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文主张学韩愈的王禹偁,诗极力推崇李白与杜甫。在《李白写真赞》中,他热烈地向往和赞美李白。而在《日长简仲咸》中,则又极力赞誉杜甫:“子美集开诗世界,伯阳书见道根源。”(22)显然,在他心目中,李、杜并峙。西昆体的主要代表者,诗主“雕章丽句,脍炙人口”的杨亿,不喜杜诗,“往往摘子美之短而陋之曰村夫子”(23)。可见,在宋初诗坛,杜的地位并未高于李。

北宋中期,情况有了一些变化。林和靖以李、杜并举:“李、杜风骚少得朋,将坛高筑竟谁登?”(24)之后,欧阳修更喜爱李白,而王安石更喜爱杜甫。欧阳修在《赠王介甫》中说:“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25)李杜并称。欧阳修叹赏于李白的,是李白的天资。他写了一篇《李白杜甫诗优劣说》,对此作了论述:

“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花下迷,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此常言也。至于“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然后见其横放。其所以警动千古者,固不在此也。杜甫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至于天才自放,非甫可到也。(26)

他不仅喜欢李白的天资,而且喜欢李白诗歌的丰富想象和壮大气魄。在《读李集效其体》中,他集中地表述了这一点:

开元无事二十年,五兵不用太白闲。太白之精下人间,李白高歌《蜀道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落笔生云烟。千奇万险不可攀,却视蜀道犹平川。宫娃扶来白已醉,醉里诗成醒不记。忽然乘兴登名山,龙咆虎哨松风寒。山头婆娑弄明月,九域尘土悲人寰。吹笙饮酒紫阳家,紫阳真人驾云车。空山流水空落花,飘然已去凌紫霞。下视区区郊与岛,萤飞露湿吟秋草。(27)

对于欧阳修的好李诗而不好杜诗,刘攽认为,这可能是由于李诗“超逴飞扬,易为感动”(28)的缘故;而陈师道与黄庭坚则对欧阳修的更喜欢李白表示不理解,“怪叹,以为异事”(29)。《四库总目》疑《后山诗话》非师道所作,“怪叹”之说不尽可信。但其实,欧阳修之好李诗而不好杜诗,不过是一种欣赏趣味而已,并非深思熟虑之批评。他并没有贬低杜甫,在《感二子》一诗中,他提到:“昔时李、杜争横行,麒麟凤凰世所惊。”(30)比之以麒麟凤凰,承认他们并驾齐驱的地位。而在《堂中画像探题得杜子美》一诗中,他对杜甫更作了十分肯定的评价:

风雅久寂寞,吾思见其人。杜君诗之豪,来者谁比伦。生为一身穷,死也万世珍。苟言可垂后,士无羞贱贫。(31)

王安石与欧阳修不同,他更推崇杜甫,甚至到了膜拜的程度:“吾观少陵诗,为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不仅推崇杜甫的诗,而且推崇杜甫的为人,“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32)。王安石之所以推崇杜甫,自有其原因。对于他的喜爱杜甫,后代论诗者一致公认,而对于他的不爱好李白,却成为后来诗论中的一桩公案。他曾经编过一本四家诗,收杜甫、韩愈、欧阳修、李白的一部分诗作。由于四家诗把李白排位第四,猜测与议论因之纷然而起。宋大观间释惠洪在《冷斋夜话》中提到这件事,称:“舒王尝曰:‘太白词语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污下,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33)惠洪和尚晚半山老人数十载,所引舒王云云,决非耳闻,而今存王临川集中并无此语,不知何所据而云然。《冷斋夜话》所托于某某云,多不可信,前人已有诋其“多诞妄伪托者”。对上引舒王云云,王定国在《闻见录》中曾予以辩驳,云:

黄鲁直尝问王荆公:“世谓四选诗,丞相以韩、欧高于李白耶?”荆公曰:“不然,陈和叔尝问四家之诗,乘间签示和叔,时书史适先持杜集来,而和叔遂以其所送先后编集,初无高下也。李、杜自昔齐名者也,何可下之!”鲁直归,问和叔,和叔与荆公之说同,今乃以太白下韩、欧而不可破也。

如是所言,则四家诗之编集次序先后,原非据以定高下者,若据次序之后先,更附会以舒王云云,固属无稽。但《闻见录》所引鲁直问荆公语,有何实据,也无从查考,自然也不足尽信。又随后,陈善在《扪虱新话》(34)中虽对所谓李白“其识污下,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的议论表示了不同意见,但对这句话本身的真伪,则并未加以怀疑。直到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才认为这句话“恐非荆公之言”。但是,事情并未完结,清人吴景旭编《历代诗话》,又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并且对“十句九句言妇人、酒”之说,加以发挥:

