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哑子是生在野地里,被阿公拾回家的。说是家,其实只有阿公一个人,加上他,就两个。阿公所在的村子只七八户人家,几乎是挂在山壁上,村名叫作“藤了根”。多数哑子因为聋而哑,哑子他就是哑,耳朵却能听。他知道阿公叫“阿公”,村名叫“藤了根”,也知道人们叫他“哑子”。因为是拾来的,他就没有户籍,起初是分粮没他的份,后来分山林分田没有他的份,所以是半饥半饱长成。在这莽莽苍苍的大山里,有多少命自生自灭,哑子就算是幸运,有阿公拉巴他。他呢,也是阿公的帮手。刚会走路,阿公便带他进山,进山做什么?偷树。阿公砍树,他放风。别看他哑,耳朵格外灵,一旦有动静,只觉草棵里一溜窸窣,阿公的腿被抱住,斜眼梢的小眼睛晶亮晶亮,不像人,像夜间出没的獾子。阿公立时收起砍刀,蹲下身来。再大点,至多四岁或五岁,开始随阿公背树。
背树也是在夜间。前一晚砍倒的树放原地不动,盖上落叶,此一晚扶起来。阿公背上搭个日本尿素口袋,树根的一头驮上,树梢拖在地。哑子背干粮,阿公吃力的时候,抓住树梢送一把,拽一把。从林子里走出,沿了山道,时不时地,黑黢黢的坡上下来一个人,背一棵树。于是,赶路的人渐渐汇拢。由于道路狭隘,络绎可有一二里长。背树常是挑月亏的日子,阴历上半月或者下半月,逢二和逢七。前半夜是摸黑,后半夜,弦月起来,又正好走到山的东面。那山里的路,都是人脚踩出来的,依着山势,陡峭处垫上几块石头,再被人脚踩进土里。一旦踏上公路,混凝土的路面,简直飞得起来。可最大的危险也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办”的吉普车就追上来了。“打办”的全称为“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专惩治自由市场私人交易,追上来,没收树不说,人也要进去,一关多少天。所以,他们宁肯走小路。背树的队伍蜿蜒在灌木树丛,不知多少代的次生林,也已经盘根错节,茂密得很。彼此看不见人,只听见吭哧吭哧的喘息,树梢哗哗拖过厚厚的腐叶。
天光薄亮里,一条省际公路横陈眼前。此时,距离目的地约有三四里山路,若顺利到达,正是开集,肉担鱼担,米市盐市,从交集的三省汇流而来。斜刺里穿上去,混凝土的路面就像在脚底下跳,将人弹得老高。“打办”的吉普车来了,人们都在叫“跑”,其中有阿公的公鸭嗓:跑啊!哑子撒开手脚,跑到车轮子前,摔倒了,都嗅得见那轮胎的胶皮味了,就地翻个身,吉普车过去,人滚下公路,一路下去,刹也刹不住,石头和荆棘将皮肉划个稀烂。
汽车算不上什么,还有飞机。只见山那边,出来一个黑点,就像山里的野蜂子,嗡嗡声越来越近,转眼就到头顶,山摇地动。旋着的翅翼碰着一根树丫,树丫碎成粉,一下子没了。所有人都在张嘴,却听不见声响,也跑不出机身罩下的黑影地。哑子看见阿公的嘴张成一个大黑洞,衬得阿公的脸变小了,小成一个山核桃。他却移不动步子,只顾仰头,望见军绿色机身上的一颗红五星,还有驾飞机的人,头上也有一颗红五星。直升机呼啸着盘旋,人在底下跑,没头苍蝇似的,不知是追还是逃。公路上满是横七竖八的树,哑子终于绊倒,爬起来,飞机已经远去,迎面挨了阿公的嘴巴子,也没觉得痛和气。
拾起树背上,余下的路就是连滚带滑,那三五户人家的小村子,在向他们招手呢!大铁锅的油香,已经结成云雾,卤水坛子开了封口,酒坛子也开了封,烤麦饼的焦苦,蒸馒头的酵酸,柴火跳出灶口,险些燎着屋顶的苫草,这热腾腾,闹哄哄,赶路的人哪里熬得住,黑里用尽的力气又回来了,并一宿的声气这时候全发出来,大呼小叫的。一道山涧自上而下,三尺宽的石板桥上,全是人,牵着手,箍着腰,过来过去,挤得呀!哑子紧紧抱住树梢,阿公一手从肩头过,一手从腰间过,反抱着树身。爷孙俩其实是扯着救命索,倘要落到涧里,眨眼就不见了,那些脱手的鸡雏、盐包、竹篓子、大大小小的鞋,就是明证!
