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又一次走出户内。
朗月高照,天幕前山影重叠,一层一层浅下来,又深上去。车走着环形,先以为环一潭水,后发现不是水,而是云雾,升腾涌动,一时漫过车身,一时消到底,一片清明。依然是那辆小型客货两用车,但他移坐在了前车厢的后排,左右各坐一人。开车人总是沉默无语,他已认定是个哑人。副座上是黑脸那边的人,月色洗去少许黑暗,情绪似也安宁些。车依山壁行驶,耳膜凹陷,嗡嗡作响,就知海拔升高。车路越发陡峭,车倾斜在四十五度,一车人几近半挂。几处转折得突然,猝不及防,从这边翻到那边,车上人都噤声,不是镇定,更像惊惧。他心里倒没有半点骇怕,因为测不出任何前景,索性放弃努力,甚至于还生出闲心,看见车窗外,仿佛同一水平线上,停着一轮满月,丰盈、明亮、静若处子。他与月亮处在对峙的位置,无论转变方向与高度,总是面对面。有一瞬间恍惚,那一轮光笼罩住他,将他溶化其中。遂又离开,退远,终于看不见,下一回出现,则是乘一缕云。与处境很不相符地,他生出一些欢喜来,随月亮滑行,越滑越远,到底没跟上,月亮船滑进一座突兀耸起的山形背后。兴奋平息下来,重新回到麻木里。
四周在暗下来,车速明显减缓,行进也有阻碍。几次侧倾,车里人大动,黑脸那边的人禁不住骂一声,开车的哑人半身压在方向盘上,抵到岩壁脚根,只听车轮咬紧路面的吱咯声,有火星迸出来。到底稳住了。以下的车程更险,仿佛走在刀刃,一时翻上,一时翻下,那刀刃忽直立起来,车就上了尖锋,亦可一径向下,下到嶙峋的山石丛里。星月早已看不见,光在极高的顶上,车上人到底着慌了,相互抓手的抓手,抓脚的抓脚,纠缠成一团。黑脸人骂了几回娘,脸又黑到底。倒是他保持着镇定,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摇晃的车内,那哑人的身影忽盖过这一半,忽盖过那一半。方向盘自始至终在他身下,左打几轮,右打几轮,车就像一头狂怒中的猛兽,在他掌中,不得不驯服。他又一回感觉到哑人的力气,说不定——万念俱灭之中,却生一念——说不定,是这人决定全局。
车在乱石丛中盘旋,车身直立起来,头在下,尾在上,所有人都伸直四肢用力撑住了,就像杂耍中的一项把戏。听见后轮的空转声,一眨眼就将翻过去,最终还是放平了,再继续前进。究竟去哪里呢?他想,似乎是考虑另一个不相干人的安危,客观并且冷静,至于自己,单是眼前的惊险就足够应付的了。这样的务实心,在相当程度上使他保持着判断力。又经过多少回急难,车内渐渐浮起薄亮,石壁裂开的罅隙里,透进天光。轮下的路平直了些,惯性所致,车身还在摇晃,但车中人都回到椅背上,呼出一口长气。走了一段,又亮些,就听有一股轰鸣,从四面八方起来,灌满耳道,耳膜压得更紧,直顶到太阳穴。车缓缓停住,车门打开,不容他想到了什么地方,就被左右人一推一拉出了车门。脚刚落地,就软下来。
一条宽河直竖眼前,正从头顶泻下来,一片白茫茫。原来,光源在这里,天其实还黑着。那宽河与他的脸只在咫尺之间,顿时周身森凉沁透。那水无波无澜,无声无息——轰鸣从耳道蔓延视野,满视野全是。有人推他一掌,他凭借本能往后缩,却被抵住,脚下一个踉跄,朝前扑去,又被辖住。这才发现,脚下是万丈深渊,眼前大河直垂,从天庭来,落地洞去。他在崖石缝里,双臂钳到背后。左右都有人叫喊,余光里看见嘴动,一开一合,却是无声。不防备又被推前半步,脚底已经滑到崖的棱上。身后的手又一闪失,没抓牢,心突一下跳出胸腔,落下去一只鞋。那只鞋下去了,不是垂直,而是摇摇曳曳,仿佛一片枯叶,最后无影无踪。逮和被逮的人都受了惊吓,喘息着,停一停,再一轮推搡开始。这一回他索性坠下身子,往后坐倒。辖他的人不让坐,三个人扭扯在一起。那两人还是向他叫喊,也还是听不见。叫喊什么呀!嘴脸那样的狰狞。有一回,他反身将其中一个拦腰抱紧,抵死不松手,就往崖下跳。那人也怕了,脚下打滑,要不是另一个捕手拽得牢,就已经下去了。这三个人一个抱一个的腰,拉锯似的进和退,不晓得多少个回合,终于离开崖边沿,退到一方平地。那两人扯着脖颈急吼,耳朵里只有轰鸣。另一只鞋也没了,身子全让水雾打湿。人已经乱了神志,不要命了!黑脸人也下车来钳制,驱他上车。无奈就是不上车,亢奋地挥动臂膀,力大无穷,不能近身。那三人只能虚拢住,围一个圈,他却冲脱出来,径直往悬崖边跑。他感到痛快极了,一意要跑到崖上,顺竖河而下,就像那鞋子,他也是鞋子,一只大鞋子!
