特从假烟囱口跳进来。
“他们来了,芙莉亚!他们在找你!”
“警察吗?”
凯特脸上的表情仿佛这辈子再也笑不出来了。
“是魅姬!”她高喊,“魅姬和一大群骑士!”
31
换成几秒前,芙莉亚会带着必胜的信心冲出去和魅姬对抗,但方才那股疯狂的胆量,现在却烟消云散了,也许是鸟喙书救了她一命。
“他们离这里有多远?”芙莉亚边随凯特爬着梯子边问。
“他们是从屋顶上过来的。”
“你看到他们了吗?”
“没有,是鸽子警告我的。”
她们从狭窄的烟囱管里勉强挤出去,鸟喙书在芙莉亚的连体工作服口袋里发出咕噜咕噜声,她轻轻拍打它一下,说:“给我安静!”
凯特伸出手来,越过铺着石板的平面,指着距离这里不到三十码、位于对面的斜坡屋顶,说:“他们很快就会到达那里。”
“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凯特露出愤怒的神情,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你那个新朋友管不住它的大嘴巴,在管制区里到处嚷嚷你的姓名。”
“不然我要怎么找到你?”口袋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他们知道我在你家吗?”芙莉亚问。
两人眺望着对面屋顶时,凯特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说:“我只知道他们在附近找你,还有,见到我们一起行动的人够多了。换成是警察,是不会有人随便透露消息的,但来的如果是魅姬……我是不会为了别人而把手伸进火焰里的。”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要的是我!”心灵书高喊,“她还肖想着她的赏金!”
十几只鸽子飞过较前方的屋顶,凯特伸开双臂,立刻有两只鸽子分别降落在手臂上,其他鸽子则来到她的脚边。其中一只移到她肩膀上,在她耳畔咕噜咕噜地叫。
鸟喙书又开始在芙莉亚的口袋里蹦蹦跳跳,还咕咕哝哝地自言自语。
“不远了,”鸽群再次起飞时凯特说,有那么一瞬间,两名少女就站在拍翅的噪声中,接着鸽群便消失在一支支烟囱管后方。“走,跟我来!”
他们跑到石板平面边缘,翻过一道高及臀部的围墙,来到介于两座陡斜屋顶间的排水管,这里聚集了苔藓和垃圾,底下的泥土又湿又滑。
在围墙的掩护下,芙莉亚目光越过围墙上方,眺望着先前那排烟囱。
“你在干什么?”凯特不满地催她,“我们得离开!”
芙莉亚甩开她的手,说:“找掩护!他们来了!”
平顶的另一侧出现了三名男子,对这个地区来说,他们的仪表过度讲究,容貌过度俊美。这些人手上都拿着手杖剑,但芙莉亚知道,他们也配有射击武器。
凯特在芙莉亚身边蹲下:“真是的!我们本来还来得及的,如果——”
“他们抓走了我弟弟,”说着,芙莉亚把口袋里的鸟喙书拿出来,“唯有这些人能告诉我,他现在情况如何。”
鸟喙书把脖子缩回书里,嘴巴还不忘咕哝着:“逃跑才比较聪明!”
“现在已经不聪明了。”芙莉亚回呛。
凯特一把抓住芙莉亚的手臂,说:“还没等你再让什么东西爆掉,我们就被他们射死了。”
“我又没打算这么做。”
三名骑士已经来到位于石板平面矗立着六支烟囱的围墙边,那后面三层楼深的地方是一条巷道。
“他们知道了,”看到他们爬上墙脚,开始搜索那些金属管,芙莉亚低声说,“有人不只向他们泄露了我们奔跑的方向。很多人知道你住哪里吗?”
“有可能,住在屋顶上的人太多了。”
芙莉亚发现,凯特用“人”来称呼书妖。在庇护所以外的地方,这是极为少见的,芙莉亚的爸爸就不会这么说。老实说,撇开他们的出身不论,管制区的男男女女和寻常人类确实难以区分。自己从小到大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物突然出现了大翻转,这让芙莉亚的信念开始动摇。
“芙莉亚,”鸟喙书低声说,“别做傻事!”
骑士们逐一检查烟囱锈蚀的表面。
“他们是书巫吗?”凯特问。
“我想不是。”
“我还以为你感受得到。”
“在这种距离下不行。”昨晚睡觉前,芙莉亚向凯特提到,魅姬和她的骑士在追捕自己,而且这些骑士周围显现出了某种书巫能量形成的气场,可是这种气场和她爸爸或城主居利斯散发出来的感觉并不相同,她甚至不确定骑士究竟是人类、书妖还是某种全然不同的生物。
凯特低声咒骂:“他们找到入口了。”
一名骑士将金属板推开,金属板后头便是搭着梯子的井道。即使相隔这么远,还是看得到那人皱了皱鼻子。
“他在干什么?”凯特问。
鸟喙书正想开口,鸟喙却被芙莉亚捂住了。她说:“谁知道呢。”
三名男子似乎因为谁该先下去而起了争执。
凯特得意地笑说:“他们怕有陷阱!”
心灵书的鸟喙在芙莉亚的指间颤动,但她不许它再出言羞辱凯特,此刻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争执了。
最后有名骑士朝烟囱管里出声警告,恫吓说,现在他们要下去了,底下的人最好别轻举妄动,要是有人反抗,他们就要对小男孩采取报复行动。
那么皮普还活着。一股浓烈的幸福感油然而生,芙莉亚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兴奋之情了。她恨不得拥抱凯特,并且开心地将心灵书抛向空中。
“你可别这么做!”芙莉亚才放开心灵书的鸟喙,它就怒吼。
她诧异地看着它,说:“你在读取我的意念!”
“不是,我只能体察你的感受,所以我是你的心灵书,而不是什么百科辞典。”
凯特那模样,仿佛恨不得把他们的嘴巴堵起来:“安静!”
第一名骑士拔出手枪,爬进烟囱管。
“我们得离开这里,”凯特低声说,“鸽子说,他们还有更多人手正在赶过来。”
“我不知道,鸽子还会说话。”
“不然它们整天在干些什么?它们说有八个男人,还有魅姬。他们说不定已经在满管制区地搜寻你了。这三人不过是被派来这里的第一批,其他人很快就会到了。”
“那我们就得趁着这几人的伙伴还没到达之前,把他们解决掉。”
“他们有三个人!”
芙莉亚随意翻开鸟喙书的一页。
“别这么急!”鸟喙书说。不过说到情绪冲动这件事,他们显然是半斤八两:芙莉亚也感受到心灵书正在激动地战栗着。看来无论他们要不要,未来都得相互扶持。
“记得要防护!”鸟喙书说,“如果突然接受太多力量,它们就会控制你,让你做出自己会后悔的事!”
芙莉亚用双手夹住其中一页,集中精神将纸页分离。
烟囱管旁的两名男子正在与进入凯特窝里的第三名男子交谈,底下的骑士不知朝上面喊了些什么,上面一名男子回望向他们来时的方向。芙莉亚和他们中间隔着一道山墙,看不到魅姬和她的手下是否已经抵达。第三名男子在屋顶上张望,芙莉亚需要用双手才能将书页之心分离,因此她将翻开来的书搁在墙头上,而这么做随时可能被那名骑士发现。
她仿佛进入出神状态般念诵书页内部发光的字句,将自己的力量越过平顶,射向那些骑士。一股压力波席卷过石板平面,扬起尘埃与鸽子羽毛。其中一名男子张嘴想出声警告,但为时已晚。
这股气流以大型货车的力道撞向一整排的烟囱,前一秒那两名男子还站在烟囱管之间,下一秒就不见了。他们被一股无形的巨浪抛出屋顶,然后被屋宇之间的空隙吞噬了。
等到尘埃落定,那六支烟囱已经像飓风扫过后的树木,朝巷道的方向弯折了。凯特出声咒骂,但芙莉亚的脑海里却是狂风怒号,使她几乎听不到凯特的咒骂声。这一次释放出来的书巫力同样往两个方向分流,其中相当大的部分反击到了她的体内固定住。虽然鸟喙书已经警告过,芙莉亚还是没料到,那股窜流在她体内的能量的力道会是如此强劲。仿佛有东西在灼烧她的血管,她的体内到处都燃烧着熊熊的决心烈火。她不该就此打住,她最好立刻使第三名骑士头顶上的屋顶崩塌,让瓦片与屋梁组成的飓风在另外两人还没有摔到平地之前迎击他们。她体内的一切都在渴求胜利的喜悦,她想歼灭敌人,给其他人一个教训,要他们千万别向她,大名鼎鼎的罗森克罗兹家族的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挑衅。
凯特打了她一个耳光,但这样还不够,接着她又挥拳击打芙莉亚的腹部,丝毫不手软。芙莉亚失去和书页之心的接触,纸层再次合拢,鸟喙书也发出一声喟叹。芙莉亚怒吼一声,双手伸向凯特的方向,立刻有股新的力量流经手臂,令她指间颤动,似乎在恳求她夺取凯特的性命。既然除掉她要稳当得多,又何必只是惩罚她?
在最后一秒芙莉亚终于又控制住了自己,用一个深呼吸扑灭了内在的火焰。她向前倒下,伸出双手撑在墙头上。模模糊糊之中她还见到鸟喙书在她身体下方合拢,脖子倏地往上蹿,张开嘴来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将她唤回现实世界。
“别咬了,”她声音嘶哑地制止,接着又一次,“别咬了!”
在她手底下,砖头开始出现裂痕,整栋建筑也轰隆作响,不知何处传来了惊慌的尖叫声,接着又恢复了宁静,而芙莉亚的脑海里也从惊涛骇浪转为了风平浪静,她又能清楚地听见、看见事物了。心灵书的鸟喙还蓄势以待,但已经松开了鸟喙。
“芙莉亚,”凯特声音颤抖地问,“一切都还好吧?”
芙莉亚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了什么,也许是“没事”,也许是“有事”,但她心想的是:“刚才我差点儿把你杀死,这点绝对不好。”
凯特退开两步,似乎在考虑是否该逃命,丢下芙莉亚不管。但她依然站在原地,犹豫不决,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这种反应真不像一个坦然表示自己是靠“找东西”维生的女孩会有的。
“对不起。”芙莉亚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清楚自己是在为了什么而道歉,或许是为了方才自己万一失控可能导致的后果吧。
这一次鸟喙书并没有指责她,也没有给她任何建议,这是芙莉亚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心灵书保持沉默。巷道里传来了激动的话语声,芙莉亚只能祈祷摔到地面的两名骑士没有压死人。
她攀过墙头,把鸟喙书收进口袋里,手伸向凯特,想帮她越过墙头,凯特犹豫了一下才握住。
“其他人马上就会到这里了,”凯特说,“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等一下。”芙莉亚在平顶上跑向弯折的烟囱。
虽然四肢发疼,她还是爬到烟囱边的平台,朝地面瞄了一眼,看到两名骑士摔死在巷道上,几名爱凑热闹的人停下脚步,其中一名妇人朝那两具尸体俯下身去。
最后一名骑士正想爬出烟囱管时,那股撞击六支烟囱的力道将他卡在了里面,身躯随着烟囱管大幅往后仰,模样古怪极了。他也许被芙莉亚的攻击弄断了脊椎,了无生气的目光穿过烟囱管瞪着天际。
芙莉亚进入他的视线范围时,必须克制颤抖的冲动,他那快窒息的呻吟声令她难受极了。
在她耳朵听来,自己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你们想对我做什么?”她问。
凯特也跟着爬上烟囱平台,俯视着那名痛苦不堪的男子,接着望向魅姬和骑士群即将现身的方向。
“你们想对我的家人做什么?还有,你们把我弟弟带到哪去了?”“帮我……”男子吃力地开口。
“我弟弟在哪儿?”
“魅姬会……”还没说出口的话转成了痛苦的呻吟声。
“他会死,”凯特拉着芙莉亚的手,说,“再不走,我们也会死。”
芙莉亚甩开她的手,身体靠着烟囱口,直视着骑士的脸。他看起来不到二十五岁的样子,美得几乎分不出性别,一双钢蓝色的眼睛定定望着她。她认出他了,他就是在铁路路堤捉住皮普的人。
“告诉我,我弟弟在哪里,我就把你拉出来。”
凯特的语气转为恳求:“没时间这么做了。”
“你先走吧,”芙莉亚眼睛并没有望向凯特,只是说:“这是我个人的事。”
“他卡在我家门口!”
芙莉亚的上半身朝男子弯得更低,问:“你们把皮普带到哪儿去了?”
“哪儿都……没有……”
“他还活着吗?”说出这个问题是多么容易呀!仿佛事关一个她未曾谋面的人,而不是她最爱的弟弟。“弟弟”这两个字,有如一把毫无阻碍就刺进体内的刀子。
“活着。”他重复了一遍——或许这便是答案了。
“他好吗?”
“被囚禁……在屋子里……”
“他还在费园?”
他的眼睛淡白如瓷器,仿佛有人将玻璃珠嵌进了他的头颅。他失血的双唇吐出无声的还在。
“有多少人在看守着他?”
“她需要几个就……有几个,”那是个苦笑吗?“一直都是,她……需要几个就有几个……”
一群鸽子拍着翅膀飞越过山墙,在屋顶石板平台上降落。大约有二三十只,而且每一只都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芙莉亚。”除了这三个字,凯特什么都没说,不过也已经不需要了。
“帮帮我……”男子呻吟着。
“魅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说是七芒星的书,可是是哪一本?”
“那……本。”
“书名叫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他的目光似乎聚焦在她的脸上:“你……答应……救我出去……”
“先说书名!”
鸽群再次飞起,这波晦暗的巨浪使她们两人上方的天空瞬间暗了几秒,而凯特也从烟囱平台纵身跳到了屋顶上。
“芙莉亚!马上走!”
骑士的两条手臂紧紧贴着身体,芙莉亚百分之百确定,只要办得到,他一定会将她拉住的。“求求你……”她想起宝琳和韦克福陈尸厨房的景象,想起这个男子捉住皮普时,皮普脸上恐惧的神情。
“你答应过……”男子哑着嗓子说。
“我骗你的。”说完,她就转过身去,纵身一跳和凯特会合。自己居然还能行动,这简直是个奇迹,因为感觉上,她体内的一切似乎都冻僵了。
“快!”凯特展开行动,再次奔向通道。
芙莉亚还迟疑了一下。她回过头去再看了一眼,从她的位置只能隐约看到男子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孔。答应过,这三个字在她脑海里回荡着。
她大口吸气,试图摆脱自己良心的谴责,接着便追随凯特离去。在她们头顶上空,鸽群围绕成圈,拍翅声震耳欲聋。凯特扭过头来呼喊了些什么,却被鸽群的拍翅声淹没了。
两人来到之前她们躲的那道墙后方,凯特怕爬墙浪费时间,就在她准备一跃而上时,传来了一声枪响。芙莉亚等待着痛楚来临,等待背部挨上一枪,但这些情况都没出现,而凯特虽然错过了起跳时机,差点撞上墙,差点跌倒,却也在最后一秒站稳了脚步。
芙莉亚缓缓转过身来。
屋顶上,五名骑士飞奔而来,两名佩带着手枪,其他三人的手杖剑也已然出鞘。芙莉亚不确定他们是否已经知道同伴出事了,还有,除了无条件崇拜着的女主人,这些人的脑袋里是否还有空间装纳复仇的愿望?
魅姬是最后一个在屋顶正脊后方现身的,她的身体仿佛垂直上升,双脚并没有碰触到屋瓦。直到她升到最高点,在屋顶这一侧站定,才如履平地地走下斜顶。魅姬一身黑衣搭配超短裙,外罩长及地面的连帽斗篷,兜帽上镶有皮草。她右手拿着一本镶银边的小书,食指夹在书页间,仿佛刚才还在看书。
凯特从后方抓住芙莉亚的手,将她拉过墙头。
魅姬的声音年轻又悦耳,她不必大声朝她们喊话,每一字每一句芙莉亚都听得一清二楚,仿佛她的声音不是经由空气,而是经由书巫术传播的。
“芙莉亚·罗森克罗兹,你再跑,你弟弟就得死!”
来到石板平面时,魅姬停下脚步,原本在她上空的鸽群立刻四散逃窜。
“还有,我向你保证:把刀刺进他心脏的人,会是你自己。”
32
“她在骗你!”凯特再次拉住芙莉亚。“别听她的!”
这一次芙莉亚没有反抗,乖乖跟着她顺着排水槽奔跑,一路上还得留意湿滑的青苔,以免失去平衡。
“你这个蠢女孩!”魅姬的声音好近,宛如发自芙莉亚脑中。“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别回头!”凯特大声警告,她深谙追捕技巧。“绝对别回头看!这样只会耽搁时间。”
芙莉亚差点儿就要回头了,幸好此刻她们已经抵达了通道尽头,凯特拉着她拐了个弯,下方深处立刻出现一座窄小的后院,幸好外墙上有一道狭长、外凸的墙沿。
“走那里!”凯特指示。
也许趁魅姬出现在视线范围内之前,还来得及逃往另一边。凯特在前,芙莉亚紧随在后爬行着。
芙莉亚不久还通过过这十码的距离,但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办到的。最后,凯特把一手伸向芙莉亚,拉着她安稳通过。
她们背后出现了两名骑士,正沿着外墙凸出的部分赶上来。凯特将芙莉亚推到一旁,同时捡起一块砖,用力抛了出去。芙莉亚看不到她是否击中了目标,但一声尖叫响起,接着则是一声重击。
“第二个人要怎么处理?”芙莉亚问。
“没时间了。其他人可能正在寻找其他路径,想逼我们就范。”
两人继续奔跑,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一座斜坡屋顶,越过屋脊后再往下爬,最后来到了一个类似露台的地方。露台的晾衣绳吊挂着湿答答的衣物,一扇窗口传来低低的小提琴声。
滑步前进的脚步声在她们后方逐渐逼近,芙莉亚和凯特在晾晒的衣物和床单间不断变换着方向奔跑。这座湿冷布料组成的迷宫不但无法掩护她们,反而还阻挡了去路。
“把书给我,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声音发自芙莉亚耳畔,仿佛魅姬就在某张床单后面。
“那个支架!”凯特指着对面屋墙上,一个由桩子、板子和磨损麻绳组成的架子,说,“跳过去!”
“它会垮掉的!”这其实是她最不需要担心的。底下巷道宽不过三步,芙莉亚却觉得自己绝对跳不过去。客观来看,这段距离并不远,只是高度让她有了错觉,觉得两边的差距大了好几倍。
“跳呀!”凯特喝令,随即跑到位于露台边缘的金属网笼边。直到这时,芙莉亚才发现里面关着一群鸽子。
“这是信鸽吗?”
“不是,是这里的人捉来吃的。”凯特用脚把挂锁踢坏,打开笼门,高呼:“大家出来!快!”
直到这时,芙莉亚口袋里的心灵书才又开口:“她这么做,是想安抚自己的良心。因为她把我们这些鸟喙书交给杰瑞迈亚那种人,所以她才会释放鸽子,也因为这样,鸽子才成了她的朋友。”
“闭嘴!”凯特说。但从她的表情来看,鸟喙书说的话正中红心。
露台另一头传来了湿床单唰唰的声响,骑士们已经赶到了晾衣绳那里。
“快跳啊!”凯特朝芙莉亚大吼。见她还在犹豫,凯特毅然决然地爬上烟囱边的平台,纵身一跃,跳到对面去了。凯特降落到支架上时,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听起来仿佛不只这些板子,而是半个城区都会跟着崩塌。她置身在一阵尘云中,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木料的气味与铁锈味。桩柱嘎嘎作响,不知哪里的一条紧绷的麻绳发出甩鞭般的声音,但幸好支架并未倒下。
“你也办得到!”凯特隔着巷道为芙莉亚加油。
芙莉亚觉察到骑士就在背后,她注视着下方的深渊,接着——纵身一跳。
这一跳的力道过大,先是“砰”地撞上支架,接着撞上支架后头的碎石墙,最后又被自己的力道弹回。就在她快要倒退着从这座木板吊桥边缘摔落时,凯特及时地拉回了她。
“快,继续!”凯特冲向支架边缘的梯子,芙莉亚也用颤抖的膝盖和双手跟着凯特往下爬。爬了三层楼,来到铺着鹅卵石的路面时,芙莉亚回头看到屋顶边缘有好几名骑士探头出来,但又倏地缩回去,大概是想找其他办法赶到一楼吧。这栋房子的某个门被踹开,接着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芙莉亚正想看向凯特,狭窄的天空被一个剪影遮蔽了:魅姬垂直升上屋顶边缘,在空中悬浮了一阵子,仿佛两边的屋顶之间有座玻璃桥,而她正站在桥上。她手上拿着翻开来的心灵书,嘴里诵念着书中文字,书页之心的光芒照在她的脸庞上,发出鬼魅一般的红光。
凯特拉着芙莉亚的手,说:“别停下!”
