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场风波过去,林立虽昧良心给儿子争得一户房,却心存愧疚,对兰石家生活益加关照。兰石家生活上烧的、用的都是学校的,还安排凤玉当烧炉工,每月可挣三十元工资。兰石是事业型人,自是不会松懈自己的工作,而内心的结终是解不开。兰石利用星期天,走访了一中、二中、三中、四中校长,每位校长对他都很礼遇,然而没有一位校长敢聘用他,几乎是一个口径:“林立校长有话,谁要是接纳李兰石,就是拆他的台,就是跟他过不去!”林立无论如何都不愿失去这个难得的人才,兰石也只好得过且过,安下心来。
10
十一月十六日,兰石收到冷华来信,兰石这个得意门生自打兰石转到峦城,便与兰石失去联系。
亲爱的李老师:
您好!
转眼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和您见面了,辗转打听到了您的地址,还不知是否确切。腹中有千言万语,可面对这雪白的信纸,又无从下笔了……
李老师,记得还是上初二的时候,我在您的指导下第一次在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名,那时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高兴得不得了。从那以后,您就悉心辅导我们做写作练习,并且还经常给我们读您写的小说,至今我还记得几个情节呢。逐渐地我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喜欢在稿纸的格子里蹦跳了。我原来只喜欢书,在您的指导下,我才知原来我也是可以写书的了!记得您常说的一句话:“喜欢看书的人,都应该有能力写出自己的书,既然别人能够做到的,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呢?”我还喜欢您常说的一句话:“敢与魔鬼争高下,不与霸王让寸分”,为什么我就不能做一个当代的李清照,当代的丁玲、萧红呢?’
五年来,我从自觉到不自觉,又从无意识到有意识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我越是爱写,越是想起您——把我引向文学道路的启蒙人。夜深人静,每当我铺开稿纸,眼前总会闪现出您那高高的身影。记得您在教我的时候,从来都不批评我,总是夸奖我;您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我做得不够,有负您的期望。虽然您只教过我两个月,可您给我留下的印象将会使我终生难忘。您那坎坷的经历,刚正的性格,一直铭记在我心里。您还记得我在高一时,您在校刊发表了我的《还我一片蓝天》,在校园引起不小的风波,您宁可自己身受诋毁,却要为学生伸张正义,这是何等博大的胸怀和凛然正气啊!
我已经十八岁,不再是小孩子了;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我也更多地发现了社会的阴暗面,但是我却没有一丝丝的悲观和颓废,因为我知道,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像您这样平生闪亮不为已,只求照他人的人啊!
近来高考迫近,功课吃紧,而我的节奏却慢下来,在总复习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我这几年的积累有多么重要!李老师,我只对您说声谢谢,是远远不够的!
整理几年的习作,近百篇散文,近百首诗歌,还有几年的摘抄和日记,我越感到我在您指引的道路上已经跨出了坚实的一步。老师,您放心,您的学生是不会给您丢脸的!
今年暑期,我有幸参加市作协举办的“文学夏令营笔会”,结识了许多省内知名的作家和诗人。不知为什么,当我看到他们时,却立刻想到了您,他们也是老师教出来的,李汉年老师深有感触地说:“如果我没遇到那几个替我引路的老师,那么就不会有今天的李汉年!”夏令营回来,我根据这几年的积累和在校园团总支连当了几年的组织委员的经历,就所见所感,写了一部名叫《不平静的校园》的中篇小说,现在已送到省作协,也许不久就会变成铅字的。李老师,您不为我高兴吗?谁说当学生干部吃亏呢?老师,说不定主人公身上还有您的影子呢?我生活在学生中间,写起来得心应手,可写老师却很难,虽然我身边有那么多老师,可他们却给我一种高不可攀之感,想推心置腹谈一谈,难似登天,但我还是在我的小说里塑造了七位性格各异、经历不同的老师形象。李老师,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我把《不平静的校园》底稿寄去给您看看。说这么多了,还是感到有很多话没说完,就到此为止吧。替我向师母和全家问好!
此致
祝工作顺利!
学生冷华
十一月十一日晚
这个时候兰石收到得意门生的信,与心境很不谐调,兰石既感到温馨,又感到凄凉。郑华毕竟涉世尚浅,还不知社会的险恶,不过能有勇往直前的冲劲,也足令这个尚在人生道路艰难跋涉的老师欣慰。下班后,兰石带冷华的信去冰雪家,一是当着峦城第一知己发发牢骚,也借此炫耀自己有如此得意门生。
11
李老师:
您好!
我于十一月十六日收到您的来信,谢谢老师对我的关心,您说很想看看我的《不平静的校园》,先睹为快。对不起,老师!我的《不平静的校园》在丛良老师那里,他是市作协主席,他告诉我,十月份来呼兰办事的时候,到我这儿和我谈谈稿子,可不知什么原因,他至今也没来,信也没来。因为功课太忙,所以我也真怕被省内哪家录用而要我改二稿,没写信去问,以后再说吧。
我在这部小说里主要塑造了一位饱经生活坎坷的老师。因为生计关系,他不得不离开他教了两年、感情甚笃的一群学生,我在文中还塑造了以白明为首的一群学生形象,她们,还有他们,是这个时代的产物;活泼、向上,用自己的头脑想事情,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和迷茫徘徊。我的想法是想通过我的作品,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清新动力,同时,也要人们不要忘了生活不光有鲜花和阳光,还有苍蝇和蚊子,但只要正视生活,就一定能闯出自己的路来!
在老师的形象上,我主要是分时代去塑造的。一类是文化大革命前就参加教育工作的,他们大多有一段辛酸的经历,有的变得老到市侩了,有的变得平庸消沉了,有的经过痛苦历程之后又在做着新的跋涉;第二类就是文化大革命中和文革后期参加工作的,他们大多没有多少文化底子,在现实生活中,有的怨天尤人,还有点儿武大郎之风;有的在摸索,在寻求,在生活中寻找自己合适的位置……再一类就是文化大革命后上来的师范毕业后刚参加工作的,这些人知识新,思想新,同我们这些青年学生一样,对现行的教育体制的陈腐和各阶层踢皮球似的官僚主义作风存着严重的不满,他们自己也苦闷,也彷徨,可现实生活要求他们必须带好这群几乎和他们年龄不相上下的思维敏捷的大孩子……
在学生的形象塑造上,我主要器重思想和学识,没有现在很时髦的青春意识和什么朦胧爱情,这大概可算缺憾吧!