不等他长到背得动树的年纪,背树和偷树的日子不知不觉结束了。也不是说结束,而是不必在夜晚进行,也不必费那么大力走那么远的路。砍树是公开的,不用肩背手抱,装上车,一车一车拉出去。四周围远近都有集市,货物丰富和买卖繁荣大大超过那个山坳里的小村子。那晨雾中陡然揭开帷幕,轰一下闹起来的情景,哑子再没有看见。像他这样懵懂,又生活在闭塞的山里,就无法了解变故里的原委,时代和社会一律离他很远。若不是阿公捡了他,他大约离人都是远的,就像野地的植物和动物,阿公将他带进人的命运里,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呢?
十四岁那年,阿公死了,村里将阿公那份地和山林收去,让他跟另一个老婆婆过。他替老婆婆种地看林子,老婆婆替他做饭,供他吃喝穿用。应该说两相适宜,可终究是半途结缘,比不上他和阿公。跟阿公其实很苦,吃不饱不说,饭经常烧不熟,穿衣更谈不上,不是缺单就是缺棉,阿公还扇他嘴巴子。可这是他睁眼看见的人,就认他!这种有一顿无一顿的生活倒是无拘束,养成一种自由的习性,他喜欢钻山,屋子后面就是,转身抬腿,就进了莽林。
起先还能辨出浅径,是看山和采药的人脚踩出。往高处和深处去,浅径便消失了。树丛越来越密,挣着长上去,取一点光照,同时呢,根又向下挤,挤穿岩层,取的是地下水。头顶罩着树冠,一片黑,脚下忽硬忽软,硬的是盘结的根须,软的是腐叶,埋着一汪雨水,噗一声滋出来。摸黑走一时,渐渐适应了,眼前就亮起来。一些细针撒下来,是穿透树冠的光纤。他在根结上跳过去,跳过来,一跃而起,抓住一根垂下的藤蔓,晃啊晃,一挺腰,挂在树枝上。从这棵树攀到那棵树,树枝子树叶子,交织成一张床,足够他放平身体,拉直四肢,然后就睡着了。睡一会儿,醒来了,爬下来,再继续走。树木稀疏,裸出一片秃崖。正午时分,崖面被日头晒得发白,仿佛起烟,有几道绳纹印,是采药人攀爬拉扯的留痕。他没有绳子,也不需要,张开手脚,便吸附在了崖上,就像一只大壁虎,左右腾挪,上去了。越过秃崖,又是密匝匝的树丛。多是柏树,柏子雨下得瓢泼一般,满头满脸满嘴。穿出柏树林,再上崖顶,立下脚,回头望,望见那小村子,藤了根,隔几座山头,几个山坳,挂在那尖尖的峭壁上,就像一块破补丁。这莽苍苍的青山,穿流无数清泉,未必遇得上,但是听得见淙淙的水声。哑子不是不聋吗,听力好着呢,什么也逃不过他的耳朵,鸟的啁啾,昆虫振翅,蛇吐信子——他遇见过蛇呢,都说蛇的嗅觉好,嗅得见人气,可他一身的山野气,只见那蛇贴了身子哧溜过去了。这山是大而齐整的一块,藤了根又小又褴褛,真难看!哑子往山里一钻,就忘了日月黑白。先是一天,后是几天,最长有十数日,无论多久,最终还得回去,回去藤了根。那里有阿公的饭菜和巴掌等着他,他就认这个。
跟老婆婆过日子,就不得这样的清闲。老婆婆的活计是分布在每个时辰片刻里的,这一时耪地,那一时锄草,下一时挑水,再下一时劈柴火。半日看不见人,便在村子里一路走一路叫“哑子”。哑子很怕老婆婆叫,老婆婆的叫声有一种凄厉,眼睛又不好,近乎半盲。有几次他分明就在边上,看着她大睁着蒙了白翳的眼睛从他身前擦过去,嘴里叫着“哑子”。好像他不是人,而是没有形骸的鬼。吓得他将手里的家伙,锄子或者水桶一扔,掉头往山里去了。终于有一日,一去再没回来。藤了根都以为他死了,失足坠崖,让野猪吃了,还有狼,误食野果子,染了瘴气,中了蛇毒,那大山养得活口,也杀得活口,山肚子里不知藏着多少命!