两人再次奔跑,穿过一扇拱门来到一座庭院,接着冲进了一条巷道。这里形形色色的书妖走动着,包括非人的族类。芙莉亚见到一头身穿制服、直立行走的熊,一个身形矮小、双脚毛茸茸的男人,街道上的脏污尘泥不时从他趾间冒出来。
最后她们在巷道尽头拐了个弯,这时芙莉亚才发现,她们已经来到管制区外缘了。离城门只有一步之遥,身穿红黑制服的守卫正在查核通行的书妖。
两人逐渐接近城门,这时凯特匆匆问她:“你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身份吗?”她们大步前进,但不再奔跑,以免引起他人注意。
芙莉亚在口袋里摸索书城书签,由于工作服被凯特泡过水,所以放在衣服里的书签变得又皱又湿:“你呢?”
“他们认识我。”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即将抵达城门时,芙莉亚张望了一下。这条宽阔的巷道里没出现任何一名骑士,也没见到魅姬的踪影。核查她们身份的守卫朝凯特点点头,但在检视被水泡软的书签时,却扬了扬一边的眉毛,看不惯地说:“小女孩,你应该好好爱护这个。”他告诫芙莉亚,“新的必须先申请,而且可能要等上好几个星期才能拿到。”
“别烦她。”凯特说。
“而你呢,别老爱说大话,否则就有你好看的,凯特琳娜。”守卫绷着脸瞪了瞪她,但随即挥手放行,转而检查队伍中的下一个人。
离开管制区数步后,芙莉亚说:“没想到这么简单。”
“杰瑞迈亚给这些人钱,让我随时都能通行无阻。帮他做事总得享有一点优惠。”
芙莉亚的心灵书在口袋里挣扎,她隔着一层布料捂住它的嘴。
“快点!”等到离城门够远,凯特立刻又奔跑起来。“我们还没摆脱掉他们。”
芙莉亚转过头去,看见三名骑士来到检查站,但守卫显然因为他们那俊美无瑕的外表而把他们当成了书妖,要他们出示证件才肯放行。接着魅姬便出现在这群男人之间,她手一挥,什么话也没说就让守卫撤退,也让芙莉亚幸灾乐祸的心情瞬间消失。让这些守卫屈从于她的意志,大概耗费不了她千分之一秒的意念吧。
“真讨厌,”凯特咒骂,“我恨死你们这些书巫了!”
“我才不会干这种事。”芙莉亚说。
但她其实也试过对韦克福,甚至桑德兰用这一招。在没有心灵书的情况下,她施展的意志力只能使家里的管家稍微迟疑一下,对桑德兰则是丝毫不管用。爸爸告诉过她,每个书巫都受过这种诱惑,毕竟施展能力是件很诱人的事。道德源自教育,违反道德却是一种本能。
来到下一个岔路时,凯特手往右指,脚步也加快。为了赶上她的步伐,芙莉亚感到有点吃力。她气喘吁吁,还得忍受肌肉痉挛、腰肋刺痛,同时无法判断和魅姬交易是不是明智之举。但是只要能救皮普一命,不管要用世上哪本书交换,她都愿意,不过她也无法相信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她不相信魅姬的任务只是拿到那本书,只要魅姬的目标尚未达成,她就会让皮普活着。
“你想去哪里?”芙莉亚问。
“马上就会知道了。”
她们通过位于两家旧书店之间的拱门,穿过一座院子和一道大门,门后一条宽阔的阶梯通往书城的地下世界。底下传来输送带的噪声,成千上万个箱子就是靠它们运送到书城各地的。这些书任谁都看不完,但许多书巫的主要目的在于拥有而非阅读,他们那狂热的收藏癖可谓永无止境。
凯特先走下阶梯,芙莉亚尾随在后。齿轮和输送带的噪声震耳欲聋,许多男男女女几乎没有交谈,他们全都在忙着把沉重的箱子从这条输送带搬运到另一条去。
芙莉亚两人穿过这座大厅,避开那些高声喊叫的工头,经由狭窄的消防梯爬上去,重见天日。
“这么走比起走那些巷道,至少省了一英里路。”两人气喘吁吁地来到户外,进入一座内院时,凯特这么说道。
她领着芙莉亚经过一扇门,来到一条无人街道,沿途的橱窗内摆满了书籍。
“我们已经甩开他们了吗?”芙莉亚连呼吸都觉得痛,仿佛把玻璃碎片吸进了气管里。
“有可能甩开骑士了,”凯特无力地耸耸肩,说,“至于魅姬?据说她一发现猎物的踪迹,就再也不会放手。”
“我们现在需要的,”芙莉亚答,“是恰当的乐观。”
街道尽头耸立着一座丘陵,那是这一带唯一的高地,玻璃温室就位于完全没被开垦过的草坡上,反射着午后晦暗的阳光。
“你要去那里?”
凯特点头:“菲尼安可以帮助我们离开这里。”
“他哪会——”
“需要一点劝说技巧。来吧!”
橱窗后是一片由书籍封面构成的书海,两人映照在橱窗上的身影一闪即逝。她们将这一带的屋宇抛在背后,爬上草坡。玻璃温室有好几条小径通往书城纷杂的巷道系统,温室内,玻璃片上覆盖着厚厚水汽,却到处都不见人影。
路径尽头便是芙莉亚昨天离开玻璃温室时所走的后门。今日再来,令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此刻除了信任凯特,她也别无选择了。
就在她们即将抵达后门时,突然有一片阴影从背后笼罩过来。芙莉亚霍然转身,一只手也缓缓伸进放着鸟喙书的口袋。
魅姬的身躯笔直地升上山丘,几乎要赶上她们了。在距离她们不到十码远时,她轻盈地以脚尖着地,兜帽上的皮草镶边有如一头死兽躺在她肩上。她一手拿着合拢的银色心灵书,另一只手从黑色兜帽里取出一块皱成一团的布,扔在芙莉亚脚前——那是皮普的睡衣,淡蓝色的布料。
接着她只说了一个字:“书。”
“你对皮普做了什么?”
“我的手下正在陪着他,我命令他们暂时不可以伤他一根寒毛。不过这一次事情必须做个了结,不能再逃了。难道你连一丝丝面对的傲气都没有吗,小罗森克罗兹?”
“我连你要的是哪本书都不知道!”
“哦,拜托,别装天真好吗。”
“他们说是七芒星的书,可是到底是哪一本?在我们家,他的书有好几十本。”
魅姬狂笑,好像被逗乐了。“绝对不是你在铁路路堤上用来打发我的那本三流盗匪小说。你知道的,芙莉亚,在内心深处你是知道真相的。”
芙莉亚的心灵书似乎在她指间发热,它又把脖子盘成几圈,鸟喙则像个古怪的饰品般从书封里探出来。在她们背后,玻璃温室的门突然开启。
“菲尼安!”凯特惊呼,“小心!”
“趴下!”他大喊。芙莉亚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凯特已经冲了过来,将她拉倒。
震耳欲聋的枪声从翠绿的山坡上往下扩散,撞到房屋之后又投射回来。芙莉亚的头顶上方有东西呼啸而过,但由于凯特半趴卧在她身上,第一时间她看不到菲尼安是否击中了目标。
魅姬发出怒吼,从所在的位置回旋着升腾,身体也被血滴构成的螺旋包围。她悬浮在一人高的位置,将心灵书翻开,立刻有好几页同时竖起,接着自动分离。
当锯齿状的裂隙宛如一道黑色闪电沿着山坡蜿蜒而上时,芙莉亚脚下的土地也开始震动。这道闪电来自魅姬下方,射向菲尼安,差点就击中了芙莉亚和凯特。
菲尼安朝一旁闪躲,接着宛如慢动作般,他腾跃在门前崩裂出的深隙上方,但随即在距离裂隙一个手掌宽的地方硬生生地撞上了地面,接着急忙翻滚开,而那道裂隙则笔直射入温室,仿佛地板是蜡做的似的,石地板一分为二,撼动着温室基座,数十片玻璃碎裂,锋利如刀的玻璃碎片如雨般散落,一些玻璃片也喷溅到了菲尼安身上,但芙莉亚看不到他有没有受伤,或者伤得有多重。有些小碎片也和她们擦身而过,所幸几乎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菲尼安挣扎着想起身,魅姬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她穿着黑衣,所以看不出菲尼安射中了哪里,她那长长的斗篷在背后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风舞动着。她的手不经意地一挥,便发出一股压力波,将菲尼安从地上拖起,像个玩偶般掷向温室的钢栅。菲尼安惊叫一声,从锯齿状的玻璃边缘飞穿出去,一条腿撞上金属框,跌落在茂密的书签带树林里。凯特绝望地喊着他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现在轮到你了。”说着,魅姬又降回地面,大步走向芙莉亚。
后方六七名骑士匆匆爬上山坡,每人手上的剑都已出鞘。很快,这些骑士就会赶上主人了。
温室里人声鼎沸,有人在呼唤帮手,或许是某个被刚才那阵玻璃碎片风暴伤到的园丁,其他人似乎在忙着寻找菲尼安。
“走开!”芙莉亚赶紧推开凯特,并朝魅姬喊,“我可以把书给你,你别找他们麻烦。”
“现在才想合作,也未免太晚了,你的朋友已经对我开枪了。”她边走边低头检视身上,但看不出她是否感到疼痛。
现在芙莉亚和她还相隔五码,凯特挣扎着起身,有那么一瞬间茫然地站着。
“快跑!”芙莉亚说,“去照顾菲尼安。”
但凯特却朝她伸出手,想拉她起来,然而这是个错误,魅姬拿着银色书比画了一下,立刻有只无形的手如狂风般将凯特卷起,朝着温室扔过去。凯特从芙莉亚头上凌空飞过。当她从地上爬起身时,在相隔不远的地方,裂隙开始慢慢合拢,玻璃碎片也咔咔作响。
“芙莉亚。”有个声音喃喃呼唤。芙莉亚从眼角余光瞥见鸟喙书在草地上竖立起来。它的情况也很凄惨,但并不打算屈服。芙莉亚心想:“我这小而勇敢的心灵书呀。”她挣扎着爬起来。
“好吧,”她们两人相对而立时,魅姬说,“我们应该和平地讨论一下。七芒星的书在哪儿?”芙莉亚拍了拍工作服上的一个口袋,那里装着她此刻唯一带在身上的书,方方的形状清晰可见。“在这里,”她说,“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真的释放我弟弟?”
“你只能相信我。”
“是啊,也只好这样了。”
“我相信你——即便你还杀了我好几名手下,”魅姬的眼里射出寒光,说,“杀人,芙莉亚。头几次的感觉很奇特,是不是?”
芙莉亚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但她试着不让魅姬觉察。
“拜托,”魅姬说,“把书给我。”
从她背后赶过来的骑士距离更近了,再有二十码,领先的几个人就赶到了。
芙莉亚朝四周看了看,凯特趴在地上,试图站起身来。她为了菲尼安的安危而心烦意乱,毕竟她爱慕的对象正躺在温室下层的某处,很可能已经粉身碎骨或是被爆裂的玻璃片切割成块了。凯特双唇开启又闭上,像是在无声诵念着他的名字。
芙莉亚将右手伸进裤袋,手指颤抖着将塞弗林的书掏了出来。这本书的褐色书封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书脊上有人手写上了她的名字,但这是魅姬看不到的。
“这就是你在找的书吗?”
女杀手伸出手来,说:“我看看里面的内容。”
芙莉亚把书递过去,魅姬正想拿时,背后传来了惨叫声,她转过身之前,又有人发出了哀号。
骑士爬上山坡的行动受阻,两名男子瘫倒在地,做出想将勒住颈脖的无形之手掰开的模样。
“这究竟……”魅姬开口,却来不及把话说完。
一道火焰墙在骑士后方冲天而起,发出磷白色的火光,接着合成一条火柱,像龙卷风般旋转,焰火朝四面八方迸射。
“不!”魅姬叫喊。
这座火焰塔开始移动,怒吼着袭向她的手下。
33
那两名拼命喘气的骑士最先陷入火海,瞬间便熊熊燃烧,成了两支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胡乱蹦跳的火把。其余四名手下吓得倒退,但其中两人依然被火柱扫到,成了黄白色的信号灯。他们身上的光线如此明亮,看得人眼睛都发疼了。
魅姬发出怒吼,她先瞥了一眼,确定攻击不是来自芙莉亚,身体才离地升起。
芙莉亚还够冷静,没忘记将塞弗林的书放回裤袋,接着她朝鸟喙书弯下腰,抓住它的脖子从地上拎起,鸟喙书也紧紧咬住芙莉亚的衣袖,确保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芙莉亚,快点!”凯特在她背后呼唤,“这里!”
芙莉亚却停在原地不动。
在这团火焰柱里出现了一个身影,正在追杀来不及逃命的骑士。她和魅姬同样高高悬浮在地面上,像个站在讲道坛上朗读书本的人,全然无视周围熊熊燃烧的炼狱之火。
仅存的两名骑士也无法幸免,一触碰到火柱便先后燃烧起来。阵阵热气蹿上山坡,灼痛了芙莉亚的脸庞和双手。魅姬垂直地悬立在空中,手掌夹住闭合的心灵书,斗篷从她的肩头飘落地面,垂在芙莉亚面前,但一股热浪随即把斗篷卷上了山。
魅姬本人仍悬浮在火柱和火柱中心的身影前,双手拢着心灵书,与此同时,芙莉亚也发现她在做什么了。她分离的不是一张书页之心,也不是之前的三张,而是将所有的书页之心同时分离开来。这种行为非常耗费心力,会使大多数的书巫当场丧命,但魅姬飘在空中毫无晃动。当她的心灵书开始在胸前发光,她也胜券在握地朗声大笑。
书页分离的光芒射来,一瞬间将魅姬包裹其中,接着光芒脱离她,形成了一道笔直的光,冲向火柱。
火柱里的身影张开双臂,准备迎击,直直地将闪光放电的爆炸又甩了回去,但火柱的焰火也立刻缩小,熄灭,里面的女子变得清晰可见。
“芙莉亚!”凯特再次呼唤,“该走了!”
芙莉亚却目瞪口呆地望着一身白衣的伊西丝·霓莫霓思跪倒在草地上的身影。就在伊西丝摸索着拾起心灵书,想翻开之际,魅姬再次发动攻击,这一次用的是那些熊熊燃烧的骑士身躯。
六具烈焰熊熊的身躯有如玩偶般起身,摇摇晃晃地朝着伊西丝前进。魅姬赐予他们的生命,只是在延长他们的痛苦。六名骑士惨叫不断,但他们不得不听命,宛如六只焰火渐熄却死不了的蠕虫,逐渐朝敌人逼近。
第一名骑士到来时,伊西丝才刚刚起身。烈焰中,他的四肢如柴火般焦黑,不成人形。他怒吼着伸出双臂,烈火即将蔓延到她身上。千钧一发之际,她及时闪开,翻开书,将书页之心分离。她只是低声念诵,但芙莉亚却似乎见到有物体在她唇前逐渐成形,那是一片有如第二层肌肤般套住攻击者的烟雾,不久他便倒下了。接着烟雾飘向其他骑士,很快这六名骑士悉数躺卧在地,任凭白炽火舌吞噬,而伊西丝也因耗尽心力而跪倒在地,但她仍然奋力扬起头,举起书,迎向魅姬。
从一开始,魅姬就无意靠她那些烈火焚身的手下打败对手,他们只是用来转移伊西丝注意力的工具,而她自己则趁机酝酿着强度远超前一次的攻击。这次她下手毫不留情,在浓烟烈火中,芙莉亚看不到是什么东西击中了女密探,但这次不只是一阵压力波,而是整座丘陵都震动起来,某种无形物质冲向伊西丝,有如一群水牛般冲撞践踏着她。山脚下最前方的屋宇,玻璃陆续破裂,有道墙往内凹陷,仿佛遭到了巨人的重重踩踏。
凯特突然呼唤着菲尼安的名字,芙莉亚转头看向温室,看到菲尼安出现在门口,双脚大开,站在裂隙已经合拢的地面上。他一手撑着门框,否则就站不住,但他还是挥了挥手,说了些话,只是芙莉亚听不清楚。
芙莉亚回头望向伊西丝,她正挣扎着起身,尽管身体虚弱,却没有被打倒。接着她发出一声长啸,一连串生硬音节如子弹般纷纷射向魅姬,魅姬在空中失去重心,跌落地面,但身体立刻弹起,重新站定。芙莉亚丝毫没有多想,尽管凯特招呼她快过去,但她还是蹲了下去,把鸟喙书翻开,搁在膝头上。
“准备好了吗?”她问。
“还没,”鸟喙书说,“不过开始吧!”
这一次她比较清楚该怎么做了,她已经逐渐培养出感觉了。她的技巧一点也不完美娴熟,但她已经能分离书页之心,释放出文字的力量,并且不会遭书巫术反噬了。她依然不时受到书巫术的诱惑,高估自己的实力,但之前在屋顶上差点为她带来灾难的那丝狂妄,这次并未出现。
芙莉亚射出的压力波冲击魅姬背部时,魅姬正准备再朝伊西丝丢出咒语。一身黑衣的她发出怒吼,身体失去平衡,朝伊西丝冲过去,连手上的心灵书也掉落在地。她急忙向前跨出一大步,好不容易才用这个弓箭步让自己免于摔跤。她怒气冲天地转过头来,美丽的脸庞都扭曲了,目光如电,射向芙莉亚。
“你!”她的朱唇无声地开启。
伊西丝挣扎着起身,但她已经耗尽了力气,立刻又蹲跪在地,然而她依然将书页之心分离开来,趁着对手还在应付芙莉亚时,将心灵书的力量射向对手。
一团蓝光跳动着飞向魅姬,放着电的光球裹住了她的头颅。魅姬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想像拨开蜘蛛网般将光球拨开,结果却让焰火烧上了手臂,迅速曼延到上半身。
伊西丝整个人瘫倒,身体一动也不动,魅姬却身体一弹,尖叫着向上旋转升腾。那团蓝白色烽火在空中悬浮了一会儿,随即飞快地飙下山,如流星般冲向两栋建筑之间的空隙。几秒钟后,一整区的房屋全都沐浴在了闪亮光芒中,接着魅姬便不知去向了。
“她还会回来的。”伊西丝说,微弱的呻吟几乎被燃烧骑士的噼啪声所掩盖。
“芙莉亚!”温室门口,凯特在菲尼安身旁,搀扶着他,用空出来的手对着芙莉亚打着手势。
芙莉亚却奔向伊西丝,试图扶她起身。
“你在干什么?”鸟喙书骂她。
“她救了我一命,我不能扔下她在这边等魅姬回来。”某种预感在警告她,魅姬很快就会回来,说不定快得让她来不及带着伊西丝逃离此地,但她不得不冒险一试。
“你弟弟怎么办?”鸟喙书问。
它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提醒她呢,难道这不正是她时时刻刻念念不忘的吗?“她不会让他走的,也不会让我们走的。”
“你确定吗?”
“我确定。”
也许她的心灵书已经隐约觉察到她在撒谎,但这一次它却没有要求她给出答案,反正她也得将它放回口袋里,好协助伊西丝起身。
“来吧,”她告诉伊西丝,“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伊西丝虚弱地点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她没有流血,甚至也不是特别脏,但似乎无力跨步。
好不容易她们才走完前往温室的最后一段路,凯特和菲尼安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们。玻璃碎片在她们脚下咔嚓作响,而从书城的街巷迷宫中,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警报,不久之后又陆续响起了几声。
“这是怎么了?”菲尼安质问。他左腿受伤了,但这阻止不了他充满恨意地瞪着伊西丝。
芙莉亚当作没看到他的反应,她望着凯特,说:“你说过,有条路可以逃命。”
“她不能去。”菲尼安说。
“她救了凯特和我的性命!”芙莉亚严厉地说。
“没错。”凯特也帮腔。芙莉亚隐约回想起她们谈到伊西丝·霓莫霓思时,凯特的语气带着钦佩之情。也许面对偶像就像面对你所爱的人,是难以选择要站在哪一边的。
“我们绝不能带她去,”菲尼安坚持。芙莉亚真想对他咆哮,只是眼下并没时间这么做,魅姬随时会再回来,但菲尼安已经先发制人:“不爽的话,你大可留在这里。”
凯特的语气几乎是在恳求了:“菲尼安,如果没有她,我们早就死了……”
“如果带她走,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因为别人很可能会因为这个杀了我们,而且不问理由,不听那些感人的故事。”
芙莉亚受够了,她还清楚记得自己在那些屋顶上对凯特说过的话,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
“你会帮我们的,”她用坚定的语气对菲尼安说,“帮助我们三人。”
“我——”
“所有反对的理由你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你一定会带我们去,”她心想,无论要去的地方在哪里——“你会把我们都带到安全的地方。”
菲尼安嘴巴张开又合拢,他惊讶地看着她,似乎突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嘿!”凯特责备她,“你怎么可以——”
“我们需要他帮忙,不是吗?”