后来,哑人下来了,哑人的手搭上肩,人立刻气馁,变得安静。这只手似有不可测的力气,是它,推他走到这地步,就像是天命。四个人簇拥着他走向车,车停在一片乱石上,一股脑儿塞进去,关上车门。满车急喘声,一只手将一支烟塞进他嘴里,又一只手送来火点上。递烟递火的手都在抖,他的嘴也在抖,烟上下跳动个不停,这样,他吸了生平第一口烟。车里人都在吸烟,烟雾弥漫中,急喘声平缓下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急骤地打击胸膛。接着,听见引擎发动,轮胎打着滑,车身跳起来,又落下去,退几步,陡一个回转,离开悬崖。
他觉到脚底疼痛钻心,有一个脚指头大约撕裂指甲,迅速肿起来。可是经历过方才生死一步之遥的境地,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上什么呢?他的脸颊和下颌也在疼痛和肿胀,方才扭扯中,狠挨的几下,同样算不得什么。车走在回路,颠簸和危险不像去时的激烈,路程也短得多,很快就驶上盘山路。星月全退,晨曦升起,天空一片淡泊,通常说的鱼肚白,从高处向底下渐变成青黛,原来是山峦。山峦紧贴天幕,空茫里画出一道分界线。太阳还没走出山背,车行到一个角度,看见有一座山头上挂着一颗星,从鱼肚白突出一些。车再走一程,角度变换,看不见了。车环山谷盘旋,这边山,那边山,垂无数瀑布,或高或低,或宽或窄,全都是静无声息,不知他们是从哪一挂而来。耳道里的轰鸣消退,压力依然在,而且变得尖锐,针一般刺进去。透过车窗,看得见路面上车身的淡影,太阳出来了。几乎一眨眼工夫,车到了平地,停下,他被拥出车门,赤脚走过地面,进到室内。灯光昏暗中,看见了床,爬上去,放平身子,立即睡着。
现在他,唯死路一条。
杨莹瑛和他朋友约定,一同再去宝宝贸易物流有限公司——这就是他所服务的单位的全称。她先到地方,站在小区进口的马路边,看人车进出,以为走失的人随时会走到眼前,喊她一声,然后一起回家。正怅惘间,却有人叫她,是从一辆出租车里,朋友到了。等他拉卡结账,推门下车,她还在怔忡里。朋友与她说话,只是应声,作不出回答。走到那幢楼下,方才醒来些神。这幢楼,白天与夜晚看起来很不相同,灯光树丛的影调,有一种绰约,这时全退完,露出马赛克外贴面的墙体,是过时的风气,又已经泛黄,犹见陈旧和黯淡,还有疲态。台阶踏步的地砖不是破就是裂,物业柜台里同一个人,即便在白班上,脸色也不见得怎么样,反更显苍老。而且,很可能白日里庶务更繁杂琐碎,脾气就不像值夜时有耐心。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他竟完全记不得那天晚上的事情。经反复提示,才“啊”一声恍悟,紧接着便说,那一家公司退租了,已经搬走。从回答的敏捷看,又像是早有准备,而不是忘记。朋友给朋友的朋友打电话,对方依然关机,再打,还是关机,再再打,继续关机。这样无谓的努力,是出于无奈,同时呢,多少有点做给杨莹瑛看。他们都是精明的人,哪能不明白。最后杨莹瑛说声“算了”,才收起电话。这一日,楼里有人搬家,大宗的家具和零碎物件络绎运出,堆置在门前通道,等待装车。他们不免妨碍手脚,左避右让,最终让到台阶下十数米外,一顶小桥上。桥和水池都是水泥制件,做出圆拱和蜿蜒状,取曲水流觞的情趣。如今早已不放水,积蓄着树叶和垃圾,看得出房地产开发的惶急。
杨莹瑛的眼睛漠然扫过周围,看向朋友。朋友又开始新一轮的打电话,这时将电话从耳畔取下,送到跟前,让她听里面的拒绝声。杨莹瑛抬手推一下,没有触碰手机,态度却是坚决的。朋友倒有些吃惊,从手势看见女人的主见。收起电话,不免尴尬,由此生出气恼,说到底与我有何干系?面上有些微愠色。她并不看他,兀自别转身走下水泥桥,快步穿过甬道,搬运家什的队伍也不得不偏让她。朋友紧随身后,来不及说话,暗自惊讶女人的决断,只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侧身抢入将要闭门的电梯,朋友身手还算敏捷,一步跟进,电梯厢里站两个劳力装束的男人,身上衣服印有某某搬场公司的字样,电梯所按楼层,正是那一层,“宝宝公司”所在。出来电梯,竟见“宝宝公司”大敞门,搬场的正是它!朋友险些惊倒,女人却极镇定,仿佛正在她预期中。
