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盛夏,最是暑热难耐。而东晋朝堂上的皇帝与大臣们却感到一阵阵阴冷刺骨。七月起,战报不断送来:
北府军王恭在京口调兵遣将,最早起兵。
荆州随后发难,刺史殷仲堪、南郡公桓玄、南郡相杨佺期率舟师步卒三万余人,自江陵沿长江顺流而东,准备越过江州,杀奔建康。
豫州刺史庾楷遣部将汝南太守段方率军攻入扬州,不到半月连破数郡,兵锋直指建康。
东西两线大军压境,建康城内人心惶惶,有权势的人家已经往城外逃,一时间,市场上的车马粮米都价格暴涨。
这一天的朝会上,丞相司马道子在大殿内来回踱步,龙椅上的小皇帝也不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满脸惊惧。朝臣们一个个都心慌意乱,忍不住偷偷地回头打量大殿门口,想知道今天的军报。
“报!”
随着尖利的叫声,一个信使从殿外飞跑了进来,把军情急报双手举过头顶,“启禀皇上……”
司马道子不等皇上发话,便急切地问:“可是捷报?”
信使忙说道:“江州请朝廷发兵增援!”
司马道子这才知道这封军情急报是江州来的。“江州?!荆州兵这么快就到江州了吗?王愉在做什么?”
“回大人,小人来时,荆州兵还没到江州,不过他们走水路,日行千里,到江州也是旦夕之间。”
朝廷还指望江州刺史王愉能抵挡荆州兵,王愉倒好,还没开打,就来向朝廷要增援!司马道子一脚把信使踢倒了,好像面前跪着的是王愉,“怯敌畏进,王愉该死!你滚回去告诉他,让他不惜一切代价,阻住荆州兵,否则,本王诛他九族!”
那信使忙不迭地说“是”,连滚带爬退下来。
忽然,天空中乌云密布,好端端的白天顿时阴得像黑夜,继而狂风大作,一阵风裹挟着几个雨点吹进了大殿,皇帝和大臣们都忍不住用宽大的袍袖挡脸。
大雨顷刻间下了起来。
内侍们慌忙去关了殿门,在大殿里点燃蜡烛。
小皇帝望着外面的天气,叹了口气,“不祥之兆啊。”
司马道子腾的转头盯着皇帝,大声呵斥道:“陛下慎言!”
小皇帝不再说话,但是眉头依然紧紧地皱着。
琅琊王忍不住说道:“丞相,岂可对陛下不敬!”
司马道子没好气地说:“王爷可有破敌之策?若没有,便悄声站着,不要来讨嫌!”
琅琊王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朝臣中的司马休之看着这样的情形,忽然在想,外面的所谓叛臣,会不会比这个丞相还要更体面一些?
正想着,司马道子突然厉声点名叫他,“中书侍郎何在?”
司马休之出列行礼,“卑职在。”
司马道子脸上青筋突起,恶狠狠地问他:“中书侍郎,你可知罪?”
休之一愣,“卑职何罪之有?请丞相明示。”
司马道子被他这坦然的姿态反将了一军,背着手徘徊了两步:“你与南郡公桓玄一向交好,他如今叛乱,危害社稷,你,你,你,你可是同谋?”
谯王司马恬看丞相面对叛乱一筹莫展,却迁怒于自己的儿子,忙站出来说道:“陛下明鉴,丞相明鉴,休之与桓玄绝非同谋!他不过与桓玄有过一次书信来往,信中还勉励桓玄要体念圣德,对朝廷忠心。桓玄狼子野心,罪该万死,我父子愿食其肉,寝其皮,绝不会与他同谋!”
司马道子说:“你有何证据?”
司马恬便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呈上,就是休之那封被他改了内容的信。自藩镇叛乱以来,他就担心会有这样的质问,所以便把这卷竹简随身带着,随时准备拿出来以证清白。
休之见父亲年事已高,还得这样为他考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父亲,又想起他看错了桓玄,十分后悔,真如父亲所言,他对桓玄恨不得食肉寝皮。
护军将军谢琰也站出来为休之说情,“丞相明鉴,中书侍郎乃宗室子弟,对朝廷一片忠心,老臣愿以人头担保,他绝不会与桓玄同谋。”
“他是你的爱婿,你自然向着他!”
“丞相明鉴,不论他是不是老臣的女婿,老臣都是据实直言!”
司马道子见谢将军也这样说,便从谯王手里拿过来信简,展开一看,也没心思细看,便扔在了地上,算是作罢了。
这时,内侍在殿外又禀报军报已到,司马道子忙命人开了殿门。大门一开,一阵风雨又吹了进来,然后一个湿淋淋的传令兵滚了进来。
“报!豫州军先锋段方已至慈湖!慈湖守将奋力抵挡,自度不敌,请朝廷发兵!”
朝臣们都倒吸了一口气,庾楷来的这么快吗?
慈湖是建康的西大门,一旦破了慈湖,建康再无屏障,叛军便能长驱直入。此刻,一向以为事不关己的朝臣们,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大家纷纷向皇帝和丞相说道,“请朝廷速速发兵!速速发兵!”
“切不可让叛军攻破慈湖!”
“一定要斩敌于建康之外呀!”
一片请战声中,请和的声音也很响亮。
“不可不可!庾楷镇守豫州,与北方的伪秦周旋了这么多年,已是百战之师!朝廷承平已久,御林军还得守卫皇宫和京师,虎贲军不经战阵,哪是豫州兵的对手!不如与他和谈!许以高官厚禄,他必然能退兵!”
“对对对,兵者凶器也,不可擅动啊!”
“不错不错,这是血光之灾,会惊动祖宗陵寝的!”