引擎启动,车上路。四下里白蒙蒙,一团团的白烟在地上滚,车仿佛走在云水里。雨刷打开,扫着前窗上的浓雾,车前灯昏黄的亮便从烟云中破出来。他又看见左上方的那颗星,淡泊,遥远,穿行多少光年,进入视野。烟雾从门窗的缝隙里渗进车内,哑子与他,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涯,雨刷的咔咔声响则是从另个世界传来。车平稳地走着,如静流中的船只。那颗星时隐时现,凡出现,一定挂在左上角。蹚过几程云水,雨刷缓缓停下,白雾退低,低到路面薄薄一层。那颗星再次跳出来,就在星的水平高度,忽然呈现一条蟹绿的色带。色带边缘整齐,将天空切开两半,蟹绿下方是黑,上方也是黑,却要浅一成,接近于灰。这三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其实是在一个序列上,暗示着过渡关系,当它们相互接近和转换的时候,并不被意识所发现,只是出于偶然,一瞬间看见颜色呈递进关系变化,从黑到深蓝,深蓝到浅蓝,到灰,到灰白。过程中,分层越来越细腻,于是,更多的颜色加入进来,彼此冲突然后迅速和解,整条色系就处在动态中,从这一系列跃到那一系列,再又回到这一系列,左上角的星终于溶解在它所属的色层里,回家一般,不见了。天空多么广大,将无数山峦笼罩其中,还有无限余裕。
车走着环形,底下是山谷,谷里烟云翻滚,时聚时散,忽一下升起来,将车身淹没,忽一下又退去,退到极低处,看得见谷里的人家。车环着下去,又环着上来,山峰边,挂一钩弯月,极细极细,如同刀刃边缘,有足够的尖利,横切开色带,断面中渗出一缕红。就是这一缕红将蓝灰的序列洇染了,染成紫,再到深紫。他被震慑住了,似乎也幻化成那颗星,并归进某一种色泽,那本是与他同质,只是未被自觉到的。很奇怪的是,一方面,他被溶解,另一方面,却又对自己所处位置无比清楚——他绕着山谷行驶,身边是哑子。哑子这人,也是色带序列中的某一个存在,要不怎么解释天地间只有他和他。其他人,黑脸人和黄脸人,隐到哪里去了?他们的印象变得模糊,他想得脑袋疼,也想不出他们的形貌,只得任他们模糊下去。而他在螺旋形上升的轨道里,还有哑子。
哑子递给他一样东西,接过来,是一包方便面,撕开塑料袋,直接啃起来。干面的油香和酥脆,还有水的清冽——哑子还递给他水了——先是在口舌之间,然后延到胃部和腹部,快感在体内释放。他感到轻松,无牵无挂,无羁无绊,简直飞得起来。四周围开始变得明亮,是从谷底升上来,再铺开,边缘翻着卷,他们在光明的顶层。车陡一停,他看哑子,哑子并不看他,但知道是要下车,便推开车门,下到地上,推上车门。车嗖地向前去,留下他自己,这突然降至的自由让他无所适从,停了停,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他惊讶地看见,早晨原来是这样开始。雾退去,草木山石如同出生的胎儿,从衣胞的薄膜中剥出,草叶边缘的细齿,石面的皴纹,飞虫的翅翼,全历历在目,呈出青白色。草尖上的露珠,眨眼间全收去,草儿在风里摇曳起来,本是静止的图画就一下子活了。大块的山体变成一层层的绿,波涛般涌起,沉落,再涌起。光纵向一切,割成明暗两半,那暗的一半迅速向明里飞渡,几乎听得响,刷刷的,直至光明全覆盖。太阳陡地上了山头,绿色的波动更加激越,天地在颤抖,却控制在一个巨大的限制里,所以,总体上就有一股宁静。
日头上升,后背心滚烫。哑子去了不知多少时间,他并不觉得,好像忘了有哑子这个人。自己呢,开始在这里,现在亦在这里,还将继续一直地在这里。有小虫子爬到膝上手上,是蚂蚁,大出无数倍,就好像在放大镜底下爬行。眼前的一切都有放大和缩小的变形,但并没有改变认知,他认出它,蚂蚁,顺衣襟爬进颈窝,再没出来。阳光在初始的堂皇之后趋于平淡,然而,均匀广大,白茫茫的,天地间都是。日头高起来,他不敢抬头,一抬头就刺了眼。发光体的球面射下万道利刃,纷纷落地,四处迸溅。锋芒窜跳处,生出黑斑,一个大蚂蚁,越来越大,最终大成人形,是哑子。
