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脉络

这本书不同于评论时事的杂志文章合集,只在出版后的几周内有阅读价值,然后就会走向过时的命运。相反,这本书的定位是在数十年后仍能再版。我说这些,是希望你在发现整本书都没有谈到特朗普政府的任何具体政策、特朗普总统的领导力,或者是正在进行中的英国脱欧谈判时,不会感到惊讶。时事议题日新月异,我今天写下它们,到本书出版的时候也许早就过时了,几十年后更会变得不值一提。对特朗普总统及其政策还有英国脱欧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在别处找到大量的讨论。不过,我在第九章和第十章中会用相当的篇幅讲述美国在过去20年间存在的重大问题,这些问题在本届政府的管理下获得了更多关注度,并且很可能在至少未来10年内还会持续存在。

现在,让我来介绍本书的脉络。在第一章里,我会先对个人危机进行论述,剩下的章节则全然致力于国家危机的讨论。通过亲身经历危机和目睹亲友经历的危机,我们可以看到,危机会导致各种各样的后果。其中,最好的情况是,人们成功找到全新的、更好的应对危机的方法,在经过危机的磨炼之后变得更强大。最坏的情况是,人们被危机打垮,不愿寻找新的应对危机的方法,或者采纳了更糟糕的新方法。有些人甚至以自杀来结束危机。心理治疗师从中提炼出许多影响个人危机能否被成功化解的因素,我在第一章中会讨论到其中的12个因素。我将以这些因素为参考,探索影响国家危机处理结果的因素。

有的人可能会抱怨:“12个因素太多了,你为什么不把它们简化为几个因素呢?”我的回答是:如果你觉得人类的成果或者国家的历史可以被总结为几句简单的口号,那就太过荒谬了。要是你不幸找到一本宣称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书,别读下去了,扔掉吧。反之,如果你不幸发现一本讲述影响危机应对结果的76个要素的书,那么也扔掉吧:理解生命中无限的复杂性,并从中找出重要项,从而建立一个有用的框架,这是作者的任务,不是读者的难题。对我来说,12个影响因素是对这两种极端情况的折中,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它们可以详尽地解释事实,同时也不会像洗衣清单那样事无巨细,毕竟洗衣清单是用来追踪衣物的,不适合用来理解世界。

在导入性的第一章过后会有三组内容,每组包括两章,将讨论同一种类型的国家危机。第一组内容关注的是由外部冲击所引发的突发式危机(以芬兰和日本为例)。第二组内容关注的也是突发式危机,不过是由于国家内部冲击所引发的(以智利和印度尼西亚为例)。第三组内容讨论的是非突发性的渐进式危机(以德国和澳大利亚为例),尤其受到二战带来的压力影响。

芬兰的危机(见第二章)随着1939年11月30日苏联对该国的大举进攻而爆发。在接下来的冬季战争中,芬兰事实上被所有潜在的盟国抛弃,持续蒙受沉重的损失。但是,无论如何,芬兰在与人口是自己50倍之多的苏联的对峙中赢得了独立。20年前,我在芬兰待过一个夏天,当时我的房东中有参加过冬季战争的退役老兵,也有战后的孤儿寡母。这场战争的遗产是显而易见的选择性变革,芬兰因此变得马赛克化,这个国家成了对比鲜明的元素的结合体:它是一个富裕的小型民主政体,其外交政策却是尽可能获取贫穷、庞大的苏联的信任。有很多不了解背后历史原因的非芬兰人认为这种政策是可耻的,纷纷公开抨击这一政策,称其为“芬兰化”。我在芬兰度过的那个夏天,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我无知地向一位曾参加冬季战争的退役老兵表达了类似的看法,他礼貌地向我解释了芬兰人在急需帮助的时刻被其他国家拒之门外的悲惨教训。

另一场由外部冲击引发的危机发生于日本。1853年7月8日,一队美国战舰驶入东京湾入口,要求日本签署条约,承认美国船只及海员的权利,这件事打破了日本长期以来对外部世界实行的“锁国”政策(见第三章)。此次事件的最终结果是:日本过往的政府体系被推翻,日本自觉发动了一场大范围的激进变革,同时保留了日本传统特质。这些变革让今天的日本成为世界上独具特色的富裕的工业化国家。明治时代的日本从国家层面突出展现了许多影响个人危机的因素。通过对比明治时代日本的决策过程和取得的军事成就,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为什么这个国家在20世纪30年代做出了恰恰相反的政策决定,这些决定导致日本在二战中节节溃败。

第四章的主角是智利,它是因国家内部政治妥协失败引发危机的两个国家之一。在长期的政治僵局后,皮诺切特将军在1973年9月11日以军事政变的方式推翻了智利民主政府及其民选总统萨尔瓦多·阿连德的统治,在此之后,皮诺切特独掌大权近17年。我在这场政变发生前几年曾在智利生活,但我当地的朋友当时无一预料到这场政变,更没有人预料到皮诺切特那史无前例的残酷统治。实际上,那时候他们还很自豪地向我解释智利不同于其他南美洲国家的悠久的民主传统。今时今日,智利再度成为南美大陆上独一无二的民主政体,但这个国家经历了选择性变革,阿连德的影响和皮诺切特的模式都是智利的一部分。对这本书的手稿做出评价的美国朋友都认为,讲智利的这章内容是全书最可怕的部分,皆因一个民主国家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全然转变为一个残酷的独裁国。