老师,我很想知道您为什么要当老师?您的自传小说本是以主人公的艰苦奋斗、执着追求为线索,为什么要题名《知己》呢?我不明白。
老师,依我看,您在生活中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崎岖之路,生活一定给您以不少启迪,您可先以短小的形式表现出来。我想您的阅历已经很丰富了,火山沉默是为了喷发,我认为您已到了喷发的季节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代问师母及珍珍姐好!
学生冷华
11.17
12
冷华:
读了你的信,我很受感动,很受鼓舞,祝愿你的《不平静的校园》获得成功,也祝愿你过年高考如愿以偿。你虽然在写作方面有很大进展,但我认为,无论人生之路,还是文学之路,你都是刚刚起步,有些事看上去愈是一帆风顺,愈暗潜危机。社会的复杂,要远高出你的想象,写作,还是考学,成功,诚然心之所愿;失败,也应有思想准备。只要有执着的追求,坚韧不拔的毅力,百折不挠的精神,就一定能达到理想的彼岸!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好,人生弄得乱七八糟,但我仍愿不逊直言,还望学生见谅。
你问我为什么要当老师?其实我在中学读书时,并未想到要当老师,尽管父亲、祖父都是教书的,我那时是个比你现在还小的孩子,对什么都想入非非,想当科学家,想当工程师,想当艺术家,想当文学家……就是没想当教师,因为我从祖父、父亲身上看到,历来当老师的都在社会底层,于是我体味到,“君子固穷”,不过是“臭老九”,妄自清高、自我安慰罢了。现在中央提出尊师重教、科技强国的理念,彻底打破了传统观念,为老九正了名,为知识分子正了名,知识分子政治、经济地位大改观的日子指日可待了!话扯远了,我那时选择了教师职业,是不得已的,记得你看过我小说主人公初中那一部分,或许还有印象,我的志向是考文科大学,出校后从事新闻和写作工作;可我是父亲的长子,弟弟妹妹一大帮,他们也需要读书,况且我家承袭了一个剥削阶级成分,读高中没有资格享受助学金,弟弟也即将升入高中,父亲无力承担两个高中生的学费,于是我就委屈自己,报考了中师,并且后来在教学实践中爱上了这一行。个人得失毕竟是渺小的,而能身担为国家造就英才的重任,便足以体现我的人生价值,也就了无遗憾了。至于为什么要给我的长篇小说题名《知己》,我知道这个名字太直白,太庸俗了,我辈原本凡夫俗子,在人生路上背负了太多的感情债,写书只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并未想过它的社会价值,故随意命名,反正都是俗人俗事,用不着附庸文雅!若给小说起个堂而皇之的名字,反而消受不起。《红楼梦》有云:“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正是我的心臆写照。
有暇我可写篇小品试试,不过并不抱多大希望。我觉得越来越力不从心,有些跟不上时代脚步了!
希望听到你的好消息!
李兰石
11月25日
13
寒假。
冰雪没有回山上,把两个孩子打发回去,自己留下来帮兰石办语文学习班。假日办学习班,确有些独出心裁,这也是冰雪的意见。
学习班学生都是冰雪出面召集的,有初三学生,也有补习班学生。每人收费五元,为期一个月。
兰石负责作文辅导,富冰雪负责讲解语文基础知识。俩人搭配恰到好处,相得益彰。
收学生的钱,主要用来买纸张、油印学习资料和练习题。三十名学生,到学习班结束,结余了六十元钱;这六十元钱,就算给老师的报酬了。
“兰石兄,把钱收下,办置办置年!”冰雪诚恳地说。
“这怎么可以?办学习班全靠你了。你在山下生活也不容易,帮我忙了这么多天,钱我哪能全收下呢?”
“兰石兄,你就不要谦让了,我的日子还是比你好过;你要理解我的心意,我张罗办这个学习班,完全为了你,我只想帮你一把!”
兰石无奈,只得含愧收下钱。向是清高自诩的李兰石来峦城竟落魄到收学生补课钱!可悲啊!
14
开学不久,兰石收到景林的信,这是兰石来到林区收到景林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
兰石兄:
一别经年,不见来信,心里很觉想念!大哥您如今生活等诸方面,一定有所改善吧?大嫂现做何工作?望来信。
我去年九月一日进教育局的,一晃数月过去了。局里抽出三个人抓职改,一个局长、两个科员,其中有我。
这段时间,我是负责全县小学评定职称的,工作很有意思。我目前还通勤,据说明年县城建家属楼,个人投资,我准备要一个搬进去。
这次定职称,我在基层评上一级,县已通过,报市了;因为我现在的工作和市职改没有联系,估计市过关也问题不大了。
真是几多风雨,几经坎坷,几番奋斗,终于铺就了事业成功的道路,多年的夙愿已成为现实,尽管如此,我感到仍未退出竞争的舞台。我知道,经营家庭的时候还在日后,我决心努力工作,打好基础,将来有机会也好一展宏图。
不知您什么时间还能过这边来?有事给兄弟来信,凡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望抽暇回函。
礼!
祝大哥万事如意!