“可是他本来就在帮我们呀!”
“但不包括她。”被她搀扶着的伊西丝变得越来越沉重,芙莉亚回头看向山脚下,但骑士尸体上冒起的烟气形成了一道烟墙,透过那道烟墙只能隐约看到屋舍轮廓和一列跳动的点,那是冲上山来援救温室园丁的人,还有魅姬,她也在温室外的某处,芙莉亚感受得到她的存在,那感受强烈得就像呛鼻的焦臭味。
“她快到了!”她催促凯特,“菲尼安得马上带我们离开这里。”
凯特还想说什么,菲尼安却先开口了。“我带你们走。”他嘶哑着嗓子低声说。
“那就走吧!”
凯特讶异地望着芙莉亚,此刻她目光中显露出些许的彷徨,甚至是敬畏之情。
“跟我来。”菲尼安说。他想挣脱凯特的拥抱,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把两人都扯倒在地。
“你这混蛋!”凯特先是怒叱芙莉亚,接着协助菲尼安转身带领她们进入温室。
烟雾后方有一些身影在移动,是这里的园丁和助手在搜寻伤者。
芙莉亚望向伊西丝,想向她求助,但她眼神迷茫,即将失去意识。这样也许更好,芙莉亚其实并不想征求她的同意,毕竟她的动机令人看不透,而且她也可能像亚当学院一样想欺骗大家。
从笼罩着山坡的烟墙中隐约出现了一股狂风般的气旋,芙莉亚感应到魅姬正在朝他们而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芙莉亚用手臂夹着伊西丝,一跛一跛地跟着凯特与菲尼安,四人只能用凄惨来形容。他们逐渐远离玻璃碎片,沿着一条穿过林木的小径深入温室。枝丫上的书签带转成水平,指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纷杂的话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但随着菲尼安一路走来,却没有遇到任何人,最后他们来到隐藏在枝丫深垂的树墙后方的一道阶梯。
“你下去过吗?”芙莉亚朝凯特所在的方向问。
凯特没转身,只答:“下去过。”
台阶相当宽,可容数人并肩行走。芙莉亚拼命想赶上他们,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对菲尼安的操控还能维持多久。这股力量来自她攻击魅姬时窜流到她体内的能量,但可能撑不了多久就会耗尽,接下来她就需要用到心灵书了。
他们来到一处拱顶地窖,前方墙面上设了一道钢门。现在菲尼安能稍稍自行站立了,他从裤袋里摸出钥匙,插进锁孔,迟疑片刻——他觉察到心中涌起抗拒的意念——但最后还是转动起钥匙。接着某种机械装置响起和费园地下书窖相同的嗡嗡声,接着铁门插销弹了开来。
背后的话语声越来越响亮,好几名男子已经抵达阶梯了。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另一个人在?是否有个女性的低语在芙莉亚脑海中响起?
芙莉亚确认没有人尾随他们进入,但她的手也抓得更牢,以免扶不住伊西丝的身躯。眼看凯特与菲尼安已经跨进开启的钢门,进入门内那一片黑暗之中,芙莉亚赶紧跟上。
“把门关上!”凯特回过头说。
芙莉亚遵从她的指令。她原以为这里会和书窖一样弥漫着霉腐味,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她花了点时间才辨识出,这里散发的是苔藓与潮湿的树皮味。
菲尼安将天花板上昏暗的小灯打开,他们又置身在有屋顶的空间里了。这里宽不到十步,没有出口,没有通往地表的窗口,是个完美的陷阱。
“菲尼安……”芙莉亚刚一开口,就觉察到自己对他的意念控制并没有中断,他不可能设计害她。暂时还不可能。
菲尼安走向对面岩墙,从地上捡起一颗拳头大小的卵石,卵石上被不知哪个爱耍宝的人画了一张咧着嘴笑的脸。他用那颗卵石敲了岩面三下,接着依照某种节奏重复了几遍,看似随意,但说不定是特别练习过的。几秒钟后,岩墙后方便传来回复,有人在响应这里的讯号。
伊西丝在芙莉亚的肩膀上发出微弱呻吟,睫毛也翕动着。
“后退!”菲尼安喝令,“大家都后退!”
下一刻,石墙崩散,扬起一片尘雾,青灰色天光从两列粗壮的树干间洒落下来。
在他们背后,有人用力敲击着钢门。
这一行四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通过两处庇护所的边界,进入了死书林。
34
穿过尘雾,他们来到柔软的森林地面上,阵阵雾气从后方吹拂过来。就在芙莉亚四处张望时,有如白墙般的水汽也正好消散,显露出前方更多的树影,几秒钟前他们还置身其中的拱顶地窖此刻已经看不到了,身旁是茂密的森林与一道光线,仿如置身于水族箱中。
芙莉亚小心翼翼地在布满节瘤的树根间放下伊西丝,这里散发着森林土壤、树脂与芬芳菌菇的迷人香气。费园的小公园里,有些地方的气味和此地类似,但都不如这里浓烈。
芙莉亚让伊西丝背部倚靠着树干,她的头垂落到了胸口,额上青筋毕露,似乎在她心中,战斗仍在持续进行。
有人正在给步枪上膛。
芙莉亚一跃而起,同时取出口袋里的鸟喙书。
接着她一转身,眼前出现了一个身材极高大的男人,他比菲尼安还要高出两个头,肩宽也是菲尼安的两倍。此人留着浓密的灰白络腮胡,身上的皮质工作服粗略补缀过,看起来像是从某部淘金热的小说里沦落到人间的,此后再也没有换过衣服。他那支对准芙莉亚的步枪也符合这种推论,因为枪支不仅年代久远,还布满凹痕。
“走开!”他喝令。他的口音浓重,几乎难以理解,但见到他不耐地用枪支比画,芙莉亚很快就看懂他的意思了,但她依旧站在原地不动。
这名书妖的小说背景或许在地球另一端,但他不但马上认出了伊西丝·霓莫霓思,而且显然不是亚当学院或密探的朋友。
“别动她!”芙莉亚说,“她非常虚弱,伤不了任何人。”
她恳求地望了菲尼安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对他的操控。他一副怒火高涨的样子,芙莉亚对他的惧怕还胜过眼前持枪的陌生人。所幸最后菲尼安还是转向那名男子,用外语说了些什么,接着两人开始激烈交谈。过了好一会儿,那个书妖才边碎碎念边放下武器,用手臂朝树林更深处一指,并对菲尼安说了些什么。菲尼安不情愿地点点头。男子则是鄙夷地哼了一声,踏着高度堪比一个小孩的靴子,迈开笨重的步伐往他自己指示的方向走去。芙莉亚的目光一路紧随着他,直到他的身影在树丛后方消失,这才转向菲尼安。
“谢谢。”她说。
菲尼安火速走向她,用力抓着她的肩膀,气得声音都嘶哑了:“你对我……你……我……”
“我控制了你的意志,”她拨开他抓住自己肩膀的双手,“我本来不需要这么做,是你逼我的。”
“逼?”他简直无言以对。
“我们不能丢下她不管,多亏了她,凯特和我才能活下来!”
“别把我牵扯进去!”凯特在一条粗大的树根上坐下,两肘搁在膝上,双手托腮,说,“我又没有求你的朋友帮我们。”
“她才不是我朋友!”
“那好,”菲尼安说,“那么我们也许至少能让你活着离开这里。”
乍看之下,他们似乎置身于一座古老密林,就像科茨沃尔德背风处山谷里的树林。这里的地面崎岖不平,许多树木生长在洼地、丘陵或岩台上,长得最奇特的是斑驳的树皮与树根。当芙莉亚俯身查看时,她发现树上遍布着字母。随着树木成长,字母也跟着扭曲变形,犹如文在身上的恋人姓名缩写,伸展成奇形怪状的波浪纹,却依然能辨识出这些都是整页整页成行的印刷文字,只是不像贴在公告柱子上的广告纸张,而是长在这些参天巨木的表层。
“这些从前都是书?”芙莉亚问,并且试图辨识出一些文字。
菲尼安没吭声,不过也没必要。
凯特从树根上起身,走到伊西丝身边蹲下,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额头,说:“她在发冷。”
“但愿在霍米尔回来之前,她就死了。”菲尼安说。
芙莉亚将鸟喙书放在地板上,用指尖碰了碰长了字母的树皮,说:“所以这人不只外表像个巨怪,名字也像巨怪。他是哪国人?挪威?瑞典?”
“他出自瑞典作家林格伦笔下。”
“在我的记忆中,她笔下的角色应该比较友善。”
“他曾经当过强盗,现在负责看守这门。也许看起来不是那么回事,但刚才他其实已经相当友善了。这道门只能从这一边打开,而霍米尔是名守卫,他有权利射杀伊西丝和任何帮她的人。现在他去征询新的指令。他不算特别聪明,但百分之百可靠。我已经答应他了,在他回来之前,我们都会待在这里。”
“你会说瑞典话?”芙莉亚问。
“只会说一点,因为我从来没有把整本书看完过,只在埋入林子之前看过残存的部分。”他似乎认为自己这番话挺合逻辑的。
下层林木间,有东西一闪而逝,芙莉亚还来不及辨认那是什么,它就失去踪影了:“生活在这里的动物跟平常树林里的一样吗?”
“这里就是平常的树林,”菲尼安澄清,“在这处庇护所里绝对是这样的。”
凯特说:“所有生活在这里的动物,都是从外面带进来的。庇护所刚创造出来时都是空荡荡的,有人来到这里,才开始放养野猪、兔子和其他牲畜。”
“刚才那一只看起来更大。”
“那也不是什么动物,”说着,菲尼安爬上一块巨大的冰川漂砾,朝霍米尔走去的方向眺望,说,“那是个卡利斯特。”
芙莉亚疑惑地瞥了凯特一眼,但凯特只是耸耸肩。“我只来过一次,那一次是……嗯,算是碰巧,当时菲尼安有点,”她笑了起来,“有点醉了。”
“而且因为这样惹来了一堆麻烦。”他郁闷地补上一句。
尽管芙莉亚生他的气,不爽他蛮横的恫吓和故弄玄虚的态度,但他并不像个坏蛋,他的本性不像他的行为那么粗鲁,甚至还挺聪明的。只是,对凯特,他为何表现得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难道他只是因为她捕猎鸟喙书,就无法承认自己喜欢她?
“那个——卡利斯特,是什么?”
“白天它们看来几乎跟人类没什么两样,但日落后就会变成树木,长出树根,留在原地不动直到黎明。它们非常胆小,很少暴露行踪,以免有人尾随,等到夜间再砍伐它们。在黑暗中它们毫无防护,而且有些地方的人为了取得卡利斯特木,愿意付出大笔金钱。”
鸟喙书从书封里伸出脖子,说:“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否则我就自己说!”
芙莉亚和凯特又对望了一眼。菲尼安叹了一口气,在石头上盘腿坐下,他的腿应该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疼痛了:“它们都曾是心灵书,遭到毁损之后,我们就将它们的遗骸葬在这座树林里,就像埋葬其他书籍那样。只是心灵书下葬后不会长成树,而是成为非树非人的族类,成为介于两者间的生物。白天它们拥有男男女女的形体,容貌则类似它们从前的主人。”
“可是,心灵书不就是一般的书?”凯特问,又瞥了鸟喙书一眼,说,“当然这位是异数。”
菲尼安摇摇头说:“曾经找到自己的主人,和他们有过联结的书,在主人死后,依然还是心灵书。对其他人来说,它们也许跟一般书没什么两样,但它们其实已经发生了变化,而阅读这些书的人,处处都看得到原来主人的灵魂。”
“它们会改写自己的内容?”芙莉亚诧异地问,这种事她还是头一次听到。
“不是,”鸟喙书插嘴说,“我们没办法。但打一开始,主人的特质就已经植入了我们身上,因为这样我们才能找到你们。也因此,有些人虽然知道书中描述的不是他们,而是跟他们很类似的人,却还是会从中读到自己的影子。”
“那么,心灵书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生物呢?”芙莉亚问。
“皮肤上布满字母,”鸟喙书说,“就跟这里所有的树木一样。它们是可怜的生物,不断寻觅着自己过去的存在。既疑惑又恐惧,不懂如今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因为一旦被人埋葬了,它们大多会丧失记忆。”说到这里,鸟喙书的语气里混杂着沮丧与愤慨,“终结在这片树林里,是非常可怕的命运,你们千万别被这里祥和的景象骗了。”它一副想发动攻击的模样,把脖子往菲尼安的位置伸着,说,“或者被他骗了。”
“葬书本来就是我们的任务,”他反驳说,“只要我们持续这么做,亚当学院就不会干涉我们在这里的生活,没有警察,没有近卫军,也几乎没有任何监控。”
凯特恍然大悟。“等等……你是说,虽然你知道那些心灵书还活着,或者会重生,却还是将它们埋了?”她的脸涨得通红。“结果你还有脸因为我猎捕鸟喙书而严厉批评我?”
心灵书靠向芙莉亚,说:“这座树林里的掘墓人全是坏蛋。”它压低声量,“没一个例外。”
“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芙莉亚安慰它。
“切!这个坏女孩巴不得为了赏金卖掉我!那一个也等不及要活埋我!”
“我会照顾你的,好吗?你和我,从现在起我们永远在一起。”
心灵书的鸟喙一边发出一声微弱又开心的呼叫,一边还摩挲着芙莉亚的脚。一阵暖意涌上芙莉亚心头,她将它从地上拾起,双手捧着放在腿上。
菲尼安支支吾吾,凯特却丝毫不肯放过他:“一直以来你都在责备我,结果你自己却在做这种事!你根本没比我好到哪里去,菲尼安,一点也没有!”
菲尼安避开她的目光。“这里没有谁比谁好或者坏,”他低声说,“除了她以外。”他指向一动也不动的伊西丝。
凯特倏地起身,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说:“今天她救了我们一命,这没什么好指责的吧?”
菲尼安发现,不管说什么理由都没有用——凯特气坏了——于是他便朝树林里瞧了瞧,似乎在寻找什么,接着说:“我还是过去看看霍米尔到底在哪里吧。”
凯特愤愤地瞪着他,说:“难道他自己找不到路吗?”
菲尼安从石头上滑下来,呻吟了一声回到地面,转向芙莉亚说:“留在这里,还有……最好什么都别做。如果你们听到了敲击声,就是从这里传过来的。”他用手掌敲了敲那块岩石,说:“这表示有书城的人想要进来,你们别理会。只要没人从这边帮他们开门,他们就进不来,就算进得来,也很麻烦,需要时间。”
芙莉亚觉察到自己深深地被这个地方吸引了。一座由书构成的森林!两天前她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我很快就回来。”看得出菲尼安非常庆幸能借机避开和凯特的争执。他一跛一跛地上路了。
“有时候我真是恨死他了。”凯特喃喃说。
芙莉亚取笑她:“总是这样的呀。”
“什么样?”
“你知道的。”
“呸。”凯特目送着他的背影。
“快跟上呀,”芙莉亚说,“这是好机会,让你可以好好处理‘他瞧不起我’这个心结。”
“嗯。真的吗?”
芙莉亚点头。
“我不在,你可以吗?”
芙莉亚瞅了一眼,说:“看起来她还没办法那么快就对谁不利,不是吗?”
凯特弯下身来拥抱芙莉亚:“谢谢。”说完,她便跑向菲尼安去找霍米尔的路上。
“坏蛋,”鸟喙书痛骂,“全都是坏蛋!”
35
凯特还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来死书林时的情景。当天夜里,菲尼安和几名同在温室工作的园丁,包括刚瓦·欧连德在内,跑到了管制区的一间酒吧鬼混,直到夜深了才独自在她位于烟囱下方的住处现身,说要给她一个惊喜。当时他已经醉了,但神志还清醒。
那是她唯一一次见到他那副模样,他心情郁闷但又情绪激昂,甚至脆弱易受伤害,仿佛在那几个小时里,他卸下了平时用来保护自己的感情防护罩。事后回想,正是那一夜,她开始不只把他当成好朋友而已,但直到今天她才了解,原来他当时只是需要一个能和他共享这个秘密的人。
当天夜里,他带她前往温室,跨越两个庇护所的边界。当时也是霍米尔在另一头看守,这个爱碎碎念的大块头碰上什么事都宁可挥动手上的枪支,因为跟人谈话并不是他的强项。
菲尼安带着她来到丘陵上一棵长满节瘤的弯曲橡树下,那是死书林里最老的树木之一。树皮上布满了今天已经无人使用的古老文字,四周围绕的是细长桦木与欧洲白蜡树,是一座在月光下闪耀着银光的稀疏小树林。
菲尼安和凯特都是攀爬好手——生活在管制区内多人栖身的屋顶区,这几乎是必要的技能。两人爬上橡树,在一根粗枝上坐下。菲尼安提起,之前他曾独自来过这里,并且见到了一桩事,他一定要她也亲眼看看。说完,他背倚着树干,很快就睡着了。凯特微笑着拉起他的一只手,心想自己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她越过周围的树梢远眺前方,万万没想到,原来在每个庇护所上方都是同一片星空,就好似所有的庇护所都是比邻而立,但这片树林明明位于庇护所更深处,与一般世界少有往来。据说,唯有力量强大的书巫才能开通深层庇护所的大门,可是多数人认为那不过是传言而已。
凯特坐在那里,体会着握着菲尼安手的感觉。她心想,这里何其美妙!和书城的管制区相比,这里又何其宁静祥和!但她不曾想过要留在这里,她情愿活在管制区,她爱那里的喧闹嘈杂,爱书妖们的故事。而死书林完全相反,这里寂静、孤单,但她也好奇菲尼安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才经常往返于两处。他总是寻寻觅觅,对这两个世界都没有归属感,而且,尽管他表现得像是很有决断力,实际上却在害怕做决定。
想到这里,她同时兴起希望与绝望之情:就算他真的对她有感情,恐怕也不会承认。他就是这种人,总是无法决定要这个还是那个,到最后只好逃避。
那天夜里,橡树梢上还发生了其他事情。当星光逐渐黯淡,天际出现红紫色朝霞时,桦木与欧洲白蜡树也活了起来。尽管凯特什么都感觉不到,但似乎有阵风在吹拂着它们的枝丫,树枝飒飒作响,晃动得越来越剧烈,仿佛想把什么东西甩掉。熹微晨光下,树冠蜷缩起来,和树干融而为一,当第一道阳光照射向这座丘陵时,这些树便幻化成了人形,变成了披着白桦树皮、身材纤细的男男女女。
一转眼,他们就消失不见了。当菲尼安在凯特身边醒来时,只剩下那棵橡树兀自矗立在丘陵上,周围只剩一圈翻掘出来的土壤。
之后他便带她离开树林,并且向她致谢,但没有给她任何解释。告别时他拥抱了她,仅此而已。她只能怀着一股失落返家,觉得自己令他失望了,却不明白其中缘由——直到今日,也许算是知道了。当时菲尼安应该才刚刚搞懂,他葬在树林里的心灵书身上发生了什么,这个发现令他惊慌,他非得找个人说说不可,而他挑中的便是凯特。如今回想,她终于了解,他对自己的信任,就是她这辈子得到的最大的礼物。
“菲尼安!”她呼唤他,看见他在树丛里,就在前方一百多码外。他虽然伤了一条腿,但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因此行进速度比她还快。
“菲尼安,拜托等等我!”
