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赵有信

  • 苍穹之恋
  • 周建
  • 9604字
  • 2020-03-27 17:07:08

我从早晨7点进场,一直在塔台上待着,坐得腰疼。快吃午饭的时候,丁政委上来喊我下去吃饭。以往这个点,他都会上来叫我一块去场站食堂就餐,可今天他一进来就把门带上,让我觉着有点不妙。

“赵副政委,有件很头疼的事儿,想来想去,我觉着硬着老脸也得跟你商量一下。”他把指挥台前的旋转皮椅拖到我对面坐下来。我瞅了眼四周,负责记录飞行架次的值班员和赶鸟队的战士都下楼吃饭去了。

“啥事你解决不了,搬我这儿来?”我给他递了支烟,他却放到耳郭后面,丝毫没有想抽的意思。他的两手撑在腿上,身体往前微倾斜,目光一直聚在我脸上。

“我就是个过客,一个即将卸任,完成了自己使命的过客。但有些事儿得处理,不能绕过去不是。”他淡然地感叹说。

“在这座营盘,我们都是过客,该落幕谢客的时候,就痛痛快快地走。”我不明白他这会儿怎么提起这个话题。B师由师改为旅,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我们都是这一“改制”需要分流出去的人,何以谈得上他是过客,我是留守之人呢?即便我多留守一年,最终还是得走不是吗?

“你现在是贵客。”他说。

老丁比我大两岁,在基层摸爬滚打,从指导员一直干到团政委的位置。这两年进步比较慢,替官方揣摩的人认为:随着军队改革的日益深入,8团近年经常担负重要方面奔袭作战任务。尤其近两年,东南沿海美军侦察机和日本军机越界飞行,导致国与国之间关系态势紧张,8团赴东海防空识别区执行巡航任务也更加频繁。这还不算跨越宫古海峡、对马海峡等地的防空维权,以及体系远海远洋训练。这些重大任务都需要8团有位经验丰富,熟悉基层官兵的政治主官。这是他在稳定军心,保证部队政治、军事不出问题,一直留用至今的主要原因。杂音是:他与驻地地方上的关系太多太杂。很多挠头的问题,只要他出面准能解决。尤其是团里飞行员家属安置,机关干部家属随军,以及子女就业,都是他出面与地方协调解决的。因此,有人说老丁经常借解决问题拉自己的关系,保不齐没有犯戒违规的地方。

“别酸了。有啥说啥呗。”

“赵副政委,不瞒你说,在8团这些年,还真没有难住我的事,我知道开这个口很浑,不懂事,但实在没办法,请你高抬贵手,当年就连咱师最难的师机关经济适用房批的那块地都是我跑成的——我不避讳,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因为我清楚自己就是一个过客,就像书里、电影里,一个不起眼,却又有着承上启下用处的一个过客。我想说的是眼前有件事,真把我难坏了。你从北京来,这方面的消息肯定比我多,这种事到底有没有通融的可能,你得给我一个实心话,否则这事真不好办了!”

他来了那么一大段铺垫,我不得不开启全部思路,琢磨他要说的是哪方面的事儿。

“绕那么大弯子,不是你的风格啊!”我心想,如果他要提政策外的事儿,就公事公办挡回去。

“是这样,于参谋长家属原先是陆军401的内科护士,401撤销以后,她转业进了县医院妇产科当了护士长。二大队王涛的媳妇去年从四川随军过来,也安排到了县医院。”说到这儿,他从耳后取下那根烟。这会儿,我心里有点谱儿了,心想这事肯定与县医院领导有关。我把打火机递过去,老丁点着烟,猛地吸了几口,咽进肚里。“之后呢,又有一些家属和子女进了县医院,这里头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到,这是人家县医院领导照顾飞行团,特意开的绿灯。如果说再过两年,可能啥事都没有,可今天上午,你看看。”说着,他把手里的文件递给我。