弟景林
2.25
兰石来峦城之前便听景林说过,呼兰新转来的县委书记是他表舅,只是还没有接触。景林这么快脱困,当有赖表舅提携。凭景林的能力,加之表舅的东风,而后可直步青云了!兰石由衷为景林庆幸,提起笔回信,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思及自己多舛人生,好不容易呼兰脱身,又在峦城陷入尴尬境地,景况如此不堪,实在羞于相告。兰石戚然叹口气,撂下笔。
三月份,林区教师评职称,兰石需要康城中学出示一份工作证明。兰石赶赴康城,住在福亮家。因听说景林不常回家,兰石未登门拜访。此后兰石再未踏进康城,与呼兰诸友渐渐失去联系。
15
四月中旬,中央、省电视台同时报道大兴安岭特大火灾实况,举国上下为之震动。
大火横扫林莽,直扑林场、山城。死神拖着紫红的抹布在火海穿行,舐去了生命的花朵,摧毁了千家万户的憧憬……
兰石攀上山顶,登上瞭望塔,翘首西望,重峦叠嶂,云雾迷漫。心爱的珍妹,你在哪里啊?是古莲、塔河、图强还是西林吉?兰石心急如焚,觉得大火就烧在自己身上,烧焦了自己的心,也烧焦了自己的思念……
达子香红得正艳,冰琅花黄得正灿,小兴安岭离大兴安岭有多远?兰石大声呼唤珍妹的名字,群山回应,风声不断……
兰石几近疯狂,吃不下,喝不下,日见消瘦。凤玉知道,一切劝慰对于丈夫都是枉然。除了夫妻之爱,丈夫的心全在他的珍妹身上,自己只能私下为丈夫担忧。
冰雪也深为自己的新知己担心,从兰石的日记、文稿里,冰雪感受到兰石对他的珍妹感情有多倾注;虽然往事成灰成烟,而这位可怜的兰石兄却痴情依旧。看到兰石这个样子,冰雪心里很难过,学校补习班正面临中考,冰雪知道兰石的担子有多重,不得不婉言相劝。
时间的长河载着永不衰竭的思念,生命的沃土年复一年播种着深沉的回忆,十年之约,珍妹你忘记了吗?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天涯两隔,我们真的要魂系蓝桥,望断秋水吗?兰石的心碎了,他怕再也见不到珍妹……
“秀莲姨快告诉我,珍妹在哪里?愿神灵保佑,珍妹一定要逃过这场浩劫,千万平安啊……”
“聪颖妹妹:调皮的小表妹,在你孩提时,我同珍妹那么喜欢你!二十四年过去了,好像一瞬间,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我与你珍姐刻骨铭心的情义吗?如果还记得,就快把你珍姐的消息告诉我!急死人啦!听不到她一点儿消息……”
信儿飞向井家店,信儿飞向海伦,现在哪管有根稻草,兰石也要紧紧抓紧。
16
每天都有难民涌进峦城,每天都有寄读生走进峦城中、小学课堂。大兴安岭难民正在各地疏散。珍妹去了哪里?是海伦,还是回到郁家屯?
秀莲姨没有信来,是她不想把珍妹的消息告诉自己,还是别有隐情?莫非珍妹发生不测?不会的,珍妹吉人天相,一定能逃过这场劫难!可到底为什么啊?不见莲姨片语只字,兰石百思不得其解。
聪颖也没有信来,她不可能没有珍妹信息,她俩都是独生女,在表姐妹中,俩人最亲密、最知心,缘何这般悭吝,一个字都不肯写?
兰石陷入痛苦深渊,为了压抑膨胀欲裂的情怀,他唯有把整个身心都投入辅导学生学习上。
一向谈笑风生豁达的兰石,变得缄默寡言,紧锁的眉头锁住了太多的惆怅。
冰雪每天晚上下班都要在组里滞留一会儿,尽管两个孩子饮食需要照料,她现在唯一能帮兰石的,就是帮兰石刻印学生学习辅导资料和练习题,无论如何得帮兰石迈过这道坎儿。
17
五月一日。放假一天。
一早,收到聪颖来信,可下有珍妹讯息了!
兰石哥哥:
真对不起,没有及时回信。自打大兴安岭着火,我也一直为大姐一家担心,因为没有她那儿消息,也就没给大哥回信,我不知怎么跟大哥说好。前两天大舅妈(珍母)来海伦在我家住两宿便下屯了,我这才知道些大姐情况,急着给你写信。
大姐现住在东边井小叔家,两个孩子都在绥化就读,估计学生放假能来海伦。等见到大姐,我会把大哥的心意向她转告。
我真为大姐感到欣慰,人生能结识兰石哥哥这样重情重义的人,也不枉红尘走一回。
大姐跟孩子都很平安,大哥可以放心了。
我已经上班,仍在理化组。我家一切都好,大哥不要挂念。
向嫂子问好!
祝大哥工作顺利!
聪颖
4.25
有珍妹消息就够了,兰石还能奢望什么?十年后相见不过一句戏言,想珍妹早忘在脑后了;他为珍妹一家平安而庆幸,也为无缘相见而心伤!
18
六月二十七日。
兰石奉校长旨意,带领中考学生赴伊春参加统考。
兰石临行前收到爸爸的信,爸爸说患胃肠炎住一个多月院,才出院不久;又说兰芬、兰雪去看他,在海伦姐俩因一点儿小事闹翻了,放心不下,要兰石有暇去美溪为她俩和解(兰芬一家于去年搬到美溪)。
中考二十九日午前结束,由补习班班主任栾彩霞带考生返回峦城;兰石径直去美溪完成爸爸交给的特殊使命。
兰石到美溪,俩姐妹已和好如初,兰石亦无须再费唇舌。
兰石抱怨妹妹:“爸爸住院,咋不告诉我一声?”
兰雪说:“爸爸怕影响你工作,不让对你说,哈尔滨我二哥那儿也没给去信。”
七月二日中午,兰石回到峦城。
兰石一进屋,凤玉便阴着脸对兰石说:“你大老婆来信啦!”
“你又抽啥风?”兰石没好气地说,心里却是一亮,两颊渐渐绽出笑容。
“说你大老婆来信,看把你美的!”
兰石无暇理会凤玉说什么,私下盘算怎么把信拿到手。咋这不赶点儿,信竟落到她手里了,女人要醋劲上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你大老婆还让你去呢!舍不得你把她整回来,我倒窝!”
“不要话说得这么难听,整回来又咋地?只恨乾坤不能倒转!信呢?”
“她好,没跟你过!”凤玉狠狠瞪兰石一眼,从办公桌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抛给兰石,“拿去看吧!看看你相好都说些啥?”