原来还在哑子手掌心里啊!他并不惊讶,甚至,心生喜悦。哑子倒露出些疑惑,眼前这笑脸人是谁?还是那个他吗?不是他却又是谁?两人脸对脸看一会儿,哑子先转身,他便从石上起来,脚跟脚下去公路,走进树丛。这是一个缓坡,坡上多是杂树灌木,枝条纠缠。哑子手持一截树干,左劈右打,开出一线狭缝,可容一人侧身通过。脚下已经顾不得,无非土和石,还有树根。往下有二十米光景,草莽之间仿佛隐藏着路径,哑子的树干一抽打,缠结的枝蔓便分出裂隙,脚底也托实了,无论泥石崩溃,总踩得住硬土。坡度更陡,几乎直上直下,多少回失足,不及叫出声来,哑子分明背后长眼,回过身一伸手,抓住了。他又一次觉出哑子的力气,这力气让他放心,同时,还有骇怕。骇怕来自哪里?来自一个极深的隧道般的黑暗里。有一阵子,他们直接用四肢攀爬,每回滑落时候,哑子都及时腾出一只手,将他提了上去。他双脚离地,底下是幽密的山谷,一松手,便直落谷底,可哑子每一次都将他轻轻放下。翻过峭壁,面前出现一块平场,少有树,全是没顶的茅草。哑子收起树干,双手背后,用肩膀探路,左右侧身向里去,这身姿有一种紧张,仿佛预感到某种危险随时会发生。
他看不见哑子,耳边只有草声。视野封闭了,只剩下头顶一块天,白亮白亮,释放出灼热。茅草收干水分,草末子飞扬,迷了眼睛,他想喊:哑子你在哪里?一张嘴,发不出声,全让草末子堵住,呼吸都困难。他蹚不进去,身子让茅草裹紧,一动不能动,头顶的白亮几乎要将他穿透,钉在草甸子里。就在此时,他看见哑子,和他只半臂之遥。哑子的身体在茅草底下变小了,颜色也成草色,就像会变色的蜥蜴,他自己就不消说了。他也学着哑子,左右侧身,肩膀顶开草丛,就像划水,这水可是沉得很。忽然间,哑子停下了,他没刹得住,向前撞去,脸贴着背。哑子身后的手伸出食指,抵着他的肋间,推开一指的距离。他嗅到哑子身上的气味,焦苦的,就像过火的草木。哑子的耳朵奇怪地竖起来,在听。他这才发现,哑子是有听觉的。他的耳朵里塞满草声,就像聋了,而哑子却听见了什么。这变色龙的身子一动不动,肌肉在收紧,焦木般的体味发散出金属的辛辣。肾上腺素一霎间汹涌分泌,他周身竖起汗毛。茅草的喧哗平息下来,静得可以,可是这静寂却撕出破绽,有一丝细微的震颤,穿透过来,是蛇吐信子的声音。
是哑子的身体告诉他危险临近的,哑子一动不动,时间在过去。时间如洪流般迎面而来,转眼到身后。头顶上那一块白亮,极高极高,高到深邃,有一个涡轮,据白亮最中心,就是日头。蛇嘶嘶吐着信子,他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觉得空气的颤动,还有哑子的肌肉在收紧。哑子原是不惧蛇的,可是长成年的身体就难说了,荷尔蒙在改变着体味,在人的世界混久了,也在改变体味,谁知道蛇还认不认!再说,还有他呢!蛇嘶嘶地吐信子,仿佛也在判断,跟前的闯入者是同类还是异类。哑子的身子挡得很严实,嘶嘶声越过听力直接钻进他脑子,他头疼,注意力刚要聚拢,又金石迸裂,溃决了。相持继续,风从茅草顶上走过,无声地掀起草浪,一层金,一层银。嘶声时短促时悠长,越来越明亮,如同哨音。他打起寒战,手脚冰凉。哨音止住,天地大块弥合起来,密不透风,紧接着,破开罅隙,就见一条光,贴着两人的身子,蹿过去,茅草哗一声张开,激烈地摇曳。它还是认哑子呀!哑子背在身后的手垂下了,看得见汗珠子迸出来,转眼间头发衣衫全溻湿。他止了寒战,下来的是冷汗。
哑子重新迈开步子,茅草在前面分开,又在后面闭合。地势在向上,不知觉时,走进一片树林。回头望去,那一块茅草坪小得很,边缘呈流线型弧度,有人手的痕迹,是经过修整而后荒废的农田,窝在山坳里。再回头,就已经隐在苍莽中,看不见了。
