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agle号

1

启德机场[1]海关。舟冈律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行李箱扛到安检台上,刚抬头,就看到了在安检口外等待的周建平。

安检人员用英文询问箱中是否藏有枪支或大麻,律子知道这是例行公事,老练地吐出一个“No”,然后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向周建平招手。

周建平一眼便认出了律子,他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却纹丝不动。律子知道,这是周建平特有的笑容,算起来,上次看到这个表情,已是半年前的事儿了。

“Thank you.”英籍安检人员检查完之后,便开关放行。

周建平小跑到律子跟前,殷勤地接过行李箱,用流畅的日语问候道:“这般舟车劳顿,律子小姐依然神采奕奕。”

“有吗?我都快累趴下了……倒是周先生,半年不见,风采依旧呀!”

“哈哈,你这悠闲劲儿,倒是一点儿也没变。不过这趟行程可能得紧凑些,Eagle号后天便要出航了。”

“那么匆忙?我还没……”

不待律子说完,周建平便打断道:“先到酒店办入住,安置了行李,我便领你去见张叔。待明天有时间了,要购物,要观光,随你。”说完,他提着行李箱便走。

律子没办法,只得跟上,撇嘴道:“真是服了你……但是先声明,这趟只是去和这位张老板打个招呼,那件事儿,我还没决定呢!”

周建平不知从哪儿听说律子要出国旅游,几番来信,求她务必来一趟香港。两人毕竟是有同窗之谊的老相识,律子推脱不了。

两人的信件交流活像情侣吵架:

“容我先到印度玩两天,再来香港不迟。”

“印度那破地方有什么好玩儿的?直接来香港,立马就来!”

“谁给你的权力对我呼来唤去?”

律子从东京的T大毕业后,便赴英留学于C大,攻读史学硕士学位。她在T大的毕业论文课题为“换个视角看东西方交流史”,在C大的论文课题则是“文明的邂逅”。

律子初赴英时,便与中国留学生周建平结识了,当时,两人被分配到了同一个研究室。周建平主攻“日本学”,重点研究中日交流史。这与律子的“文明的邂逅”课题不谋而合,两人因此来往频繁。

周建平是个美籍华侨,打小在旧金山的唐人街长大。周家是传统的书香门第,潜移默化下,周建平小小年纪便深谙中国古典。中日文化同根同源,为拓展学识,他还下功夫习得了日语。他经常自嘲,说自己糊里糊涂便成了“日本通”,还在日本混过三个年头。

也就是半年前,周建平突然离开英国,移居香港。据他说,是父亲的富豪朋友要在香港成立“东方文明研究所”,委托他去筹备。自那以后,律子几乎每周都要收到一通周建平寄来的“招贤令”,看来,周建平是真心想拉律子入伙。尤其是得知律子不日便要毕业,周建平生恐“名花有主”,攻势更胜了。律子扛不住对方的热情,只得先应承:“急什么,我总得先见见雇主,才能做决定。”

研究所的赞助人姓张,名天统。这位张老板早年率族内胞弟数人,在香港闯出一片天地,尤其在海运界可称大亨,张氏兄弟集团无人不知。

张氏兄弟名下的两万三千吨客运轮Eagle号后天便要扬帆日本了,顺便要载上一行赴日的研究员。周建平自作主张,把律子也安排在了这艘船上。

机场门口,周建平拦下了一辆计程车,拉开车门,向律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律子白眼一翻,苦笑道:“你真是赶鸭子上架!”

待车辆启动,周建平才问道:“你也差不多该给个答复了吧?”

律子看了他一眼,笑道:“不急,等见了面再说。”

周建平无奈地说:“你先前不是常抱怨大学里派阀林立,不能专心搞研究吗?在咱研究所,那是海阔凭鱼跃了,待遇也好商量,你怎么反倒犹豫起来了?”