他回头望了一眼,接着又走了两步,这才停下,转身走向她。而她也踩着沉重的步伐迎向他。她脚下笨重的鞋子、裹着破烂横条纹紧身裤的一双长腿,外加一头散乱的黑发,这模样似乎让他感到困惑。要是她的脸跟双手一样脏,那她此刻铁定像是个刚刚挖过散兵坑的士兵。
尽管菲尼安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困惑,但他这次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
“你听我说,”他说,“抱歉,如果——”
凯特不让他把话说完。此刻她挺立在他面前,比他矮了一颗头,像个孩童般弱小,但满腔的怒火令她觉得自己至少比他高大一倍。“这几年来你一直让我感到良心不安,因为我拿杰瑞迈亚这种人的钱!”她斥责他,“而且你说的有道理,只是没想到你一方面责备我,另一方面自己却在这座树林里……我不知道……埋葬根本没有……没有……”其实重要的不是他们两个人谁做了什么,唯一重要的是,他们没做或是没有说出口的事。
“你不了解。”这种话只会把情况搞得更糟。
“我不了解?”她的音量低得令人不安。“你脑筋还正常吗?这有什么不能了解的?你虽然非常清楚,心灵书会变成这种……生灵……树……或是什么鬼东西,像幽灵似的在林中徘徊,甚至被我们这种最失败的人吓得躲起来,却还是将它们埋了起来!可是你却一直在责备我,说我捕捉鸟喙书?说到底,我们做的有什么差别?”
菲尼安倚靠着布满扭曲变形的十四行诗的树干,说:“我当时带你来看这个,就是因为……”
“我连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勇气说出来,别人告诉我之后,我就心乱如麻,而且羞愧万分。但是在那之前我一无所知。”
“可是你还是继续这么做!”
他点头,说:“这就是代价。”
“什么代价?让你随时可以逃到这里?你到底在逃避什么,还是在逃避谁?逃避这个世界,还是你自己,或是我?”
“不是这样的。”他答。而凯特心想,难道他什么都感受不到吗?难道他觉得她那么蠢或那么讨人厌,因此从没想过她不只是个爱穿红白横纹裤、爱说大话的女性朋友?
“那你就解释给我听,”她说,“就是现在,不要等以后。”
“这座树林可能是所有庇护所之中最安全的地点,亚当学院对我们在这里做什么毫无兴趣,他们认为我们是一群想把书再变成树的疯子,好像这个世上的树木还不够用来印制新书似的。而蕴含其中的精神层面,他们不是看不见,便是觉得无所谓。起初所有的书巫都是藏书家,而直到现在,书巫往往还是藏书家,但他们根本不在乎遭到毁损或破坏的书有什么下场。在他们心中,这种书已经没有价值了。”
精神层面?她气死了,他休想用这种话来敷衍她。
菲尼安又继续往下说:“他们瞧不起我们,维持这种情况是非常重要的。在亚当学院眼中,生活在这座林子里的人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对外界既不干涉也没兴趣。他们把我们当成没脑子的梦想家,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凯特朝他跨近半步,她自己也不太了解为何想离他这么近。既然她这么生他的气,不是该离他远一点吗?“而卡利斯特的悲惨命运,就是让你们在这里不受干扰的代价?”
“没错。”
“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太……自私了?”
他又在苦苦搜寻恰当的字眼:“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这一切都有更加长远、更重要的考虑,比起——”
“到底是怎么回事,菲尼安?还有,我们为什么要为这种事争吵,我们其实……”她停顿了一下,被自己坦白的冲动吓到了。
他似乎没有注意听:“这件事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那个女密探,她不可以更深入树林一步,否则不只是她,连你们都会被杀死。”
“谁会杀我们?还有,为什么?菲尼安?”
她以为他会扔下自己走掉,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这一次他又再次做出激怒她,因而使他们两人的感情无法开花结果的事:他开始反击。
“我知道,你把伊西丝·霓莫霓思当成榜样,”他说,“她捕猎书妖,而你捕猎……各种东西。她可能是那方面最厉害的,我也能理解,你——”
凯特甩了他一个很响亮的耳光,力气之大,连她自己都被吓到了,而且她十分难受,甚至事后比当下更难受。她很想对他咆哮,却呛到了,好不容易缓过来,怒气竟然散了。霎时间,她心底与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连树丛上的鸟儿似乎也在等待,这对冤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菲尼安只是凝视着她。他和她同样讶异,但不像她意料中的那么愤怒,反而将她拉过去,亲吻她的嘴唇。
那是短暂的一吻,几乎一闪即逝,但她却感受到了某种令她的世界天翻地覆的力量。
再度开口时,他压低音量,仿佛这里的树偷偷长了耳朵:“我知道,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是指他吻她这件事吗?她昏昏沉沉地想。
他放开她的上臂,拉起她的手。这种感觉和她的预期不同,要强烈多了。
“我会让你知道,什么事才是重要的,”他指着霍米尔踩踏出来的深入林中的小径,说,“但有件事你必须清楚:一旦跨出这一步,就没有退路了。你就跟我们一样,跟我一样了。”
她突然了解,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如果她在自己混乱情丝的困局中还能抽离开来想一想,她应该更早就会发现的。
她心想:“跟你一样。”接着她大声说出:
“我想跟你一样。”
36
伊西丝睁开双眼时,芙莉亚正在帮她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她的睫毛先翕动了数秒,视线才逐渐清晰。她默默注视着芙莉亚,接着仰望树梢,一只手伸向枪套,但枪已经不在了,一定是在与魅姬战斗时遗失了。
“别慌。”芙莉亚说。她自己都不清楚,这到底是在安抚还是恫吓,但这话听在自己耳中,显得疲惫异常。
“这是什么地方?”伊西丝的声音嘶哑,仿佛吸进了太多浓烟。
“死书林,”芙莉亚说,“也就是——”
“我知道死书林是哪里。我怎么会到这里?”
芙莉亚觉得这种尖锐的语气令人不快,于是决定先不回答。她站起身来寻找凯特与菲尼安的去向,他们已经离开好久了,而早在他们的——嗯,什么呢?俘虏吗?——总之,在这个女人还没清醒时,芙莉亚就已经开始担心他们了。
“听着,”伊西丝的口气,倒像芙莉亚还有其他选择似的,“我们绝对不能留在这里!这个地方目前看起来安全,其实不然。”
“这里是一座树林,”芙莉亚说,“而且相当阴暗,看起来一点也不安全。还有,请相信我,如果能不来这里,我是绝对不会来的。”她吸了一口气,接着补上一句,“或者要是我爸爸还活着,我也不会来。假如你没有出现在那座图书馆,害得他——”
“你父亲死了?”
芙莉亚点头。
“那么,”伊西丝轻声说,“现在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了。”
有那么一瞬间芙莉亚愣愣地望着她,不确定是该追问她的意思,还是直接痛斥她一顿。最后她说:“我还以为,你是密探,不是牧师。”
“他生前是书巫,而且能力不弱。”
“所以,要不是你,他也不会死。”
“那是一场意外,这一点你很清楚。我并不是为了你们才去都灵的,他的死也不是我的错。”
芙莉亚在她身旁蹲下。伊西丝的白色紧身胸衣上沾着血迹,但也许不是她本人的。
“你,”芙莉亚连珠炮地说,“把守卫引到我们那里,那些人的目标本来不是我爸爸,他死于一颗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你的子弹!”
“凡是闯进藏书室的人,守卫都会朝他们开枪的。他们不知道我是谁,很可能也不知道你们是谁。也许我们都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现在我们应该团结一致,这样才能互相帮忙。”
这和芙莉亚对菲尼安施展的手段是不是一样的?只不过更加强大,或是更加精妙?
“少来!”她猛然起身,脚下一个不稳,跌跌撞撞倒退了三步。“这一招对我不管用。”
伊西丝笑了笑,似乎在说:“没错,小女孩。而且你越是觉得有把握,我就越容易把意念灌输到你的脑海里!”芙莉亚咒骂着从地上捡起一根沉重的树枝,说:“我宁可你失去意识,也许我该……”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芙莉亚尚未开口,伊西丝就举起双手投降:“我发誓,不会再耍花招了,只要你老老实实的,我也就老老实实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温室?你不是碰巧在对的时刻现身吧?”
“你是指,救了你们的性命?”
“我什么都不欠你。要不是我带你离开那里,就会有人在草丛里发现陷入昏迷的你,而那个人说不定就是魅姬。”
伊西丝笑了笑:“或者是书城的正派市民,他们是不会伤学院密探一根寒毛的。”
“管制区的人瞧见你那个模样,巴不得往你身上涂焦油,拔了你的毛。”
“有可能,”她耸肩耸得太快了点,“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有两次让你逃过更悲惨的遭遇。先是在都灵,后来在丘陵上。就算你救我一命——而且这一点几乎可以排除——那么我还是多救了一次。不过,这么一笔一笔算好像有点幼稚,不是吗?”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芙莉亚又问了一遍。她不会任人挑衅,也绝不会自愿放低身段。
“你的朋友,那个年轻园丁……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可惜他还差得远,不过他动作倒是很快,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我派去见游吟兄弟的那个白痴……别那样看我,我早就知道你知道这件事。警察在同一条巷子里搜寻你,那应该不是巧合吧?你什么都听到了。”
芙莉亚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就知道我的目的了。”
“那本地图集。”
“没错,就是《地平线地图集》。不过,我想先回答你的问题,好让你了解,再继续和那个少年来往,你就是踩在薄冰上,”伊西丝发出一声呻吟,撑着树根缓缓起身,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她继续往下说,但由于太吃力,声音比先前更加嘶哑,“他立刻用尽所有方法找出和我在彭布罗克大厦说过话的人是谁。这件事他做得挺好的,蠢的是,他从我这里得到情报,而我同样也从他那里得到了情报,于是我决定别让他太麻烦,不如我自己去见他。”
“你打算像对付巷子里的可怜虫那样,对他用刑?”
伊西丝嘴角扯动了一下,但就连这个动作似乎都很吃力:“我认为没这个必要,我想,游吟兄弟会透过他把口信传给我。”
“透过菲尼安?”
“你很惊讶吗?”
心里这么想是一回事,但从亚当学院的密探口中获得证实又是一回事:“既然你认为他也是恐怖分子,为什么要从魅姬手中救他一命?”
“我那是想除掉魅姬。你不觉得,这是两回事吗?”
“你的目标只是她?”
“我们彼此看不顺眼,”要不是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或许这句话听起来就会像她想表现的那么铿锵有力了,“另外,我觉得,帮交易对象一个忙,也挺合理的。”
“所以你就帮了我们?”
“一举数得。”
芙莉亚摇摇头,身体靠在石头上。伊西丝的动机不需向芙莉亚多作说明,但芙莉亚还很想知道一件事:“《地平线地图集》有什么特别的?”
“我想要这本书,这个理由还不够吗?看来这部书世上就只剩这么一本了,至少在其他地方我都找不到第二本。”
“结果却被普克和阿列尔从你眼前抢走了。”
“所以我想和他们两个交易。”
“那是本什么样的书?”
“一本地图集,里面画的不是边界,而是一条条的地平线,还有地平线后方的土地,这是一本隐藏国度的地图集。在这些地图上,可以找到其他地方都没有收录的地点。”
“比如所有的庇护所。”
“包括这些,但不只这些。”
芙莉亚双手环抱在胸前,说:“寻找这本地图集的下落只是第一步,对不对?你真正要找的其实是别的。”
伊西丝把后脑勺往树干上一靠,闭上双眼,说:“这不关你的事。”
“等候的时候,我们总得谈点什么。”
伊西丝的双唇之间吐出一声喟叹,接着她说:“你听过一个位于昼夜边界的地方吗?”
“你是指,像月球?那个明亮的部分结束,暗影起始的地方?”
“如果从月球看地球,就会看到在地球上也有同样的边界。从那么遥远的距离看过来,这条边界就显得极为清晰,但在地球上,这条界线却有好几英里宽。而且,这个区带是逐渐从明亮转向黑暗的,因此并没有所谓跨一步就是白日,另一边就是黑夜的线。”
芙莉亚点点头,说:“就算有这么一条线,它的位置也会不断变动,因为地球会自转。”
“但据说确实存在一座恰好位于昼夜边界的城市。”
“听起来像是童话故事。”芙莉亚心想,就像是七芒星会写的故事。
伊西丝耸耸肩,只是这个动作显得非常吃力,似乎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不过,也许我可以在那本地图集里找到那座城市。”
“你为什么要找那座城市?”
“那里是我的出生地,关于我的身世,那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了。”
芙莉亚仔细打量着伊西丝。她几乎挺不直身子,全靠树根支撑着。“你爸妈呢?”伊西丝·霓莫霓思摇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
“听我养父说的,我年纪还小时,他告诉我的。”
“你为什么不问他?”
“我们已经好久不说话了。”
“可是这样不是比较简单吗?比起——”
“不是的。相信我,那样并不会更简单。”
芙莉亚咬着下唇。直到横亘两人之间的静默持续太久时,伊西丝才指着芙莉亚背后的巨石,说:“这里应该就是出入口。”
芙莉亚急忙挪开靠在石头上的身体,仿佛它会出其不意地蒸发,而由此形成的真空会将她吸回书城去。
“这里不安全。”伊西丝警告。
“菲尼安说,如果不是从这里开启,就没有人能踏进这座树林。”
“在这座林子里随便哪个地方,魅姬都能创造出一处门户。不过,如果她想把骑士也带进来,就需要比较坚固的通道,”她头朝那块石头点点头,说,“好比用那个东西。”
“她很快就会来这里吗?”
伊西丝似乎想回答,却突然力气尽失,左腿发软跪倒下去。这下芙莉亚确定,紧身胸衣上的暗红污渍扩大了,看来那的确是伊西丝的血迹,而且她的伤比外表看起来的要严重多了。
芙莉亚朝她跨上两大步,却来不及扶住她,只能避免她的后脑勺撞上一条坚硬如石的树根。
“书巫术也无法治疗你的伤吗?”
“书巫术能治你父亲的伤吗?”伊西丝的脸色煞白如纸,她说,“我需要的是休息,但不是在这里……”她双唇轻启,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芙莉亚让伊西丝把头部轻靠在揉皱成团的斗篷上,边考虑是否该解开她的胸衣,查看里面的伤势。但紧身胸衣能将伤口收紧,这是用手做不来的,所以暂时还是别碰的好。
伊西丝再次失去意识,芙莉亚在她身边屈膝坐着,拿出塞弗林的书和墨水瓶,开始写信。
37
过了好久,凯特与菲尼安才回来。
芙莉亚才刚刚写完给塞弗林的信,书还搁在腿上,失神的目光游移在布满细孔的石头凹痕上。听到林子里传来说话声,她才匆匆将书收进口袋里,迅速起身。
凯特与菲尼安带着一群书妖走出树丛,普克也在其中。跟在都灵时一样,他赤裸着身体,但这回多了个皮制斜背包,背包带子紧紧绷在胸口上。普克全身长着蓬乱的山羊毛,身形精瘦宛若孩童,脸孔却与身体形成了诡异的对比:一张留着山羊胡、满是皱纹的男子脸孔。双眼在浓密眉毛下闪着红光,仿佛是熔化的钢液。
芙莉亚翻开心灵书,越过书页观察这群陌生人,他们散成半圆形,将她和一动也不动的伊西丝团团围起。他们大多穿着厚实的土褐色服装,有的不太合身,应该是拿到什么就穿了什么。
“等一下。”鸟喙书说,但芙莉亚已经聚精会神,准备分离书页之心了。
“芙莉亚,住手!”凯特朝她呼喊。
“我那么信任你!”芙莉亚说,“甚至也信任他!”
菲尼安神情狰狞,说:“你把意志强加在我身上,逼我把门——”
“因为你让我别无选择!”
“现在你也让我别无选择!我说过,带她过来是很危险的。”他指着伊西丝说。此刻伊西丝正紧闭着双眼,躺卧在树丛间,而她的心灵书掉落在右手附近的地面上。芙莉亚并未觉察,伊西丝是什么时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拿出心灵书的。
“你不会有事的!”凯特朝她喊道,“他们答应我们了。”
普克发出咩咩咩的笑声,倏地上前,低头凝视着伊西丝。他没带武器,但满嘴利牙像个食人魔一样。说话时,他那像焦油一样墨黑的舌头不断向外吞吐,直到这时,芙莉亚才发现他有一双羊脚。
“伊西丝·霓莫霓思!”他偏斜着脑袋,尖声尖气地说,“她大量失血。”
“关你什么屁事?”芙莉亚呵斥道。
他缓缓转向她,一只手捻着胡尖,发黄的指甲被啃得乱七八糟。他质问:“你又是谁?”
“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她认为他企图把她的注意力从心灵书上移开。书页即将分离,边缘已泛起红光,但由于不可知的原因,心灵书似乎在反抗,仿佛想阻止她做出傻事。
凯特原本站在菲尼安身边,这时她火速冲到普克与芙莉亚中间。“你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了,”她对这个毛茸茸的精灵说,“你就别招惹她了。”
芙莉亚将她推开,说:“这都是你害的,现在你最好闪开!”
普克再度纵声大笑,他不再理会芙莉亚,转而来到伊西丝身边蹲下。无论他的脸朝着哪个方向,似乎总有阴影笼罩在他脸上,或许是眼睛的红光造成的,要不,就是有一抹夜气随时笼罩着他。
他伸出长长的手指拾起伊西丝的心灵书,接着直起身来翻了一下。“是祈祷书?”他咯咯咯地发出被逗乐的笑声,说,“我们这位厉害的伊西丝女士可真令人意外呀。”
“书巫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心灵书的。”芙莉亚说。
她手上的鸟喙书清了清嗓子说:“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合作的成果。”
普克将伊西丝的心灵书放进他的斜背包,向其他书妖下达指令,霍米尔立刻来到他们中间。“将她背到营地去!不过,小心她的伤口!如果她死了,就没有利用价值了。”接着他命令另一名半人半啮齿动物的书妖,“你先过去通知阿列尔!”
“不可以!”芙莉亚想阻止,上臂却被菲尼安牢牢地抓住。
“他们是想帮她,”他说,“至少会先帮她。”
“你不是说——”
“随便你怎么想,但是我们没有出卖她,他们并不想杀她。”
“真的,”凯特附和,“我们到营地时,霍米尔已经报告了所有的事,而普克和其他人也正准备过来接她,阿列尔有话要对她说。”
“这段时间游吟兄弟一直在这里?”芙莉亚问,“他们就躲在这片树林?而你们都知情?”
“我并不知情,”凯特的目光显露出矛盾与遗憾,“至少不完全确定。不过菲尼安……”她突然住口,因为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菲尼安也是反抗军,这让他成了亚当学院的死对头。但这么说来,他岂不该是芙莉亚的盟友?为什么感觉上却不是这么回事呢?