走在树群里,向上再向下,树种变得单一,灌木退去,余下的一律高大直立,仰头望去,树干在二三人高的地方,分出叉,枝条衍生。叶子小而密,一层层排列,好像鱼鳞,还像翅羽。于是,在枝条的纠缠错接中呈现出秩序。光线变暗,气温下降,厚厚的腐叶在脚底打滑,到底是要比灌木中蹚路来得省力。有一泓水从树木间穿过,他学哑子的样,凑着涧水洗了手脚,又喝了几捧。以下的路就是沿涧水而行,涧水忽宽忽窄,宽不过两步,窄呢,几乎只剩三指。无论宽窄,都是丰沛盈满,漂着树叶和树籽,一种小木球,球面有绿色或者黄色的绒絮,顺着水流滑行。走着走着,离开了涧水,却听得见淙淙的水声,不知在什么地方兀自流淌。再走,脚下的腐叶咕咕冒出水,又突起一块岩石,岩头滴着水珠。渐渐地,分散的细流汇集起来,又成一股山涧,涧里的漂流物换了形状,是立锥体,褐色的硬壳,碰撞出咯咯的响,有些像人的笑声。
他极力跟上哑子的速度,哑子拾起一段一握粗细的树干,三四把捋去枝叶,递给他作拐杖。有拐杖助力,好些了,到底不能比哑子。所以,经常地,走得看不见人影,只剩他自己。慌慌地赶一阵,不期然间,前面树下蹲一个抽烟的人,正是哑子。他贪婪地嗅着烟味,树木的清新中,烟油的臭气格外刺鼻,可怎么形容呢?它显然是从外面世界介入进来,是这蛮荒山林中的文明气息,让他心安。
哑子扔掉烟蒂,站起身继续赶路。他踉跄跟上,很快又看不见人影,但哑子的烟臭还在,这一种沉重的物质,很难弥散,就在与人齐鼻的高度凝结起来,他不怕哑子会撇下他了。柏树越来越密,树冠挤树冠,遮住天光,就像在黑夜里。偶尔,会有一枚针粗细的光刺下来,几乎将人穿透,走过去,又陷入黑夜。有禽类和别的动物的鸣叫,古怪地接近人声,但是另一个语系。他学样叫一声,哑子回过头来,锐亮地扫过一眼。他又一次发现,哑子是有听力的,而且,在哑子厚重的眼皮底下,有一双刀子般的眼睛,他不禁有些胆寒。这时候,一个问题涌上心头,那就是,哑子引他去哪里?
藤了根那破布样的村子,种着山尖上一丁点儿地,却是有信仰的。不定是哪一尊神,哪一座庙,有佛祖观音,韦驮;有大若岩山脚陶公洞道主陶弘景;俗有关云长,仙有张果老;武有岳飞,文有谢灵运;连耶稣他们也认的。这样杂七杂八的宗教之中,戒律却是单纯的,那就是不杀生。要说,哑子被藤了根收容,就是据此而来。在这个贫穷的山村,连田鼠山蚂蚁都要捉来果腹,所以,不杀生是以象征的方式实行,那就是不食牛。这一点正符合释迦牟尼最原初的立法,但藤了根哪里知道这渊源,它更可能是出于朴素的生存法则,牛是农业文明的生产力,尤其山地耕耘,几近苦役。饥荒时候,喂牛的粮草是必保留的,无论牛多么老迈衰落,也必饲养直至它寿终正寝,然后入土为安——这就又回到象征上来了。牛是如此,人呢?藤了根的宗教里有着严谨的伦理秩序,还是出于生存法则,也因此,藤了根所信奉的其实是人的哲学。
现在,哑子领着的这个人,不知该拿他怎么办。黄脸人说:货白送你!黑脸人说:什么货?吃货。退押金来!黄脸人不肯退钱,黑脸人定要退货。黄脸人说:货再次也是货,脚钱人工花出去收不回!黑脸人说:这一笔押金几十户人家凑起来,等着欠账来抵!虽然两下相持不下,但话里已经透出商量。黄脸人接着说:买卖不成交情在,彼此留个后路,山不转水转,不定哪一天狭路相逢!黑脸人脑子再不转弯,也听得出暗藏的机锋,只得退一步:押金不要了,权当买路钱,来日行方便,货,完璧归赵,哪里来,哪里去!黄脸人心中暗自惊叹黑脸人上道快,前一日还懵懂,此一时已开窍,吃得下亏又占得下便宜,简直想收他做徒弟。一拍桌子站起身:我带吴宝宝走!黑脸人也站起来:吴宝宝送给大哥你!两人都笑起来,“吴宝宝”这三个字听起来滑稽得很,成一个大笑话。止了笑,黑脸又问一句:大哥带他去哪儿?黄脸道:哪里来,还哪里去!凡道上人,都听懂,此“哪里”非彼“哪里”。全场静一静,黄脸人转手交给哑子:谁接过来,谁还回去!
