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休之在公堂与下属们议事。忽然有人来报,“将军,对岸来了个使者,说有要事求见将军。”休之命他们上来。
只见这使者身材高大,皮肤煞白,长着金黄色的头发和胡须,高鼻深目,眼珠子是蓝色的,一开口却是流利的汉话。“大秦国卫将军姚广元,奉我皇帝陛下旨意,拜见大晋国车骑将军、豫州刺史司马将军。”
休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道,“本将军只知有大晋,不知什么伪秦国。足下不必在本将军面前妄自尊大。”
姚广元不急不恼,“将军,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捷足者先得之。贵国本来据有天下,可惜惠帝、怀帝失德,酿成八王之乱,尽失中原,衣冠南渡已有八十余载,北归无望,何以至今仍以中原王朝自居,如此自欺欺人,岂不贻笑大方?”
休之本就气愤朝廷不北伐,今天被这羌人使者当面质问,不免气短,“哼,足下不必猖狂,本将军早晚会收复中原。本将军与你们从无往来,足下今日见我何事?”
姚广元道:“我皇帝陛下敬仰将军文韬武略,威震天下,近来听闻贵国大臣桓玄作乱,挟天子以令诸侯。将军必不能容忍,若以豫州一州之力平叛,恐怕力有不逮,故特命在下致意将军,若将军举兵南下,敝国愿鼎力相助。”
休之大怒,“岂有此理!你一介番邦窃据中原,已是罪不容诛,还敢置喙天朝内政!本将军念你是使者,不杀你,滚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有本将军在,他休想踏足江南!”
姚广元丝毫不怒,笑道:“将军息怒。孟子云:‘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敝国皇帝乃大舜之苗裔,现居秦汉故地,奉王道正统,行仁政,抚万民,国内官制、服饰、礼乐、文辞一如中国,将军指我国为番邦,未免有违圣道。”
休之冷笑,“你们是羌人!就凭足下这副尊容,也敢说是中国人?”
姚广元仍是笑道,“昔日孔子作《春秋》,诸侯用夷礼则以夷视之,进于中国则以中国视之。在下是羌人,然自幼承圣人之教,习诗书之礼,子曰有教无类,将军岂可以貌取人?”
休之道:“哼,本将军公务繁忙,无暇与你辩经。你若无事,便请回吧。”
姚广元道:“回禀将军,我陛下尚有国书呈上,请将军过目。”
说着,他从随从手里拿过国书递上。
休之命人接过来,随意一看,有些意外,抬眼看向姚广元。
姚广元笑着,“我陛下以为,贵国权臣跋扈,战乱、灾异连年不止,民不聊生,皆由当今大晋天子失德所致,有德者当顺天应民,取而代之。遍观宗室,只有将军英才天纵,仁德无双,名重当世,威震天下,理应入承大统,敝国愿以倾国之力,助将军登上帝位,两国永结盟好。”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休之的反应,见他虽十分愕然,却没有打断自己,便继续说道,“然后,贵我两国联军,扫灭凉、夏、燕、魏诸国,平分中原。届时,敝国愿得凉夏之地,北魏、南燕尽奉于将军。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听起来是一桩不错的买卖。
休之将国书还给他,“本将军忠于朝廷,并无不臣之心。桓玄也好,中原也好,本将军自会处置,不劳你们。还是那句话,有我在,你们一兵一卒也休想过河!”
姚广元拿回国书,一笑道:“将军忠正,果然不出我陛下所料。将军今日虽退还国书,然我陛下愿请将军以天下万民为念,弃臣子小节,行君子大义,挺身而出,匡扶社稷,此则贵国社稷、百姓之幸也。将军日后若有驱使,敝国君臣无不奉命。在下告退。”
姚广元走了,休之默然,下属们都不敢打扰。过了好一阵,休之让大家散了,带了韩延之、方明、张茂度等人出府,登上豫州城墙,望着北方。众人都默然侍立。
忽然,休之笑问他们:“建武元年,车骑将军祖逖在豫州刺史任上率部北伐,数年间收复黄河以南大片领土,使得石勒不敢南侵。如今我也是车骑将军,也是豫州刺史,你们以为,我若出兵北伐,能赶得上前辈的功业吗?”
韩延之听了这话不禁大喜,好像看到了北方大地上的锦绣江山,“将军有此大志,是国家之幸啊!”