四家诗不喜白,当自有故。盖白识度甚浅,观其诗中如“中宵出饮三百杯,明朝归揖二千石”,“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一别蹉跎朝市间,青云之交不可攀”,“归来入咸阳,谈笑皆王公”,“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之类,浅陋语至多。又如以布衣得一翰林供奉,此何足道,遂云“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宜其终身坎也。(35)

显然,这一发挥已远远超出所谓“妇人、酒”说,而连李白对炎凉世态的抨击也加以非议了。纵观这一公案的前前后后,与王安石有关的只是他编了四家诗,确乎把李白排位第四。但也仅此而已,就四家的编排次序引起的种种议论,恐为臆测之词,与王安石本无干涉。可以说,至今还没有充足的资料,能够证明王安石贬抑李白,虽然他极为推尊杜甫。

苏轼和王安石一样推尊杜甫:“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36)他是把杜甫当作诗歌艺术最高成就的标志的。但是他同样没有忽略李白,而是给予李白以杜甫的同等地位:“谁知杜陵杰,名与谪仙高。”(37)“李太白、杜子美以英伟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38)他有时还表现出对李白的真挚的向往:“我居青空里,君隐黄埃中。声形不相吊,心事难形容。欲乘明月光,访君开素怀。天杯饮清露,展翼登蓬莱。佳人持玉尺,度君多少才。玉尺不可尽,君才无时休。对面一笑语,共蹑金鳌头。绛宫楼阙千百仞,霞衣谁与云烟浮。”(39)显然,在气质和个性方面,苏轼更接近李白。而且,他的诗歌创作实践,也证明着他更多地接受李白的影响。

可以看出,代表北宋诗坛杰出成就的主要作家,虽在个人欣赏趣味上有所偏爱,但都不存在扬杜抑李或扬李抑杜的问题。

接受元稹扬杜抑李观点的是苏辙。他的《和张安道读杜集》:

杜叟诗篇在,唐人喜力豪。近世无沈、宋,前辈蔑刘、曹。天骥精神稳,层台结构牢。龙腾非有迹,鲸转自生涛。浩荡来何极,雍容去若遨。坛高真命将,毳乱始知髦。白也空无敌,微之岂少褒。……(40)

他认为元稹褒杜抑李是对的,而且还不够,还要进一步对李白加以贬抑,“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不知义理之所在也。……杜甫有好义之心,白所不及也”(41)。从李白的诗到他的为人,都加以非议。还有一些人不同程度地持有与苏辙类似的观点。钱易认为,“李白终无杜甫之筋骨”(42)。蔡絛认为,“李太白诗逸态凌云,照映千古;然时作齐、梁间人体段,略不近浑厚”(43)。许尹认为,“李太白、王摩诘之诗,如乱云敷空,寒月照水,虽千变万化,而及物之工亦少”(44)。此外还有一些。但是,北宋时期扬杜抑李的议论并未成为诗坛的普遍定论。崇杜则有之,抑李则并不普遍。此一点在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显明。北宋诗坛以杜为宗,主张学杜而规模、影响最大的,要推江西诗派。江西诗派的领袖黄庭坚,即崇杜而不抑李。他一再提出要以杜诗为楷模:

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45)

由子美以来四百余年,斯文委地,文章之士,随世所能,杰出时辈,未有升子美之堂者,况室家之好耶?……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也。(46)

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47)

推崇杜甫不仅由于欣赏趣味,而且从创作方法上进行理论研究,在创作实践上加以模仿的,应该首推黄庭坚和他的江西诗派。在江西诗派统治诗坛时期,学杜成为创作思潮,杜甫成为诗坛的一代宗师。但是,就在这段时间,在崇杜的同时也并未抑李。除个别人,如晁说之认为杜诗“何庸李白之抗邪”,李“不得与杜并矣”(48)之外,江西诗派的主要人物,在崇杜的同时往往也崇李,李、杜并称。黄庭坚自己就反对扬此抑彼:

余评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能拟议。吾友黄介读《李杜优劣论》,曰:“论文正不当如此。”余以为知言。(49)