我翻了翻,是一份飞行团与当地一家公司签订的房屋租赁合同。那家公司在营门外开了家包裹快递。很显然,营区以及附近村庄与外界往来的包裹都由这家公司代理了。

“按规定来就是了,现在全军都在清退军产房屋租赁用房,我春天来部队任职的时候,咱们空军大院几个营门外的门面房全部清退了,差几年也不成。”我把合同递给他。

“这话的确不假。这是全军性的大动作。去年空军电视电话会议以后,我们就开始着手清退工作了,营门外总共有8间出租门面房,现在剩下的三间半,任你嘴说破了,答应给他们一定赔偿,都清理不出去。”

“赔什么赔?!这次清退地方各级政府也都下达了相应文件,目的就是防止地方不配合。这是全国范围的军用房商用租赁清退工作,不是哪家唱的独角戏,除了正常在合同里注明的违约金外,额外赔偿一律不给。”

“飞行团的经费一直很紧张,去年老兵退役、士官转业,想发个好点的纪念品都紧巴得像一周没拉屎,这回关键是你要不从经济上多给他一点补偿,他不干啊!”

“是县医院哪位领导的亲戚吧?”

“领导英明,这家公司的老板,正是帮咱团家属子女们安置到县医院的关副院长。”

我又翻了一下合同日期,还差一年零三个月。

“清退截止日期是什么时候?”

“年底。”

“离到期解除合同还差八个月呢。”

“是啊,这些天我掐着指头算也填不平那八个月时间。”他叹了口气,这时我发现他咽下的那几口烟,从他眼睛、鼻子、皮肤、耳朵以及身体的各个部位向外发散。此刻,他就像坐在烟雾中准备涅槃的老和尚,虔诚地等待涅槃的时刻。

“跟关副院长通过气了?”

“去年文件一到,我就觉得这儿绕不过去,特意去他家里拜访过。可人家说现在是法制社会,处理这样有合同保障的东西很简单,如果哪一方非要闹出点动静来,只能通过法律诉讼途径解决了。”

“他就这么有把握他能打赢?法制社会不假,可现在一切都要给军改让路,清退军队租赁房是全国性的大行动,你不要怕,这事一定能解决。需要的话,我们多跑几趟。”

“我相信工作做到家,这事最终一定能解决。昨天空军又开了全军电视电话会,点名批评了没有落实的单位,这次会议,空军定了完成清退的最后时间,有的单位领导还在会上做了检查。这是师里今天刚下达的指示,要求年底前必须清理完毕。”他把另一份文件递给我。

“如果我们坚持清退,他想要多少违约金?”

“正常合同的4倍。32万5千8。”

“这是勒索啊!要不给呢?我们的家属还能全被开除了?这事我觉得要跟县委领导直接沟通,请他们支持。”

“这一招我想过了,去县委找领导很容易,我最担心的还是飞行团的几位家属。关副院长到底会不会把事做绝了,我不敢预测,只是现在任务在即,这些事情就显得非常紧迫,容不得你有时间去琢磨,我是怕影响稳定。”

“反正他要这么多钱你不能给。部队又不是财大气粗的财团,任人宰割。”

“嗨,这些人占便宜占惯啦,有点荤味儿,就聚过来了。”

“要不这样,我们去给县医院送一面锦旗。”

“送锦旗?”

“对,送锦旗。我们感谢县医院这些年对飞行团家属就业、子女安置做出的贡献。”

老丁怔了片刻,脸上立即露出被人骗了的痕迹,然后,一脸坏笑地冲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机关来的领导,高招儿就是多啊。这样一来,他想整治我们也不好意思了,老赵,你这是将了关某人一军啊!”