哪位是业主?杨莹瑛向着搬空的房间问。墙壁和地板留有家具放置的印子,灰絮一球球的,溜过来,溜过去。就有一股子败迹,真的是人去楼空。里屋应声走出一个男人,十月的季候里依然穿一条肥大的短裤,赤脚蹬一双旅游鞋,体魄慓悍,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地望着他们,说:我是!杨莹瑛不禁回头看朋友,意思是,这不就是朋友你的朋友吗?朋友的眼睛也睁大了,他并不认识眼前的男人。男人先是疑惑,随后豁然开朗:啊,你是不是茶室里的朋友,我们一起喝过茶!朋友涨红脸,后退一步,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不认识你!对面的男人顿住了,转向杨莹瑛,脸上再次展露出恍悟的表情,回想起某一段人和事。看起来,这就是那类被称为“百搭”的人,各行各业里,都有他的新旧相识。在他喊出某个人名或地名之前,杨莹瑛截住话头,简捷问道:租你房子的客户在哪里?朋友看着她,有些认不得似的,这个女人退休多年,过着与社会隔绝的生活,从何而来如此脑筋,一团乱麻中,竟然挑出要害。是让事态逼的,也要逼得出来,所以是个聪敏人。
此时,男人知道是两个陌生人,也大致知道来意,叹一口气,似乎有点扫兴,说明道:我不是业主本人,是业主的朋友。杨莹瑛就要倒吸气了,怎么到处都是“朋友”!男人继续说:朋友去新西兰做生意,托我帮忙,朋友的忙总是要帮的!前天,中介打电话,告诉说旧房客退租,要进新租客,是个外国人,需重新装修,朋友的事情——杨莹瑛再截话头:哪一家中介?男人说出一个名字,又详细道:出小区,左转,过红绿灯,右转,不是有一家建行?算了,我带你们去。杨莹瑛知道,凡“百搭”都好管闲事,就热心,略感一丝庆幸,自省怎么没想到租房中介这一环,而是将注意全放在朋友的朋友身上,一根筋的。杨莹瑛说:那就谢谢你,可是搬场的事情怎么办?男人说:另有朋友照应。于是一行三人下楼,出电梯,经过物业柜台,男人向里喊一声:明天进装修队!物业那人就说:登记身份证!男人说:明天,今天和朋友办事情!那人看看杨莹瑛,不晓得这三个人怎么是朋友,纳闷又尴尬,说不出话来,三个人就下了台阶。
男人骑一辆宏达摩托车,车身很大,因是与他们步行,只得推着。一路过去,男人已将自己介绍得差不多。刘姓,本是“文化革命”前体育学院最末一届毕业生,分到外地中学,经无数转折,回到上海郊区,执教业余球队,现已退休,他们便称他“刘教练”。刘教练说,帮朋友看房子很烦,可朋友的事,你们说怎么办?他们就点头。一会儿空调要加氟利昂,一会儿电线短路,一会儿墙壁渗水,中介只管打电话,他可就跑断腿!说到此,杨莹瑛问,去修管线的时候,有没有碰见过什么人?人是有的,但不是老板。刘教练又补一句:租客不是人家,是公司。杨莹瑛“哦”一声,说他不是老板,是因为上岁数,老板多是三四十岁,现在是他们的时代。刘教练说:那人肯定是退休出来做的。杨莹瑛不禁站住脚,走失的人陡然到眼前,一现身,不见了。他与你说什么?她按捺着心情问。这回轮到刘教练站住脚,看她一眼,又低下头,想一想:说有个外孙在对面幼儿园读书,一起来一起走。人又来到跟前,杨莹瑛不再发问,刘教练也止了话头。仿佛受到某种气氛的传染,最后的路程在静默中走过。
在一排临时建筑的店铺前,刘教练将摩托车靠边停好,推开一扇玻璃门,径直走入,喊一声“阿妹”,一台电脑后面应出一声“阿哥”。看热烈的程度,不晓得又是怎样的“朋友”。正浑说,忽一个转折,切入正题,阿妹和阿哥有了正色,可见出都是在社会涉水的人。
