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赵有信

  • 苍穹之恋
  • 周建
  • 6544字
  • 2020-03-27 17:07:08

周五下午我正在开会,官玉琪突然打电话,天塌了似的告诉我儿子恋爱了。她显然吓坏了,像遭受忠臣背叛一般惊恐不安。她的淑女形象早抛到脑后,那母狮般的咆哮,让所有在座的团常委都感受到耳膜的震动。实话说,听到这消息,我脑袋里也是轰地一下,被炸出一片苍白。春节的时候我俩还集中议论过这个话题。我说我相信儿子,只要他在感情上能平稳渡过,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考上一本应该没问题。

“你不能盲目乐观,把高考像演习似的来一次推演。高考没有推演这一说。就那几次模拟考也是真练!稍稍松懈,就会退步。一本往下滑一点就是二本,三本跟没考上一样,只能复读重来啦。”这是她根据当前现实,一再跟我强调的。现在,危机终于来了。

“知道了,我在开会,一会儿打给你。”我沉着地扫了一眼周遭。尽管他们脸上此刻都显现出完全理解、体谅之意,可我还是觉得不应该,落座时先检讨自己忘关手机的事实。

“哎呀,不用往心里去,我们都理解。”王团长说,“我女儿考大学那阵子,也闹得凶呢,动不动就要一个人出去放松心情,搞得我老婆都快神经病了。今年春节回去找她谈了谈,却让她上了一课。她说:‘你一个人在部队,家里老婆一人带个孩子,我考上大学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好多同学,爸妈离婚,大专都没考上呢。’”

“人家赵副政委的爱人是教师,老师的孩子学习都错不了。你不用担心,那小子有精力谈恋爱,说明他潜力还大着呢。青春期,有点萌动很正常……”王团长又安慰道。

“我记得我们最后一天考完的时候,我们屋的几个谁也没回家,去外面小酒馆喝了好多酒,回宿舍把那些课本和复习资料全撕了……”政治处主任说。

“撕了也不好,万一还要复读呢?”老丁立马更正道。

“现在的孩子确实比过去的孩子难管,独生子女,家家都是一个,从小捧在手里,到了高中,猛地让他吃苦,他肯定不成。”参谋长也参与进来,弄得我更不好意思了。一个团党委例会,硬生生地加了高考的内容。

王团长冲我笑笑,把桌上的笔记本立起来,往桌上轻轻一敲,意思是该归正题了。

那天会后,我直接去了机场,兄弟单位有飞机在这边机场落地加油,我代表师里过去看看。团长明天飞行,我没让他来。我觉得既然在8团蹲点,就要像一块真正的料,得用起来。老丁这边负责接待宏宝集团方总一行,他们早来到团里,想聊聊下一步小东门商业街整改开发的事情。我觉得他们这时候主动找上门来是件好事,如果下一步方总的公司能率先把营区围墙这一侧的门面店撤走就更好了。老丁介绍方总的时候,知道他也当过兵,只是不明白他一个河北人退伍后,干吗跑到这儿开公司?宏宝在当地的营业额并不好,倒是招了几位团里的家属,为团里解决家属就业办了点实事。

等我忙活完,回到一天没落脚的家里,给老婆打过去电话,她已经快崩溃了。我看了下时间,儿子就快回来了,我们得赶在他到家之前商量出解决办法。

“他真的谈恋爱了吗?还是你自己觉得可疑,又发挥了——”

“你有病吗?我没事找事说他谈恋爱?你总是先入为主,以为我谎报军情,吸引你的注意力,其实,好多我自己能处理的事儿我都没跟你说。”

“好好好,对不起,你辛苦了,你说,我听着。”我得赶紧把她哄到常态。

“我也是刚刚知道。不过,他跟那个女孩到什么程度了我也不知道。今天快放学的时候,我碰到他班主任了,就问了赵傲最近的情况,她说最近有点不对头。我问怎么不对头了,她才说了实情。你说这事多可怕,高考期间真是一点都不能大意啊!这就跟你们临战前一样,稍有不慎,就会搞得全军覆没。今天要不是我多嘴问那么一句,人家可能还不一定告诉我呢。”

“过程很清楚了,实情。”

我的声音严肃冷静,不容她继续发挥,她便把到了嘴边的斥责咽回肚里,接着说下文。

“他们班有个女生,父母刚离婚,整天在班里哭,没心思学习,班主任怕影响其他同学情绪啊,就找骨干开会,让大家多关心这位不幸的女生。按说这很正常,可咱儿子当班长呀,就热心地关心了一下,那女生就黏上他了。什么事都要找他谈,什么苦也找他诉,完全把咱儿子当神啦。班主任说起先觉得可能不是恋爱,后来听同学说,那女生现在跟咱儿子中午饭都不在学校吃了,经常去校外的麦当劳、肯德基吃饭谈心,还有人看到他跟那女生看电影啊,你想想,晚自习他竟敢出去看电影?不好——我的头又疼了——哎呀、哎呀——”