“我没那么阴险。”

“我这就让主任去办,明天上午就把锦旗送过去。”说着,他起身往门口走,才要出门,又折回来,走到桌前,摆出一脸谦卑的笑模样看着我说,“政委,你明天最好一块去,你是师首长,去了力度更大,效果也好。”

我心想去就去,正好也看看那位刁蛮的关某人长啥样。第二天一早,老丁在饭堂见到我就说已经布置下去了,主任吃过早饭就去县城,让他们加急制作。等一切准备完毕,我们就从这边出发同他会合。

我突然觉得这事还缺一个由头,不过年不过节的,猛地去地方单位走访,会不会让人家感到太突兀。

“平时飞行团有过这种走访吗?”

“昨天你说完这事我就想到了,没事,咱就说部队要有大的行动,维稳工作的需要,上级要求我们到军队家属比较集中的单位进行走访,希望他们给予配合和理解。”

我不得不服老丁想得周全。

下午快1点的时候,县城那边来信了,说一切都准备好,只等我们了。我和老丁带着宣传科的一位新闻摄影干事立马上路。路上,那位摄影干事保证照片不出半月就会在省报上登出来,说省报有咱团宣传科转业的干部。我们赶到县医院,老丁问是去关副院长那儿,还是去院长那儿。我说去院长办公室。

县医院院长见院办的人带着我们一行人呼呼啦啦举逆流而上的锦旗拥进他的办公室,有点蒙圈。他脸上还带着午睡留下的痕迹。他在屋里转了几圈,搞不清先对谁发话合适,只是一个劲儿地赔笑脸。这时,我发现老丁不停地往门外对面的办公室瞄,原来,那位关某人就在院长办公室对面的办公室。

见院长这种反应,想必以前部队的人来这儿很少进他的办公室。

“院长,这位是我们师赵副政委,特意从师里赶来的。”老丁郑重把我推出去。

我用力握住那位院长的手,觉得既要热情,也不能过于谦卑,我颔首一笑,客气地说:“谢谢院长这些年对我们飞行团的支持和厚爱。”

这回,那位院长方从梦中醒来。那保养得很好的脸上立时现出两团红晕,像是对自己不劳而获感到惭愧。这时,那位摄影干事不停地在他身边找角度拍照,他的表情就越发显现出神圣和凝重。

“这边坐,快这边坐。”院长说着,突然起身去了外面,喊来对面的关某人。看来,他并不想独吞这颗带刺的果子。

关某人随院长进来了,看到老丁,含蓄地招呼了一下,并没觉得多么在意,可看到我以后,他微微一愣,像是对不知底细的人本能的自我保护反应。

“你好,关副院长。”我起身迎过去,用力握住他的手,以我平生从未有过的热情说,“你可是我们常委会上经常说到的人啊!新时期的拥军模范。”

关某人显然没料到有我这样的人出现,讶异地张着嘴,谨慎地表示他的热情:“哪里、哪里,我做得还很不够。”

大家落座后,我讲明了这次慰问的背景和意义,阐述了当前国际国内形势对军队改革的重要意义,强调了目前部队备战的紧迫和维稳的重要性。院长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图,没等我说完,就招呼院办主任喊来各个科室的主任和一干他认为需要到会的领导。院里负责宣传的同志也到场拍照、摄像。一时间,这次敬献活动有了新闻发布会之嫌。总之,这次活动圆满成功,院长、关某人和各个室主任都表示支持部队,让部队放心,他们的家属在医院会得到最好的关照,他们绝不扯军队改革的后腿。

返回的路上,老丁一个劲儿给我戴高帽,说关某人临了跟他打招呼,脸都绿了。

“院长才是高人啊!他非常明白我们此行的目的。”我感叹院长把一个很简单的敬献仪式,推波助澜,发挥到了极致。这样,关某人也不好明目张胆,守着到会的科室主任,在院里公开打压部队家属。“老丁,你以前怎么不跟院长多来往呢?他可是个明白人。”

“谁傻吗?见过几次人家就打哈哈了。今天我们是直闯他办公室,你又以师首长的身份到场,按说你这身份,县里常委应该出面的,直接找到他,他心里能不明白吗?肯定是啥事在关副院长这儿卡住了。”

“那好,只要能给团里解决问题,我以后多跑几趟没问题。”

“政委,还有件事得跟你汇报。还记得上次咱们去南边范家村散步,我跟你说的那块地吧?”