兰石不管妻子的脸有多难看,捧着信封走出去。
兰石一口气攀上西山,坐在青石上,珍爱地抚摸着信封上每一个字,亲切地把信封往脸颊贴了又贴,他已感受到了珍妹的温柔,听到了珍妹的心跳,信封里可是装着珍妹的心,他渴望已久,而又害怕见到的珍妹的心!
兰石小心抽出信纸,未展开,泪已涔涔。
兰石:
五月六日,一场大火吞噬了图强,我苦心经营了二十来年的家业毁于一旦!幸全家人平安!大火过后,我便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为了孩子读书,我领孩子来东边井孩子叔家。来到之后,把孩子安置到绥化一中就读,就急着给你写信,但没有寄出,原因是我怕不能亲手接到你的回信。让你挂念了,请你能理解我。我知道你恨我,也知你一直没有忘记我,这一切的一切,我心里是清清楚楚的呀!
自从分手,我们已经二十四年没见面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无时不在想着你,你在哪儿工作,我都知道,可因为某种原因,我一直没有给你去信,原谅我吧!
今天我来海伦看病,我的肝病又复发了,这次由于家产被烧,肝病犯得较往次严重。我看完病就去凤子家(现在老屯亲人只有凤子家),我将在那儿住到七月五日,等孩子放假后,如果学校不补课,我带他们去井家店,看看我老姨就回图强。
回信地址:海伦县兴镇玉林村第五组洪泽(凤子丈夫)转我即可。封皮不要写你的地址,写大兴安岭图强林业局。看完信马上烧掉,女人的嫉妒心是非常强的,别因给你邮信,再引起你的家庭不和,你如能来,我就等你几天,最好早来,敬候佳音。
淑珍
6.20
多少次梦断关山,多少次生命掀起波澜,无情岁月剪不断缕缕情丝,两颗苦寒的心终又联系在一起。
自大兴安岭火灾,兰石心念珍妹,犹如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加之辅导中考学生,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现在珍妹有着落了,学生也顺利通过考试,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心里反而觉得空落落。兰石仰身躺在岩石上,眯上眼睛,风儿掠过树梢,发出沙沙声响,兰石听起来却是那么温馨,就像珍妹在耳边窃窃私语;灵魂也渐渐散去,和夕阳殷红的光液融在一起……
落日被山林吞噬,天渐渐暗下来。兰石顺原路下山,将及山腰,忽然一脚踩空,翻滚着滑到山脚。树枝剐破衣裤,沙石擦破臂肘,他茫然不觉,痛苦千倍万倍的是他心灵的伤口!
19
珍妹:
一见你那熟悉的笔迹,我的心便被泪水淹没了。我吻过你写的每一个字,捧着你的信,就像捧着你的心;我攀上山峦,大声对你呼唤,我坚信纵然是万水千山,你也能听得见,因为那是我的呼唤,你挚友发自心灵的呼唤!
二十四年离分,虽人世殊途,屡经磨难,总有你的心在我心里燃起火焰;无论现在,还是从前,你都是我的希望,我的阳光!情天恨海无涯,哪里是生命的彼岸?“梦魂纵有也成虚,哪堪和梦无!”
二十四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四年啊?春去秋来,瑟瑟秋风,凋尽朱颜,唯我痴心不变!“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即使化成灰烬,我都要去追寻你的魂梦,长伴你身边……
我知道,你刚历经劫难,心情很不好,可也不要太伤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不知怎么解劝你好,只求你千万保护好自己身体,你的孩子需要你的呵护,我也不能没有你,你就是我精神的支柱。虽然我们远隔重山,一想到你,我便有了生活的动力,人生充满了阳光。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真不敢想,世上没有了你,我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等等我,我已经料理完学校工作,马上去看你。但愿我的信不会迟到!我已经企盼了二十四年,我真怕命运再次剥夺我们相见的机会,冥冥中若有神灵,念我们一片赤诚,就保佑我们见上一面吧!
兰石
7.2
20
信寄出了,而兰石忧虑重重,离珍妹离开老屯只三天时间,怕珍妹很难收到信;自己去海伦,再快也得三天,能否见到梦绕魂牵的珍妹,就只能看天意了!
果如珍妹所言,兰石张口说要去山外,凤玉便醋性大发,指着兰石鼻子吼:“要去海伦会老情人,你敢?她好,没跟你过?还不是老娘给你生儿育女,风里雨里的跟你熬这个苦日子!真是越老越不知好歹,也不怕人家指你的脊梁骨?”
“别人爱说啥说啥,我才不管!我就是去见我的老情人,去见我的老相好,你发泼,尽管发!”
兰石虽如此说,妻子不发话,还是迈不出门坎。凤玉说的没错,兰石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声誉,自己毕竟是个受学生尊敬的小有名气的教师。无视妻子的感受,妻子要是跳起老虎神,后果不堪设想,兰石无论如何都不能冒这个天下大不韪!
兰石陷入极大困惑中,珍妹罹难,视自己为最亲近的人,而自己……自己竟是这样的怯懦!这样的无奈!满腹心事,无处倾诉,峦城唯一知己富冰雪又去牡丹江师范学院进修。他是如此孤独,无助,只能对着星星、月亮偷偷流泪。
兰石病了,他觉着自己的肝在胀痛,酸汲汲的,又闷又热,好像要爆烈开;是不是自己也得了如珍妹一般的病,倘若是,他倒愿陪心爱的珍妹一同下地狱,做一对鬼夫妻,永不分离!
凤玉见丈夫几天工夫,俨然变成两个人;深邃的眼睛有了明显的黑眼圈,苍白的脸颊笼上了厚厚的云翳。凤玉再也沉不住气,逼着兰石到职工医院检查。B超检查结果,肝无异常现象,肝功化验正常。检查后,兰石身体状况仍不见好转,凤玉愈加不安。
“兰石,你还是到哈医大找兰玉检查检查。你要是倒下了,叫我咋办?还得靠你养活一家人呢!”
“你不怕我去海伦吗?”