“单说你们开出的待遇,就好到让人没办法拒绝。”律子言罢,在心里补了一句——好到让人觉得是天上掉馅儿饼,必须要多留个心眼儿……

研究所虽将总部设在香港,重点研究课题却集中在东亚。照周建平先前的说法,只要律子愿意,大可以回到日本办公。这种情况下,除了二十五万日元的月薪以外,总部还发派十万日元作为研究费用,自行使用,无须向上头汇报。

月薪三十五万日元,对于初出茅庐的律子来说,的确过高了。即便是一线学者,也未必端得起这碗饭。

“那你还犹豫什么?”周建平趁热打铁。

“正是因此,我才犹豫!”律子也道出了自己的态度。

两人抵达半岛酒店,办完入住,律子说:“我这风尘仆仆地如何能见人?容我洗个澡,再打扮一番。”说完便随服务生上楼,把周建平一人丢在酒店大堂。“这丫头,鬼灵精怪的样子倒一点儿没变……”周建平原本打算安置了行李,便赶去见张叔,大人物可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但律子既然这么说了,他也没办法,索性找了张沙发坐下,看起报纸来。

2

手上这份《南华早报》是周建平方才在机场买的。他刚翻开报纸,一组硕大的标题瞬间抓住了他的眼球:

香港游客在日溺死!

周建平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报道内容,忽地目光一凝——死者叫廖龙昇……廖龙昇?不会是研究所里的美术学者吧?张叔前不久刚派遣这位廖前辈赴日研究。

周建平赶忙往下看去,竟然真是他!死者六十岁,年龄也相符。最重要的是,死亡地点是神户御影,一个名叫小杉顺治的日本人的别墅。这说的不就是张氏兄弟集团日本总代表小杉顺治吗!

酒店客房中,律子正在享受难得的淋浴时光。从东京飞来香港,不过才数小时,远谈不上旅途劳顿,若是其他事情,便干脆地去了。但这三十五万月薪,着实让她心里没底。

律子抹去胸口处的泡沫,嘀咕道:“三十五万……”

“唔……”律子也不知是怎的,忽地抬手捂住面颊,指尖残余的肥皂泡滑入眼睛里,这刺痛仿佛传染到了胸口。

换作是广桥师兄,一定没这么多顾忌,他也值这个价……想到那个俊朗的面孔,律子不禁霞飞双颊,不由自主地又用力揉了把脸。

广桥清志是律子就读T大时的师兄,大她三届。当年广桥毕业后,为了抚养年幼的弟弟妹妹,决定不再留校深造,而是选择就职赚钱,成为一个高中老师。他的专业造诣之高,连教授们都自愧不如。犹记得广桥离开研究室那日,众人安慰,他却豁达道:“做研究嘛,又不局限于这小小研究室之中……”

每每想起广桥师兄那宛若春风一般的笑容,律子的心神就乱了。她猛地甩甩头,把花洒的水调得更大,仿佛这样,便可将那张脸从脑里冲刷走,但结果,却适得其反……

律子突然坚定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我这么做,可没有其他心思……”这语气,倒像是在为自己开脱。

律子做出了决定——婉拒这个岗位,并推荐广桥清志!打定了主意,一直悬在她心口上的石头也落了地。没了烦恼,律子的动作也利索了许多,关水,擦身,眨眼的工夫,便收拾妥当。放在平日,她准得哼着小曲儿,梳妆打扮一番,但今天可不行,再磨蹭一会儿,楼下的周建平非着急不可。

律子急急忙忙地回到前厅,周建平却没了影子。她正纳闷儿,视线一转,在前台的公用电话旁看到了他。

周建平正在与张天统的秘书通电话,他的语气有些冲:“你还没看今天的报纸?廖老师出事儿了你知道吗?报纸上说,他在小杉经理家的池塘里淹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小杉经理那边就没打电话向张叔汇报?什么?他说是廖老师失足?”

秘书那头支支吾吾道不出个所以然,周建平不耐烦地说:“行了,我这会儿正准备带个新来的研究员去见张叔,到时候我当面问他吧!”说完,便挂掉了电话。

周建平一转身,便迎上律子笑盈盈的视线,但他眼下可笑不出来。律子见他神色有异,便有些心虚,还以为对方等着急了。周建平见状,怕律子误会,硬挤出个笑脸来:“这么快就收拾好了?我还想着要不要打个盹儿呢!”

“哪能让你等太久啊!”

“事不宜迟,咱们出发吧。”

“嗯……我这才洗个澡的工夫,你怎么就变得愁眉苦脸了?”

“哪有,你想多了。”周建平忙否认,但转念一想,律子可不好糊弄,与其让她自己察觉,还不如直接告诉她。

于是,周建平佯装轻松道:“我方才从报纸上得知,一个熟人在张氏兄弟集团日本经理人的家中失足溺死了,有些吃惊罢了。”说完,他将报纸递给律子。

律子顿时来了兴趣,看了眼报道,问道:“你这朋友,想必……个子不高吧?”