“干吗,他关某人还想要那块地?”

“不是、不是,前几天小东门商业街的方总来了,他想把那块地争取下来,在那儿开个乳制品加工厂。”

“机场附近是不准畜牧放养的。”

“我知道,他们把牧场建在后岭那边的古马镇。咱这块地平坦主要是用于建厂房,下面好铺设管道。这块地是范家村与我们共用的,说白了它是块无主地。现在,方总已经做通范家村的工作,他问咱们这边能不能也通融一下,如果能成,他开业前就会接收我们因清退工作失业的全部家属和子女。而且,建厂期间就开始发基本工资。”

“可医院那边不是解决了吗?还有多少清退失业的人啊?”

“还有那么十来个吧。县医院虽说不敢清退了,可人家可以不收啊!咱们这儿就这么大点地方,县城离部队又远,孩子小的宁愿在家当职业主妇照顾孩子,也不会去县城打工,这对后面的‘高知’家属安置会有影响。”

“这事得跟师里报告一下。你这边先别急着动。”

“过两天你不是到师里吗?这回你多住几天,好好给师长、政委呼吁呼吁,回来的时候最好有个准信儿。”

“丁万全,你这些天是不是一直在琢磨着怎么发挥我的作用啊?真是服了你了,你非得让我觉得这么惭愧吗?”

本周五按计划我要回师里参加民主生活会,8团这边近期的情况我也要汇报,还要结合实际情况,搞好自查和下一步个人整改措施。

下午快5点的时候,整理完飞行团近期情况和问题分析,我去操场那边转了转。天暖和了,大家现在都在室外活动。我也想活动下筋骨,瞅机会跟于庹聊聊。大梁最近频繁往我这儿跑,搞不好这小子真的压力山大。

于参谋长跟大家踢足球,我到的时候,上半场快结束了。于参谋长看到我老远就冲我招呼,我冲了他摆了下手,示意他继续。一旁记分的指导员倏地给我敬了礼,弄得我挺别扭。真不该提醒他叫自己副政委,让他想多了,每回见到我都如临大敌般紧张。

“赵副政委,一会儿您上吗?”他礼貌地看着我。

“不了。于庹没来?”

“他去招待所了,他同学来了。”他一边说,一边尽职尽责地扫着场地,给进球的一方记上进球。

“不会是航校的战友吧?”

“是大学同学,他们关系很好。当年于庹转航校,他同学帮了不少忙呢。于庹刚分来的时候他就来过。”怕我像上次那样批评他报告不准确,他有意详细地向我做了汇报。不过,这种刻意的更正,有对问话人敬而远之之意。

“他家最近常有人来吗?”

“没有。前几天他姐姐给他寄了快递。”他说着冲我笑笑。我立马想到大梁拿来的茶叶。

“他同学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您找他,我这就让人去喊?”他拿粉笔那只手的食指和拇指用力搓动粉笔,指间全是粉笔灰。

“不用。”

离开操场,直奔招待所,我想看看于庹那位同学。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处这么久,一定情趣相投,彼此当作知己。闲聊的时候,没准能摸到些真实情况。

飞行团招待所是一栋二层红砖小楼,一层多半给了士官来队探亲家属短期居住,里面配备炉灶、冰箱、洗衣机,后勤还安了公共电表,按实际耗损收费。二楼是招待所,也是按标准收费。原先的几个套间,现在都改成标准间了。我先在一楼转了转,去士官来队的各个单元房里转了转,那些家属或许觉得突然,表现得有点局促,还有的表现很警惕,对此次暗访多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搞得我就像个不受待见的推销员,站在门口说几句不疼不痒的话。

