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苦难的童年

偏印听人说六十里外有粮贩子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高价玉米卖,就把典田剩下的钱,带着白芷去买玉米。买了一百斤玉米,偏印把白芷装了四十斤的担子,剩下的自己挑。白芷那时候还不满十二岁,一开始还能赶上她娘,后来渐渐地越落越远。偏印只好把自己的担子藏在掩蔽的地方,再回头去接白芷。母女俩不知如此循环反复了多少次,才把这点玉米挑到家。

挨到春茶季节,这点玉米也吃完了。母女俩只好采野茶卖钱买米糠度日。季节一过,野茶也老了,就打野菜捉泥鳅充饥。日子越过越艰难。于是偏印就想到了堂婶,想到了给白老爷家挖茶园的那个短工帮。江南山区女人打短工是常事,干一天得一天工钱。只是白老爷的家业大活儿多。白家村有一块大河洲,叫百亩园。里面种的全是茶叶,茶叶里还间隔套种了乌桕树。茶园里的空隙里还可以套种庄稼。光说这个百亩园,白老爷家就占了三分之二。此外,白老爷家还有加工茶叶的茶厂。所以每年得雇上好几十人干活,人多聚在一起就叫做“帮”了。女人要是进了短工帮,连采带挖就有半年的活干。偏印觉得堂婶在短工帮里比较有威望,所以就决定晚上去找堂婶。

堂婶在村里辈份大,大家都称她杏奶奶。杏奶奶年过五十,是童养媳出身。她人长得胖墩墩的,身体很硬朗。偏印去时,她正凑在油灯下补衣服,见偏印来了,就说;“好久没见了,今天一定有什么事?”偏印在一张矮凳上坐下,凄苦地说;“婶,人穷志短,我都不好意思开口,家中又没吃的了。我想托婶给我引荐引荐给白老爷家挖茶园。”杏奶奶听了就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说:“不行不行,你的身体还没复原,干不了那活。不像我们,名义上是叫逃荒,不能干活的讨些米粮;能干活的光吃饭不要人家的工钱,肚子吃饱了身体没亏着。再说因为土匪抢粮一事你和白老爷是对头,去给仇人干活,很是尴尬。没吃的从我这儿量几升米救个急。我这半年粮也是从白老爷家赊借来的,指望以后在工钱上扣除。”杏奶奶说着就拿小布袋去量米。一边量一边说:“侄女呀,不是我这个做婶娘的缺德,劝侄女嫁人,实在是你们母女的日子过得艰难。我想史君子或许不在人世了,或许发了财在外面成了家,若是遇着个合适的,不如带着白芷寻个好人家嫁了|……”偏印说;“这事我曾经想过千万遍,娘在世时也曾劝过我。可是我总觉得若是嫁了人就对不住史君子,再说再嫁也未必能遇上他那样好性子的人了。”杏奶奶不好再说什么,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偏印起身要回去,说:“婶,谢谢你了,等以后有了米再还你。”偏印一边说一边跨出了门槛。

偏印因惦记着要还几升米的事,第二天的傍晚,就找出几件铜盆锡壶之类的东西,拿到当铺去当了。回头的路上遇到珠奶奶,珠奶奶见了面就问:“我说偏印,你从哪儿来?”偏印没有搭理她,珠奶奶就说:“我是对你说正经事。”偏印只好回头站定。珠奶奶说:“我说你家白芷将来是留在家里“招”,还是许配人家呢?”偏印听了就纳闷:我家白芷这小小年纪,珠奶奶为什么要好好问起这话?是不是白芷在外面说了什么?于是就言不由衷地说:“等长大了随她自己呢。”珠奶奶听了就说;“你家白芷说了:‘家中没田没地的,她情愿许配人家。我劝你,要不给人家当个童养媳也可以,也好省了一张嘴的开销。”谁知偏印听了这话,脸上就变了颜色,转身就往家奔。