“嗯?怎么突然这么问?不高不低,就随处可见的身材呀!”

“那便奇了怪了……这篇报道里说了,池子是水泥构造,水深也就八十厘米,怎么就能把一个大活人淹死?”

“多半,是喝醉酒了呗……”周建平嘴上这样说,但心里比谁都清楚,廖龙昇滴酒不沾。

3

周建平在路上为律子讲了一下张氏兄弟集团的大概情况。集团旗下有三十多家企业,遍布各行各业。别看集团叫张氏兄弟,董事名单上的那些亲兄弟、表兄弟只是虚衔,张天统一人攥着整个集团的财政大权,是典型的“一言堂”企业。即便如此,张天统英明果决、目光长远,称得上是集团领袖中的典范。

张氏兄弟集团的董事长办公室低调简约。这位张大富豪给律子的第一印象,怎么说呢,一言蔽之,便是深不见底。估计,是他那魁梧健硕的身形使然吧。听周建平说,张天统已六十八岁,而眼前的男人气色红润,一张不显老的脸,慈眉善目,着实看不出已年近古稀了。

唯独让律子颇感意外的,便只有那双疲倦无神的眼睛了。先前听周建平把他捧得宛如当代豪杰,律子还以为是个目若鹰隼的人物。张天统早年在外国商馆里讨生活,练就了一口字正腔圆的英文,这倒在律子的意料之中。

张天统将硕大的身子陷在沙发中,慢悠悠道:“我之所以出资建立这研究所,一不为盈利,二不为扬名,只为挖掘我东方的文明。至于研究课题,全凭你们研究员的意思,我这个外行不会插手。”

律子在来的路上,几度欲开口向周建平表明自己拒绝的意向,但最终还是作罢。这种事,还是得直接与雇主商量。字斟句酌下,她先表了个态:“张先生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晚辈实在是受宠若惊。只不过,晚辈初出茅庐,资历尚浅,只怕难以胜任……”

张天统摇头,闭眼道:“罗马非一日可成,再说,你尚年轻,只要稍加磨砺,前途不可限量。”这一闭眼,挡住了柔和的目光,企业家的威严魄力方才隐现。

“怕就怕晚辈力有不逮,拖了整个研究所的后腿。我心中倒有一个人选,定能让张先生满意。”

律子话音未落,周建平焦急道:“事到如今,你在胡说什么啊!”

张天统那微合的眼睛中透出一丝锋芒:“听舟冈小姐的意思,是打算举荐他人了?”

“是的,晚辈愿意将此机会让给大学时的师兄广桥,以他的能力,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据说,他眼下正在某所高中从事教育工作。”

“如此说来,你还未征得他的同意了?”张天统的嘴角微微一扬,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广桥师兄志在科研,眼下必然郁郁不得志,有这样的机会,想必他也不会拒绝的。我可以……”“保证”两字硬生生让律子咽回了喉咙里。

“不必多言了。”张天统大手一挥,不容置疑道,“舟冈小姐,你若可以说服那广桥先生,自然是再好不过。若他确实有真才实学,我专程为他增设一个岗位又如何?到时,你们两人就是同事!岂不是两全其美?”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律子被对方的气势所震,便鬼使神差地应承了下来。

“具体事宜,我的秘书会跟你详谈。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先失陪了。”张天统言罢,起身回到办公桌旁。对于日理万机的商业大亨来说,这研究所或许只是闲暇娱乐,自然不愿在上面浪费太多时间。

走出大楼,律子如蒙大赦。她暂且不想去想那些烦心事儿,返日客船后天才出发,在那之前,都是她的自由时间了。周建平还想拖她去会一会同行去日本的研究员程纪铭,律子连忙拒绝道:“我今天累了。反正后天都要认识的,何必急于一时。”

“也好,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后天再联系你。”说罢,两人便分开了。

4

Eagle号是一艘实载量两万三千吨的大型客轮,其体型比当年驰骋太平洋的浅间丸[2]还要大一圈,两根高耸入云的烟囱微微倾斜,烟囱表面上画着三条金黄色的线。

张氏兄弟集团旗下的船运公司名为Golden Line Company,中文名为黄金轮船公司,那三根黄线,便是公司的招牌。业界竞争对手不愿唤其Golden,便给它取了个外号,叫Yellow Striver。