“腿长在你身上,我才懒得管呢!”风玉嘴一撇。
当即打开柜子,给兰石找一套出门穿的衣服。谁让自己摊上这么一个不上线的丈夫,身为人妻,又能怎样呢?几天来,她心里也不好过,最终还是悟出一个道理:真把丈夫弄出个好歹,最后苦了的还是自己;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让丈夫去做他想做的事,用做妻子的爱心去感化他,否则只得到丈夫的躯壳,又有什么意思呢?自己同兰石生活了几十年,深知兰石的品行,兰石是性情中人,在哪工作都很有女人缘,但兰石为人正直,绝不是轻薄滥情的人;凤玉不得不承认,自己永远也取代不了柳淑珍在兰石心中的位置,尽管妒火中烧,还是决定放兰石出去。
21
七月九日,兰石于峦城乘晚车(火车),七月十日晨到达哈尔滨。
兰石在哈伊大一院住院处找到弟弟。兰玉已晋升为教授,现任住院处儿科一室主任医师。兰玉亲自送大哥去门诊部做肝功化验。当晚兰石住在弟弟家。第二天一早,兰石随弟弟去门诊部取出化验单,化验结果:肝部正常。兰玉说:“大哥肝部不适,可能是精神承受太大压力和过度疲劳所致;放松放松,休息一段日子就好了。要么大哥再做做B超,彻底检查一下?”
“不必了,在峦城做了B超检查,也没检查出啥毛病。化验没啥事,我就放心了!”
兰石悬着的心落下来,立马精神一振,身体轻松了许多。
“大哥反正你学校也没啥事了,在哈尔滨玩几天吧!逛逛街,再去太阳岛看看!”
“不了!听说爸爸前阵子身体不太好,我总是放心不下,我这就去车站了。”兰石支吾说。
“爸爸给我来信,说已经康复。”
“可我还是不能放心!”。
兰石见大哥执意要走,掏出十元钱给大哥做路费,兰石不肯收,兰玉硬塞给大哥,俩人在门诊部前分手。
兰石匆忙赶到车站,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兰石到达车站,北去的列车刚好开出,下班车须等到晚十点。
急也没用,兰石只得坐在候车室的长条凳上耐心等待。他脑里乱哄哄,自己写给珍妹的信,不知收到没有,三天若能收到,也是奇迹!只是珍妹走得太急,信到海伦乡下总得四五天,收不到自己的信,珍妹还会待在乡下吗?见不到自己的信,珍妹一定很伤心,兰石宁愿自己心碎,也不愿珍妹流一滴泪!想到珍妹,兰石心里难过;想到凤玉,兰石又不能不感到庆幸,兰石绝没料到凤玉会放他去山外。能放自己丈夫去会情人,作为一个女人是要有怎样博大胸怀呀!兰石出门时,凤玉显得很平静,没有恶语相向,就这一点,兰石也绝不会负她!兰石忽而想到珍妹,忽而想到凤玉;一个是至爱,一个是伴侣,哪一个他都不能失去,命中注定,他这一生,永远摆脱不了感情的羁绊!
兰石恨不能肋生双翼,一下飞到珍妹身边。梦魂二十四年,二十四年有多遥远!有多漫长!漫漫人生路,沧桑变化,珍妹现在当是何模样?是否有如自己,依然珍藏春天那片绿叶,守护着当初那份纯真?候车室分分秒秒地等待发车,无疑对人精神是种摧残,是种虐待!分分秒秒地切割人的灵肉,教人痛苦、难耐,却又无可奈何!
晚十点许,兰石乘上北行的列车。兰石斜身靠着车窗,望着黑漆漆电掣般向后闪去的田野、河流、林莽、村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七月五日早过,珍妹还没有收到信,她会衔恨离开郁家屯,想到这儿,兰石心如刀割。心爱的珍妹,可要等我啊!不管你曾怎样伤害过我,我的一颗心给了你,就再也没有收回来。就是你离开了郁家屯,千辛万苦我也要找到你,我要对你说:“我一直爱着你,从来就没有变。我是在用心、用生命来爱你,你能感受到吗?”兰石心中窃语,泪水模糊了双眼。
兰石回过头,坐正身子,羡慕地望着对坐一对年轻人,许是新婚伴侣吧,俩人正紧紧偎依着私语。
去岁暑期,兰石去哈尔滨参加《汉语语法新体系》学习班,黄昏与峦城同人刘君到兆麟公园散步,俩人很想寻个幽静所在聊天,可走到那里都是情人领地,整个公园都为谈情说爱的人们主宰了!兰石很气愤,也很妒忌,油然想起珍妹,身边若是珍妹就好啦,他会不客气地侵占一方园地,跟珍妹说些世上最甜蜜的话,偎伴着憧憬天上的新月,数着星星,共度美妙黄昏……再也不会有那美好时光了,命运总是给人生留下太多的缺憾!
夜深了,旅客都东倒西歪,前仰后合,沉浸在冥冥中。兰石晕得厉害,忽忽悠悠,且感窗外寒气袭人,起身放下窗帘,坐下来,头靠椅背,瞥眼对坐年轻人。两个年轻人已头顶头,相互搂抱着进入梦乡。
兰石一合眼,便再也睁不开……
翌日两点钟,列车到达海伦站。下车后,天色尚早,见不到星光,地面花里花搭汪着水。赶上这么个恶劣天气,教人心里憋闷,兰石只好到候车室,待天明再作打算。
兰石在长条椅上挨一个五官端正,面色苍白,略显清癯的小伙子坐下,小伙子把身子往旁挪了挪,眼睛忽然紧紧盯住兰石,弄得兰石惶惑不安。小伙子从容站起来,恭谨地问:“李老师,您从哪儿回来?”
“我从峦城,你是……”
“我是您的学生啊!您不记得了?我叫傅红岩,那时我在兴镇中学文班读书,您是我历史把关教师。”
“年头多了,我都记不清了。”兰石讪讪说。
傅红岩坐下,侧过身对兰石说:“傅聪颖是我亲叔伯姐姐,你在兴镇教学去过我大爷家,那会儿我才七八岁。”
“你是老傅大舅侄子,说起来咱们还是亲戚,真巧了!你在哪儿上班?”