同组的第五章讨论了印度尼西亚。1965年10月1日,印度尼西亚内部政治妥协的崩溃引发了一场政变,但其结局和智利的军事政变相反:反政变势力用“大屠杀”的方式解决了那些被认定支持了政变的群体。印度尼西亚和本书讨论的其他国家存在明显的不同:它是7国当中最贫穷、工业化程度最低,并且最不西方化的案例;它的国家认同构建时间是最短的,国民仅在过去的40年间才开始相互团结(在此期间,我曾在那里工作)。

接下来的两章(第六章和第七章)探讨了德国和澳大利亚的危机,不同于上述那些平地惊雷似的突发式危机,这两国的危机都是渐进发生的。对于我这种将渐进式变化称为“危机”或“剧变”的做法,有的读者可能会有所质疑。不过,即使有人持有异议,我还是觉得把这种渐进式变化与突发式危机放在同一种框架内讨论为妙,因为两者都会引发选择性变革,而且其影响因素是相似的。除此以外,突发式危机和渐进式变化之间的界限其实并不分明:它们之间会互相转化。像智利军事政变这样的突发性转折,其背后有长达数十年紧张态势的积累,而且该国在政变发生之后又经历了数十年的渐进式变化。我把第六章和第七章讨论的危机称作“表面上”的渐进式转变,因为事实上,二战后德国所经历的危机始于一场突发式灾难:1945年5月8日,德国在二战中宣布投降。类似地,二战期间,在不到三个月内,澳大利亚经历三次军事惨败,为战后该国渐进式危机的发展拉开了序幕。

这一组所讨论的第一个非突发式危机案例是二战后的德国(见第六章),当时德国同时面临多种挑战:纳粹时期的遗留问题、有关社会等级结构的争论,还有民主德国和联邦德国政治分裂带来的伤痕。在我的比较框架内,二战后德国的危机处理方式具有其独特性,这体现为代际间异常暴力的冲突、强有力的地缘政治约束以及与在战争时期被德国犯下的暴行伤害的国家之间达成和解的过程。

我的另一个非突发式危机案例是澳大利亚(见第七章),这个国家的人民在55年间对自身的国家认同进行了重塑,我正是在这个时段内探访了澳大利亚。1964年,我第一次去澳大利亚,当时它就像是英国在太平洋上的一个岗哨,只能期望从英国身上获得身份认同,并且实行限制或排斥非欧洲移民的“白澳政策”。但彼时的澳大利亚正面临一场身份危机,因为这种英伦白人的身份认同和这个国家的地理位置、外交政策需求、防务战略、经济发展以及人口构成越来越格格不入。而今天,澳大利亚的贸易和政治政策都以亚洲为导向,城市街道上和大学校园里随处可见亚洲面孔,在关于撤销英国女王作为澳大利亚国家元首的公投中,投反对票的澳大利亚人仅仅获得微弱优势。不过,正如明治时代的日本和芬兰的例子,这些变化都是选择性的:如今,澳大利亚仍旧是一个议会民主制国家,它的官方语言还是英语,并且大多数澳大利亚人的祖先都来自英国。

以上讨论的这些国家危机都被明确识别出,而且已经得到解决(或者至少解决方案已经在长期落实),我们可以对其结果进行评估。本书最后4章论述了正在发生的和潜在的危机,这些危机的结果是未知的。我以日本的案例(见第八章)作为这一部分的开头,日本也是第三章的主题。如今的日本面临着数不清的根本性问题,其中一些问题已被日本国民和政府广泛意识到,但还有很多问题并未被他们认识到,甚至被大范围地否认。此刻,日本还没有找到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日本的未来走向真真切切地掌握在自己的国民手中。明治时代的日本鼓起勇气成功应对危机的记忆能否帮助现代的日本再次成就自己?

随后的两章(第九章和第十章)关注的是我自己的国家——美国。我将指出在未来10年间有可能对美国的民主和实力造成破坏的4种渐进式危机,正如已经发生在智利的那样。当然,这并不是我的发现:美国人已对这4种危机展开了公开讨论。在今天,危机感正在美国社会中不断蔓延。在我看来,这些问题目前都没有朝着解决的方向走,反而越走越偏。不过,就像明治时代的日本,美国也有以往克服危机的经历,特别是那场漫长而撕裂的内战,以及突然从政治孤立状态中走出来参加二战的经历。这些经历能帮美国成功化解危机吗?

最后一章的关注点转向全球(见第十一章)。诚然,我们可以就全球面临的问题列一张无限长的清单,但我在这里主要强调4个问题,它们已然存在了一段时间,而且如果继续存在,将会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对全球人民的生活水平产生消极的影响。美国和日本这些国家都拥有国家认同、公民自治以及群体协作的悠久历史,而世界作为一个整体则没有这样的历史。少了这样的历史印记作为引导,在首次面临可能对全球产生致命影响的问题时,我们能够成功解决吗?

本书的后记部分以前文提及的12个影响因素来检验书中7个国家和全球的危机。我提出了一个疑问:是否只有危机才能激发国家做出重大变革?椰林俱乐部大火的冲击带来了短期心理疗法的变革,国家能不能在不经历这般灾难的情况下做出自我变革的决定呢?我还探讨了领导者在历史上能否产生决定性影响,提出了进一步研究的一些方向,还指出了人们通过审视历史能得到的不同的实际教训。如果人们,或者仅仅是那些领导者愿意反思过往的危机,那么了解过去将能帮助我们应对眼前和未来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