自从她生下赵傲,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犯头疼了。

看来这事没那么简单,不管怎么说,高考期间,即便再小的隐患也不能让它萌生,更何况他已经跟那女生一块吃饭,一块看电影了。一个人如果长期处于高压状态,稍有松懈之处,就会因享受那片刻的松弛,情不自禁地向往那种减压后的快感。“你也是,眼皮子底下还让他沾上这种事。”

“你以为我不着急吗?你光溜溜一人在外面,哪知道带一个高考生有多不容易?他脸上一阴天,我这边就下雨;他一刮风,我这边就海啸啦。哪像你?完全就是单身贵族的生活,遇到紧急情况跟你通报一下吧,你倒好,现在才给我回电话……”

“好啦好啦,你别生气,先渡过这段难关,以后我会弥补你们。”我认为当下还是维持稳定重要,得让她尽快安静下来。

“哼——”电话里传过这种动静后,她果真比先前缓和多了,“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你可不能不认账啊!你得给我买好的,不能用大宝啥的糊弄我。”

“好好好。你找他谈了吗?”

“我正犯愁怎么跟他说啊?!我怕万一他们没这事儿,兴师问罪地对他,反倒提醒他了。你有什么好办法?”

“没什么好办法!直说。他是我的儿子,跟他用不着来那套客气的,得让他习惯我们,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还反了他了,我来说——”

“看吧,看吧,就知道你会这样。”她打断我,“你不能把你带兵的方法用在带高考生上。你知道他心里现在想些什么?你知道你们的兵接受这种管理方式吗?你别忘了,他们在家里也是父母的心肝宝贝,你们不能整天吆三喝四的。我们还不清楚他跟那个女生在一起说些什么,究竟有没有做出超出朋友范畴的事情,你就嚷嚷,把他往那上头引——他们班主任带过多少届高考生,在我们校是数得着的老师呢,人家都没套出点什么内情,你让他给你打电话能解决什么问题?”

真是什么话都让她说了。可有什么办法?看在她天天跟那个高考生在一起,只能原谅她,继续听她讲道理。

“一说你就急,我们得想办法,得动脑筋,不能硬来——”

“照你说就是跟他耍心眼呗。”我压住火,解开脖子下面的两个纽扣。

“该耍就得耍啊,现在看,我们耍得还很不够!现在的孩子,营养都太好了,都养成机灵鬼啦——”

“你有对付机灵鬼的办法了?”我突然被她给逗乐了,觉得其言极是。

电话那边突然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哭泣后吸鼻子的声响。她哭了。

“别这样。咱们得稳住,现在还没搞清楚,咱们就先垮了可不行。我觉得你刚才说得很对。一会儿等他回来,你先侧面问问他?要不呢,我装着什么也不知道,打过去问问他?”

她没有马上回应。电话里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她才慢吞吞地说:“我在想,如果他真的谈了,问也是白问。”

“等等——有人敲门。”我把听筒移到一边,果然听到敲门声。

“先等一会儿,我看是谁。”我放下电话。

来人是于庹下团时改装的带教师父,人高马大,说起话来总是自带音响效果,东北汉子梁立生,大家都叫他大梁。

“有事?”

“政委,我想跟您聊聊。”大梁开门见山。

“好好好,快请进,我也想找时间跟你聊聊呢。”我把他让进屋,往电话跟前走的时候,心里琢磨着他到底想跟我聊啥。想到团里最近收到反映于庹的匿名信的事儿,我觉得不如给官玉琪吃颗定心丸,先稳住她的心。

“官老师,这事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咱儿子。”

她那边显然被我突转的话风弄蒙了。怕她再打来,我把电话有意放到占线的位置。我必须稳住她,否则等儿子到家,娘儿俩谈不拢,闹出事来更麻烦。

我做这些的时候,大梁在环视客厅、阳台、厨房,他一边看,一边自顾自地叨叨:“这么简单?以前我去过蹲点的师首长家,虽说也没多么豪华,可家具啥的都是统一配好的,水果香烟茶都不算个啥,你看你这儿,啥都没有,得亏我自己带了水杯。您呀,真是我党廉洁奉公的好干部——”

我从书房给他找出半盒抽剩的香烟,又不想让他在屋里抽,不然搞得一屋子烟味儿一会儿睡觉呛人。

“不抽了,嗓子有点干,一会儿还得回团里。”他恢复了说正事儿的腔调,在我左侧的单人沙发椅上坐下来,“我是为于庹的事儿来的。于庹到8团后一直跟着我,我对他也比较了解。多了我也不说,说多了是废话。我今天到这儿就是想告诉你,我敢拿我的党性替他担保,他不是那种玩弄女性的人。”

“拿党性为这事担保?”