阿妹听明来意,为难说,客户的信息他们有保护的义务。可是,刘教练说:我,你,谁和谁啊!于是,又展开一轮浑说,言语往返中,刘教练再又正色道:人家又不是上门讨债,是朋友失联系,要重续旧交。阿妹转向杨莹瑛问:你的朋友叫什么?这话貌似平常,其实相当尖锐,到底是涉水的人,会测深浅。两个男人都看杨莹瑛,不晓得她怎么接话。略有一霎停顿,回答说,男人出国做生意,需要提供从业履历,让她来找公司写个证明,不想来晚一步,公司搬场了,就来问下落。这话听起来不像真的,却也无懈可击,编得十分圆。朋友心中感佩,就也极力合作,取出手机,显示号码:原是有老板朋友的电话,此刻却无法接通,可能没电了。刘教练伸头一看:咦,这电话我也有,是新西兰朋友的另一个朋友,也出国了,去的是南非,所以,朋友才又托我,你已是老黄历。阿妹也认得这手机,而且联络人里有记录。信息汇拢,事无大疑,再加上阿哥和阿妹言语亲近。听口音阿妹是西南地方人,就需要本地的人脉,尤其是刘教练这样,因是在外埠生活过,就有外埠的风格,实在很难得。于是,阿妹以勉强又无奈何的手势,翻检出租客的资料,这时候看见,租赁人身份证复印件是一位女性的,姓萧。
走出房屋中介所,与刘教练在街边告别,几方互留手机,以备不时之需。刘教练跨上车又回头:也是缘分,要不素昧平生怎么就能撞上。女人说:搬出来的写字桌上,挂着认识的毛巾,所以知道正是这家在搬场。朋友不由愕然,谁的事谁用心,他就没看见呢。刘教练早看出这女人是事主,而且不是寻常的事,但人不说,他便不问,怕问出难堪,尤其是,里面出来个女人。摩托车突突启动,转眼汇入车流。
太阳已在日中,这片区域正在旧改新,马路拓得很宽,行道树栽下不久,树身细弱,叶子掉落大半,裸露出稀疏的枝条。阳光直晒下来,有一股燥热。人的脸干缩着,嘴唇起皮。无数朋友交织的错乱里浮现出一位萧小姐,应该是有线索,却又像断了线索,萧小姐究竟是谁?找萧小姐去!身边人说道。杨莹瑛倒被吓一跳,回头看见朋友。我们找萧小姐去!朋友说。朋友的态度比过去两天里热切得多,因事情与他脱离干系,轻松下来。杨莹瑛很明白,他们本是一类人,最怕麻烦上身,所以,有关事都是避,无关事反有恻隐之心。可是“萧小姐”三个字让她听出讽意,就生出拒斥来,她客气道:不好意思,已经累你太多,谢谢了!朋友有些挂不住,更要示好,急煎煎道:先吃饭,我请你。杨莹瑛哪里肯接受,一来没兴致,二来也是窥见人心的虚伪,难免愤慨。她这样的保守人生,深谙世故的另一面其实是简单,所谓常识也是在有限的范围里通行,略有越范,就遭受打击。
一个人走在陌生的马路上,拆除消音器的摩托尖啸着过去;水泥搅拌车笨重地拐弯,却丝毫不肯减速,庞大的车身便呈压倒之势;大型集卡也在超速,空气中满是粉尘。高架下的十字路口,车辆等待通行,发动机突突地空转,汹涌排放出尾气和噪音。有不怕死的人和机动自行车在车流间穿行,左避右让,遭到车里人的恶语咒骂。交通信号灯红绿交替,不知道哪一种供路人通行,眼看红灯翻成绿灯,转弯道上却来了车,再等一轮,终于举步,未到中途忽变灯,轰隆隆地过车了。所有的车都比人凶,狠按喇叭,她反身往回跑,一辆车擦着她的身子过去,透过车窗,分明看见开车人的笑脸,狰狞可怖。杨莹瑛决定打出租车,一辆辆翻起顶灯的空车驶过去,就是不停,因为她扬招的地方不对,近处又停一辆交警的摩托。她回头后撤,撤到纵向的小街,倒是清静些,车辆也少了。走过几个路口,看见一列停靠的出租车,心中一喜,上去就拉车门,却被司机喝住,说是酒店定点车辆,专供酒店客人。茫茫然再走,走到一个公共汽车站,正好停下一部,也不管是几路车,又开往什么方向,直接就上车,随便带她去哪里,只要越过高架就行。她意识到自己已是局外人,被这城市排除出去了。
这城市变得多么新,公共汽车报的新站名,走的新路线,车上人有一半说外乡话。高架从车顶上越过,不由松一口气。接下去的站名耳熟起来,车进了旧街区,可是窗外的景致却又是全新,玻璃幕墙的商厦,密集的写字楼,酒廊的露天座上坐着外国人,橱窗里的时装是新款式,街上走着新人类——新面孔,新表情,新的衣着,新的吃食,新的口头语,中间有没有一个萧小姐?