鸟喙书的书页还翻开竖立着,发着红光,但芙莉亚的力气却消失了。现在就算她想,也无法将书页之心分离开来了。
她猛地将书合起,甚至在将鸟喙书用力塞进工作服口袋时,还把它夹痛了,但她不理会口袋里传出的闷声抱怨。她没再多瞧菲尼安一眼,也任由凯特站在原地,便匆匆跟着霍米尔离去。霍米尔双手抱着没有生命迹象的伊西丝,像抱着孩童一样轻柔。
38
芙莉亚差点没发现前方骤然下陷,而陷落处后方,一棵棵粗壮巨杉拔地而起,直入云霄,树上布满纠结的爬藤植物,凹陷处的岩层外缘也杂七杂八地长着带刺灌木、常春藤与野玫瑰,仿佛他们行经数英里的灌木丛区突然变成了另一种下层林木,但多亏菲尼安事先警告,芙莉亚仔细一瞧便发现,原来是前方地面断开了,在粗壮如塔的树干与多刺藤蔓之间裂出了一道深不可测的坑堑。
一棵巨杉在好久以前就朝坑堑边缘倒下,树冠覆盖了方圆两百多码的林区,而它下方的植物在枝丫间找到重见天日的路径后,又发展成了树林的一部分。这群书妖扯开落叶与五叶爬山虎形成的掩护,立刻有楼梯映入眼帘,这道楼梯是在倾倒树干的一侧,沿着布满字母的树皮开凿而成的。一行人踩着台阶登上树身,沿着其他楼梯与平台,曲曲折折深入地底。
普克在前带路,他轻盈地蹦跳着,边走边吹笛子,笛声回荡在四周的巨杉树冠间,旋律悠扬,和他的野蛮外形一点也不搭。
霍米尔抱着伊西丝跟在普克背后,芙莉亚与其他书妖走在后方,凯特与菲尼安走在最后面。身材高大的霍米尔以一种梦游般的坚定步伐走下阶梯,完全不受伊西丝的重量影响。这一路上,他什么话也没说,在芙莉亚赶上前,担忧地看向他怀里那位毫无意识的女密探时,他也毫无表情。就她视线所及,伊西丝白色紧身衣上的红色血迹并没有扩大,但就算她不是医生,也看得出伊西丝失血过多。
普克吹奏的旋律有了变化,尽管芙莉亚很想诅咒他得羊疥疮,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吹得非常动听。传来的音乐具有安抚与激励人心的作用,时而令她昏昏欲睡,时而令她警惕戒备。她从没读过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更没看过这部戏,但她知道一些类似普克的角色,例如诡计多端的牧神与异教的潘神,他们都是深谙如何操控人类并诱其堕落的生灵。
在离倾颓巨杉树底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植物开始变得稀疏,也终于看得到地面了。要是树干在这时塌下来,肯定会压死人的。
“我们快到了,”凯特突然出现在她背后,说,“别担心,菲尼安也许是个傻瓜,但这件事他考虑得很周详。我们本来可以抢在其他人到达前先跟你们会合,再一起回书城的。不过他认为对我们所有人,甚至对她来说,这里更安全。”凯特指着伊西丝说。霍米尔稳定地沿着阶梯往下走时,伊西丝的双脚也跟着轻轻晃动。
芙莉亚嘟囔着表示不满,但随即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因为更下方出现了由众多枝丫茂密的树干构筑的堡垒。这些树干其实是粗大的树根,是巨杉倒下时,从地面上拔起的根系。如今这些树根宛如巨型章鱼的手臂,而这只章鱼远远大过任何古老水手传说中的巨怪。
楼梯穿梭在树根之间,将芙莉亚一行人带进树根内部,巨杉许久以前曾深埋于大地的部位。抵达楼梯尽头时,芙莉亚才知道这处纠结如迷宫的内部究竟藏了些什么。
反抗军的营地以帐篷、茅舍、吊桥与滑轮胡乱拼凑而成,全建造在像是被挖空的巨杉根系之中。这些简陋的栖身处包括:木格栅栏与凿墙拼组的诡异构造物、杂乱绳索编结成的类似蜘蛛网的茧居、帆布兽皮拼缀而成的屋顶等等。它们大多搭建在坑坑洼洼的表层,中间有些屋舍穿插,是用上面布满文字的大片树皮搭盖的房子。
在普克笛声的引领下,他们跨越高得令人眩晕的桥梁,穿过挖空木头建造的通道。这里聚集着众多书妖,他们大多有着人类外形,但也有些肖似动物,甚至长得奇形怪状的。许多书妖都带着武器,包括古老的刀剑与现代化的突击步枪。她实在看不出住在树根里会比庇护所的管制区里好在哪儿。谁会想要住在满是烂泥与霉味,要随时担心遭人攻击而必须全副武装的地方呢?
“你觉得这里很凄惨吧?”菲尼安赶上来,从侧面打量着她。
“我想,我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你当然有啦。别再装了——反正你之前也不怎么客气的。”
她恶狠狠瞪着他,问:“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说,管制区已经人满为患,而且又嘈杂,绝对不是谁会自愿想住的地方——”
“我想!”凯特反驳。
“可是这种地方?”芙莉亚比了比周围。“简直像被人埋在地底,差别只在于,如果你够努力,也许可以在这里望见一小片天空。这里又黑又暗,散发墓穴的气味,我敢说,这里的寝具一定也都发潮了。”哎呀呀,她自知这番话就像个被惯坏的小孩会说的——尽管世上也只有大西洋才会比费园里的多数房间更加潮湿——但她真的很渴望能了解其中缘由。是什么驱使这些书妖和人类躲藏在这里?这里虽然不同于偏远的庇护所,但显然不比那里的畜栏舒适。“你认为,这里有什么是其他地方没有的?”她问。
“自由。”菲尼安的回答极为洪亮,这两个字音被树根反射回来,融入领路人飒飒鸣响的笛音之中。
“可是是做什么的自由?”她问,“狩猎和爬树的自由?”
她也曾梦想与凡塔思帝寇·凡他思提切灵和他的手下漫游在利古里亚的森林中,幕天席地,在营火旁聆听过往的冒险故事。那岂不正是此处生活的写照:在透风的帐篷里度过湿冷的夜晚和凄风苦雨的白日,害怕被人发现的恐惧如影随形地笼罩在心头。
“只是自由,”菲尼安说,“没有任何条件、限制,不问原因、目的,而且知道没有人会因为你是或不是什么而评价你。书妖们并非自愿要离开书本沦落到我们的世界里的,这是你们书巫的错,因为你们的力量失控了。但是你们却瞧不起他们,把他们关在管制区,因为他们会让你们想起自己的弱点。”
她大可宣称自己跟这些事毫无关系,但这么说只会让争论在原地打转。何况菲尼安说的没错,某种程度上他们都该为书妖的命运负责。书巫不但不关心书妖,还压迫他们,目的只是免除自己必须请求他们宽恕的难堪。
这伙人来到一处纠结的树根比费园警卫室还大的地方,上方悬着一口大到足以供教堂使用的铸铁钟。
阿列尔从一处缝隙中走出,一头黑发沿着瘦削脸颊向外翘起,仿若瞬间凝固的爆炸一般。在半明半暗的地方,光线有如金线般射入,当他的身影踏进一道光束时,白皙的身躯泛起蓝光。他和普克一样又矮又瘦,但极为精壮,穿着一条兽皮制成的及膝短裤,皮肤底下有浅淡的痕影在移动着,这些痕影令芙莉亚想起刮风时云涌的天空。在莎士比亚笔下,阿列尔属于大气精灵——天知道具体来说究竟会是什么模样——但自从离开文本之后,他就如同故事中其他拥有异能的书妖,完全丧失超能力了。
“是幻象,”在任由芙莉亚注视了一会儿之后,阿列尔说,“从前,这些痕迹是被俘虏的风暴、大气,是遭魔法压制了能量的暴风雨,但如今这些不过是残影,犹如刺眼强光射进瞳孔后,即便转向凝视他方,光斑依然存在。而这些就是我现在所仅有的了。”
“果真这样,”芙莉亚问,“你们是怎么逃离那座藏书室的?不靠穿越——”
“这里不只有书妖,”他打断她,“还有其他反抗亚当学院的人,像你这样的书巫,其中两人在见面地点等着普克和我,带我们离开。”
支持反抗军的书巫?难道整个体系已经瓦解到这种地步了?芙莉亚的无知也许会被人解读为过度天真,但这可能不算坏事。只是爸爸竟如此费心避免她和皮普触碰真相,这一点令芙莉亚大为惊讶。亚当学院追杀爸爸,他却还像个即使遭到流放却依然誓死效忠国王的贵族,奉行着古老的信念。难道空白书不过是替代品,替代那个他不愿意承认的敌人?这实在是个大悲剧,也让芙莉亚非常生他的气。这些年来,他只顾着训练她如何追捕七芒星的作品,却不教导她如何为真正的人生做准备。
她指着躺在霍米尔怀里的伊西丝·霓莫霓思,问:“你能救她吗?”
阿列尔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似乎一路探进她内心深处:“你不是早就救她了吗?”
“我?”
他调皮地笑了笑,这让他显得稍微可亲了些。他的笑容虽然驱散不了眼眸里那亘古已存的哀伤,却显露出孩子气的慧黠。在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他本身就是个囚徒,是魔法师普罗斯佩罗的奴隶。而直到今日,无论菲尼安对这里的评价如何,他依然是个囚徒。
“请进。”他朝缝隙所在的方向彬彬有礼地比了个手势。普克再度举笛就唇,绕着他的游吟兄弟蹦跳了半圈,走到入口另一侧,模仿着他的手势。
芙莉亚带头走,霍米尔、菲尼安与凯特随后,其他书妖则留在外面。
在这丛树根内部,只有由根须缠绕成的不规则空间,地上铺着木条地板,每走一步,就发出低沉的声响。房间内别无长物,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张床,但没有其他寝具。房间中央天花板排气孔下方有个冷灶,另外好几处地方则高高堆放着书籍。
“我不需要更多东西,”他必是觉察到了芙莉亚惊讶的目光,说,“在岛上时,我的东西比这里还少。”
阿列尔将多块兽皮做成的拼布垫子铺在地板上,霍米尔将伊西丝放到垫子上,让她四肢摊平。这时芙莉亚发现,她身上的血迹缩小了。难道之前是自己过度激动,误以为她流出了更多的血?
阿列尔伸手摸了摸伊西丝的额头和胸腔,说:“她正在逐渐康复。”
普克同样俯身查看沉睡的伊西丝,还用食指将她一边的眼皮掀开,接着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在伊西丝眼中见到的,应该只是自己的影像吧,因为他扮了个大大的鬼脸,被逗得乐翻了天。
“嘿!”芙莉亚阻止,“别碰她!”
普克果真倏地弹开,边吹着笛子,边绕着冷灶蹦蹦跳跳,同时密切注意着芙莉亚的一举一动。现在,他的举止像个疯子,但之前在石头那里,却能下达清晰的指令,而其他书妖似乎也视他为首领。
“坐下,”阿列尔拨开垂落在脸上的发绺,但这些发丝立刻又遮蔽了他的眼睛,“各位!”
菲尼安理所当然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凯特则迟疑了一下,才在他身边落座。
“她现在怎么样了?”芙莉亚依旧站在伊西丝身旁。
“她会康复的,”阿列尔答,“已经开始好转了。”
“怎么可能?”菲尼安问,“她严重失血,看来似乎——”
“去问你的朋友芙莉亚吧。”阿列尔说。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她,凯特眼中再度流露出敬畏,就像之前看到芙莉亚在屋顶上杀了那些骑士时那样。她问:“你施展了书巫术吗?”
芙莉亚急切地摇头,说:“我没有帮她治伤!这种能力我根本没有!”
阿列尔再次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她:“你一定做了什么,你心知肚明。不过,要真是如此……”一股令芙莉亚生惧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现,他果然在搜索她的意念,这点她现在百分之百确定了。
普克从斜背包里拿出伊西丝的心灵书,放到桌面中央。有那么一分钟,每个人都在盯着它看。阿列尔打开了一个盒子,取出凯特为菲尼安找来的那截书妖断手,看来菲尼安又将它交给游吟兄弟了。遍布断手每寸肌肤的字母刺青已经褪色,泛着青光,而包覆断腕处伤口的圆形金属盖也已经现出铜绿。这只手五指微曲,仿佛在乞求施舍。阿列尔将断手放在心灵书上,犹如镇纸压在上面。
“这样可以让她暂时无法利用心灵书。”他说。
芙莉亚只好接受这个做法,一如她必须接受在这数小时内见识到的众多事物。谁知道这些书妖还知道哪些预防书巫术的伎俩呢?
这时,伊西丝紧身衣上的血迹也在持续缩小,之前还彼此晕染的血迹如今逐渐分离,最后只剩一片雪白。
“我们该检查下她的伤口了吧?”芙莉亚问。
阿列尔淡淡地笑了笑,说:“也许要再等一下,现在伤口正在愈合。”
“怎么可能呢?”菲尼安问。
“还有,她衣服上的血迹为什么不见了?”凯特问,“她的衣服又洁白如新了。”
阿列尔望着芙莉亚,说:“你要向他们说明吗?”
“我哪有办法。”
普克四肢趴地,像狗一样嗅闻着伊西丝的上半身,说:“现在她闻起来已经没有死亡气息了。”
菲尼安无奈地叹了口气,身体又靠回椅背。他朝凯特笑了笑,摸了摸她的手。
芙莉亚恨死了普克绕着全然无法防卫的伊西丝打转,那模样,就像他正等着用尖利的牙齿朝她狠狠咬下。
这时,阿列尔突然开口:“对于令尊的遭遇,我深感遗憾。”
芙莉亚张大了嘴,感到万分惊讶。接着她转向凯特:“你告诉他们了?”
凯特神情严肃地摇摇头:“我发誓,我连一个字都没说。”
“没这必要。”阿列尔表示。
芙莉亚恫吓地跨近一步,一只手移到口袋里的鸟喙书上,说:“麻烦你,别再读取我的意念!”
“抱歉,但你是书巫,我们必须确定,你不会出卖我们。”
“而一旦探知我的想法,你又会更深入些,并且——”
“这一点我也深感遗憾,”阿列尔打断她的话,柔声说,“但我们必须为这里的八十个男女老幼负责,换作是你,也会这么做的。”
芙莉亚愤愤地吞下怒火,也许这些都不重要了:“你们能帮我救出弟弟吗?”
“你弟弟关我们什么事呀?”普克说,“我们又没有欠你什么,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你父亲的死,错不在我们,也不在她。”他伸出笛子朝女密探伊西丝一指,说,“那是场意外,你就认了吧!”
“普克!”阿列尔呵斥他。
芙莉亚恨不得将这头可恨的公羊的脖子扭断,但她也清楚,和他对抗,自己没有胜算。好不容易,她压下情绪不理他,再次转向阿列尔。游吟兄弟二人之中,阿列尔也许更加危险,却更好相处。
“皮普成了魅姬的囚徒,都是因为我爸爸已经无法保护他了。”她在脑海里痛苦地补上一句,因为我保护不了他。“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但经历过书城那些事,她恐怕会把怒气发泄在他身上。”
普克吹出一声刺耳的笛音,说:“有可能,谁要招惹了书巫,什么都有可能。亲身尝到这种苦头,滋味并不好受,是不是?”
“够了!”阿列尔厉声呵斥道,“别闹了,普克!”
但芙莉亚已经听得火冒三丈,并且感应到了心灵书对她的支持。它跳到她手上,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前便翻开书页。普克仓皇倒退,却被伊西丝绊倒,一头仰倒在冷灶灰烬上。
芙莉亚生怕其他人觉察到她在做什么,于是她火速将书页之心分离,将其中蕴含的字母能量凝聚成毁灭性的一击。
“普克!”阿列尔在桌旁大喊,接着有件物品朝这个羊人飞了过去。
普克伸手接住,整个过程不过区区数秒,芙莉亚还来不及诵念书页之心的内容,普克已经将书巫断手挡在身前防护了,而救了他一命的,或许便是这只断手。芙莉亚的力量将他抛上半空,上下身拗折在一起,撞进房间另一端纠结的根丛缝隙,他的手臂、腿与头颅有如花束般插在那里。
释放出的能量部分回击到芙莉亚的神经,逼出了她一声呐喊。在杀气腾腾的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唯一的愿望,就是把整座营地连同死书林全烧个精光。她拥有这份力量,无论是这个羊脚怪还是那个大气精灵都阻挡不了她。
“芙莉亚……”
伊西丝·霓莫霓思支起上半身。
“芙莉亚,住手。”
伊西丝的一袭白衣亮得脱俗,那白,似乎将一切都笼罩在其中。普克破口大骂,却依然无助地卡在墙上,凯特与菲尼安猛地从座位上跳开,阿列尔则瞬间逼近芙莉亚,手臂向前一伸,将一把弯曲的匕首架在她脖子上。
“不要,芙莉亚,”伊西丝的声音听起来还非常虚弱,却压过了芙莉亚耳中的沙沙声,“他已经领教了该受的处罚,你就饶他一命吧,否则他们会杀了你的。”
众人的动作似乎都变得奇慢无比,从阿列尔的蓝眼珠中,芙莉亚看出了杀意——无论他对自己兄弟的行为作何感想。
也许他会得手,也许不会。但书页之心在芙莉亚眼前合拢,纸层紧密贴合,红光熄灭。
伊西丝虚弱地笑了笑。
阿列尔握着匕首的手缓缓落下。
芙莉亚跪倒在地,接着眼前发黑。
39
芙莉亚恢复知觉时,凯特正曲着腿,双手环抱膝头,下巴抵着腿,坐在地板上陪伴她。
“你看起来很惨。”
芙莉亚动了动脑袋,却立刻发出呻吟,脑袋里仿佛有颗大铁球在滚动。她口渴极了,嘴唇也发麻。最后一次刷牙是什么时候了?《凡塔思帝寇》讴歌荒野生活,却对这种窘况只字未提。
“这里有……”
“厕所?”
芙莉亚几乎已经对自己的问题感到后悔了,因为她早就猜到答案会是如何了。
“有个舒适的茅坑。”凯特咧嘴笑着回答。
“舒适?”
“有纸。”芙莉亚坐起身来,铁球立刻从脑袋坠落到胃里:“哪里?”
凯特指着出入口外面的露天处。看来他们置身于一处挖空的树干内部,这个空间要比阿列尔的住处小多了,但相当舒适。芙莉亚躺在木质地板上,不知是谁——也许是凯特——在她头下摆了一张折叠起来的毛皮。“右转,沿着吊桥下去走到底,一下子就看到了。”
芙莉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摸了摸塞弗林的书。那本书仍旧在她腿部的裤袋里,倒是她的心灵书不见了。
“书被阿列尔收起来了,”凯特说,“它狠狠地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
“他有对鸟喙书怎么样吗?”
“他们只不过是在它的鸟喙里塞了一颗苹果,好让它闭嘴。”
芙莉亚步履踉跄地走到户外时,才发现已经是夜晚了。灯笼照亮了周遭的环境,光线笼罩下,营地蒙上了斑驳暗影形成的黑网。
许多新生树木早就穿过倒塌巨杉的缝隙向上生长,芙莉亚在其中一棵新生树干中苏醒过来。这些树虽然比那棵倒下的巨木年轻许多,树干却已经比一般塔楼还要粗壮了。由于树皮深暗,芙莉亚必须仔细观察,才看得到这些由昔日书籍长成的树木上面有哪些字母。
回到凯特身边后,芙莉亚的头依然不断抽痛,幸好恶心感已经逐渐缓解了。
“还好他们允许我自由行动。”芙莉亚背倚着木质墙面,身体慢慢下滑,直到与凯特面对面坐着。
“普克认为应该把你剥了皮用盐巴腌起来,”凯特紧张地笑了笑,可想而知芙莉亚是如何惊险逃过这一劫的,“他们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他从缝隙里拖出来,也难怪他心情会那么恶劣。”
“混蛋!”
“菲尼安说,他其实不像外表那么坏。”
“菲尼安,”芙莉亚特别强调这三个字,“他也自称是在这里种树的,却对这个满是恐怖分子的地方只字未提。”
凯特目光一沉,说:“首先,是菲尼安带你过来,并且救了你一命的。”
“但这违反了他的意愿!”
“第二,他确实是个园丁,确实在林子里葬书养树。”
“而第三呢,他跟游吟兄弟同样都是暴徒。”
“第三,”凯特呛她,“你可以不要再这么趾高气扬,好好看清事物的真面目吗?亚当学院这个专制体制不只压迫庇护所,也操控着外面的世界。你知道有多少政客、学者、艺术家、出版人还有天知道什么样的人都是书巫吗?而好多这样的人都听命于亚当学院?”
“是菲尼安这么说的?但并非拥有一架子书的人都是书巫。”
“那些拥有整座藏书室的呢?那些为了珍稀书籍一掷千金的人呢?那些在世界各地拍卖会上出价的人呢?负担得起这些的人通常不会是面包师或泥瓦匠。外界的精英分子全都是像你这样的书巫,而这种现象正是亚当学院一百五十年来精心打造的。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我爸妈也属于那个圈子。”
有那么一会儿,芙莉亚惶惑了起来,其中一个原因在于她还整理不清思路:“可是游吟兄弟干的是暗杀行动!他们杀害了数十名书巫,而且每次袭击学院的机构,都会碰巧害得在场的无辜人士丧命。那些人并不是独裁者,凯特!他们只是像你我,或者是像外面那些书妖那样的人。”
凯特似乎还有话要说,最后却又把话吞回肚里,保持沉默。对于在亚当学院势力范围内所发生的事件,芙莉亚只略知一二,但即使这样,她还是多少听过游吟兄弟杀人、发动恐怖攻击与绑架人质等恶行。尽管菲尼安宣称,普克并没有那么坏,但这说法还是比较适合用在菲尼安自己身上吧?
“你爱上他了,”芙莉亚语气稍微和缓,“我不会因为你替他辩护而责备你。就连我自己也不算讨厌他。不过你别想说服我,让我认为自己对普克过于粗暴了!我只想找回我的弟弟,没别的,游吟兄弟在干什么勾当我都无所谓。好几个世代以来,我们家族只能躲藏度日,我是绝对不会站在亚当学院那一边的。掌管学院的三大家族谋害了我的祖先,而少数逃过大屠杀的人,却必须逃离家园。说起来,放炸弹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但实情是,我只想救皮普,而且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凯特失神地扯着裤子的破洞边缘,问:“你有什么计划吗?”
“我会给魅姬她要的东西,”芙莉亚反问,“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你不会真以为在这些事件之后,她还想要交易吧?她差点儿被伊西丝杀了。”
“她现在怎么样了——我指的是伊西丝。”
“你绝对不会相信的。”
芙莉亚咽了一下口水:“复原了?”