她一径奔入房中,不知哪儿来的疯劲,从地板上跳到床上,呼天呼地的哭闹起来。白芷正在厨房烧晚饭,听见哭闹声,跑去一看,只见她娘的两只眼珠瞪得铜铃般大,口中嚷着,两只手就像抓蜻蜓似的乱舞着。她知道娘又发癔病了。自从娘被白老爷关押再放回家以后,性情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把粮食看得比金子还珍贵;有时把没过滤的草木灰当碱粉,每天抓一把放在锅里煮菜稀饭,还说“难怪有钱的人家会吃,你看这稀饭多香!”白芷不敢违拗,有时吃到没烧透的豆荚壳或是草杆儿,她就偷偷地吐掉。她就怕娘发病。以前发过一次病,是因为孩子们用土块砸她,骂她是土匪婆,回家就发了病,后来是在外婆的好言劝慰下才恢复平静的。这时候白芷希望有路人闻声来劝慰,可是这时候大路上静悄悄的,可是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杏奶奶下河挑水,听见哭声就跑来相劝。杏奶奶见偏印的疯癫样,就抓住了偏印的一只手,问:“你到底为了什么事,说啊!”偏印就指着白芷说:“她现在长大了,翅膀也长硬了,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主了……”白芷不解地说:“我什么事自己做主了?”偏印说;“你自己去问珠奶奶好了。”白芷才知道今天的事与珠奶奶有关,于是怒气冲冲地往珠奶奶家奔去。

白芷一路走一路想:珠奶奶是白家村最可怜的女人,脚没裹好;一双畸形的小脚,走起路来一歪一扭的。父母把她许配给一个酸秀才男人。这男人读了不少书,却胆小如鼠,又特好面子。家中没有田地,全靠珠奶奶给人家挑水做苦工过日子。人家介绍酸秀才去店铺做伙计,他不敢去,说要是算错了账怎么办?如果珠奶奶叫他去挑柴挑粪,他必然是天不亮就去完成,怕被别人看见了没面子。他把劳动看成是一种耻辱,所以生下几个孩子都活活地饿死了。

白芷到时,酸秀才正在写梅花篆字,珠奶奶在厨房里烧饭,见白芷怒气冲冲的样子,知道自己闯了祸。白芷冲着珠奶奶劈头就问;“你今天对我娘说了些什么?你去看看我娘在家闹成什么样子了!”珠奶奶连忙陪着笑脸说;“只因为前几天我娘家弟媳来,托我在白家村物色一个女孩子做童养媳,我想你娘只有一个女儿,如果直来直去地说,你娘是万万不肯的。你回去对你娘说:‘珠奶奶是诓你娘的,白芷这一阵子压根儿就没见过珠奶奶的面,只当玩笑话不算数呢’”珠奶奶说时,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耳巴子。白芷想笑又笑不起来,像是讨了圣旨似的回家复命。白芷回家把珠奶奶的话在娘面前学了一遍。杏奶奶说:“珠婶这人也真是的,几十岁的人了,怎么一种米吃出千样的人呢?”说过又用好言好语劝慰了偏印一通,见偏印渐渐平静下来,过后就下河挑水去了。

白芷觉得家中像是经过了一场灾难。这天晚上,杏奶奶来通知偏印,说白管家答应让她明天去试工。

第二天,偏印吃过早饭就早早地来到工地,上阵时,她在中间找了一个位置插了进去。大家看见今天凭空添了个“土匪婆”的新人,免不了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偏印。好心的当心老把式们从鸡蛋里找骨头,恶意的则等着看笑话。偏印才挖几锄,老把式凤奶奶就看不惯了。偏印家没有男人,锄把子是她自己做的。她的锄把比别人的长一截,而且弯度不合格,使用时既费力又不得力,显出干活的人腰儿直挺挺的。标准的挖平地的专用锄把的弯度应该在根部;挖陡峭山坡的锄把的弯度应该在中间。偏印的锄把太长太直,偏印的身体本来就没有复原,加上不合格的工具,一开始还能赶上她们,后来就渐渐落下了尾巴。这时候两边的人又故意往左右两边拉,尾巴变得又宽又长。偏印的脸儿憋得通红,就拼命地挖那条尾巴,累得浑身都湿透了。中途休息时,大家一哄而散,偏印一个人还在挖那条尾巴。后来还是杏奶奶看不过意,放弃休息,帮着挖了一阵,才把那条尾巴挖掉。

吃中饭的时候,偏印坐在一旁流泪。杏奶奶挨近她,用好言劝慰。偏印流着泪说;“我又不是太太小姐,九岁上死了父亲,轻活重活都干过,要不是那场大水,也有自己的田地,怎会受这种冤枉气?”杏奶奶说;“我又要造孽了……”她又要劝偏印嫁人,想说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接着说:“一个人干活跟大伙儿一起干活是不一样的,下次千万别站在阵中间,这是诀窍。”接着杏奶奶叹了一口气,说“人家都说我在短工帮里能说上话,其实你们并不知道,唉……”似乎有难言之隐。

下午,偏印不声不响地在边上找了一个位置,果然没有落下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