他皮夹里的名片,有一张是萧小姐,头衔为公司副总经理,照上面电话打过去,录音说: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这样的结果,至少有一半在预料之中。随着时间逐日过去,他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淡泊,似乎物质在一点一点稀释。不过,萧小姐的名片还是有启发,她将所有的名片都抽出来,在桌面排开,依次拨打电话。第一张是外地手机,让她加拨零,加拨零再打,是关机;第二张也是关机;第三张无法接通,于是停一会儿再拨,通了。等待接听的铃声一阵阵响,她倒有些被吓住,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响一阵子,终于没有人接听,不由舒出一口气。无论如何,好比一次热身,等再一回拨通,并且立马有应答,她已镇定下来。对方是个男声,操普通话,听起来很年轻,因为心无防备,张口就说人在外地,有什么事吗?面对如此坦然,事先编成的说辞就用不上了,稍顿一下,直接说出他的名字。对方“哦”一声,语气变得迟疑,像是在搜索记忆。杨莹瑛提示一句:“宝宝贸易物流有限公司”。这就想起来了,连说不好意思,又问有什么事。杨莹瑛说自己是他太太,家里有急事,不知道——是不是和先生你在一起。对方先说没有,然后问:他没和你在一起?这话问得莽撞,却也自然,所以才是年轻。杨莹瑛截然答道:在一起。对方又说“不好意思”。停了停,杨莹瑛说:他出差去了。对方说,或可到别处打听,其实他和他也算不上熟识,大约一年前有一单业务往来,交道一回。杨莹瑛问:什么业务?从澳洲进口伞柄。杨莹瑛好奇道:伞柄还要从澳洲进口?澳洲森林多,但木材不能直接进口,所以就制成伞柄。杨莹瑛“哦”一声,对方又说不好意思,正有事,不多说了,就这样。杨莹瑛连声道谢,挂上电话。这番通话大大超出预期,虽然没有提供直接的线索,但至少说明信息渠道没有完全闭塞,何况对方合作的态度也令人宽慰。杨莹瑛想了想,又一次拨打这一个号码,对方依然即刻应答,口气也依然礼貌。这一回,杨莹瑛小心地问出萧小姐的名字。对方变得警觉起来,回答:不认识。又说声不好意思,挂上电话。杨莹瑛知道再不能打这电话,否则就有骚扰的嫌疑。余下的两张名片,她也失去联络的信心,因为知道都是些疏离的关系。
这一日,朋友主动来电话,问有什么事要帮忙。过去的电话,都是她打过去的。萧小姐的出现,使失踪事件变得暧昧。那朋友虽是出于好意,但多少有几分窥探的意思。杨莹瑛尤其敏感到这一点,就不愿朋友继续介入,婉言谢绝了。即便社会上男女苟合泛滥,已视为平常,她也还是觉得事情不像与风月有涉。她没有将萧小姐这个人告诉女儿女婿,以及彼此亲戚。她冷静地想,谁知道能不能作线索用?只怕会旁生枝节,混淆视听,反耽误了寻找。其实呢,也是一种有意的忽略,忽略萧小姐和这事有关。
表面看起来,寻找暂告段落。警方已接受报案,走着侦查的程序。不报不知道,一报吓一跳,这城市失踪的人数居然如此巨大,平均下来,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销声匿迹。所以,警方对于寻人,多少就有些虚应差事,事主又提供不了有效的线索,除了耐心等待新契机,还有什么出路?日子稍作调整,继续往下过。女儿女婿搬回来住,自己接送孩子上幼儿园。每回送去和接来,都要从父亲走失的小区经过,站在幼儿园门口,也看得见父亲上班的那幢楼。很奇怪的,孩子一个字都不提外公。很难怪罪他忘性大,谁也进不去小孩子心里,那里有着某一种防御本能,不让自己受伤害。车迅速离开,上去高架,那片高层住宅的楼顶在车窗里流连一下,很快到身后。日前,女儿女婿随警方辨认过一回无名尸体,也没有告诉母亲。走失的人留下一个黑洞,人们小心翼翼绕道而行,以免一脚踏空坠落下去。家中已经停止讨论这件事了。