“我在兴镇中学教数学。”
“你这是打哪儿回来?”
“我上大庆我二姐家看看。”
“你聪颖姐好吗?”
“我很长时间没去她家了,她师范毕业分配到海伦三中就没动。听说她很长时间没有上班了!她晚上下班从施工楼下过,上面掉下一块玻璃,砸伤了左臂,虽然好了,还在跟建筑公司打官司。不知现在上没上班。”
“我收到她的信了,她已经上班了;你知道你聪颖姐家吧?带我去趟好吗?”
“我聪颖姐家就在城西南二道街,也就是原文明街牌楼前面,反正回家也不着急,我就把您送去吧!”
遇到红岩,兰石喜出望外,只要见到聪颖,何愁打听不到珍妹行踪。
“你们学校的王海涯老师现在怎样了?”兰石问。
“你是说王老师呀!她年初嫁给小镇法庭乔庭长当了续弦,前不久乔庭长转到外地,她也跟着去了。你跟她挺熟?”
“我跟她在荣华小学是同事。”海涯终于有了归宿,尽管不是她憧憬的婚姻,而谁又能真正主宰自己的人生呢?
天刚放亮,俩人搭上一辆人力车,驱使车夫急急赶到西城,下车步行里许到南二道街牌楼前(牌楼早已不存在了,只不过一个虚名而已)。红岩领兰石拐进东侧胡同,在一栋陈旧低矮的一面青房房后停下来。
“到我姐家了,我姐家把东头,东房头有院门。我得去客运站赶车,就不进去了!”
红岩不想进去,兰石也不好勉强,俩人握握手,兰石目送他离去。
22
兰石推推院门,门纹丝不动,显是里面插着。兰石轻轻敲两下,听听没有动静,实木的黑色板门嘲笑似的泛着青辉,兰石用力敲两下。少顷,听见房门响,有人出来,大门随之慢慢敞开,兰石面前出现一个秃顶、鬓须皆白的老人。兰石搭眼便认出是大舅。
“大舅,您好!”
“你是……”
“我是李兰石啊!大舅您忘了?”
“啊?”老人眯缝眼睛,歪着头,端详兰石多时,感叹说:“一晃二三十年不见,也老了!我听小颖说,你去东山里啦?”
“嗯,我转到伊春峦城。”
“还做啥工作?”
“当老师呗,还能干啥?”兰石笑着说。
“快进来,到屋里说话!”
进到屋里,显然兰石来的忒早了,刚七点钟,况又是星期天,聪颖同丈夫还在套间酣睡呢!
大舅敲敲套间门:“来客人了!”
一会儿,聪颖同她丈夫,一个憨头憨脑的青年人从套间出来。
“啊,兰石大哥!”聪颖惊喜地眨着眼睛,回头对丈夫说,“赵林,这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李兰石大哥!”
“大哥才下车?”赵林热情地上前跟兰石握下手。
兰石点点头,顾不上寒暄,径直问聪颖:“你珍姐在哪儿?”
“我珍姐前阵子来海伦看病,在我这住一宿,就又去郁家屯了;临走时说,还打算去绥化一趟,去看看孩子,眼下可能还在凤子家。”
“她不能回图强吧?”
“我想不会的,她的东西还在我这儿;我大舅妈也去郁家屯了,才从我这儿走三天。”
只要珍妹没回图强,兰石就有机会见到。
“大舅、聪颖、赵林,我这就去客运站啦!”
“大哥大老远来的,头次到妹妹家,咋也得吃完饭走!”聪颖热情挽留。
“我还会来的,见不到你姐我放心不下,她给我去信说七月五日离开徐家屯,今天都九号啦!要是错过这次相逢机会,我会遗憾终生,后悔死的!”
“哥这么急,我就不留你吃饭了,跟珍姐回海伦再到我家!”
“那当然了。”
23
兰石的心,兰石的魂,全朝珍妹飞去;他风疾火燎赶往客运站,不知自己是走,还是在跑……
因前天下雨,去兴镇方向路况不太好,天尚未晴朗,车站负责人说,得看看天气再发车。头班车还停在站内,旅客闹哄哄地守在候车室。
随太阳升起,云霾渐渐散开,青天丽日豁然展现在人们眼前。
八点整,调度室发出开车信号。兰石好不容易挤进车厢,早已满员,车厢过道也站满人;好歹有个立足之地,尽管站着,一想到即将见到心爱的珍妹,兰石心里还是暖融融的。
客车驶到郝家店停下,司机说郝家店是站点,到郁家屯不停,兰石只得下车,步行二里路,十点钟到凤子家。
兰石一进院,一个中等身材,面色苍白,头发蓬乱的青年人从房中迎出来,热情握住兰石的手:“刚下车?”
“嗯,刚下车;洪泽兄弟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哇!”(洪泽曾在胜强供销社当过店员,现在兴镇供销社工作。)
“啥风采,我也快三十岁的人啦!”洪泽脸蛋微微泛红。
凤子、娘,还有一个苗条身段、梳两条长辫、面目清秀的女孩儿从房中出来,众人簇拥着把兰石让进屋里。
兰石进屋不见珍妹,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强自扶炕沿坐下,心一下沉到谷底,珍妹她真的去了绥化?
“你咋才来?珍子给你去信,干等也不见回信,珍子说你不回信,怕是不能来了,可又不死心,就又等到现在。珍子今早起来还说:‘兰石看情形是来不了啦!’吃完早饭就给她大上坟,打算明天就走了。”娘说着,泪水顺着瘦削的脸颊淌下来。
“她没有走?我还真怕见不到她!接到信我就急着回信,珍妹她没收到?准是邮递员送到村上,没人经管给弄没了!要不是学校有些工作把我绊住,我早来了。我怕珍妹走,把我都急坏了!”兰石激动地说。知道珍妹没走,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大哥,我妈常念叨你,这回来,去我家串个门吧!”长辫女孩儿笑眯眯地说。
“你是……”
“大哥,不记得我了?我是秀玲啊!”