往二楼走的时候,我刚好碰到于庹跟他那位同学。于庹穿了件米色绵绸风衣、配浅蓝色修身牛仔裤,脚上那双万斯牌红白色球鞋让我突然想到儿子。儿子上高一的时候迷上了万斯,我还陪着专门去西单大悦城专卖店买过这个牌子的鞋。西单大悦城聚着好多20岁左右的年轻人,十七八岁的学生居多。他们逛完店便聚在一层大厅,津津有味地听一个外国乐队演唱中外名曲。

于庹的同学穿着跟他不是一个风格,有点韩剧男主角的衣着打扮。尤其是他上身那件薄呢修身外套和脖子上同色系的丝绸围巾,让人联想到白领阶层和高管等从业人员。让我不仅在感官上意识到代沟,还让我想到工薪阶层,80后、90后之类的词汇。

于庹猛然见到我有点吃惊,赶紧解释说明天休息,带同学去小东门外的街上简单吃点就回来。其实,他的解释是多余的,我天天跟班飞行,难道不知道哪天休息哪天飞行啊。他这样说显然与我生分了不少。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想跟他好好聊聊,可又不能跟他们一块出去吃饭。师里的限酒令比空军还要严,待命期间节假日、休息日都不许饮酒。

“走,到我那儿去吧。”在我即将黔驴技穷之际,家里的两包五香花生米和一瓶带鱼罐头闪现在脑里,我及时发出邀请。对了,还有老婆前几天快递来的腊肠。一会儿再去服务社买点黄瓜、西红柿啥的,搞两个菜就得了。

于庹愣了。他扫了一眼他同学,又瞅了瞅我,对我的提议万般不得其解似的摸了下脑袋,皮笑肉不笑地说:“政委,现在不准喝酒——”

“谁说喝酒了?”我说着从兜里掏出100块钱往他跟前一递,“别出营门了,你去服务社买点黄瓜、西红柿啥的,对了,你贵姓?”

“报告领导,我叫范小进。”他同学很机灵地转向我,屈身点了点头。

“噢,小范同学,你先跟我回去,帮我把米饭焖上。”

“哎哟,政委你这样说非把他乐死不行,还小范!我身边的人都叫他老范。小范,你可得好好表现,你要惹了祸,政委该记我头上了。”于庹突然间阴转晴,乐呵呵地冲范小进嚷嚷。

“你小子,啥啊!小范,我们走,我是副政委,你叫我老赵也行。”我让范小进先跟我回去自然有目的,想趁他们没串供前,从他嘴里问出点东西。

“是,赵副政委。”范小进很有素养地冲我屈了下身。范小进给我的感觉稳当老练,像政府部门那些老练的公务员,或大企事业的文秘、高管之类的负责人。

宿舍楼旁边的小树林春意正浓,此时,它们甩开秀发,完全投入春天的怀抱,将林子舞弄得一片盎然。只是树矮,走在里面,总让我想起刚抛入水中的鱼漂。要是再过些年头,树梢儿蹿向天空,有了苍穹的呼应、大地的衬托,这片树林会更加气势磅礴。脚下的小路,就是浓荫蔽日中,长满青苔的林中小径了。本来,我是想趁于庹不在身边,跟小范边走边聊的。可道儿太窄了,为了听清我说的话,他不时跟近来听,把我的鞋跟踩掉好几回,我就不好意思再说了。寻思等会儿到家,先把那些重要的事儿赶紧问了。

“部队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青春、正气、勇敢、纯粹、刚直不阿——又有点‘唬’的东西蕴藏其中,让你处处感觉到它的存在。”他似乎不想冷场,在我身后大声嚷着,主动与我攀谈,“于庹的选择没错,在部队确实比在家里好。虽然军人有好多不自由的地方,可正是这种不自由,让你有种说不出的神圣感。”

“你们很早就认识还是上大学认识的?”

“我们都是淮北的,从小就认识,是发小。”他有板有眼地说。

“你在哪儿工作啊?”