也许应该感谢萧小姐,她在某种程度上转移注意力,缓解了杨莹瑛的紧张情绪。她甚至很滑稽地想到:他那么会整理东西,萧小姐归进哪一类呢?从认识第一天,就领教他的这一项特长。开始时有股新奇劲,生活久了,慢慢视为平常,淡漠了,如今又显现出来,四处都是。各样物件都在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就好像知道人的心思,一旦要用,自然就到了手边,一拿一个准。衣物被褥,卫浴洗涤,工具管线自不消说,最奇妙的是厨房碗橱,橱门内侧贴一张表,记录节假日和家中长幼的生诞卒亡,无论庆贺还是祭奠,不都是体现在餐聚,最终由炊事落实?那么,萧小姐在哪里呢?在皮包的夹层里。她自问自答,性格里的风趣无处不在,即便是在愁急之中。想起初次约会,被搜检皮包的那个窘!娇羞的年龄仿佛就在眼前,倏忽而去,跑得那么远,远到其中一人看也看不见。能够以超脱的心情思忖萧小姐,也说明并不真正上心,她将这当作一条线索。还有什么线索吗?没有。只是这条线索太容易产生误导,报案时,那个小警察不是煞有介事地问:夫妻关系怎么样?所以,这条线索只能留给自己用。
下一日,杨莹瑛自己出门,去找萧小姐。地铁换公交,再有错乘的往返周折,近中午时分,来到南浦大桥底下。一条窄路被防波墙拦断,墙那边,看得见江岸的趸船,轮渡的马达声远远传来。这就是萧小姐身份证复印件上的户籍地址。街两边都是早些年自建的水泥房,平顶或二三层,也有更高的,其中一幢竟有七层,占地却只一个门面,险伶伶的,好比“宝剑倚天立”。墙上壁上,写着大大的“拆”字,有的已经剥落,有的却汁水淋漓,墨迹新鲜。表明规划的数度启动,数度停滞,延续至今。街面倒不寥落,底层开出小店,楼上窗户伸出晾晒衣物的竹竿,屋顶则是电视机天线,还有几具“小耳朵”,甚至有一架太阳能蓄热锅。杨莹瑛循门牌号码顺序找去,门牌号码或是中断,或是错落,显然是房屋加建的结果。几趟往返,最后还是问了人。一个洗衣服的女人,洗衣机立在当街,临时接上的水管与电线盘缠纠结,是机器陈旧还是路面不平,机身激烈摇晃,噪声大作。问和答都扯起喉咙,女人终于明白杨莹瑛的意思,向对面指过去,对面门上却挂了锁。迷茫间,左右门里又站出人来,人们早就注意她了。洗衣机停歇下来,咕咕地出水,顿时淹了街面。挂锁的门紧邻一爿日用杂货铺,老板操河南还是山东一带口音,告诉说住里边的人南码头上班去了。杨莹瑛说出萧小姐的名字,老板就摇头,这一带住的都是租客,今天来,明天走,流动性很大,谁知道谁是谁。杨莹瑛说房主是谁总是知道的。老板又摇头,许多房子都是经二房东、三房东的手,层层转租,就不知道大房东是谁了。忽有人吵架似的嚷:找派出所去!这才发现,已围拢起很多人,无论男女,面相都相当粗粝,表情又凶悍。杨莹瑛不禁畏缩起来,匆匆道谢,退出来。洗衣机隆隆响起来,又有小孩子的锐哭。走出几步,听身后有急步声跟随,心跳着回头,见是个半大孩子,背着双肩书包,刚放学回家,祖母吩咐带路,引她去派出所,这才知道没有恶意。半大孩子走到前面,出街口一转折,原来防波墙上拆开一道缝,可容一个人的身体进出。钻到墙那边,即有江风扑面,脚下的路是碎石掺沙土,被日头晒得生烟,扬起粉尘。倘不是白天,这一段江岸就要显得荒凉了。江水在岸下几十公分处波动,有几处留着水泥残桩,是旧码头的遗痕。江面开阔,天地显得高远,江鸥飞翔,几条拖轮慢慢地走。那孩子也不回头,自顾自走,有时弯下腰捡起一块砖石瓦片,往水上抛过去,阳光下呈出一条闪光的弧线。走了一段,防波墙到尽头,又露出一个街口,孩子向里一指,转身循原路回去了。
先看见“水警”的牌子,牌子旁边,往里退一步,才是地段派出所的字样。中午吃饭时间,窗口都放出暂停办理的告示,厅里空荡荡的,唯有一个保安背着手,眼睛看地,来回踱步。余光看见进来的人,抬起头站住了,这一个的装束、行止和态度都不像本辖属的居民。在行政划分底下,是历史沿革和生活方式形成的区隔,类似部落一般,身在其中,自可判断异同。保安上下打量这个外来的女人,这里的人都有着放肆的目光。有方才的经验,杨莹瑛就像历练出来了,坦然迎向保安的目光。她问几点上班,保安则反问有什么事。犹豫一下,想事情归不归他管,可又怕拒他好意,这里的人都有一颗爱管闲事的心,于是回答“找人”。那保安倒没再问,背手踱开去了。杨莹瑛在椅上坐下,听见有汽笛鸣叫,十分悠扬,就知道所处位置已在闹市以外。几日里的紧张此时松弛下来,倦意袭上身,懒怠极了,一动不想动。前厅的地砖刷得很干净,墙面的白瓷砖贴到一人高,大约为了防潮,江边总是湿气重。光线从门窗进来,经地面和墙面的折射,亮得晃眼。时间过得很慢,又很快,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有三三两两的人进来,那保安冲其中一个叫道:小姑娘,上班了!然后向杨莹瑛俯下身,很机密似的小声说:跟她去!