迄今为止,Eagle号的主战场是大西洋。大西洋在业界历来有“黄金航路”之称,想要在这片海洋的“淘金战争”中存活,速度、服务缺一不可。若一味吃着老本儿,不思创新,眨眼便会被淘汰出局。

Eagle号船龄已高,已压不住大西洋上的“后起之秀”了。就在前不久,张天统果断让它退居二线。好在Eagle号船况尚好,放在东南亚海域上,仍是女王一般的存在。

Eagle号这趟来了香港,便要转战美国西海岸、日本、中国香港航线了,此番赴日,便是它在这片新战场上的首秀。张天统也未亏待这位“老伙计”,香港休养的这两个月,Eagle号被从里到外修整了一番,所配给的船员,都是Golden Line里的精英。就拿英籍船长卡特·史密斯来说,他可是日本至波斯航线上的老江湖了。而船舱内的装潢,也请来了世界一流的设计师亲自操刀。

研究员一行人走进头等舱的大厅,迎面看到的便是一面巨大的彩色玻璃。意大利大理石,科林斯柱式[3],众人仿佛走进了皇帝的拜谒间。

如此奢华的氛围让律子有些透不过气,她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一行人是贵客,船主人有吩咐,待遇不能次于船长大副级别,这样一来,反倒少了几分旅途的轻松。

周建平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才半天工夫,便与船医乔治熟络起来。律子则不得不与刚刚才认识的研究员程纪铭打交道。这程纪铭年近天命,在日本生活过一段时间,日语自然不在话下。

出发当晚,众人在大厅中消遣。程纪铭突然向律子搭话:“舟冈小姐可知,我当年为何要赴日留学?”

“为了前途?”

“我可没那青云之志。我当年一心赴日,为的是找出谋害我祖父的凶手。”

“尊祖父他……”大家都在各聊各的事儿,律子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只得顺着对方的话问下去。

“他死于刺客之手。”

“刺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中日刚开战那会儿。您应该也听说过我祖父的名字,他叫程沛仪。”

“莫非就是程老将军?”

“正是他。”程纪铭的眼神中透出一丝自豪。

清末民初,军阀混战,程将军手握重兵割据一方,中日开战不久后却突然辞世。律子精通中日史,对程沛仪这个大人物,自然也有所耳闻。

据说,北伐战争后,北洋军阀失势,程老将军从此一蹶不振。对他的暴毙,当权政府封锁消息,坊间谣言四起:

“日本军部的在野派,不满主流派的政见,便杀鸡儆猴。”

“程沛仪一向亲日,莫非是抗日分子动的手?”

“也不能排除旧部因私怨杀人的可能性。”

律子对这个陈年旧事未必很感冒,但还是得问下去:“您知道那个刺客的身份吗?”

“不知道。祖父遇害时,我还很小。记事后,众人知道我是程将军的孙儿,都忌讳在我面前提这件事。一直到我赴日留学,我祖父的死仍是个敏感话题。”

“嗯……”战后一代的律子不知道这桩刺杀案在当年有多敏感,她也没兴趣去了解。

“为了能让祖父含笑九泉,我才走上了中日近代历史研究这条路。”

律子正苦于该如何应对,船上的事务长领着厨师长前来问候。四十岁左右的事务长林世均问道:“晚餐符合二位的口味吗?”

“承蒙款待,十分美味。”律子礼貌地答道。

一旁的厨师长不懂日文,但仍然露出个欣慰的笑容,老厨师可以从食客的表情中读出许多事。

“两位喜欢,是我们的荣幸。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我。”

“不用麻烦了,现在的菜单就很好。”

“那太好了,厨师长还担心做出来的菜不符合日本友人的胃口呢。今后,这艘船上还得常招待日本旅游团和大学生,可马虎不得。”

“你们的生意都做到学生身上去了?”

“世道变了,日本学生的消费能力可不容小觑。我作为这艘船的事务长,拓展买卖的事儿自然是责无旁贷。这不,昨天才飞到香港,今天便急匆匆随船赴日谈业务。”

“辛苦了,祝你们能踏上日本这波‘娱乐潮’,生意越做越大。”

“现在才刚起步而已,借您吉言了。那么,不打扰两位聊天儿,先失陪了。若有需要,请随时叫我。”

林事务长转过身刚要走,律子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喊住他:“稍等一下。”

“有何吩咐?”林世均恭敬地问道。

“听说,前些天神户的小杉经理家里出了些意外。林先生,向张董事长汇报这件事的,可是您?”