“一个企业里面。”

这回,他回答没方才那么透明了。显然,他想回避这个话题。

“民企还是国企?现在有些民企比国企还好呢。不过,国企稳定些,从长远看更有保障。”我故意装作不知,想慢慢探究下去。

“嗨,只要老板待你不薄,在哪儿干都一样。”

范小进对家务活很在行,而且,我才想说什么,他那边就张口问了。

“政委,有橄榄油吗?”

“有,在锅灶右上方的橱柜里。”我记得春节时老婆带来一瓶,让我煎鸡蛋的时候用。

“勺子?”

我把勺子递给他。

范小进慢慢倒了一勺橄榄油,倒入淘好的米中。

“没时间泡大米了,倒一点橄榄油煮出来的米饭又糯又香。”他一边做一边解释。

“你成家了?我看你做饭很在行啊。”

“老于庹不结婚,我怎么敢结?”

“他不结婚你就不能结啦?你们又不是兄弟。”

“从血缘上看我们不是兄弟,但事实上,我们比兄弟还像兄弟。”他冲我诡秘一笑。

“于庹和女朋友处得怎么样?”

范小进犹豫了片刻,像是拿不准怎么说。我便绕开话题,暂且让他放松一下:“我跟这小子还真有缘分,你知道我刚来8团遇到他的时候,他要不过来认我,我准认不出他来。这家伙变化太大了。”

“他也一样。他说那天您讲话的时候,他脑袋完全短路了。他给我打电话,说:‘老范,你说我今生是不是命中注定要到空军。我在庐山遇到的那位恩人,竟然是我们师新来的副政委。当时安然叫他解放军叔叔,认为他是个当兵的,我还不信——你看,真见鬼了——’。”说到这个话题,他果然放松了警惕。

“我可不是鬼啊!”我暗自欢喜,心想他说的那个安然一定是在庐山叫我解放军叔叔的那个女孩。看来,于庹跟范小进关系可真不一般啊!于庹刚到我就给他打电话,可对手把手教他改装的师父梁立生,却只字未提啊!

“他那时跟现在——唉,不用我说您也清楚,完全两个人。他那会儿完全吓傻了,不是我低估你那发小,他连那个女孩,那个叫安然的都不如——”我故意重复那女孩的名字,想进一步确认。

“那女孩可不简单,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北京重点附中的高才生。别看她年龄小,哎哟,知道的事可不少。学霸一个,台球打得也好,跟街上的一帮混混也敢打,还赌——”范小进鄙视的语气遇到我的目光,戛然而止。看来他对安然印象很一般。

范小进不经意间暴露了那天我走后的许多信息:一、于庹跟安然还在一起待过几天。二、他们还在街上打过台球。三、范小进也接触过安然。不过,后面的信息他怎么也不想透露了。

“你也去了庐山?”

“我后来去的。”

“那女孩跟她家人联系上了?一个小女孩遇到那样的事,没吓坏都算她幸运——”

“这家伙怎么还不回来?”范小进岔开话题,往窗外探了探头。其实,我家厨房窗外面是营区的北围墙,墙外原是一片农田,现在成了果园。果园后面有一条三米多宽的水渠,水渠后面是一大片稻田。

“于庹女朋友是哪儿的?谈多久了?”我认为指导员掌握的信息与事实有很大出入。

“这我还真不清楚。有女朋友可能是真,但到什么程度我不好说。”涉及感情话题,范小进有些吞吞吐吐。

“你跟他那么熟,不会一点不知道吧?他家里不是有一个逼他‘五一’回去定亲的娃娃亲吗?”我觉得快咬到馅了,得在于庹回来之前问清楚。

“你们不都知道了吗?他们单位的领导为这事儿去过他家了。”范小进谨慎起来。

“那你说的是另有其人?”

“这我也不清楚,于庹在我们那地儿挺出名的,最近又上过报,肯定也有追他的吧?不过那些追他的人是什么心理就不好说了。”

“他跟庐山的那个女孩还交往吗?”

“没有。”范小进肯定地说,“那就是一次艳遇,过去也就过去了,属于人生花絮。不过——”

“不过什么?”