大梁微微一愣,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对我来说最值钱的就是这个。不是我说大话,我要是没有党性,工作就没了,政治上也完了。对于庹来讲,党性也同样重要。这次东海集训,他是唯一入选的90后飞行员。这时候突然来了封匿名信,说他玩弄女性,搞不好是有人故意使坏。至于他家那门亲事,他从没同意过。我觉得组织可以出面帮帮他,去做做那位姑娘的工作。”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我,像在试探我的底线。这帮老飞行员才像官玉琪说的,精猴子一样。我没急于表达自己的观点,让他接着开炮。

“于庹从不把我当外人,有些话还是跟我讲的。他家就他一个儿子,他上面两个姐姐都出嫁了。现在大姐一家跟父母住在一起。前些年,他父亲怕这么大家业只有一个儿子不保险,跟他母亲去香港搞过试管婴儿,没能成功。他父亲很崇拜飞行员,说他要真能当上飞行员,比他这个土财主强出不知多少倍。”

“这些情况团里掌握吗?”

“恐怕不知道。为了于庹的进步,他家里也不可能把这种事告诉他的领导啊,这不跟告儿子状一样啊!我问过那封信,他挺苦恼,说虽然接触女孩不多,可坏人好人还不知道啊!他说不会交那种能给别人发恐吓信的女孩。上高中的时候,他就被家里盯得很死。上大学后,也没放松,甚至比高中还严。他家里人怕他在大学谈恋爱,每回学校放假,都早早跟学校老师打听清楚,到学校接他回家。”

想起于庹跟那个女孩被堵在桥洞里,于庹对那女孩的反应,我就知道大梁并没说过头话。

“虽说出了这个事,东海集训还会让他去。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考验人哪!一天为师,终身为父。你这为父之人可得把他管好喽——”

“那是必须的。政委,我今天找您吧,就是怕于庹被不明真相的人给折腾了。其实挺好的一个小伙。您也别担心,没准儿这里面有什么误会,或对方搞错了号码,发错了也说不定。这年头屋里待着啥事不干,躺枪的也有啊!”

“你说什么?短信?不是在纸上写的信吗?我想到老丁说的匿名信,难道不是一回事,还另有其人给他发骚扰短信?”

“纸上的信?没有啊。于庹过年后总时不时接到这类骚扰短信,怕有人恶搞闹误会,才主动跟指导员反映的。”

“我还以为是匿名信呢。”

“什么年代了,谁还写那种信。”

“这里面会不会有啥误会,总不能每回都发错了。”

“我也这么想啊。”

“感情这东西最伤人。尤其是初次经历的年轻人,抗击打能力很弱,关键的时候一根稻草都能致命,让她什么也不顾——”我突然打住,想起当年跟老婆恋爱的时候,听说她和一位当水利工程师的老乡关系不错,对方还请她吃过饭。我为此很是吃醋,特意约她来宿舍质问的事儿。我说她心里另有其人,还是算了。她一听就急了,说谁有谁是王八蛋!见她反应如此强烈,我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气。为了进一步试探,我故意装出失神落魄的样子。她被我逼得像只愤怒的小母鸡,在我旁边不停地转悠,颠三倒四地重复说她没跟任何人谈过恋爱,说我是她的初恋。我狠下心,偏偏不理睬她的解释,心想看她还能怎样。她却戛然而止,把窗户一推,指着窗外一字一句地说:“赵有信,你要是不相信,我就从这儿跳下去!”我吓坏了,她的脸都不像人样儿啦,灰白的脸上像长出一层薄毛。我大气都不敢出,跑过去抱住她。她绷不住了,“哇”地哭起来。她哭了好长时间,我没让她跳成窗户,她也用行动表示了多么爱我。

“政委,您以前跟于庹认识吧?我记得您来团里第一次讲话,于庹跑去跟您打过招呼。”

我装作没听到他的话。我可以装作没听见大梁的话,可老婆的话真不敢装作没听见。我可不想让她低估了空军政工干部的能耐和水平。我得让她明白我有的是办法,可现在我脑袋里只要想到“早恋”这两个字,就像被炸透的油条,里外酥脆。

“大梁,我不跟你多说了。你是8团的老飞行员,又是大队领导,现在战斗机飞行员有多紧缺你比我更清楚。于庹家里的事情比较特殊,我会让团里关照的。教导员节后可能还会去个别飞行员家里走访——你要没什么事儿了,我得跟我儿子通个话了,他最近有点心不在焉,我老婆都快急疯了,你来前,她正跟我诉苦呢。”