“她简直重生了。那些书妖将她囚禁起来了,虽然普克想将她——”
“剥了皮用盐巴腌起来。”
“更恶劣。关于虐人手法,他似乎创意无穷,”凯特笑得有点勉强,“她身上的血迹消失了,阿列尔想查看她的伤口,她却说,他要是敢碰她,她就——”
“听起来很像她的作风。”芙莉亚朝凯特伸出一只手,想帮她起身,但就在凯特伸手握住时,芙莉亚突然膝盖一软,两人双双跌了个四仰八叉。芙莉亚比自己愿意承认的还要虚弱得多,但她却忍不住笑了——同时咒骂了起来,而凯特也终于绽放出笑容,方才还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硝烟味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不容易两人都站了起来,芙莉亚说:“抱歉,我并不想……我是说,我对亚当学院的痛恨,丝毫不少于你和菲尼安。请别误解,我在意的只有皮普,其他的事我已经没办法多想了。”
凯特拥抱她,说:“我是个白痴,你弟弟还没有重获自由,我居然还跟你吵架。”
“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没命或是被关进牢里了。如果皮普还有机会,那他应该感谢你才对,你的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有那么片刻,她们紧紧拥抱着。芙莉亚想起,自己还不曾有过真正的朋友。要说有的话,也许就是宝琳了,但那种情谊又不同。而且现在因着魅姬在寻找只有芙莉亚能给的东西,已经害得宝琳被杀,陈尸厨房。两人离开树穴,踏入夜色时,凯特问:“阿列尔宣称,是你救了伊西丝,他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试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写一封信,写在我的书上。”
“你的心灵书?”
芙莉亚摇头:“另一本。我想,现在我可以确定,魅姬想要的就是那本书。”
“我听不懂,要怎么——”
当她们远远看到阿列尔的茧居在一棵树干后方出现时,芙莉亚握住凯特的手,说:“等一等,等大家都到齐了,我再解释。”
40
伊西丝不在,因为书妖们不肯让她离开牢房。芙莉亚提议可以绑住她的双手,但被普克否决了。此刻他有点弯腰驼背的,身上还有几处严重的擦伤,此外并没有其他伤势。有一度,他朝芙莉亚跨近一步,想威吓她,但阿列尔立刻横挡在前,对芙莉亚说:“我们一起去找伊西丝,这样她就可以留在牢房,而大家也能听到你要说的话。”
芙莉亚打量着他,问:“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这名大气精灵笑着耸耸肩,说:“来吧,要去的地方不远。”
“我想先拿回我的心灵书。”
“你休想。”普克呛声。
阿列尔却点点头,说:“但你必须答应,不会攻击我们任何人。”
她不信任地朝羊男普克瞥了一眼,普克也用闪着红光的双眼愤愤回瞪:“好,我答应。”
阿列尔走近桌子,桌面上,鸟喙书就搁在伊西丝的心灵书上,最上方则是那截书巫断手。鸟喙书的鸟喙深深缩进书里。
芙莉亚接过鸟喙书时,它嘟囔着骂人,但它够聪明,没有特别针对谁。
芙莉亚与游吟兄弟在灯笼的光照下经过一座座根桥与狭窄的平台,菲尼安与凯特也跟在后头。伊西丝牢房所在的树干位于营地外围,芙莉亚原以为霍米尔会负责看守,但菲尼安表示,这个巨人早已返回边界,看守门户去了。
伊西丝·霓莫霓思正站在装有铁窗的树缝后方,除了几处污痕,她的紧身胸衣一片洁白,没有留下任何血迹。为了安全起见,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
“你有水和食物吗?”阿列尔问。
伊西丝没吭声,她的目光一一扫过每个人,最后定着在芙莉亚身上,接着才说:“他们说,是你让我恢复健康的。没想到你的力量居然如此强大。”
“不是我。”
“放屁!”普克骂道。“我们干脆动身去割断几名亚当学院人士的咽喉才是。”
“你先好好听她说。”阿列尔呵斥他。
之前芙莉亚已经考虑过,这段故事该从哪里谈起,最后她决定,如果不是从头说起,说了也等于白说,于是她便从自己是如何在费园地下墓穴发现塞弗林的书,还有他如何说服她,在相隔两百多年的距离下,开始彼此通信谈起。
凯特惊讶得说不出话,菲尼安蹙起眉头,阿列尔则面露微笑,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普克只是百无聊赖地把一根棍子伸进栅栏里戳弄着伊西丝,直到她猛然回身,用被绑缚着的双手抢下棍子弄断。看到大家都用责备的眼神望着他,普克才望着地面,委屈兮兮地说:“好啦,好啦……”却抑制不住咩咩咩的笑声。
接着,芙莉亚谈起穿越到都灵藏书室的事,并以镇定的语调叙述爸爸如何中枪,伊西丝如何渡给他力量,好让芙莉亚返回费园等等。父亲的死,芙莉亚只以一句话带过,但对魅姬如何发动攻击,她的骑士如何在最后一分钟抓到皮普等事展开了详细的叙述。这些事凯特已经听过了,但她依然握着菲尼安的手,听得极为专注。
芙莉亚一直说到,女密探如何在玻璃温室前救了他们,并因此身受重伤,接着便突然止住不语,只用一只手扶住栅栏,定定地望着伊西丝。
“当你告诉我,你是在昼夜交界处出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而且无论如何我都得放手一搏。”伊西丝以夹杂着不解与不安的眼神回应芙莉亚的目光。
“在昼夜交界处出生?”菲尼安实在听不懂,他挑高了眉,问,“七芒星那则古老的传说?”
普克用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瞧来瞧去,问:“什么传说?你们在胡扯些什么?”
“这故事谁都知道。”凯特答,菲尼安也点点头,这一瞬间,芙莉亚也突然想起故事里的所有细节了。她百分之百确定,直到几小时前,她还从未听过这个故事,但此刻她觉得这个故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像是听着它长大的。
成功了。奏效了!
芙莉亚望向伊西丝,她则离开栅栏几步,脸上流露极度困惑的神色。她声音颤抖,询问:“怎么可能?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要获得这个地方的信息……可是从来没人提起过这个故事,连一个字都没有!我不可能把所有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的。”
“如同七芒星多数的故事,这则故事也是他的写作练习,”芙莉亚说,“时间大概在他撰写最后几部盗匪小说时,但要比空白书早上几年。”
“我还以为空白书只是个传说。”凯特说。
普克有如猛兽般蹑手蹑脚地绕着芙莉亚打转,比起她带给他的羞辱,好奇心更加让他难耐:“有谁能告诉我,你们到底在讲些什么吗?”
“这是不可能的……”伊西丝再次喃喃自语。
芙莉亚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她以几句话扼要地交代了这则故事。这个出生于昼夜边界的女孩是个孤儿,从养父那里得知自己出生于一座白昼与黑夜交汇的城市后,便离家出走,想解开自己身世之谜。由于这则故事不受限于物理与天文法则,因此这座城市永远被同一界线一分为二,黑暗区的居民永远做不出善事,光亮区的居民则永远不会出现卑劣的念头。
“这跟昼与夜又有什么关系?”普克说,“根本就是胡扯。”
“那不过是个童话,”凯特说,“故事里的事情总是比真实生活来得简单。”
羊男朝牢房栅栏鄙夷地吐了口口水,说:“这种垃圾故事没人想听,我们是在浪费时间。”
但阿列尔却朝芙莉亚点头,催促她说下去,于是芙莉亚又继续讲述。
后来女孩来到昼与夜交汇的城市,光亮区的居民对她的热心与友善几乎快将她压垮了,而黑暗区的居民却对她极端恶劣。最后她让所有人都见识到,独有善或独有恶都无法构成圆满的生活,唯有融合二者才能带来幸福。于是全城居民都视女孩为救赎,大家欢欣鼓舞,开放边界,两边居民互相亲近,从此以后过着心满意足的生活,直到老死。
“那个婊子后来有没有遇到白马王子?”普克问,“这算哪门子的鬼话故事?”
“七芒星的童话故事里永远不会有人结婚,”芙莉亚说,“因为他的角色并不是人类,这是他们的特点。”
“不是人类?”普克疑惑地捋着他的山羊胡。
“对,他们都是书。”
“书?”他满腹疑问地重述了一遍。
“他们举止像人,乍看之下外表也像人,但实际上他们永远只是蕴藏在书中的魔力象征。当七芒星提到善与恶,他想的其实是小说的好与坏。七芒星对书极其痴迷,一生都只围绕着书。”
“胡说八道!”普克大嚷,“我听不懂!”
凯特也大感讶异。
芙莉亚继续说:“有一大堆论文在探讨这个观点,各种分析、诠释一大堆,而绝大多数都指向一个结论,就是七芒星想写的从来不是真实生活或真正的人类,就算他想,也无能为力,因为他对‘真实’毫无概念。据说他几乎从未离开过他的藏书室,如此一段时间后,环绕着他的就只有书了,尤其是他后期的小说,写的都是书中的书中的书,他的故事永远只环绕着书本打转,比如这则童话,实际上它阐述的并不是人心善恶,而是文学的好坏,是书籍借由将黑白混合而成的灰色调所能发挥的作用。七芒星和格林兄弟不同,他并未搜集流传已久的童话故事,而是一直在创作自己想象的故事,目的是利用书籍与故事创造出他自己的世界。”
普克那炽红的眼睛紧盯着芙莉亚,她说的话,他显然一个字都听不懂。若非芙莉亚的家教蒂奥菲先生发现她特别偏爱七芒星的作品,因此在上课时讨论,她也许永远不会想到这个论点。还有绝不能让爸爸发现她热爱七芒星作品的禁忌效应,让她更是兴趣倍增。
“芙莉亚,”牢房阴影中幽幽传来伊西丝的询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不是人类,”芙莉亚说,“你从来都不是人类,你是书妖。”
“嘿?”普克说,“亚当学院的女密探居然是书妖?”
阿列尔双臂环抱在胸前,露出称许的笑容,说:“你把伊西丝告诉你的,写信告诉那名日后将成为七芒星的年轻人。尽管十七岁的他极力申辩自己不是七芒星,多年后他却想起了这件事,并将它写进了某则故事里。你促使他在一个半世纪前写下了生于昼夜边界的女孩这则故事,因而导致伊西丝·霓莫霓思变成了脱离那本书流落人间的书妖。”
“不!”伊西丝的呐喊充满恐惧惊惶,令芙莉亚感到毛骨悚然。“我是书巫!亚当学院彻底调查过我,我绝不可能是书妖!”
“亚当学院检查你是否能为他们所用时,你确实还不是书妖,”芙莉亚说,“要等到我在写给塞弗林的信中,向他谈起你养父告诉过你的事之后,你才变成了书妖。对我来说,那不过是几小时以前的事,但对其他人来说,却是一则写于十九世纪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突然变得家喻户晓,甚至连你都记得。由此可以证明,塞弗林便是七芒星。”
伊西丝跪倒在牢房地板上,双手掩面。
凯特用舌头将干巴巴的嘴唇濡湿,说:“你告诉他这件事,后来他采用,于是你……我的意思是,你果真改变了过去?”
阿列尔抢在芙莉亚之前答:“没错。”几小时前,他一定已经从她的意念里读取到这件事了,但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她的作为影响范围有多广。
芙莉亚感到非常难堪,甚至觉得十分愧疚。她再次转向伊西丝:“我非这么做不可!”她解释说,“那是唯一能救你的方法。当时我也不清楚,这样是否有用……有太多不可行的理由,塞弗林可能会忘掉这件事,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伊西丝缓缓抬起头,在灯笼的照耀下,她脸颊上闪烁着泪光。“救我?”她说,“你居然把我变成了书妖!”
“真的很惨。”普克表示。
“她做的其实远不止于此。”阿列尔赶紧为芙莉亚开脱。
菲尼安也终于了解了:“如今伊西丝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证明书妖也能是书巫。”
“也许你们和我们的差别并没有那么大。”芙莉亚如此告诉阿列尔。她心里想的则是:“我们也都可能是某一本书中的角色,如同所有的书妖,他们在离开原来的故事流落人间之前,也都对这一点一无所知。”
大气精灵阿列尔点点头,芙莉亚则想,他赞同的究竟是她的说法,还是她心中的想法?
“可是有一点我还是不懂,”凯特问,“为什么这样就能救伊西丝一命?她是人类还是书妖应该都无所谓——她的伤势都会致她于死地。”
芙莉亚偷偷瞥了伊西丝一眼,伊西丝也发现了,双眼立刻睁得大大的。
“老天,”伊西丝低呼,接着猛然起身,用肩膀撞栅栏,说,“快点帮我解开手上的绳子!”
普克讥笑她:“你做梦!”
“她不是寻常的书妖,”阿列尔若有所思地说,“她是出自七芒星故事的书妖,而这……”他话还没说完,芙莉亚已经在脑海里把话接下去了:
这又会使她成为一本书。
书巫、书妖,以及——
“一本该死的书!”普克脱口而出。
“绳子!”伊西丝大喊,“马上把绳子解开!”
阿列尔来到牢房门口,拿出弯曲的匕首,说:“转过身,双手放在栅栏上。”
伊西丝的肩胛骨紧紧顶着铁栅,阿列尔帮她将两手手腕之间的粗绳割断。伊西丝双臂一伸,踉踉跄跄地冲向牢房后墙,背朝众人。她的兜帽斗篷让人看不到她在做什么,但芙莉亚已经猜到了。
“伊西丝。”芙莉亚低声呼唤,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完全无法想象此刻伊西丝的感受。
普克紧张得两只羊蹄交替蹦跳着,而铁窗前的众人也全都凑上前去,就连不久前还把伊西丝当成敌人的菲尼安,都紧张地咬着下唇。
“我一定得这么做,”芙莉亚解释,“那是唯一能救你的办法。”
伊西丝解开紧身胸衣最后一个钩子,一阵窸窸窣窣声响起,接着她发出了芙莉亚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不是尖叫,不是悲叹,也不是啜泣,而是融合这三者的声音,听起来有如一个人的存在像只手套般整个儿翻转了过来。
伊西丝步履摇晃,差点摔倒,但在最后一秒又站稳了脚步。她仍然背对着芙莉亚和其他人,接着她用双手将胸衣解开。
凯特紧抓着芙莉亚的下手臂,手指紧扣,抓得芙莉亚都发疼了。在场的人个个都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白衣女子,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当伊西丝缓缓转过身来时,世界瞬间静止。
这时,芙莉亚才发现自己搞错了:伊西丝并不是在解开紧身胸衣。
她将裸露的胸腔边缘扒开了。
那里已经不再是血肉骨骼,而是个皮面的书封,里面没有人体器官,有的只是蜜色的羊皮纸页,上面布满细小的文字。而心脏该出现的位置,现在是一本会呼吸的活书中间的装订线。
41
芙莉亚与凯特坐在一座巨大树根构成的桥上,这里类似的根桥多得不可胜数。她们双脚悬空荡着,凝望着漆黑坑堑内的点点灯笼,仿佛那是夜空星斗的镜像。
芙莉亚连体工作服右腿的口袋里放着鸟喙书,左腿口袋里放着塞弗林的书,在这一刻,它的重量仿佛变成了之前的十倍。芙莉亚早就猜想到,甚至还向他求证过,如今她的猜测获得了证明:塞弗林就是七芒星。只不过,1804年他开始和芙莉亚通信时,仍对此一无所知。他的第一部小说出版于1820年,那已经是他们通信十六年后的事了,之后又过了十年,他才出版了他的童话故事。一开始的塞弗林不过是个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成为作家七芒星的青年。是什么使得他舍弃装帧书籍的工作,最后选择以笔墨写作?还有,更加重要的是,是什么使他后来创造出空白书,想借此毁灭书巫界?
“你可以直接问他呀。”凯特建议。
“现在的他什么都不知道,”芙莉亚摇摇头说,“这些事要等到遥远的未来才会发生。还有,如果我现在告诉他,会有什么结果?万一他因此而改变心意,最后没有成为七芒星,我们家族会怎样?也许绯红厅不会改组成亚当学院,而罗森克罗兹家族的人也不必逃往英国,于是我很可能也就不会出生了。”她双手按住太阳穴,恍恍惚惚地闭上双眼,“如果我在信上写下这些事,那么我就会让过去产生更大的变化,结果说不定我就从人间蒸发了。”凯特低声咒骂。
“我所做的,对伊西丝……已经够糟了,”芙莉亚说,“这件事造成的后果,很可能比我们目前所能预测的要大得多,或者也可能不会发生任何事。但每次我试图影响塞弗林,试图影响后来的七芒星,都可能会影响到我们的当代。”
“但是你自己也并不清楚啊。”
芙莉亚气呼呼地说:“你去跟伊西丝解释这一点啊。”
“你跑掉以后,阿列尔便帮她打开了牢门,”凯特说,“可是她不肯出去,大家就由着她,好让她的心情能多平复一会儿。”
“她的模样你也看到了,”芙莉亚说,“换作是你,心情能平复吗?”
“我会扭断你的脖子。”
“她一定也想这么做。”
两人再次默默望着远处摇摇晃晃的光点。土壤与苔藓的气味从底下涌上来,偶尔有书妖经过,她们也会听见谈话声。
最后,芙莉亚问:“你帮菲尼安找来的断手,是从哪里来的?”
“从管制区一名黑道老大那里拿到的,他是个妄想成为书巫的书妖,因此他专门收集这种玩意儿,用来保护他的生意。”
“断手上的是古老的刺青吧?我是说,那些都是断手的主人生前刺上去的吧?”
“是啊。”
“我听过这种事。有些书巫相信,如果全身刺满文字,他们的力量就会变得更强,如果——”
凯特睁大了眼睛,说:“如果他们把自己变成像书一样!”
“没错。”
“你认为,伊西丝现在也……她也变得比从前更强大了?”
“假使她变成书妖后还保有原来的力量,并且还是个书巫,那么就有可能。”
在她们背后有脚步声接近。
“阿列尔也这么想,”菲尼安说,他在凯特身边坐下,目光越过纠结的树根眺望着远方,“他说,如今伊西丝有能力做一些她自己想都想不到的事。普克当下就想杀了她,他认为,让她自由行动太危险了,但阿列尔反对。他大概希望她投效书妖这一方。”
“直到昨天,她还在追捕书妖!”凯特反驳说,“她不可能一夕之间就成了反抗军。”
芙莉亚也不太确定,她表示:“她显然已经脱离亚当学院有一段时间了,而她变成了什么,这件事如果传开了,在还没彻查她的身份之前,他们是绝对不会放心的。但我无法想象她会乖乖任他们彻查,所以除了挺身反抗亚当学院,她再也没有别的路了。”
“但这不一定会使她成为我们的盟友。”菲尼安说。
“没错,的确不一定。”
他望着一路向上的楼梯,楼梯尽头有个平台连接着伊西丝的牢房。芙莉亚追随他的目光,凯特发现这一点,她抚摸着芙莉亚的手,安慰她:“如果她想对你怎样,就得先对付我们。”
“我不怕她,她很聪明,她会理解的。”
“我们都不了解这个女人,”菲尼安的语气显得相当无奈,“大家都知道她是谁、她做了什么,但她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一点我们毫无概念。”
凯特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她没有心脏了,人却还活着。”
三人默默思考着,最后似乎全都认为,这种事已经超出他们的想象力了。
芙莉亚觉察凯特正用眼角打量着她:“怎么了?”
“你怎么样?我是说,除了伊西丝那件事之外。”
“我很想念皮普,而且,我也必须想办法把书交给魅姬,越快越好。只要能让弟弟安全回到我身边,书可以给她,让她满意。”
“就这样?”
“你的意思是?”
“塞弗林。你对他有多了解?”
“我们通信有几个月了,几乎每天,有时候甚至一天几次。”
“你会想办法跟他解释吗?让他知道得停止通信了?”
芙莉亚摇摇头,说:“我想,就让他从此失去我的消息吧,这样比较好。”
凯特那模样仿佛在极力忍住什么不说,但最后她还是说出口了:“别去想什么‘我不该改变过去’之类的鬼话!你喜欢他,对吧?我虽然对你了解不深,但连我都看得出来。”
芙莉亚朝她笑了笑,说:“凯特,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凯特开心地笑了。这时如果菲尼安发表什么评论,芙莉亚一点也不会感到讶异,但他只是默默眺望着暗处。
最后他才问:“你知道,魅姬为什么想要那本书吗?”
“据说她在替一个叫玛塔·安提夸的人做事,至于她想用那本书干什么——我不知道。”
“安提夸?”他问,“第五个家族那个安提夸?”