黄脸人大名叫什么不知道,诨号“麻和尚”则有几分名气。哑子是在五尺镇上被麻和尚捡着的。那时候,麻和尚还年轻,脸也不是黄,而是白,身体颀长,称得上美少年。哑子发疟疾,烧得滚烫,躺在街心石板地上冰着身子,险些让卡车轧着。司机破口大骂,又揿喇叭。那人已经烧糊涂,又动不了,结果是麻和尚让底下人过去,拖死狗样拖开,让出路来。接下去的三天里,麻和尚的人不停地将哑子拖死狗样地拖过去拖过来。发热的时候拖到石板地,发寒战则拖到太阳地。发热与发寒的间歇,麻和尚问他话,得到的回答是点头摇头,就知道只是哑却不聋,而且有一种聪明,平常人所不及。起先,麻和尚的人将摊贩卖剩不要的瓜果菜蔬,剜去腐败的地方,送到他嘴边,他摆过头去,不肯张嘴。饭铺子的剩饭菜送到嘴边,也是同样,坚决不理会。三天里,只喝水,到底挺过来。麻和尚不想让他饿死,专带他进铺子开一桌。那时候,麻和尚还没发迹,事业单薄,生活拮据,口味就厚重,叫的都是粗菜,炒猪腰,炒猪肝,炖猪肠,炖羊肚,四大碗。哑子却不动筷子,硬让他吃,竟然呕起来,这才知道哑子不食荤。于是叫来一盆素面,铺一层青葱青蒜。哑子的筷子划下去,兜底一揽,发丝般的细面挑起来,只几下子,一盆面汤水不剩。麻和尚这才一点头,那一伙手下人,都是哑子这般年纪的半大孩子,拥上来,转眼间,连碗底都舔了。从这吃相,麻和尚就看出人有贵贱,品有高低。
从此,哑子跟了麻和尚。麻和尚过着四处为家的生活,正和阿公相反,阿公一辈子在藤了根度过。但是,这两种貌似不同的生活,却有着潜在的相似性,就是自由,两者都是不受拘束。方才说过,阿公的日子,从没有定时定点,就像漫流的山涧,流到哪里是哪里;麻和尚呢,也像山涧水,流到哪里是哪里,没有落脚的地方。于是,哑子跟了麻和尚,走出五尺。走到山对面,回头看,五尺也成了挂在山壁上的破布。比藤了根大,因而破相就更败露。藤了根破归破,却是素净的,不像五尺,不仅破,还腌臜,有一股子腥膻。后来,哑子到了更大更破也更腥膻的地方,知道这世界简直就是由破布连缀起来的。在这破出洞来的补丁底下,有一个整体,就是山。
哑子跟麻和尚的时候,麻和尚的事业在起步阶段,手下有七八个孩子,年龄从六岁到十六岁,主要从事的是乞讨和偷窃。凡操此营生的都必成帮结伙,各有领地。麻和尚人不算多,地盘却不少,倒不是用蛮力,而是通过交易的方式获得。预先知道有一伙要撤——这也是山地的特征,交通阻隔,经济滞后,资源就有限,各类生产力都有外流的趋势——麻和尚一旦得到消息,便安排会见。平日收罗泔水的主儿,正经坐在饭桌前,跑堂的心里好笑,面上不敢怠慢,因知道厉害,镇上派出所也吸过他们的烟卷。两边的头上桌,底下人站在地上。麻和尚的筷子蘸了杯里的酒,桌面上画几个字,大写的数字:壹、贰、叁、肆、伍的,对方大多不识字,先就拜了下风。愕然间,那边道出原委,意思是要收购地盘,议个价。这边的愕然再添几分,因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买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麻和尚就是这一行里的精英“状元”。他买下对方的地盘,也收留对方的残部,一些无处可依的老弱。名声传出去,就有主动上门的主儿,渐渐地,五尺这地方就全在麻和尚麾下了。
从“五尺”的名字,就可见得它的小。挤在山的狭缝,最早大约真只有五尺,慢慢拖曳开来,沿着狭缝,再向左右或挖或填,取出些平地。终也有限,五尺依然是窄窄的一条街,挂在两个山头之间,店铺房屋几乎贴在崖壁。麻和尚因地制宜,创造出许多营生,比如,帮人推拉载重,收几个小钱,到后来,那几个陡坡口就成关隘,非经过麻和尚人的手不可,近似买路钱;比如,逢一和十五开集收集,他们一伙争着打扫与整顿,按摊位再收几个小钱,说是劳力的报酬,其实类似卫生交通税;一旦有纠纷,便又负起平息的职责,所以又有了治安税,饭馆旅社的治安也是要由麻和尚管辖;来五尺做生意,向工商部门申请,要与麻和尚交道,渐渐又替换程序,先与麻和尚交道,由麻和尚代向工商部门申请,效率更高。至此,麻和尚对五尺的经营已经达到全覆盖,凡政府职能的缺漏,全给予补拾。但麻和尚的胸怀远不止此,事实上,他早就把目光投向五尺以外,开发地界与地界之间的关系。所以风声放出,麻和尚要撤出五尺,立马有外边人来洽谈,在这一片江湖,麻和尚的兼并方式已流行开来,成为行规,因而使割据的势力迅速壮大,向更大的天地进取。