“正是。不瞒您说,我那日便在小杉经理的宅子里。”

5

见律子对这件事颇感兴趣,林世均让厨师长到一边歇息,自己则找了张沙发坐下。看样子,他倒挺享受这种独占第一手消息的感觉。

“在下对那日的所见所闻,可是记忆犹新。毕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说完,林世均开始娓娓道来。

案发那日是星期六,某条特定航路的海运业界人士,在坐落于六甲山山顶的六甲东方酒店举办两年一度的贸易同盟聚会。小杉顺治作为Golden Line的总经理,自然一次也未落下。今年的聚会,在日本出差的林世均也出席了,主要目的是为Eagle号做宣传。Eagle号主打海上旅游,与其余海运企业无竞争关系,若顺利,或许还能托关系招揽到生意。

要说今年聚会地点的挑选,主办方可下了些功夫。这家东方酒店坐落于六甲山山顶,睥睨神户,其实未必有那般高不可攀。从神户市中心三宫到海拔九百米的六甲山山顶,不过三十分钟车程而已。

时值晚冬,天清气朗,神户的“百万夜景”[4]一览无余。再加上大阪、尼崎、西宫、芦屋的灯火同台斗艳,称之为“千万夜景”也不为过。

主办方将聚会地点选在这里,可以说是冒了不小的风险。若当晚下起雨来,别说欣赏夜景,聚会怕都要泡汤。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当晚的夜空中,找不到一块儿云彩。

那日下午,林世均在大阪公办。宴会在傍晚六点开,他也懒得再回神户市内,便乘计程车径直赶往六甲山。

部分与会人员中午时分便抵达酒店了,下午打高尔夫消遣。日本最古老的高尔夫球场便落座在六甲山上。

Golden Line早年在六甲山上盘了块地,建了栋员工疗养院,取名山之家。山之家离酒店很近,步行不过五分钟路程。小杉顺治自己驾车赴宴,便顺道到那儿看了看。林世均抵达酒店时,小杉已在大堂等待多时了。林世均不在应邀名单内,小杉得带他去一一引荐才行。

晚八点,宴会圆满落幕。当晚,林世均继续寄宿在小杉家中。这栋庄园建于战前,占地两千余平,着实气派非凡。说实在话,这可不是小杉的宅邸,而是张天统以公司名义,买给日方总代理的“员工宿舍”,只不过员工只有小杉一人而已。据说,张天统打算在此地添建上一栋大厦。

出了酒店,小杉兴致阑珊道:“这类宴会,哪儿能吃得饱。这会儿,我女儿邀了一帮朋友在家里开派对,怕是要把冰箱里的食物扫荡一空了。怎么样林兄,要不要到哪儿吃个消夜再回去?”

小杉的妻子今天下午上京探望儿子,去年刚上大学的小女儿趁母亲不在家,招呼了一群好友来家里开派对,估计眼下正撒欢儿呢!

林世均点头道:“也好,正巧我今晚也没吃多少。”

小杉要开车,今晚便浅饮即止,但仍坚持要在回家前吃些消夜。他让林世均在原地等候,自己步行至山之家的车库提了车,回来接上林世均后,便开往三宫觅食。

小杉好久没在这个时间来过三宫了,也不知有什么好去处。所幸阪神间停车场附近新开了数家高级餐厅,两人也懒得再去找,便就近挑了一家。

一顿饱餐之后,两人才散席,小杉自嘲道:“唉,小女难得找朋友聚会,我这糟老头半路杀回去,怕搅扰了女孩们的兴致,倒是劳得林兄作陪了。”

餐厅离小杉宅邸不远,才几分钟车程,宅邸的灯光便隐约可见。看到一楼大厅还亮着灯,小杉苦笑道:“这都几点了,还在闹?”

林世均看了看表,道:“说迟也不迟,才十点刚过。”

“她们这一闹,我们也别想睡好。待会儿要不要玩几把黑杰克?”这几日,小杉一得闲,便抓林世均打牌。

林世均也来了兴致,应战道:“乐意奉陪!”