丞相更加烦躁,指着他们问:“好!好!本相都准了,打仗你们谁去?和谈你们谁去!”
众臣都回头看着护军将军谢琰和征虏将军王珣等一干武将。谢琰等人又都互相看着,他们虽然是将军,却只有官职,手下没有军队,此前朝廷举棋不定,谁也没有备战,所以此时,他们谁也不愿意先站出来,打这无准备的仗。
一片惶惶然中,司马休之挺身而出,“臣愿出战,请陛下恩准!”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他身上。
谯王哪里想到他会主动去送死,想都没想,便向丞相拱手道,“丞相!……他……”他想阻止这一切。
司马休之却抢先说道:“丞相,庾楷若是能和谈的,就不会兵至慈湖了!如今叛军已在国门,朝廷若不全力阻敌,失天下之望,且置陛下、宗庙和社稷于何地?”
这番话说得一些主和的大臣们都红了脸,不敢再说话了,因为谁也背不起这个罪名。
丞相也想和谈,老脸也挂不住了,便斥责道:“放肆,朝堂议事,大臣各抒己见,谁说不管陛下和宗庙社稷了!你说要打,可拿什么去打仗!谢将军、王将军旧部散在州郡,现在有职无兵,御林军还得护驾,虎贲军得守卫京师。你要用谁去打?”
司马休之已经成竹在胸:“建康现有虎贲军、御林军共计五万,可分兵应敌。先选一万人,派良将统御,于慈湖应战,待战胜后,便西向豫州,讨伐庾楷;再选一万人,东向京口,讨伐王恭;荆州兵水师精良,王愉新到江州,军民未附,恐难抵挡,朝廷可再调一万人马驰援,务必阻住荆州,不使其西进建康!如此三路齐出,建康可保无虞,留兵二万,足以拱卫京师。”
丞相听得连连点头,又问主管国库税收的度支尚书:“国库现有多少钱粮?”
度支尚书满脸愁苦地回道:“禀丞相,这几年各地水旱灾异不绝,国库空虚,没有多少钱粮可调啊!”
众臣吵了起来,“那还打什么仗!还是和谈来得稳妥!”
也有人说:“若不战而和,朝廷颜面何存?”
休之又说道:“微臣愿散尽家财,以供军资。”
大臣们不论主战还是主和,一听这话立刻统一了战线,哪有花自己家的钱,给国家平乱的,他们生怕他开了这个口子,自己也得散尽家财,纷纷反对道:“丞相三思,打仗劳民伤财,国库本就不足,为黎民百姓计,为陛下安危计,不如忍辱负重,与庾楷等人和谈,才能不费一兵一卒,不战而屈人之兵呀!”
这些人的表现,令休之深感震惊,他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分寸,大声斥责道:“叛军已兵临城下,诸公还想饮鸩止渴?!上一次王恭作乱,朝廷杀了王国宝与他求和,结果呢?今日庾楷、桓玄、殷仲堪又兴兵而来!诸位,犯上作乱的尽得好处,就不怕天下藩镇群起而仿效吗?”
此言一出,朝臣们又闭嘴了,整个朝堂安静无言。
又听有人说道:“中书侍郎所言极是!诸公但凡有些血性,也不能说出和谈这样的话来!”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众臣都循声看去,见风雨中,殿门开了一角,司马元显在门口摘掉斗笠和蓑衣,掸了掸身上的雨珠,走了进来,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丞相。”
丞相被休之一番话说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正不知如何辩驳,见元显来了,把气都撒到了他身上,勉强摆出父亲的威严,“今日朝会,你怎么来得这样晚!哼,黄口小儿辈,几时才知道公忠体国,解君父之忧!”
司马元显一笑说道,“陛下、丞相、诸位大人不必担忧,我与中书侍郎谋划多日,计议已定,请朝廷按休之适才所言,选派良将,即日出征。至于军资,我早已着手准备,现已打造兵器铠甲三万副,调拨粮草二十万石,足够支持一年有余。”
元显一句话,轻飘飘地就把休之的谋划,揽到了自己身上。此刻休之没有心思为自己争这些功劳,倒是感激他站出来支持自己。
护军将军谢琰、征虏将军王珣听说元显已做好了准备,便都站了出来,“末将等愿请命出战,誓死拱卫京师!”
丞相看着元显,好像在等他决策。
元显说:“请朝廷以征虏将军王珣为前将军,率虎贲军一万人马,东向京口,讨伐王恭;护军将军谢琰为右将军,率虎贲军一万人增援江州;以我为征虏都督,统摄全局,至于西路嘛,”他笑着看了一眼休之,终于决定把这个机会给他,让他上位,“中书侍郎文武双全,国士无双,可当此任,请朝廷擢他为左中郎将,领军一万西向慈湖,待破敌后,进击豫州,讨伐庾楷。”
丞相听元显说得明白,看起来确实是胸有成竹,顿时肩上的重担被卸了下来,点头大笑,“好!好!就依你所请!”
休之向皇帝和丞相拱手说道:“臣一定不辱使命!”
小皇帝站了起来,“传旨,明日于宗庙前举行大典,朕要为将军们壮行!”
丞相正因为有人去阻敌而喜不自胜,没有意识到这位小皇帝为何一反常态,突然当众发布了自己的旨意,反而附和,命人立刻去准备。
休之抬眼看向皇帝,小皇帝其实神色有些恐慌,不住地瞥着丞相,怕他要阻止,见丞相同意了,才松了口气,看着休之,微微地冲他点一点头。
休之和元显、谢琰、王珣等一起,向皇帝躬身行礼。休之把身子深深地弯了下去,掩饰不住露出笑容,皇帝终于振作起来,这是社稷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