诸葛长民更是一味奉承:“将军一定能远追前贤,建不世之功勋。”
众人都纷纷附和。
韩延之又说:“将军立志北伐,可是朝中掣肘。首要之事,便是先诛杀桓玄,将军自任丞相,统筹天下军政事务,北伐才有望啊!”
休之想起他从政以来,遇见这么多人,既有权臣贵子,也有骄兵悍将,还有些英雄豪杰,都是只顾着自己争权夺利。
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建康。
刘裕骑着马站在城门之下,仰头看那城门上刻着“建康”二字的石匾。从刘牢之败亡至今,已经大半年了,他又回到了这里。
刘裕身后跟着几十名随从和一辆精巧漂亮的马车,桓道芝在车里。
刘裕没穿官服,一身旧衣服,守城门的士兵以为他是个过路的老百姓,呵斥他:“看什么?要进就进,别傻站着,快走!”
还不等刘裕的随从站出来护主,守城的长官就已经过来,一巴掌打得那士兵原地转了两圈。“瞎了你的狗眼!这位是彭城内史刘将军,也敢无礼!”
那士兵捂着脸,不敢出声。
刘裕问那长官:“你认得我?”
长官走到刘裕马前,拱手行军礼,“将军不认得卑职了?”
刘裕仔细一看,忙从马上下来,还礼道:“你是王元德?怎么在这里守城?”
王元德笑了,既羞愧又庆幸,“一言难尽。”便不肯再说。
刘裕问:“韩当将军呢?他跟你最相友善,你该有他消息吧?”
王元德脸色一黯,眼中有泪,“他……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去年八月十五,咱们城外大营被接管的那天。韩将军他不让桓……桓……”他真的不想称呼桓修为将军,又不敢直呼其名,“不让你现在的顶头上司进大将军的中军帐,就被他抓起来,当场就处斩了。”
刘裕听说韩当的死讯,想起他对自己多有照顾,觉得难过,良久,叹了口气,“还有谁在?”
“死了不少,流放了不少,现在还在建康的除了我就只有童厚之了,他在丹阳尹府上,做个都头。人家都瞧不起我们。我们混成这样,真是给北府军丢人,也就是听说你打了胜仗,我们还觉得痛快几分,脸上也有光。”
刘裕道:“你们不容易!我不过是比你们运气好些。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进城后会去驿馆落脚。下午你约童厚之一起来。我等你们。”
他说完,就向王元德拱手。王元德忙还礼,“是。我叫他去,我们一定去。”
刘裕便与他告别,带着随从,打马进城。
走了好一阵,才来到丞相府门前,门前已经有人等着,伺候桓道芝从车上下来。刘裕也在府门外下了马,以示对丞相的尊敬。
桓道芝对刘裕笑道,“刘将军一路护送我回娘家,实在是辛苦了。敢请进去喝杯水再走吧。”
刘裕说:“好啊,多谢。”
桓道芝带他进府,一边走一边娇嗔道,“你干嘛总这么绷着脸呀,人家跟你开玩笑呢。也怪丞相多事,我的婚事我哥哥做主,他还不放心,非要亲眼见一见你。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丞相关心你,不放心也是对的。哪有不受岳家刁难,就轻易娶走人家姑娘的呢?”
“我年纪最小,几个哥哥都心疼我。你不生气就好。其实,你来见见丞相,也挺好的。他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见的。”
“这个自然。”
桓道芝见刘裕有点疲惫,不愿意多话的样子,心疼他路上辛苦,要径直带他去书房见丞相。仆人阻拦道:“小姐,丞相跟司徒王大人在商议要事,吩咐了谁也不许进去。小的已给您安排了住处,您先歇息片刻吧。”
桓道芝怒道:“大胆!你是新来的吗?不认得我是谁?我要见丞相,从来都是直接去见,他哪一次不见我了!”
仆人忙跪下:“小的不敢。”
刘裕劝桓道芝:“算了,算了,不要跟他置气。你刚回来,路上辛苦,先去梳洗一下也好。”
“那你呢?”桓道芝忙问他。
刘裕笑了笑,“我先去驿站,也休息一下。明天再来吧。”
桓道芝当着众人没有开口挽留,但她的眼神写满了希望他留下的意思,刘裕心里记挂着跟王元德、童厚之见面,只对她笑了一下,就急忙骑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