小姑娘身型偏胖,但很紧凑,皮肤又特别白皙,就也好看,穿一身新警服,看得出是个新人。她看一眼来人,目光是鲁直的,又因青春的骄矜变成傲慢。杨莹瑛跟她过去,却被拦在门外,砰地撞上锁。正不知所措,小姑娘却在一扇窗口后面现身,撤去“暂停办理”的告示牌。这样,里外两人就面对面了。说明来意,并且出示萧小姐的身份证复印件,小姑娘立即打开电脑检索起来,这倒是出乎意外,本以为需口舌解释,必要再编一套原委,不由松一口气。小姑娘啪地一按键,很熟练的样子,结果出来,一个空挂户口,就是说,实际并不在此居住。那么,杨莹瑛说,户主是谁呢?小姑娘又看她一眼,你找她做什么?话问得直截了当,语气又生硬,就很逼人。杨莹瑛脱口说:她欠我的钱!话出口,自己吓一跳,有急智,还够简捷。保安踅到身后,他一直注意这边的交涉,以他的阅历,这女人一定有事。听到此时,插话了:你找户主不定有用。杨莹瑛说:总归是关系人。小姑娘忽然笑出一声,带着些轻蔑,不屑多说的意思。保安说:什么关系?生意关系。挂一个户口,拆迁时候多一个人头,事先签好协议,不给份额,不给居住,只落户口。杨莹瑛愕然听着,搞不清楚来龙去脉。小姑娘开口了:爷叔不要瞎说,户口可以随便落吗?当派出所假啊?怎么没关系,有关系的,都是亲戚,姑表舅表。保安说:表不表,一表三千里!小姑娘凶道:再瞎说,再瞎说!保安退让说:我瞎说,我瞎说!这一段言语来去,全是用苏北话,听起来,倒颇像舅甥的情分。最终,小姑娘还是将户主的一页打印给了杨莹瑛。走出派出所,日头略偏,沿街百十米,又破出一段江岸,白亮亮的一条。她不由笑一下,可不是很好笑,萧小姐的电话是空号,户口是空挂,究竟世上有没有这个人呢?
勿管真假,现在,黄脸人和黑脸人都用“吴宝宝”三个字称他,否则,怎么办,总要有个叫头。如此一来,必定就带来逻辑上的混乱。黄脸人坚持“吴宝宝”就是“吴宝宝”。黑脸人则咬定“吴宝宝”不是“吴宝宝”。黄脸人笑问,“吴宝宝”不是“吴宝宝”,且是什么“宝”呢?黑脸人急扯着嗓门辩,这“吴宝宝”不是那“吴宝宝”。黄脸人咯咯笑个不停:那“吴宝宝”是哪“吴宝宝”呢?这样,从叫名上说,黄脸人已经胜一筹。再比对公司名称,地址电话,全都无缝对接,黄脸人再胜一筹。到验明正身这一节,黄脸人说的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此话怎讲?黑脸人鲁莽归鲁莽,却不糊涂,抓得住要害。黄脸人解释说:你看不是“吴宝宝”,我看就是“吴宝宝”!黄脸人打哈哈。黑脸人正色道:你看我看都不作数,要人自己看!黄脸人继续打哈哈,遇上一根筋的人,变通不成。陡地收起哈哈,沉下声说:想赖账吗?黑脸本是个蛮人,就是不怕耍蛮,桌子拍得山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黄脸动气了,气的是制服不了乡下人。不是道上混的,不懂规矩,所以讲不通,棘手得很。他止不住也想拍桌子,又觉得失身份,坐回椅上,和缓道:问也问过了,吓也吓过了,不是说,真金不怕火来炼吗?黑脸看他放软,便松下来:吓得太过,失神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黄脸跳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你我怎么知道他不是谁?黑脸说不出话,瞪着眼,好一会儿,垂下头来。
睡眠中,无数的梦和无数的遗忘。时间压缩起来,同时又伸延;连贯性切碎了,横断面的拉丝扯得多长也能弹回去,接上头;黑洞在扩大,同时边缘物质迅速再生,弥补破绽。时间似乎回到它的原始性,人类文明给予的划分刻度溃决了,湮灭在混沌中。睡觉的人有一种舒坦,仿佛摆脱地心引力,浮在时间的外沿。空间也在溶解,消失客观性,管他身在何处呢!多么畅快啊,这颓唐。醒一醒,又睡过去,记忆的残渣滤过梦的网眼,再被瞬间的意识击得更碎,变成最轻质的颗粒,可容纳于虚无。虚无说是虚无,其实结构相当紧密,近乎分子——物质中能够独立存在并保持该物质一切化学特性的最小微粒。“虚无”就是这样的“最小微粒”,小到无形,但却“保持该物质一切化学特性”,于是就有了涵盖力。就这样,让存在进入虚无,也好比是将物质退回到最初形态,回到原始。
睡眠做着这项工程,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夷为平地,连他这个人,都在退回苍茫。无论是梦里醒里,很奇怪的,在他左前方的上角——方位的客观性已经丧失,只有以视角为中心——那左前方的上角,就在那里,总是挂着一颗星,不那么明亮,甚至是惨淡的,始终在着。无论天地旋转,时空倒错,它就是在那个位置上,由远及近,越来越近,几乎飞驰而来,眼看金石相撞,火花迸溅,陡地远去。无论远和近,它的体积与光芒不变,亮度也不变。也因此,在那沉没的时间和空间里,就有一个浮标。多么多么小,犹如一颗铆钉,连铆钉都不是,而是针尖,行将收拢、闭合、隐入,可它就是不隐呢!心里又喜又悲,交织成一句旋律,是什么人在唱?原来是自己在唱,只一句,周而复始,首尾相衔,无休无止。睡眠乘着旋律行行前进,像乘着风,平滑、轻盈、流利,向着那颗星,又是被星引领,行,行,行到哪里去?