“啊,是莲姨家二妹,一晃都长成大姑娘了!”
秀玲腼腆地咬咬嘴唇,脸蛋涨得绯红。
“玲儿,去屯头看看,你大姐咋还没回来?”娘对秀玲说。
“嗯!”秀玲答应着跑出去。
珍妹姗姗走进院子,从敞开的窗子瞥见兰石;兰石也正凝眸窗外,生命和生命相撞,电闪雷鸣的瞬间,两张憔悴的脸,两颗破碎的心……
一见珍妹,兰石赶紧迎出去。面对面,心对心,泪眼对泪眼……
“你还是来了!今天早晨下火车?”珍妹亲切地问。
“嗯。”兰石朝珍妹笑笑。
“你咋瘦成这样子?”
“还不是为了你?‘为伊消得人憔悴’,你不也是吗?”
“我吗?”珍妹脸一红,“那你也不该把自己糟蹋成这样子!”珍妹心疼地说。
俩人依傍走进房中。
二十四年风刀霜剑,珍妹脸颊峭削,脸色苍白微黄,已失去当年的圆润晶莹,但仍风姿绰约;柳叶眉依然那么秀气,深邃的眸子仍是那么明亮;黄褐的荷叶发,还留有烫过的优美曲线。世上变了的是沧桑,兰石心目中,珍妹永远是美丽的。
多少知心话,竟无语凝咽;天涯情侣,似幻似梦……
“你们先说话,我去镇上一趟。”洪泽望兰石笑笑,转身出去。
娘脸扭向一边,凤子乖巧地退到外间屋。
工夫不大,洪泽从镇上买肉回来。
珍妹赶紧离开兰石,到外屋帮凤子弄菜。
珍妹亲手做了盘红烧肉,她知道,这是兰石最喜欢吃的菜。
洪泽支起地桌,凤子家,一双小儿女,四口人,娘、珍妹、兰石、玲子、八个人把饭桌紧紧围住。兰石的一侧是珍妹,另一侧是洪泽;似有意,还是无意,大家就这么落了座。
动筷前,珍妹说:“兰石哥哥专程来看我,我真的很感动,都这么多年了,哥哥还没忘记我这个落难的妹子,我真不知说啥好!”泪水从珍妹眼角溢出来。
“我俩生死相交,情同亲兄妹,妹妹有难,我能放心吗?”
众人面面相觑,珍妹深情地凝视兰石,嘴角绽出一丝苦笑。
凤子拿来四个玻璃杯,分放在娘、兰石、珍妹、洪泽面前;洪泽提着酒壶把杯子倒满。
“我也不会说什么,李大哥能来我家串门,是我的荣幸,也算是破壁生辉吧!来,大家干一杯!”洪泽想跩两句,话一出口,竟把小学五年级读书的儿子家祥逗乐。
“爸,啥破壁,是蓬壁!”
“来!管它啥壁的,大家干!”洪泽面红耳赤。但这并不影响喜庆气氛,众人一齐举杯,兰石与珍妹轻轻撞下杯,珍妹嘴角蠕动下,莞尔一笑,与兰石同时干下杯中苦酒。
珍妹原不胜酒力,竟不顾利害,陪爱友干了一杯,叫兰石心悸、心伤;生死至爱,一别就是二十四年,二十四年有多遥远啊!春天的花朵凋谢了,秋天的树叶变黄了……
兰石也喝不得急酒,加上晚间没休息好,一杯酒下肚,已感神情恍惚,有些飘然;再看珍妹,俊脸飞红,星目含酥,俨然又回到春天里。
洪泽随手又给兰石倒上一杯酒,兰石也不谦让,端起酒杯低吟道:“‘纤云寻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珍妹嫣笑瞥兰石一眼,接下去:“‘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别人插不上话,怔怔望着这对苦命恋人。
娘往兰石碗里夹块肉:“别只顾说话,倒吃菜呀!你在峦城那边家都挺好的?”
“挺好的,女儿珍珍读完初中去沾河林业局给她姑爷家饭店当服务员,大儿子读完初中就到青年厂当工人,老二读初三。唉!‘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啊!”兰石酸楚地说。
“都太太平平的就好!还说啥难平不难平的?”娘含笑点点头。
珍妹垂下头,神色黯然,兰石的话针一样扎在她心上,自己当年也曾信誓旦旦与兰石做生死之交,做兰石“举案齐眉”的妻子,而后还是自己背弃了自己的誓言,为名利扭曲了自己的灵魂,遗憾终生;毁了自己,伤了兰石。面对兰石,她愧疚、汗然,心里有难以言喻的苦涩。
兰石洒洒脱脱,与洪泽畅饮阔谈,聊些不着边际的话,唯有珍妹知道兰石的心,他是以此来掩饰与自己重逢的喜悦与悲哀。
珍妹吃了几口菜,便撂下筷,坐到炕沿,从上衣兜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用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
“屯里的杨俭现在咋样了?”兰石忽然想起这个当年搅在自己和珍妹之间的卑鄙小人。
“杨俭是狗改不了吃屎,耍钱、偷鸡摸狗、嫖娘们儿,坏事都干绝了!这些年一直在外流窜,前些时听人说死在外地了,想也不是好死的!”洪泽说。
“像他这种人渣,早就该死了!”兰石愤愤说,下意识瞟眼珍妹。珍妹努努嘴,自知有愧于兰石,那永远是一杯饮不尽的苦酒。
俩人喝完酒,洪泽头朝炕里一栽,酣然睡去。谈话中,兰石才知道:海兴供销社柜台承包给个人后,洪泽便下岗回家种地,现在生产队已经解体,土地分给了个人,每户分垧八亩地,已没生产队那么多活计,春天、夏天、秋天忙几天,歇一个冬天,一年大多时间都是休闲,眼下进入雨季,地已侍弄完了,可以待上一阵子啦。
兰石独自在屋地徘徊,虽然敞着窗子,还是觉得透不过气。凤子吃完饭便领孩子出去了,珍妹也不知去谁家闲聊。听着洪泽的酣睡声,兰石真是羡慕不已,自己多咱能像他这样,没有牵挂,没有烦忧,心里空空荡荡,不染纤尘……
兰石走出屋,漫步来到公路,站在公路上回望屯里伸向乌拉沟子的车道,珍妹家住过的房子没有太大变化,只是门窗多年没刷油漆显得灰暗了些。不知珍妹家的小屋现住何人?在那间温馨的小屋,兰石与珍妹度过了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联手剪灯花,偎依在娘身边,脸贴脸枕着娘的膝盖,共享温馨的母爱。娘爱怜地抚摸一对小儿女柔软的发丝,仿佛自己也回到了春天里……兰石为珍妹写了那么多小诗,那都是发自肺腑的天籁之音!他尽情采撷憧憬的花朵,虔诚编织梦的花环。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为什么劳燕分飞,恩爱成空?兰石眼前又浮现那个浪漫的夏天,兰石牵着珍妹的手去乌拉沟玩耍,兰石摘一朵金色蒲公英花插在珍妹发辫上。
“你是个好色的郎君!”珍妹腼腆地说。
兰石脸红了,心醉了……
“我只爱我的珍妹,美丽的花儿多得多,我的心只开一朵;美丽的姑娘多得多,我的心只有你一个。我只要你这朵花永远开在我心里,今生今世都不要凋谢!”