芙莉亚点头。
“我还以为,当年他们全都被歼灭了。”
“也许她只是那么自称罢了,要不,就是哪个远房亲戚的后代子孙。”
“但为何偏偏是一个安提夸家族的人要攻击罗森克罗兹最后的子孙?亚当学院对这两个家族不是心狠手辣吗?他们岂不是应该互相结盟,联手对抗另外三个家族吗?”
芙莉亚想到安提夸家族研制的影墨,那是她所知的自己和那个家族唯一的直接联结,但魅姬却只提到七芒星的书,仿佛那是她对费园发动攻击的唯一理由。
过了片刻,她将这个疑点告诉他们两人。
“联结也许并不是影墨,”菲尼安说,“而是他们使用影墨的目的。”
“空白书?”
“假使世上真有空白书的话。”
“当然有!我就亲手摧毁了几本。”
“好好,”他举起一只手制止她,说,“你父亲将摧毁空白书当成个人志业,而这个玛塔·安提夸的目标如果不是影墨本身,那么她很可能是想要保护空白书。”
“我也这么想过,只是这又毫无道理。如果文殇真的发生了,那么所有的书,连同书巫术都会遭到摧毁,这对她并没有好处。”
凯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也许是她自己想和塞弗林联络,所以需要塞弗林的书。”
“跟一个少年?”
“跟七芒星,不论年纪大小。”
芙莉亚思考片刻。
“但这意味着——”菲尼安开口。
“她早就知道,塞弗林和七芒星就是同一人,”芙莉亚接口,“她也了解这本书的威力。但有可能吗?一直以来这本书都在我们家族的藏书室,连我爸爸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再说,塞弗林是我们家族,是罗森克罗兹家族的一分子,一个安提夸家族的成员又怎么会知道呢?”
这次又是凯特第一个提出显而易见的可能:“如果她认识他呢?”
芙莉亚皱起眉头。“七芒星是在1835年失踪的,也许当时他就死了,就算假设他活到一百岁,那么1890年时他也应该衰老虚弱而死了。何况,那已经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个玛塔·安提夸当时能有多大?她至少得有一百四五十岁,甚至更老才行。”她摆摆手说,“这不大可能吧。”
菲尼安态度却很坚定:“说不定她有个祖先认识七芒星,然后把那本书的秘密告诉了下一代。”
这么多推论,搞得芙莉亚脑袋都要冒烟了,但她还是提出了一个所有推论都会指向的问题:“她想从塞弗林那里得到什么?”
三人都默默无语,若有所思,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最后,芙莉亚的身体缓缓离开根桥边缘,起身说:“我必须跟伊西丝谈谈,她还欠我一个人情。”
凯特脸色发白,问:“你确定她也这么想?”
“至少我得试一试,眼下她是唯一能帮我解救皮普的人。她的力量够强,可以开启庇护所的门,也许她可以带我回费园。”
“可是她——”
菲尼安摸摸凯特的手臂,说:“她说的对。”
“你为什么不自己穿越呢?我以为,你们书巫都办得到。”
“穿越术必须在同一个世界才能施展,我可以从寻常世界的这个地方穿越到另一个地方,在同一个庇护所里也办得到。虽然这样很费工夫,因为必须有相同的两本书,何况我从未独自穿越过,”她边摇头边说,“不过,跨越两个世界的门户又不同了,唯有力量最强大的书巫才能自行创造出需要的门户,而且绝对需要用上他们的心灵书。这样已经够难了,而要是没有事前审慎的规划,就可能穿越到墙里或是湖底。”她仰望着那道楼梯,对自己现在得做的事感到胆寒:“看来,伊西丝是我唯一的机会。”
42
直到芙莉亚离开视线,凯特才说:“她并不像她表现的那么冷静。”
“她相当坚强。”菲尼安说。
凯特把头偎靠在菲尼安的肩膀上,菲尼安伸出手臂揽着她,令她非常欣喜:“她跟塞弗林本来每天都通信,现在却惊觉,竟然就是他在一手策划要摧毁全世界的书。”
有那么一会儿,她全心全意享受两人的亲近,或许等她日后知道了这座营地的秘密,他才会向她表露自己的情意。其实她一直都知道,他不只是个园丁——那只书巫断手并不是她帮他找的头一件物品——而他也从不隐瞒自己赞成游吟兄弟的作为。但她未曾料到的是,他和整件事的牵连竟然这么深。只是这一点并没有吓到她,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
“有时候,人们采取极端手段是因为有很好的理由。”他说。
“你觉得七芒星的做法是对的?”
“不是,当然不对。但他有自己的信念,并且愿意为此奋斗到底。”
“而你也一样?”
他发出一声喟叹,说:“我已经回不去了,凯特,这一点你必须了解。我是基于信念站在游吟兄弟这一边的,这一点未来也不会改变。”
“你们真的相信,通过攻击行动,能逼使亚当学院放弃?”凯特把脸颊从他肩膀上移开,身体坐直,菲尼安也立刻缩回手臂,这动作令她颇感失落。
“我希望对你坦白,凯特。我们正在筹划一件事,一件大事。”
“让更多人丧命?”她低声问。
他摇摇头,说:“那是亚当学院散播的谣言,每次行动,我们都没有让任何无辜者丧生。他们称我们是恐怖分子,好让人们惧怕我们,但我们其实并不是恐怖分子,我们是好人。凯特,我们只想做对的事。”
“所有点燃炸弹杀害百姓的人,不都是这么说的吗?说他们这么做有很好的理由?说受害的都是死有余辜的人?到底什么叫有罪,什么叫无辜?”
“每个细节我都了如指掌,发生的事情我都一清二楚,因为我总是在场。我发誓,所有受到伤害的,都是亚当学院无药可救的傀儡。”
“我还以为游吟兄弟——”
“游吟兄弟是革命的代言人,普克比阿列尔更常参与行动,但就算是他,也没有决策权。他们两人统领这座营地,协助潜逃的书妖,他们做得相当好——包括普克在内,虽然看不出他是那样的人。不过实际情况是,这处地方是我们给他们的,是我们在保护他们,而不是倒过来。”
“我们是谁?”
“我和另外一些人。刚瓦·欧连德使我们认清事实,他几乎一手创立了这个地下组织,我们有许多需要感谢他的。但如今他年纪太大,已经退居第二位了。”
凯特凝视着他忧伤的眼睛,并且在这一刻恍然大悟:“是你!一切都是你策划、指挥执行的。”菲尼安点头:“我们加起来,就是所谓的游吟兄弟,包括一些书妖、书巫和一般人。还有,没错,我就是他们的首领。”
“你才十七岁!”
“革命应该由谁来策动?不就是还没有变得脑满肠肥、苟且偷安的人吗?你真的觉得惊讶吗?”
有那么片刻她双唇紧抿,思忖着:“那些我帮他搞来的东西,以及追求自由的言论……”
他抚弄着她耳后一绺黑发,说:“假使你因此而不想再跟我有任何瓜葛,我也不怪你。”
“也许正因为你就是你,所以我才会在这里。正因为你所说的一切、你的信念,还有你的目标、希望,以及付出精力做的不同于我的事。不像我,只会靠偷窃茍活。”
“你不只会偷窃,”他说,“你还帮了我们。”
“可是我自己完全不知情!而你也经常责怪我,说我替杰瑞迈亚那样的混蛋工作。”
“杰瑞迈亚是个王八蛋,但和位居三大家族最顶端的人相比,他根本不算什么。像他那样的人,只不过是想苟且度日。但亚当学院就不同了,他们根本没尝过在街头讨生活的滋味,他们满脑子都是书,仿佛书比看书的人更加重要。从很久以前,在绯红厅联盟分裂,三大家族将安提夸与罗森克罗兹家族的人悉数歼灭时,这一切就失控了。”凯特的嘴角牵动了一下,说:“并非所有的人都死了。”
“芙莉亚人还可以,但那个玛塔·安提夸?假使她真的是安提夸家族的人,那她就是活生生的证据,证明那些人的问题出在哪里。他们为了控制书籍、控制和书有关的人,甚至不惜杀人。这就是高压统治的根源。”凯特觉察到沁入肺腑的清凉夜风。在这座树林里,你甚至会觉得连空气都跟管制区里的不一样了。在管制区内,有时会觉得连氧气都被书妖的苦闷与怒气污染了。
“即将进行的大事,”她问,“是什么?”
“我们要炸掉通往伦敦的桥梁。”
“然后呢?”
“然后我们要摧毁通往这处庇护所的出入口。”
“但书巫们还是会继续来到书城,总会有一些书巫力量够强,能开启庇护所之间的出入口。而且亚当学院会出动大批密探,你们还在四下张望时,他们就已经无所不在了。”
“是少数几个密探,或者一小群,但那些人我们可以对付。一旦桥塌了,书妖便会挺身反抗压迫者。”
“菲尼安,这太疯狂了!”她忍不住说,“亚当学院会杀鸡儆猴,以免其他庇护所也发生类似事件,他们会倾尽全力——”
“你以为其他庇护所就没有反对势力吗?也许还没有那么壮大,那么有组织,但等到书城自由了,就会掀起改变的。到时几乎每座庇护所都能自给自足,在外围地区会有农业和畜牧业,而绝对的独立自主,代表的便是真正的自由。”
凯特听得猛摇头:“自由?那会变成一座该死的监狱!或者,你还想怎么形容一个没有人能进出的地方?”
“你是自愿来到书城、留在书城的,你觉得自己被困住了吗?”
“那是因为我有选择!我随时都可以过桥回伦敦。”
“但你并不想这么做,因为你爱书城。”
“老天,问题不在这里!要是你摧毁了这座桥,就会有成千上万人被困在里面,而其中许多人本来并不住在书城,他们只是过来买书的。”
“那些人就是书巫啊。”他充满蔑视地说。
“没错,就像芙莉亚、伊西丝这种人——多亏了他们,你才能活命。可是,另外还有成百上千的人,他们……”
“他们并没有在亚当学院的庇护下安逸度日,”菲尼安紧紧握着凯特双手,说,“你听我说,我知道我们没办法为所有人都带来公平正义,但只要书城独立了,我们就有机会,至少有机会。”
“但那是错的,菲尼安,彻底错了,那些人都有权利自己做决定,你不能硬逼他们去做一小群人认为是对或错的事。”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难道我们应该投票表决,要不要把桥炸掉?应该在几星期前就发送选票,决定哪种攻击手段才是正确的?”
她不解地望着他,说:“假设这么做的话,你认为结果会是怎样?你想,他们会赞成这辈子再也不能离开书城吗?”“他们还可以进出这座树林,这座林子大到没有人见过它的边界。再说,一定还有一些位于更深处的庇护所可以经由这里前往,如果我们能找到出入口,那——”
“如果,菲尼安?难道那就是你对未来的愿景?如果?”
“至少它是个愿景,就目前局势看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就算有,也不是管制区书妖的愿景。如果我办得到,在摧毁桥梁前,我会让书巫们先行离去,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你也知道。”
糟糕的是,尽管他把她气成这样,她依然一如既往地爱他。她气自己无法让他了解,他错了,气他那该死的臭脾气。一定有别的办法,也许比较困难,但也……嗯,也怎样?比较公正?她被自己问倒了,但至少她承认这一点,不像他,只会逃避所有棘手的问题。
她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来,说:“那些还留在书城的书巫会怎样?他们的力量岂不是大到可以再成立新的统治集团?必要时,一名经验丰富的书巫就能牵制十几名书妖。”
“他们不是战士,而是读者与藏书家,他们唯一见识过的战斗,就是为一部珍本杀价。”
有那么一会儿,她只是张大了嘴愣愣望着他。“你想要突袭他们!你要夺走他们的心灵书,把他们关起来!”她简直无法理解他的计划。“菲尼安,这么一来,你就成了新的亚当学院,你赶走了一个暴政,自己却成了下一个。”
“胡说!我要的是,让人们有机会自由选择,让他们能自行决定由谁代表他们做出决定。”
他想起身,却被她压住肩头按回桥面:“但你会先替他们做决定,不是吗?”
“革命总是这么开始的,凯特。决定展开防卫,决定当一切冲向毁灭时,不再只是袖手旁观,而是决定采取行动去改变。”
她想反驳,但知道这么做只是白费力气,最后她只好举起双手表示死心,接着便转身沿着阶梯往上走。
“凯特,等等!”
“菲尼安,去为你的战争拼命吧,去点燃你的野火,把你要炸的轰掉吧。你说的没错,你确实在筹划一件大事,而且在发现自己造了什么孽之前,你就已经先完蛋了。”
43
伊西丝扣好紧身衣,缩着膝盖坐在牢房墙边。芙莉亚打开并未上锁的栅门踏进去时,伊西丝并没有抬头看她。
“在温室那里,你为我们做的——”
“不是为你们做的。”伊西丝的音量很低,简直快被夜晚林间的声息淹没了。她依然低垂着头,仿佛在研究两脚之间的某个点。
“原因一点也不重要。要不是你,我们就死定了。”
“那么我们就扯平了,是吧?”尽管她的音量没有拉高,话里的讽刺意味听起来却异常刺耳。
“是,”芙莉亚答,“但是如果我没有试着那么做的话,你也就死了。”
“但现在我变成什么了?我只不过是某人想象出来的、偶然间落在纸上的一个念头,就算拿笔写下来了,这念头也一样会幻灭,会消失。书妖不是人,他们没有权利活得像人。他们并非父母所生,只不过是借由笔墨生成的。”
芙莉亚在她对面的地板上坐下,问:“差别在哪里?你们和其他人同样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思想,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们的过往出现在某本书里,那又能怎样?”
“如今我成了这十年来自己一直在追捕的东西。我捉拿过书妖,囚禁他们,伤害他们,虐待他们,其中一些甚至被我杀了。我之所以做得出来这些事,是因为我万分确定,他们绝非人类,不是有权不受这些苦楚的人类。在这个世界上,随时随地都有意念或想法化为泡影,没人会怀念,终将被遗忘,就此销声匿迹。即使是书写下来的,也会再度消逝。写在黑板上的会被擦掉,书会被焚毁,再没有什么事会比意念更倏忽易逝了。而书妖正是意念,若非偶然来到这个世界,他们早就被人遗忘了。所以,请告诉我,他们有什么权利活着?”
“又是谁给你的权利,判断谁该活着,享有自由,谁又不该的?是什么使你成为你过去那种人的?”
“亚当学院教导我——”
“亚当学院不过是几个抓紧权力不肯放手、惧怕改变、自私自利的家族罢了。”
伊西丝发出冷笑,敲了敲自己的胸膛,说:“别在我面前说‘改变’有多棒!”
“如果你宁可死,那我很抱歉。”现在芙莉亚也有些火大了,因为她感觉到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反正伊西丝都听不进去。
“我爸爸死了,另外两个我从小就认识的人,也死在骑士手下,我弟弟则被他们抓起来了。结果你却呆坐在这里自怨自艾!老天,我才十五岁,却比大名鼎鼎的伊西丝·霓莫霓思这个令人畏惧的书妖猎人还勇敢。”
“你到底想听什么,芙莉亚?想听我说万分感谢?想听我说,我变成什么都不要紧,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既然死了更好,你为何不直接跳进深渊?不到十步就到边缘了,”芙莉亚霍然起身,一把将栅门拉开,说,“滚出去,把事情做个了断!如果书妖就跟意念同样短暂易逝又毫无价值,那么你是坐在这里自怨自艾还是跳下去摔断脖子,都无所谓啊。”
伊西丝怒瞪着她,芙莉亚却理都不理,她已经气得连恐惧或敬意都感觉不到了。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伊西丝反问。
“那为什么不做?”
伊西丝没有急着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因为我无法放弃,就算我想放弃也办不到,七芒星并没有把我写成那个样子。故事里的角色根本不懂什么叫放弃,他们只会继续走自己的路,无论路途上会遇到什么,无论遭遇多大的痛苦或诱惑,他们依然会坚定不移地前进。我就是如此,芙莉亚,从前的我也是如此,总是勇往直前,不管别人如何阻挡。”
芙莉亚放下拉着栅门的手,问:“你认为这样不好?”
伊西丝没机会回答,因为就在这一刻,钟声大作,几秒钟后,第二、第三口钟也接连响起。
“这是警报吗?”芙莉亚跨出牢房一步,朝暗处张望。她前方的凸出物尽头便是栏杆。左侧不见人影,右侧朝她飞奔而来的是凯特。
“芙莉亚!怎么了?”凯特瞧了瞧她们上下的树根。钟声竟从四面八方传来。
“她来了,”伊西丝说,不知何时她已经凑了上来,说,“是魅姬。我就知道,她会找到办法的。”
菲尼安也在凯特之后赶了过来,他匆匆瞥了伊西丝一眼,接着用力眺望暗处,说:“阿列尔的钟没响。本来他的钟应该率先响起的,而且是最响亮的。”
“这表示她已经在他那里了,”伊西丝朝菲尼安跨近一步,问,“我的心灵书在哪里?”
“在阿列尔那里。”
伊西丝咒骂着,立刻就要过去,芙莉亚却挡住她的去路:“如果她和骑士们已经到了,这可能是跟她协商救回我弟弟的最佳时机。”
“最好当下就在这里杀了她。”
“不行!万一她遭遇不测,费园里的骑士就会报复皮普。”
“我需要我的心灵书!”
当然啦。无论伊西丝变成什么,只要是书巫,就不会放弃自己的心灵书——谁都拦阻不了她取回心灵书的。
“好,”芙莉亚说,“可是我要先跟她谈谈。”
菲尼安准备开始行动,他说:“这里都是我的人,很久以前,我就跟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了。”
“让魅姬得到她要的,书妖们才最安全,”芙莉亚主张,“我给她塞弗林的书。”
“她还是会杀掉你弟弟,”伊西丝反对,“先是你,再是你弟弟。她一旦出手,就不知道还有谁会死。你们千万别低估她的心狠手辣!”
“那你就打开一扇门户带我回费园。趁着魅姬在这座林子里,也许我能找到皮普。”
“只要拿到我的心灵书,我就能开启门户,但不是通往你们家,而是去我熟悉的地方。这是规则,不这样不行。一定要是我去过的地方,不然就太危险了。”
菲尼安咒骂着,说:“那我们就别再浪费时间了,快点去拿那本该死的书吧。”
一行人矮着身子前进,直到阿列尔的住处出现在眼前。那里的树根纠结环绕成团,把整间屋子包得有如一颗茧。门前的一群书妖被三名骑士用枪制住,看来魅姬人已经在房里了。
“别走那里,”菲尼安抓着伊西丝的手臂将她拉回,低声说,“我知道一条更好的路线。”
他带领大家走下一道阶梯,经过一座由树根构成的狭窄吊桥,来到植物藤蔓形成的墙前面停下。现在他们的位置就在阿列尔住处的斜下方,上面有光线从这团纠结植物的缝隙里透出来,这里应该是阿列尔房间的背面,既没有骑士出现,也看不到任何书妖。
“好。”伊西丝朝菲尼安点点头,接着率先攀着坚硬如石的藤蔓上去,芙莉亚和其他人紧随在后。爬上那里并不难,利用植物形成的圈环与洞口,轻轻松松就能找到支撑。
最后,他们互相紧挨着蹲在纠结的根部,各自寻找透光的缝隙,偷窥屋子内部的情况。从芙莉亚的位置看不到魅姬,只看得到阿列尔。这个满头乱发的大气精灵站在桌旁,桌面空荡荡的,伊西丝的心灵书和那截刺青的书巫断手都不见了踪影。从她的位置望去,也见不到普克的身影。
这些纠结的藤蔓并不太密,芙莉亚要是伸出手臂,就能进入光照范围,而魅姬说的话,她也听得一清二楚:“……没兴趣把你交给亚当学院处置。你和那些叛变的书妖引发的战争并不是我的战争,你爱在这座林子待多久就待多久,不过要把那个女孩交给我。”
“其他人呢?”阿列尔问,“跟她来的人。”
“小伙子和女贼我无所谓,但我要亲眼看着那个女密探死——如果你们还没杀了她的话。”
“我们将她推入空心树了。”
“什么空心树?”