哑子所属麻和尚的旧部,经几番扩张,再转换产业,移师南北东西。人马更替,新陈代谢,哑子堪称元老级,是麻和尚的左右臂。前面说过,麻和尚识得异禀,他不像藤了根出身的人,是多神论者,但他有天命观。在他看来,凡身上有缺损,都是受过天谴,然后才能通天地。哑子就是这样的人。“哑”这一缺,简直就是专为他麻和尚度造,那就是口紧,藏得住机密。所以,哑子是麻和尚最放心的部下,他待他极厚,其余人难免生妒,也有为此离去另投他部的,麻和尚并不计较,来则迎,去则送。哑子学车,教练就是麻和尚自己。
教授开车是在盘山公路上实习的。这时候,公路穿透山体,进入腹地,山体被整齐切开,剖面光滑,藏不住东西。哑子是在山的掩藏里长起来,如今一下子敞开,裸露于天地间,人就像一只出土的虫子,有一种惶惑不安。哑子在驾驶座,麻和尚坐副驾驶,方向盘在哑子手里,刹车在麻和尚脚下,就这么着,一层一层盘旋。这两人都长了岁数,模样也有改变。哑子二十多岁,体魄健壮,麻和尚三十几,不再有年轻时的纤瘦,像是胖些,其实是肿,肤色深了,不是室外风霜日头所致,而是一种老熟的黄。总之,当年那个骄矜的少年人完全看不见了,换成平凡,甚至庸俗的中年人。然而,有谁知道,在那下垂的眼睑,还有隆起的肚腩底下,存储着什么样的心思呢?都是岁月向青春置换来的。这两个人,一仆一主,纵然不说话——事实上,充其量只能一个说一个听,彼此也全懂,也是岁月熬出来的知己。
车在盘山公路上走,起先还有三两部车相跟或者相向而来,随着山的陡峭,海拔升高,路遇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他们自己。这就更不需要说话了。只有这两个同类,共呼吸,共命运,依着轮下的路走就是了,好像被劫持一般,两个同类间的物欲,比起山的决绝,怕还是有声息,声息相通。哑子应该感恩盘山公路,还有汽车,否则,他这一只小虫子,永远钻在山的肚腹里,而现在,小虫子钻出来,看见山的全貌,令人胆寒!车上了一座山头,几乎可以俯瞰,哪里是山啊,分明是云海中的礁石,他们就在礁石尖的棱上盘旋。公路和车是个奇妙的物件,哑子原以为山是最大,人是最小,没想到小的能制大的。但哑子并没有顺势从有神论转向无神论,而是更加驯服。藤了根是人世间最谦卑的,再怎么着,亦不敢充大,所以,那小制大的,就不定是人自己了。
倘若从对面山上看,汽车真像小虫子,在山壁爬行。不是吗?即便从山的肚腹里钻出来,也还是小虫子;就算爬得再麻利,也是小虫子的脚爪。哑子确实遭过天谴了,有一双慧眼,略转折,便看见另一番情景,又没法说出来,可谓天机不可泄露。车一上哑子手,麻和尚就知道他会了,自己坐在副驾驶座上,不过摆个样子,每每要踩刹车,哑子早已有准备,缓缓减速,后来便懒得动了。公路仿佛是依着车轮开的,开成流线型。麻和尚打起盹来,迷糊中腾云驾雾,忽有一惊觉,想:身边这人是什么人?一个哑子!他自问自答道。疑窦倏忽而过,就是这疑窦,在他们两个同类之间画下沟壑,世俗的情义蒙蔽了眼睛。困倦复又上来,又是一个盹。睁开眼睛,车已经下到山底,停住了。
倘若有飞机,从上向下看——他们正走在当年直升机俯瞰的范围里,哑子的耳朵又灌满发动机的隆隆声。轰鸣中有极细极尖锐的一个破绽,是阿公在叫,叫“哑子”。哑子的眼睛里,一片苍黄与苍绿,岩浆般涌动。那些鳞形或刺形的叶片,好比流液的颗粒和线状的肌理,层层叠加成圆锥塔状的树冠,朝一个方向推过去,再朝一个方向泻下来,压挤成一堆一堆的褶皱。稀薄的地方,摊开,凹陷,光就往那里聚,聚起一汪。他和哑子两个人,在多少重的树冠底下,就是两颗柏子,至多是大柏子,在树棵间滚动。哑子有几次想甩脱他,可他一步不落,紧贴后背,觉得出那身子里的热力;又有几次分明已经将他抛在身后很远,看也看不见,可忽然间,从陡坡溜下来一个人,挡在眼前,不就是哑子!他大声问:要往哪里去?回答他的是呼呼风声,谁也不知道!