范小进看了我一眼,我有意回避他的视线,并不给他施压。我把一瓶带鱼罐头打开倒进盘子里。顷刻,一股深加工过的、掺杂了各种调料和防腐剂的温和香味儿弥漫了厨房。

“那女孩好像挺喜欢他的。”他果然放松了警惕,“可我问过于庹,他说不可能,她太小了,还说她有男朋友,出国了。”

“这就是她到庐山的理由?”我突然有种不祥之感。安然是独自一人去庐山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那天于庹有急事必须先走,我只是匆匆去传个口信,与她见了一面。”

“你去传口信?为于庹?”我越来越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嗯。他家人找不着他,给我打电话——”范小进突然打住,似乎觉出自己正往陷阱里走。

“他家人不知道他去庐山?”

“哎呀,这个说来话就长啦——”

“什么事说来话长啊?”于庹说着推门走进来,“老范,你该不是在这儿嚼舌根子了吧?”

“哪敢啊?人家政委问庐山的事儿。说怎么那么巧,在这儿遇到你了。”

“我俩缘分深啊!”我接过于庹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是几盒饭店炒好打包的菜,有的盒子菜汤都流出来了。

“去饭店点菜啦,不是说好在我这儿做吗?”

“这样省事。”于庹说罢去卫生间洗了手,然后去取盘子装菜,端到桌上。

“老实坦白!我不在都说我啥了?”

“我们干吗说你?你又不是什么明星。”我先打压他的气焰,然后故意当着他面对范小进说,“咱们相互留个电话,以后方便联系。”说着,我报出手机号码让范小进打给我,心想等于庹归队后,再约他出来谈谈。

“十四亿人我们能在一张桌上吃饭,这得多大的缘分。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说救命有点夸张,化险为夷总不夸张吧?那天,要不是我一人去派出所折腾大半天,快5点钟了才回疗养院,你们谁也跑不了,都得跟着去做笔录。可是,有的人说好来给我汇报的,几个月却不见人影。来我家吃饭,装得没事似的——”

“哎哟,政委您要再这么说,我就找个地逢钻进去了。”于庹双手合掌冲我直拜。

“别拜。你钻我家地逢,我还得重新花钱装修。你老实告诉我,那天走后,你跟安然都干了些什么?”

我冷不丁地将了于庹一军,他旋即愣在那儿。他看了范小进一眼,可一切都在我的视线范围内,范小进也不好明打明地给他使眼色。

“没干啥啊,就是跟她聊了聊。”于庹说着又看了范小进一眼,显然,他担心范小进跟我说了些啥,说到什么程度。

“坐吧,咱们边吃边聊,今天我就想听听于庹的《庐山恋》。”

“嗨,这可没有的事啊!哪有什么《庐山恋》啊?”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人家小姑娘有男朋友,我们只是难友。”

“那她男朋友跑哪儿去了,让一个小姑娘在庐山历险,万一出事了可怎么办?”

“嗨,这我哪知道啊?!不过,那个小姑娘脑子够用——”于庹没说下文。他飞快地瞟了范小进一眼,像在看图说话。

范小进着急了,他这会儿双手握拳放在桌上,那拳头因为用力导致手指关节部位缺血变白。我三番五次进攻于庹,眼瞅着于庹没有招架之力,他却不便帮腔,只能坐那儿静等事态变化,我就觉得不好再追问了。

“小范啊,吃吧。这么简单对不住啦。第一回见面,连个酒都不能喝,你先记着,等以后到北京,我一定请你喝酒,喝好酒。”

“嗯,北京有红星二锅头。”于庹闷声闷气地说。

我用筷子朝他眼前的碗上一敲:“红星二锅头怎么了?这是我们北京名酒。你这富二代整天喝XO,喝茅台——”

“打住、打住——政委,您说的这两种酒我都不爱喝,也从没喝过。”于庹说罢,冲我做了个狡黠的表情,“告诉您个秘密,我从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