“我会的。”珍妹娇羞地说。
珍妹蹲在岸边伸手捉小鱼,不慎滑进水中,兰石也随着扑通跳进去,其实乌拉沟水并不深,刚及珍妹膝盖,兰石硬是把珍妹抱上岸,珍妹笑嗔道:“你真傻!要是深渊呢?”
“我会陪你下去!”
“我要是给水漂走呢?”
“我不会让你漂走!你漂走了,我咋办?”
心爱的珍妹真的漂走了!乌拉沟畔断了芳踪……泪水模糊了兰石的眼睛,苍天啊!难道你的胸膛就是一个无望的空洞?沈园再开不出绚丽的花朵,主宰命运的神明早已老态龙钟,要么何以造就出这颠倒的人生?
兰石到房中,洪泽和儿子仍在午睡,只珍妹自己在东间屋,望着窗外发怔。
兰石拉开文件夹,取出四本日记递给珍妹,珍妹双手接过去,紧紧捧在怀里。
“晚上陪我散散步好吗?”兰石情意绵绵地望着珍妹。
“嗯。你今后在大家面前,说话千万注意!”珍妹悄声说,从敞开的过道门朝西屋瞟一眼。
娘进院了,兰石赶紧倒在炕上假寐。
晚饭后,天色渐渐暗下来,兰石焦灼地在院里踱着。玲子从房中出来。
“大哥,珍姐说待会儿天黑了,你就到前面公路等她。”。
兰石进屋,心不在焉地同洪泽、凤子聊家常,打发难耐的时光。
待众人都睡下,珍妹给兰石递个眼色,兰石悄悄溜出去。
兰石迅速翻过洪泽家门前园地土围墙,跨过一个小壕沟,走上公路。公路依然沙石路,并没有什么改变;公路两侧是高大浓郁的护路树,二十年前,这些杨树、柳树还是树苗子,而今遮天盖地,树头笼罩了公路。对面一个苗条身影姗姗走来,啊,心爱的珍妹!即使黑暗十万重,兰石也能辨认出心爱的珍妹!兰石大步迎上前,紧紧地把珍妹抱在怀里。脸颊贴着脸颊,心贴着心,泪水汩汩流出来,融汇在一起。茫茫黑夜,淡淡星光,两颗苦寒心……
一辆汽车汹汹从东面开过来,珍妹慌忙拉兰石到路边,汽车从身旁呼啸而过,远方还有汽车开来,珍妹长叹一声:“唉!哪里有我们的净土哇?”俩人牵手走上公路南侧岔向田间的大车路。大车路路面长满茸茸小草,踏上去软绵绵的,十分舒坦;路两旁稀疏长着一人高的小柳树,冷冷清清,像一个个无助的孤儿。晚风习习,阴森的田野发出窸窣响声,似在低语,似在哭泣……
“兰石,你好狠心啊!”珍妹撕心裂肺地说,一头扎进兰石怀里,泣不成声。兰石紧紧抱住珍妹颤抖的肩膀,脸贴着珍妹鬓发,任泪水泉涌。
“听我说,珍妹,”兰石哽咽说,“你知道吗?离开你,我心有多痛?就在那个风雪的夜晚,离开你家的小院,我在你家门前的井台上,手把辘轳,望着黑咕隆咚的井口,我站了很久很久,想了很多很多,当我绝望地要一头撞下去时,是我大姑父从后面把我拦腰抱住,也许我命不该绝吧?还是我们恩怨未了?我真不知失去你,怎么活下去!在那些阴郁的日子里,我没有阳光,没有希望,把自己变成了行尸走肉。多少次我想去看你,又怕惊扰了你的好梦。我常在梦里见到你,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有阳光,有草地,有鲜花,醒后,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的痛!失去你,我也失去了我自己;理想、爱情全同你去了,我的生命只剩下一个躯壳!”
“我那时只是被虚荣迷住了双眼,误入歧途。我一直爱着你,并不想真的离开你,你要给我机会啊?可你没有!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无情的命运把我们都推进了深渊!”
珍妹抽搐着抬起头,掏出手绢擦拭兰石脸上泪水,手绢浸透了,珍妹的心也浸透了。
起雾了,夜色更加昏暗。
珍妹身子瑟瑟发抖,兰石把珍妹搂在怀里。他要用自己的心去温暖珍妹的心。
“珍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这次重逢,是天意呀!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缘分尽了,怕今生都难得再见面,想不到……”珍妹紧紧搂住兰石脖子,在兰石脸蛋吻了一下。
黑夜里,一对玉人,拥抱着,不知要踱向那里,不知哪里是他们的归宿,但愿夜长长的,温馨的梦长长的……
隐隐传来鸡鸣声,天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