“一棵死去的巨杉。巨杉内部有超大型的火蚁窝,密密麻麻地攒动着。我们处罚窃贼的办法是,用绳子把他们绑起来垂降到巨杉中心,让他们撞到树穴壁时也能碰到火蚁。大多数人在垂落到最底部前就不再呐喊了,侥幸活命的,我们就拉上来,饶他们一命,不过这种情况很少见……普克,最后一次有人活下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羊男的声音从右侧传来,但芙莉亚依然看不见他:“八年前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人偷的是一本鸟喙书。”
凯特在芙莉亚身旁听得冷汗直冒,菲尼安弯下身,说:“他知道我们在这里。”
“至于叛徒和亚当学院的密探,我们会立刻推入树干空穴,”普克边说边移动身躯,直到他的背部移到芙莉亚的视线范围内,“让他们沉入蚁堆。至于那个伊西丝·霓莫霓思,她尖叫了一刻钟才停止,丢下去之前我们还剥光了她的衣服,在她身上抹了糖水,那些火蚁可是爱得要命呀。”
“我猜,”静默了片刻,魅姬才说,“你是没办法让我瞧瞧她的尸体了。”
“嗯,”普克答,“你可以派几名手下进入树穴,让他们把蚁堆里的遗骸挖出来。”
“也许我该自己动手,或者我该好好收拾你,把你也送进蚁穴里,你这个书妖。”
“提泰妮雅仙后的怪脾气我都受得了,又怎么会怕女杀手呢?”
魅姬放声大笑。普克背着双手,开始来回走动,仿佛要好好考虑她说的话。
最后,魅姬问:“那个女孩在哪里?她身上带着不属于她的东西。”
阿列尔双手按着桌边,说:“谁能向我保证,你拿到要找的东西之后,不会把这里的情况向亚当学院透露?”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已经不再为亚当学院做事了,而且你也只能相信我。另一个选项是,你们全都跟那个顽固的朋友落得同样的下场。”
接着,一个沉重的布包飞向阿列尔,在离他一臂之遥处“砰”地落到了桌面上。他倒抽一口冷气,将布包一端掀开,接着面无表情地转向普克,说:“是霍米尔。”
菲尼安还没发出怒吼,凯特就已经伸手紧紧掩住了他的嘴。
普克在芙莉亚窥探的缝隙前停下脚步,假装沉思着转过身来——他那双火红的眼睛恰好和芙莉亚的对上。过了一会儿,他又再度走动起来,离开了她的视线范围。
“没必要杀死霍米尔的。”阿列尔说。
“我想,我可以在客观理由上再多加一点情感成分,”魅姬狂傲地说,“如果我太冒失,那么抱歉啦。还有,我愿意释放善意。之前在我们抵达时,落入我们手中的那八名守卫,我会尽量不把他们从根桥上推下去。”
普克发出了一声低吼,那吼声不像公羊的叫声,倒比较像狼嚎,但阿列尔朝他的游吟兄弟比画了个安抚的手势。
“我相信你,”他目光越过霍米尔的首级,说,“不需要别的来证明你的真诚。”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芙莉亚看不到阿列尔的反应,因为普克又挡到她的视线了。他仍然背对着她,但这一次他手上拿了一样东西,正在偷偷往缝隙里塞。凯特也发现了,其他人则看不到,但伊西丝悄悄挺起了上半身,仿佛已经知道普克要交给他们的是什么了。
芙莉亚把手臂伸进缝隙里,直到她拿到那本小小的祈祷书。普克在原地多停留了一阵子,好确定芙莉亚来得及把手缩回去。之后,他才又开始走动。
“我这就去把那个女孩带过来。”阿列尔如此对魅姬说。
“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她就行了。”
“我的手下会去芙莉亚的牢房带她过来。”他朝普克使了个眼色,普克咕咕哝哝地躲出去了。
芙莉亚的身体倾斜,绕过凯特和菲尼安,把心灵书递给伊西丝。伊西丝松了一口气,一只手柔情万千地抚摸着封皮,并且将一根手指头伸进书里,翻开书页。
“等等!”芙莉亚低声说,“先带我们去伦敦。”
“我留下。”菲尼安压低音量说。
“你想落得跟霍米尔同样的下场吗?”凯特惊骇地问。
伊西丝指着下方,说:“爬回下面去,快!”
芙莉亚没料到率先听命的居然是菲尼安。小房间内,阿列尔与魅姬还在交谈,但芙莉亚已经不再注意听了,她跟着其他人沿着根丛往下爬,回到藤蔓桥,置身于距离根丛四个人高的地方,外人从前方看不到他们。普克穿过那群书妖安抚他们时,这里能隐约听到激动的呼喊。
伊西丝把书翻开,分离一张书页之心。书页里发出暗紫色的光芒,但愿从远处看不到这光。没有人知道,魅姬到底将其他骑士安排在了哪些地方。
“来,”伊西丝催芙莉亚,“快点!”
“凯特先走。”
看得出凯特一点也不开心:“为什么我要先走?”芙莉亚从口袋里取出了自己的心灵书,说:“因为万一她使用书巫术攻击我们,必要时我可以防御。”这根本是口出狂言,不过凯特只迟疑了片刻便点了点头。
“你们马上就会过来吗?”
菲尼安将她拥入怀里,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此刻他依然如此镇定,令芙莉亚大感讶异,也有点担心。不过,知道凯特安全无虞,菲尼安似乎跟自己同样高兴。
“一个一个来,”伊西丝说,“否则就不行。”
凯特握住伊西丝朝她伸过来的左手,接着紫光亮起,两人便消失了。
“芙莉亚,”菲尼安迟疑了一下,说,“我——”
接下来的话他没来得及说,因为伊西丝恰好在这一刻又出现,右手同样拿着翻开来的心灵书。她显得非常疲惫,仿佛爬了好几个小时的山。
“现在轮到你了。”她告诉芙莉亚。
芙莉亚点点头——随即推了菲尼安一把,将他踉踉跄跄地推向伊西丝。他的手朝芙莉亚所在的方向胡乱抓着,但伊西丝已经不耐地揪住了他,接着两人便失去了踪影。
芙莉亚猛然转身,再次攀着藤蔓墙向上爬。伊西丝随时可能回来,但芙莉亚几乎已经爬到了上面,眼角余光才瞥见茂密根丛底部出现的闪烁紫光。她看到伊西丝出现,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穿过好些树根,绕着阿列尔的小屋行动。她很清楚,伊西丝会跟过来,也许是因为她的目标和自己一致——尽管理由不尽相同——也许是为了避免自己做蠢事。但无论是哪一点,现在都不重要了,她和伊西丝的距离已经拉得够远。另外她也认为,敌人近在咫尺,伊西丝应该不敢施展书巫术拦阻自己。
芙莉亚最后一次回望,却没见到伊西丝的踪影。接着她便钻出根丛,来到阿列尔小屋前的平台。由于三名骑士正忙着牵制书妖,所以直到芙莉亚将手指放入口中,吹出尖锐的哨声时,他们才惊觉后方有个少女。所有人都急忙扭过头来。
“我叫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她扬了扬手中那本塞弗林的书,说,“我要见你们的主人。”
44
魅姬走出来,一名骑士想捉拿芙莉亚,魅姬却以手势制止,要他退回去。
“你好啊,芙莉亚。”
“我把书带来了,”芙莉亚把书递向魅姬,说,“这应该就是你想要的吧。”
一时之间,魅姬似乎丝毫不感兴趣,只是把目光定在芙莉亚身上,这让她想起会突然暴起,用八只脚紧紧攫住猎物的跳蛛。
但眼前的魅姬只是站在根穴出口,缓缓伸出一只手,她身上已经看不到菲尼安射出的伤口了。
“给我。”她说。
芙莉亚走向她,感到胃部抽搐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抗力,有如两块磁铁的相同磁极碰撞到了一起,要将她推离魅姬。
魅姬的手臂迅速向前一伸,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说:“罗森克罗兹家族最后一个女儿,现在让我们瞧瞧,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你明明很清楚。”
魅姬的笑容依旧,但那不过是为了掩护某种极端恐怖的行为。
“你闻起来跟你弟弟一模一样。”魅姬说。
“我打赌,”一名骑士冷笑着说,“她叫喊起来也跟他一样。”
“闭嘴!”女主人厉声呵斥。
芙莉亚从惊愕状态中回神,就在魅姬想从她手中把书拿走时,她突然缩手,问:“你对皮普做了什么?”
“他没事。”
“那他为什么叫喊?”
魅姬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注视着芙莉亚,目光流露出真心的不解。她说:“他是个孩子,孩子本来就爱尖叫。”
“皮普不会,只有被人弄疼时才会。”
魅姬一把夺过芙莉亚手中塞弗林的书,将她往后一推,说:“他没事。注意你的语气,小女孩,这样他就不会有事。”
“书我给你了,现在你该放了皮普!”
“那当然。你跟我过去,就可以亲眼证实。”
情势陷入了两难,芙莉亚自然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她如果不随魅姬过去,就无法确保皮普能重获自由;如果跟去了,就和皮普一样,只能任凭魅姬和她的委托人宰割。
魅姬露出迷人的笑容,匆匆翻阅了书中几则通信,说:“真的好可爱哦。”她目光没有从书页上移开,问,“你有点爱上他了吧?”
芙莉亚宁可把书吞下肚,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魅姬边翻着书边说:“有人想认识认识你。”
“玛塔·安提夸?”芙莉亚只想试一试,但就在这一刻她知道自己说对了。
魅姬皱起眉头,问:“是谁把她的事告诉你的?那个女密探?”
芙莉亚摇头。
“好吧,”魅姬耸耸肩说,“反正也不重要。”接着她转向骑士,吩咐道:“我们走。把她的心灵书带走,双手绑起来!”
魅姬正想转身进入根穴去找阿列尔,却突然犹豫了。她狐疑地偏着头张望了一下,问:“那个羊男呢?不是他带你来的吧?”
一名骑士伸手想抓住芙莉亚,但她一溜烟地从底下钻过去了,等到他再想出手时,芙莉亚已经把意志当成子弹射向他的脸了。她不确定这一招能不能对付他们,但她的精神攻击确实拦住了他。骑士迟疑了一秒,而这个空当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跟你去,”她告诉魅姬,“可是你不能拿走我的心灵书。”
遭到其他骑士牵制的那群书妖突然骚动起来,而在灯笼照射范围的外缘,更远一点的树根那里也有了动静。
魅姬也发现了这个变化。“阿列尔!”她扭头呼唤。“叫你的人安静,否则这些俘虏都得死。”
在较高处树根形成的吊桥上,立刻有人将绑缚起来的书妖押到了深渊边缘,每名俘虏由两名骑士监管。
阿列尔来到平台上,一只手高举,朝书妖俘虏及所有藏在暗处的手下喊了些话。不久,不满的骚动就转成了低语。
魅姬注视着芙莉亚,说:“你休想反抗,这样对你和你弟弟都没有任何好处。”
从前芙莉亚有时会想,书中人物在表示鄙夷时为什么总爱吐口水?在她看来,那并不是一种生动的描述,反而令人感到恶心,但如今她终于了解了。恨意有如鱼油,那股恶心的味道会黏在舌头上。
“我不会反抗,”芙莉亚说,“我只是想保留我的心灵书。我答应你,不会——”
她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因为几乎与此同时,分别发生了两件事。
呜咽的笛音突然传来,乍听之下美妙动听,下一秒却如钢针刺入耳膜,几名书妖发出凄厉的呼号,平台上的三名骑士也急忙用双手掩耳,甚至有两人的武器掉落地面,而位于上方根丛的人的情况也没比他们的俘虏好多少。芙莉亚感到一股炽热的痛楚,起先她还能看到魅姬蜷缩起身躯,接着她自己也跪倒在地了。
塞弗林的书掉落在了她前方的地板上,但影像模糊,因为她的泪水夺眶而出,耳内也奇痛难忍。
与此同时,出现了第二种攻击。这次攻击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除了芙莉亚之外,再没有谁知道伊西丝·霓莫霓思的身体有多虚弱。接连两次开启门户显然大大折损了她的力量。她仿佛凭空冒出来般,步履不稳地出现在平台上,使尽全力朝大声咆哮的魅姬脸上猛挥一拳,却也被自己的力道拉扯得踉踉跄跄。她还想再补上一拳,对手却已经血流满面,逃到阿列尔的根屋里了。
接下来,伊西丝把矛头转向近处的三名骑士。在刺耳的笛声中,他们依然蜷着身子,毫无反抗之力,任由伊西丝一个接一个地把他们扔进了深渊。
接着笛声骤然而止,普克咩咩大笑着跳到了平台上,从一名骑士的手杖里抽出剑来,跟在魅姬后头冲进了根穴。
芙莉亚身上的痛楚尚未停歇,她伸手想捡起塞弗林的书,书却已经不见了。她并没有见到伊西丝把书捡起来,想来应该是魅姬被伊西丝打退之前就拿走了。
有只手按上她的肩膀。“必须离开这里……”声音来自远方。
“可是皮普——”
“我们去救他。”
芙莉亚猛摇头,说:“你还太虚弱,而且书——”
“现在不必管那个,芙莉亚!”
但芙莉亚还是恨不得立刻趁机冲进去,因为就在此时屋里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号叫,紧接着是有如身体被大卸八块的声响,温热的液体喷溅到她脸上,接着“啪嗒”一声,一团奇形怪状的东西掉落到了脚前,她认出那是一块毛发蓬乱的羊皮,接着她就被伊西丝用力拉了过去。
远处,一群骑士如落果般纷纷从上方的藤蔓坠落。芙莉亚在恍恍惚惚中见到这场诡异的“人雨”,听见背后传来惊恐的呼喊,其中夹杂着阿列尔的呐喊,最后则是魅姬的怒吼。
“快走!”伊西丝说,“普克死了,而我们——”
话音在紫色的爆炸中减弱,一阵暴风攫住芙莉亚,将她卷入光之旋涡。伊西丝就在她身边,周遭世界的书页沙沙作响,两人从书页上的字里行间坠落,在奇大无比的字母暗影中,人显得十分渺小,微不足道。
45
在费园内,阅读灯瞅着阅读椅迟钝的动作,以及那一副想避人耳目的模样,信心一点一滴地丧失了。早在阅读椅这么慢吞吞地执行它的构想之前,阅读灯就认为,这计划铁定会失败。
没想到它的计划居然成功了,这着实令阅读灯大感意外,而它那突如其来的勇气,几乎也让阅读灯感到惊讶。自从见到桑德兰之后,阅读椅就变得不一样了。
费园廊道上塞满了数百年来累积的家具。那些入侵者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廊道上,一扇开着的房门前突然多出了一把椅子——就在红色丝质壁纸上投射下来的方形光块中央。
阅读灯此刻位于廊道上再过去一点,和楼梯间交汇的地方。桑德兰刚刚帮它的铰链上了油——如果一个司机不知道哪里可以搞到油,还有谁会知道呢?从此以后,它那原本嘎吱嘎吱、摇摇晃晃的行动,变成了安静无声的缓步行走。阅读灯恨不得能整天在这栋破落建筑里得意地走动,让油画上那些顽固的人物瞧瞧自己现在变得多么灵活。
不过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任务,桑德兰想救出那个男孩,因此需要打听有多少骑士在监视皮普,但愿一盏立灯和一把椅子出现在这里不会招来怀疑。这两个活宝必须充当耳目,稍后前往桑德兰的藏身地点报告侦察结果。稍早它们离开时,他还面无血色,血流不止。
那些男子将皮普拘禁在会客厅里,那是一楼最大的房间,摆放着全家唯一的电视机。可惜这个惹人嫌的老古董不但声音像破锣,影像质量也差劲透了。骑士们的日子过得太无聊,所以把皮普带去那里,现在他们全都待在这个房间,而电视机则把光投射到了廊道上,怪声怪调、喋喋不休地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话。
阅读灯从来没有进过这间会客厅,想来应该和其他会客厅一样,挂着以猎狐为主题的褪色壁画、黯淡的水晶灯与布满灰尘蛛网的天鹅绒窗帘。从阅读椅所在的位置,应该看得到会客厅内的部分景象,但它显然不满意,因此再度展开行动,用四条木腿在磨损严重的地毯上摸索着前进。
阅读灯把身躯挺得笔直。倘若这时有人经过,想必会十分不解,何以一张背垫上满是窟窿的老旧皮椅会出现在廊道中间?而那人应该会瞬间推敲出事情的始末,并把之前那两名骑士在电梯里还没完成的事做完。
与此同时,阅读灯懊恼极了,因为它除了静静等待,以及注意楼梯间的动静之外,什么也不能做。明明它的动作比阅读椅敏捷,也比较不容易引人注目,但阅读椅非要扮英雄不可。阅读椅从悲观主义者变成了冒失鬼,这种转变实在令阅读灯难以接受。从前芙莉亚为它们朗读恐怖故事时,阅读灯从来不会把灯掉转开,不像阅读椅总是哼哼唧唧地呻吟,盼望故事快点结束。有谁能想得到,它现在竟变成了这样?
阅读灯知道阅读椅在搞什么鬼,但这么做的风险实在太大了。现在阅读椅几乎已经抵达了门框,想一探究竟。阅读灯恨不得冲过去,指导它该如何潜近目标,从自己的“智库”里送给它几个建议。因为它和阅读椅不同,芙莉亚书里所有的故事,它都牢牢记住了。它深知匪帮伎俩,知道他们如何悄无声息地包围受害者。不像阅读椅,它连最简单的事都记得很吃力,会客厅里的事,它真的记得住吗?阅读灯实在很怀疑。
老天,它居然杵在门口!万一有人往这里瞄上一眼,可就完蛋啦。那些男子马上就会猜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并且在屋前放火烧了它。说不定还会有人突然想起曾经在顶楼见过它。骑士们在阁楼上搜寻两名小鬼时,堵住门口的不就是它吗?还有,当时不是有一盏灯跟它在一起吗?那盏灯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会客厅前的走廊上?最好也马上将它扔进火堆里!
想到这里,阅读灯开始感到恐惧。它把灯罩压得低低的,希望在偷瞄阅读椅时能尽量避免令人起疑,但紧张却使它的电线发抖。
阅读椅杵在原地,它想看的不是早就看到了吗?还是吓呆了?难道那些陌生人在凌虐小男孩?
尽管心中万般不愿意,阅读灯还是决定离开目前的位置。它再次倾听楼梯间的动静,这才用刚上过油的金属脚踩着小碎步,沿着廊道走过去。阅读灯距离那扇开着的门还有十来码的距离,阅读椅仍然堵在门口,也许它的脑筋正在高速运转,想着该向桑德兰报告对方有多少人手,毕竟,数数向来不是它的强项。
阅读灯走到半路时,背后突然有了动静,声音来自另一条通往楼梯间的廊道。这步伐并不规律,几乎是踉踉跄跄,甚至一跛一跛的。
阅读灯考虑了一下是否要冒充没有生命的家具,但最后它加快速度前进,赶上阅读椅,用灯罩边缘拍拍它的扶手。
“有人来了。”阅读灯警告。
阅读椅吓了一大跳(阅读灯从阅读椅皮革上的波纹得知),接着它的木脚立刻开始倒退着移动。
阅读灯忍不住问:“里面有多少人?”
“八个。”
“你确定?”
“也许是九个。”
“说不定是七个?或者十个?”
“都有可能。”
阅读灯掉转灯罩朝廊道上张望,脚步声已经抵达楼梯间了。
“靠墙!”阅读灯催促,“快!”
阅读椅往后退去,直到椅背顶到墙。阅读灯好想朝会客厅瞧上一眼,可惜眼下没这个美国时间,它只好挪到阅读椅旁,将灯罩转向廊道尽头,接着一动也不敢动。这两个活宝,谁也不敢再吭声。
魅姬从楼梯间拐进廊道。这个纤细的黑色身影才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右手撑墙稳住身躯,周围有紫色光点舞动,几秒后才消失。魅姬左手拿着一本——不对,阅读灯发现,是两本书。
魅姬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不动,看来似乎在大口喘气。红色液体溅了她满脸,她那长及下巴的短发也湿湿黏黏的。她看起来筋疲力尽,仿佛才刚刚死里逃生。
阅读灯用一只金属脚踏住自己战栗的电线,阅读椅的椅垫里也传出紧张的窸窣声,幸好它马上就控制住了。
魅姬挺直身躯,重新跨着坚定步伐前进,来到投射在阅读灯与阅读椅上的闪烁光束中。现在她又和在阁楼时一样了,看起来非常倨傲。接着她突然静止不动——被她识破了,阅读灯心想——接着扭过身去背对着它们。她踏进会客厅,双手各拿着一本书,而其中一本,阅读灯经常能看到芙莉亚在读。
“结束了,”电视的光熄灭,会客厅再度陷入沉寂,魅姬宣布,“我们不需要这个男孩了。”
注释:
[1]Mervyn Laurence Peak(1911—1968),英国小说家、插画家,代表作《歌门鬼城》。
[2]原文为Boring,意为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