他多处在论及学杜时,都同时论及学李。《与徐师川书》指出师川诗没有写好的原因,是“探经术未深,读老杜、李白、韩退之诗未熟耳”(50)。黎晦叔曾经比山谷于李白,山谷答书云:“惟所以待不肖于古人,则极不敢当。贾谊有王佐之才而不能尽其蕴;李白歌诗,度越六代,与汉魏乐府争衡,岂不肖之所敢望。”(51)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中引山谷论李白称:“太白豪放,人中凤凰麒麟,譬如生富贵人,虽醉着暝暗啽呓中作无义语,终不作寒乞声耳。”黄庭坚在创作上当然是学杜的,但也常常学李。正像他学杜主要在句法、用字上下功夫一样,学李也是在句法、用字上下功夫。例如,李白诗:“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山谷诗:“苍山其下白玉京,五城十二楼。”李白诗:“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山谷诗:“大雅久不作,图王勿成霸。”在精神实质上、艺术风格上虽然没有丝毫与白相似处,但却从侧面说明,他崇杜而并不抑李。在谈到应该学习古诗时,他举的不少例子都是如何学习李白。黄庭坚对待李、杜的态度,也是江西诗派对待李、杜的基本态度,崇杜而不抑李。

南宋对待李、杜,大概与北宋相似。虽杜诗的流布较北宋为更盛,但多数论者对李白也并未加以贬抑。

可能是因为同样有着家国之痛的缘故,南宋的一些爱国者是很推崇杜诗的,例如,李纲在《重校正杜子美集序》中说:“平时读之,未见其工;迨亲更兵火丧乱之后,诵其诗如出其时,犁然有当于人心,然后知其语之妙也。”(52)他之赞赏于杜甫的,乃在于他的忠君爱国,而非仅仅于句法用字:“汉唐间以诗鸣者多矣,独杜子美得诗人比兴之旨,虽困踬流离而不忘君。故其辞章慨然有志士仁人之大节,非止模写物象,形容色泽而已。”(53)由于诗话大量出现和杜集的注解增多,对于杜诗的评论和研究进入了更为详悉的时期。在诗话中崇杜的要数黄彻最为有力。他主要是从忠君爱民这点着眼的,他说:“愚谓老杜似孟子,盖原其心也。”(54)又说:“杜老非谓乱离,其所以愁愤于干戈盗贼者,盖以王室元元为怀也。”(55)在崇杜的同时,黄彻对李白有所非议:“白之论撰,也不过为玉楼、金殿、鸳鸯、翡翠等语,社稷苍生何赖。……历考全集,爱国忧民之心如子美语,一何鲜也!……余窃谓:如论其文章豪逸,真一代伟人;如论其心术事业,可施廊庙,李、杜齐名,真忝窃也。”(56)

但是,抑李并非普遍倾向,多数论者仍是李、杜并称,并不扬此抑彼。而且,对于抑李的观点,还有不少人反对,例如,刘克庄认为元稹扬杜抑李的观点是“抑扬太甚”(57)。张戒对所传王安石非难李白的那段话加以驳议:“王介甫云:‘白诗多说妇人,识见污下。’介甫之论过矣。孔子删诗三百五篇,说妇人者过半,岂可谓之识见污下耶?”(58)张戒虽然十分推崇杜甫,但他也很推崇李白,《四库全书总目》指出他“大抵尊李、杜而推陶、阮”,是对的。吴沆也对所传的王安石那段话不以为然:“太白虽喜言酒色,然正处也甚多。如《古风五十九首》,皆雅也;如《蜀道难》……非风乎?如《上云乐》、《春日行》……非颂乎?虽不可责其备而求其全,然舍李则又无以配乎杜矣。”(59)他们都拿《冷斋夜话》所载的王安石那段话当真,而为李白鸣不平。但是用以为李白辩解的理由,却是以之方经。这虽然有点可笑,但也从另一方面说明,抑李之论,在南宋并非普遍。与他们观点近似的还有葛立方,他虽赞赏“杜甫诗,唐朝以来一人而已,岂白所能望耶”,但又认为“李太白、杜子美诗,皆掣鲸手也”。实际上还是李、杜并列。而且,在艺术上,他给李白以很高的评价(60)

严羽与陆游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在南宋是有代表性的。严羽认为:

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61)

李、杜各有所长,各有其所以不朽的原因。陆游在一首诗里表达了与此相似的观点:

濯锦沧浪客,青莲澹荡人。才名塞天地,身世老风尘。士固难推挽,人谁不贱贫。明窗数编在,长与物华新。(62)

这个思想完全和韩愈一致,是客观的,符合实际情况的。而且,这个思想,也基本上反映了唐、宋两代对李、杜评价的基本倾向。有宋一代,虽然诗坛上学杜成为一时风气,杜的声望极高,但除少数论者外,仍然是崇杜而不抑李,李白在诗歌史上的地位,仍然是不可动摇的。有宋一代,扬杜抑李既未成为“士大夫阶层的定论”,崇杜与不崇杜,也未成为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