“您家不是儿子吗,男孩有后劲儿,只要他不谈恋爱,偶尔放松一下没什么的——”

他不说便罢,这一劝,却正好碰到痛处。看来,无论是儿子还是闺女,早恋就像毒药,仿佛随时能将孩子的智商化为零。“那好,我不留你了,以后有空来家请你喝酒。唉,你别弄那表情,要喝也得等过节放假允许喝酒的时候。”

送走大梁我就给家里拨电话,却一直占线。不知道是不是老婆又在屋里跟谁商量对付儿子的事情,拨她手机,直到铃声响尽也无人接听。我顿时觉得凶多吉少,继续拨,那边才显现接通的状态。

“赵有信——你干吗呀?——我这一身的浴液哪——”她很不耐烦地咆哮,整个人的状态完全是更年期模式。

“好好好,你先洗,洗完再打——”

“不用打了——我跟他说了,他说不可能的事儿,他只是同情她——”

“刚才咱家军线可一直占线,会不会是他趁你洗澡的时候,跟那女孩——”

“没有啊——”那边停顿了下,一个巨响无比的喷嚏声传过来,“是我把电话摘了,怕洗澡有人打进来他接电话,影响学习——”

“我要不要跟他再说几句——”

“不要,万一你没说好,弄巧成拙了呢?!挂了,挂了,我要感冒了,赵傲也跑不了。”老婆挂了电话。

我的满腔热忱被她打得七零八落。既然不用我了,干脆躲得远些,省得帮不上忙,还惹她心烦。这样一想,就觉得在她更年期即将到来的时候,我到下面部队任职,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儿。男人惧怕更年期老婆,不亚于每天早晨看到自己日益见少的头发。

周四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大梁手里拿着两盒龙井,毫不避讳,一路与人说笑着走进我的办公室。

“今年的新茶。清明前的,劲儿小点,口感特别好。”

我打开茶叶盒,取出茶叶包,用剪刀一边剪,一边开玩笑地看着大梁:“我看你小子有没有给我往里装什么糖衣炮弹。”

“政委啊,那是不可能的,您想多了。”他夸张地做了个扩胸动作,甩了甩手。

“干吗走啊?坐会儿。”我给他也沏了一杯。

“既然政委这么热情挽留我,我就坐一会儿。”大梁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叉腿一坐。

我小秀了一口,便觉一股清香沁入肺腑。“好茶,哪搞来的?”

“于庹给的。他姐夫家在浙江有片茶园,家里刚给他快递的。”

“是他让你送的?”

“不是。就四盒,他给了我两盒,自己留下两盒。”大梁直言不讳,倒显得我有些小气,“我现在封山育林,烟酒都不沾,现在茶也喝得少,就盼着媳妇赶紧怀上。”

“那是。孩子是头等大事,不能马虎。”我说,“上次回去,你们又谈了?”

“谈了。还是那句话,于庹不可能有那事儿。”大梁用力拍了下大腿。

“你也不要把问题想简单了,任何事情的发生也不是偶然的。”我心想,于庹跟你这么熟,也没把我们在庐山相遇的事儿告诉你。

“赵副政委,我一直想跟您说的,可没好意思开口。”

“这回终于叫对了。”我说,“想说就说呗。我听听是啥事儿?”

“如果东海集训有人坚持要撤换于庹,请您一定为他做主。”

“这话有点言重了。你不应该托付我这种事儿。你要相信组织就什么也别说,更不要误导于庹。谁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上周丁政委跟我说到这事儿的时候,态度也非常明朗。既然你说到这事了,我只能请你相信组织,因为我个人永远不会凌驾于组织之上。把精力放在飞行上,放在任务准备上。拯救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证明给别人看,而不是用种种托词和猜疑去化解。”我听说过他去年因为提拔使用,对老丁有点意见。当时,他也是团参谋长候选人之一,不过老丁力推了现任的参谋长。

“我相信组织,但组织里的个别人我不敢恭维。”

“个别人从来也不代表组织,更没有谁希望得到你的恭维。省省吧大梁,哪来这么多个别人?!在我看还是沟通不够。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需要战争解决的问题,除了政治。也没有生来愿意与人作对的刺儿头,缺乏的是真诚的交流。你拿来的茶我留下了,但你给的建议我保留。”说着,我拉开抽屉,拿出老婆春节来队时带的一盒石斛扔给他,“尝尝这个。”

大梁接了站起来,脸上也渐渐有了笑意。“谢啦。”他把那盒石斛往腋下一夹,撞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