凌晨上路,先驾车,后徒步,日头升起,上了中天,再向西偏斜,还停不下来。哑子是用腿脚思想的,自从学习驾车,又开始用车轮子思想。这么不停地走,走,“不知道”就会走进“知道”里面去。事实上,不已经在接近那个“知道”了吗?哑子耳朵里的轰鸣声就是信号。凡走近那个地方,直升机引擎的隆隆便灌满耳道,螺旋桨搅动,空气激烈地震颤起来,还有阿公穿透而来的叫喊:“哑子!”“哑子!”近了,近了,哑子变回小孩子,套着阿公的破裤子,裤子里没有裤衩,小腿肚上全是树枝的划痕,沁着血珠子,也不觉得,只顾着仰头,看头顶的大虫子,翅翼打着旋。可不是闹着玩的,碗口大的树杈,削泥般削成渣子,弹在身上脸上,就像子弹飞,打得生疼。轰鸣和疼痛退潮般退去,寂静中有昆虫振翅的嗡嗡。乔木换成灌木,树身矮下来,于是,人浮出水面,看见了太阳。小而白的一轮,却放射出巨大的热能。那些杂芜丛生的草木变得枯白,虫子飞舞。
跟着哑子,他似乎也蜕变成用腿脚思想的人,先前那个疑问——哑子究竟引他去哪里——随着行走渐渐消失,连踪迹都没有了。四下里一片寂寥,那一轮日头穿透出来,寂寥方才有一个破绽,破绽里是什么?更大的寂寥。他的疑问就从破绽中掉落下去,他的思想也掉落下去,在这苍莽之中,要它们有何用呢?不都是些赘物吗?他不必要知道什么,于是就真不知道了,比哑子更彻底,哑子还在向知道接近,他则向哑子接近。
这两个人,前后相跟,又翻过一道山棱,这样,就看见了屋顶。在茅草和灌木的掩埋中,隐约可见黑色的瓦列,错落叠加。瓦列之间,长出二尺高的草丛,白色细茎,叶尖犹如花蕊,顶着米粒大的珠球。日头偏斜地照过来,就全变成茸毛,明晃晃的,黑瓦变成白瓦。下了山棱,密丛丛的草木间依稀有路,踩进脚去,自然就分开了。哑子领前,他随后,破浪一般往里去。拨开的草棵又弹回来,打在身上脸上,强韧里有一种柔软,所以伤不了。倒是草叶上蓬起一片末状的飞虫,顿时迷了眼睛,白蒙蒙中,那几檐瓦顶,仿佛在移动,陡然又发出金光。
终于到瓦顶底下,踩上条石,让进半步,便是板壁。板壁缝里伸出茅草,门和窗也让茅草封了。哑子抽出树干,左劈右砍,破出一扇门,继续向里跨进。原来是一截过廊,廊那头,贴面而起崖壁,仰极望去,可见一线天。过廊两边,板壁已被茅草拥倒,梁和柱还在,其实是个屋架子。里面壅塞着茅草,算不清长了多少茬,嫩的变熟,熟的变老,老的变枯,枯的化为土,再生出新嫩。还有几株树,最高一株顶透瓦,直长出去,于是,屋顶就有一个洞,从疏阔的枝条间洒下几点日光。
草木的骚动渐渐平息下来,就听见水声,淙淙如琴音,那条山涧原来在这里等着。随着水声,许多气味都回来了,大铁锅的油香,卤坛子的酱香,海鱼的盐咸,蒸屉缝往外冒着馒头发酵的酸甜,还有酒和烟,全是热蓬蓬,干爽爽,活蹦蹦,没有一丝腐朽气。哑子最怕腐朽气,当年在五尺街头害疟疾,烧得迷糊了,麻和尚的手下人递过来的剩饭菜,都骗不了他的嘴。就是从那时起,认得出荤腥里的腐朽气,从此再不沾荤腥。在素净的藤了根长大,哑子就种下了这喜洁的怪毛病。所以爱往山里钻,就因为山是个大洁净,什么样的腐朽,进到里头全化了。一日化不了,一月;一月化不了,一季;一季化不了,一年;一年之后,还有百年,千年,这就是洁净的根源——时间。无限的时间,可以净化无限的腐朽。不是说过,哑子是用腿脚思想的,他终于知道把这个人带去哪里了,就是带去山里边,带进无限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