车辆刚驶进铁门,眼前的一幕让小杉无比恼火:“你瞧瞧这帮小鬼是怎么停车的!”

庭院宽敞,小杉女儿的朋友们停车便没了章法,总共也就六辆车,偌大个庭院竟横竖没留个车位。小杉无奈,只得先把车停靠在家门前,道:“林兄,你先回屋里准备扑克,我把车停到车库里去。”

老实说,小杉的牌技虽让人不敢恭维,越挫越勇的热乎劲儿倒是值得称赞。林世均先回到二楼,在盥洗室漱了漱口。他刚要去准备扑克,小杉已噔噔噔地跑上楼来。

见小杉这亢奋劲儿,林世均笑道:“哎,您可悠着点儿,玩牌而已,紧张什么?”牌局还未开,他便开始“攻心”了。

“我哪儿紧张了……”小杉嘴上否认,却浑不知自己在心理上已落了下风。

夜深了,楼下那帮年轻人多少有些顾忌,把音响的声儿调低了些,但还是又整整闹腾了一小时才消停。小杉的牌也越抽越臭,忍不住埋怨起来:“这帮夜猫子,扰民呀!”

十二点刚过,庭院外传来阵阵笑声,六辆轿车陆续打道回府。楼上两人腹中饱胀,再被这么一闹,早没了睡意,牌局持续到深夜两点,才以小杉惨败告终。

翌日清晨,窗外传来的一声尖叫,将林世均拽出梦乡。负责庭院清洁的女佣,在池塘中发现了尸体……

林世均说到这里,耸耸肩,皱眉道:“这溺毙的尸体,在下还是头一次见。我无意对死者不敬,但老实说,实在有些不堪入目。不得不佩服整天与这类尸体打交道的警察同志。”

“这才过去两三天,您就能回香港了?”律子感到十分好奇。案发现场就那么几个人,警方理应一一盘问才对,怎么这样干脆就放人了?莫非是因为林世均是外国人,特殊对待?

“嗯?舟冈小姐所言何意?”林世均一时没懂律子的意思。

律子也不深问了,换了个问题:“听说是意外?酒后失足落水?”

“是不是意外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绝非是酒后失足!我与那廖老师交情不深,但至少知道,他一向是滴酒不沾的。对了,他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您也知道,这安眠药吃多了,难免昏昏沉沉的。而且尸检结果显示,廖老师那晚确实吃过安眠药。”

律子叹道:“熟人在身边死于非命,您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林世均没有去迎合律子的悲天悯人,淡淡道:“据警方的初步调查,说是不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所以我刚刚才说,亏得您能这么快脱身。当晚出入小杉宅邸的人员,应该都在嫌疑人名单之列,包括您。”

“您多虑了,假设真是他杀,其他人不好说,唯独小杉经理与我,绝对是清白的。”

“哦?有何确证?”

“其他证据且撇开不谈,单说这作案时间。经法医鉴定,死者死亡时间在晚八点前后,最大误差不超过一个小时,也就是七点到九点之间。七点时,我与小杉经理尚在东方酒店品尝生牡蛎。至于九点,我们则在深夜餐厅中吃消夜。也就是说,案发时间我们全程在一起,这个酒店和餐厅的员工可以做证。”

“嗯,这么说,倒不是日本警察疏忽了?”

“那是自然。难得出来放松几日,就不要聊这沉重的话题了。”

律子心里暗笑,也不知是谁兴致勃勃地说了这么多。她见程纪铭从方才开始便沉默在一旁,出于礼貌,便问道:“程先生怎么都不说话,您对这事儿是怎么想的?”

程纪铭这才回过神来,道:“我到日本后,打算去找几个人问话,方才一直在琢磨这事儿呢!”

这时,船长史密斯·卡特兴高采烈地闯进了大厅,招呼众人道:“大家快到甲板上来,今天的月亮特别漂亮!”

船长邀请,大厅众人不敢不给面子,便陆陆续续地到甲板上去了。律子一出甲板,便被玉盘般的满月吸引,感叹道:“好美!”

面对这无可挑剔的月色,众人陷入各自的思绪。律子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广桥师兄那温润的笑容,想道:“他眼下住在哪儿呢?去大学里问问,或许有人知道。”周建平满脑子是廖老惨死一事,程纪铭一心要为祖父寻仇……万般思绪,付诸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