那小小的星,清晰呈现出涡轮状的表面,旋,旋,一直向里旋,穿越过去,可是,依然在前方左上角,多么深邃啊!歌还在响,匀速进行,打着节拍,充满无涯的周边。每当醒来,歌声收住,余音缭绕不绝,星也合闭。但仅只一瞬,紧接着,睡眠又覆盖下来,歌声再起,星又穿透出来,绽放出纤弱的芒刺。黑暗与岑寂里有了破绽,一根针似的,也是破绽,就有机会蚕食虚空。那颗小星不是有着涡轮状的球面?旋啊旋的。旋律只三个音节,却结构成永动力。是生物意识的余烬,也是最初级,初级到植物与昆虫的状态,需要漫长的进化,以及进化中的蜕变期,大年和小年,才能回到普遍形态。睡眠是冰期,冰碛层在发育、成长,诞生新天地。冬眠就是地质演变的残留,好比进化不完全的尾巴。进化留下许多尾巴,鸟类是恐龙的尾巴,每一个细节都是证明——羽毛、脚爪、脊柱体,而飞翔则是嬗变。
他睁不开眼睛,眼皮上有无数利刃刺来,疼痛难忍,用手抵挡,这才发现了手,继而是腿脚,因为腿脚落地,站立,行走起来。他感到内急,急不可待,于是发现膀胱。身体分割成局部,兀自活动,没有犹豫和徘徊,一路走进卫生间,排泄发现前列腺,前列腺还不错!快感回来了。洗手池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这人是谁啊?须发蓬乱。掬一捧水,抹上去,再分开五指,向后梳,梳齐了,露出额角和发际线。他从来没留过这样的发型,显得挺精神,睡眠和冷水刺激使得脸色红润,手脚也灵便起来。可是,这是谁呢?
房门推开,一眼看见床沿上坐着的人,不由也吃一惊,因为改了相貌。听见动静,脸上竟然露出笑容,因为认出进来的是熟人,哑子。两人静静地对视,像是久别,这又重逢。他看出哑子有一张端正的脸,眼梢长长地斜上去,应该是清秀的,但是某一个器官的失灵让人变得颟顸。那一个看见的是什么?寻常人很难了解哑人的眼睛,在他们的眼睛里,年龄、身量、相貌,有意义吗?也许是另一些条件在作用于认知。他们不说话,就封住了天机。两人在昏晦的光线中,一个坐,一个站,哑子先动了动,他便站起来,知道是召他去的意思。从哑子身边走过,感受到强健身体的气息,那是在露天之下,自生自灭,不知有多少偶然性促成的命。走廊里出乎意料的亮堂,房间就好像嵌在壁上的幽暗的洞穴。哑子将门关上,洞穴合闭,消融在光明通道,似乎从来也没有开放过。行走在光明通道,感到晕眩,微微作呕,脚底绵软,却轻盈极了。四下里十分寂静,没有一个人,黄脸和黑脸都看不见了,只有他和哑子。穿越过走廊,出一扇门,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五脏六腑一激荡,差点儿没站住,摇晃几下,晕眩与作呕全消,身子更轻了,变成一个纸壳子,几乎可脱离地面,飞出去。
满天星斗,他站在穹顶底下,有流星,行行地飞。星空就呈现出悸动,空气在颤动,耳边有嗖嗖的风声。天体在运行,以光年为计算单位,循着某一种轨迹,是有限的肉眼无法看见的,流星给出一小点参照系数,它们的旅程只占其中亿万分之一都不到。
身后又关上一扇门,光明通道合闭,消融于苍穹,也像是从来没有开启过。在这无穷大里,人工的开凿和照明占不了什么位,都要被吞噬、湮灭、烟消云散。一颗流星擦着头顶飞来,坠下山谷。他不敢移步,不敢动弹,仿佛被拘禁住了,一个巨大的不可触犯的禁忌。一片云在追逐流星,快速改变形状,一时成条状,一时成块状,又一时四散开,成点状,再一时聚拢,开出一朵花。多么活跃啊!暗示着无穷多的变化。但由于距离的缘故,不是以光年为计量单位吗?进入视野的只是零星残相,说是“一时”其实是“无限时”。哑子在背后推他一把,上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