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宴会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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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御茶之水[5]的西野先生,书法大师冈本素云的门生立马会想起那张充满旧时代气息的脸。

据冈本素云本人的说法,他与西野锭助邂逅,可追溯到十二年前。当年,冈本在神田的某家小画廊中,为自己的西风会举办书法展览,西野凑巧在展会现场。看完展览后,他抓住冈本的胳膊感动道:“冈本大师,我对您的书法一见倾心!”

自那以后,西野便成了西风会的幕后金主。在西野的赞助下,西风会搬至市中心,会员也陆续举办起个人展会,西风会的风头一时无两。会长冈本也时常找西野商量会中事务。

说起这位赞助商,冈本是满口赞词:“西野兄与老朽年龄相仿,早年在大陆做买卖赚了不少钱。但别看他家财万贯,为人处世却极其低调,从不抛头露面,可谓大隐隐于市的高人。”老实说,他对西野的了解也仅限于此了。

西野锭助年轻的时候,是个激进的无政府分子。1932年,他遭检举入狱,据说在入狱几年中,他的政治取向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转投身右翼。其实,翼别诞生初期,左右两派都有反体制、反政府性质,算是同根同源。极端左翼分子转身投向极端右翼,其实也只在一念之间,此类案例屡见不鲜。

接下来的事便鲜有人知了。西野锭助出狱后,远赴中国从事特殊工作。至于什么特殊工作,便众说纷纭了。有的说是军火买卖、军资筹备,有的说是走私。自那以后,“西野机关”的名头,便在地下圈子里传开了。那年月,依附于军方,在中国大陆大发战争财的日籍商人不在少数。这一圈子对西野颇有非议:“我们当年冒着生命危险,奔走于异国前线,为的是祖国。西野那家伙呢?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利益!”

话虽这么说,但知情者都晓得,战后,这帮商人一夜之间一无所有,被驱逐出境,何其狼狈。倒是那西野,知日军败局已定,先一步变卖产业回国。所以,这帮商人其实是在嫉妒西野能全身而退。

但问及西野是凭什么起的家,竟没人能答得上来。

如今,西野家住御茶之水,宅邸占地一千五百多平,这还只是他的多处地产之一而已。撇开这些不动产,他还在多家企业持股。他有个原则,无论持股多少,绝不插手企业事务。单凭投资分红,资产便越滚越大。得益于此,西野能在幕后过着逍遥的日子,怪不得冈本称他为隐士高人。

两年前,西野痛失爱妻。自那后,他更是深居简出了。不久后,他拆掉了一千二百余平的私宅,计划用于新建办公大厦,只给自己留了一栋带花园的小洋房。他的说辞是:“我一老头,独占这一千五百平的地方,老天是要责罚的。”

据传,西野打算把这栋新建大厦作为文娱中心,创办插花、茶道、舞蹈、烹饪、绘画教室。他一手扶持的西风会自然也要入驻于此。乍一看,都是面向女性的项目,于是便有人猜测了,他这么大手笔,又是建楼,又是开教室,为的只是纪念亡妻。

西野一掷千金,才数月工夫,大厦便竣工,只差室内装潢了。冈本里外奔走,费尽心思,极力要撮成一场对内的庆功宴。庆功宴表面上是庆祝竣工,实际上,冈本是打算趁此机会,让西野父子重归于好。

西野锭助的独子西野纯一心从艺,志愿成为一个画家。对此,西野坚决反对,并扬言:“我们西野家,不需要二流画家!”在他看来,自己的儿子并没有那份资质,随自己从商才是正道。西野纯继承了父亲的倔脾气,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了。

西野本不欲服软,但如今痛失爱妻,正是渴望亲情之时。若能给个台阶,他定然愿意与儿子握手言和。再看西野纯那边,这年轻人之前与一位叫三村惠子的女性相恋并同居,他也需要一个契机,给姑娘一个名分。

其实,举办这次庆功宴的说辞,除了庆祝大厦竣工以外,儿子西野纯那边也有个由头。就在去年,西野纯的作品终于入选权威艺术展。万事俱备,就看冈本素云撮合的手段了,怪不得他会如此积极。

西野锭助明白冈本的良苦用心,便不推辞,只要求在御茶之水的宅子里小操小办,请上些亲朋好友便可。冈本提议邀请纯少爷,西野不假思索便应允了:“哼,那兔崽子怕是三餐不继了,就当接济他一次吧。”

冈本吃准了西野是刀子嘴豆腐心,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听说,纯少爷过得不错,身边还有人照顾他……”

“嗯,我还未见过那姑娘。”西野显然对儿子的近况一清二楚。

“那好办,到时让纯少爷带来便是了。”这事便这么定下了,悬在冈本心口的石头也落了地。

2

遵照西野的意思,庆功宴只邀请了西风会干部与大楼工程主要负责人等二十余人。西野纯携恋人三村惠子应邀出席了,自母亲的“末七”过后,他便再没有踏入过家门,算来,也有两年光景了。或许是因为有宾客在场吧,这对父子时隔两年的重逢,竟来得如此自然,好似昨日刚碰过面一般。面对阔别两年的独子,西野的第一句话是:“听说你的作品入选了?”

“嗯,算是吧。”

“你也有三十好几了吧?不容易。”

西野说不到几句话,便开始暗讽自己的儿子。好在年轻人这些年来被讽刺惯了,也不放在心上,转而向父亲介绍道:“哦,对了,她叫惠子。惠子,来打声招呼。”

三村惠子从方才起便一直低垂着个脑袋,不敢与未来的公公对视。乍闻西野纯唤自己,仓皇地鞠了个躬,颤声道:“您好,伯父,我叫三村惠子。”言毕,脑袋是抬起了,但视线却放在西野身后的壁画上。

西野锭助从方才起,便一直在注意这个女人了。怎么说呢,给人的感觉很奇妙。她虽然比儿子小上五岁,但好歹也是二十六岁的成熟女性了,眼下这人畜无害的神情,却堪比未成年的纯真少女。然而,这份纯真中,仿佛又带有几分成熟女人的老到。自认阅人无数的西野,竟一时看不透她。

三村惠子的外貌无可挑剔,用“惊为天人”一词来形容也毫不为过。然而,西野还是从她柔情似水的眸子里,读出了一丝刺骨的严寒。

这是伪装出来的?若真是如此,这女人也太不简单了!但似乎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这矛盾。带着担忧,西野问儿子道:“领证了没有?”

“还没。”

“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嗯……”

这对父子间的对话,真是应了“惜字如金”一词。

酒宴摆在宅子二楼。这里原本有两个房间,拆掉中间的隔扇门,可组成一个五十平的大房间,正好用作设宴。至于菜肴,西野专程把附近餐馆的厨师长请来宅子里掌勺。这栋宅子自落成以来,还从未这样热闹过。深居简出的西野即便想要大宴宾客,也没有那么多熟人可以招待。

西野再三强调只宴请自己人,但当天,冈本却拉来了几个生面孔。例如说在西风会隔壁开补习班的青年教师广桥清志。这个年轻人的妹妹,是西风会的骨干会员,要不是去年末赴美留学,宴邀名单中定会有她的名字。冈本向在座众人介绍道:“别看这位广桥先生年纪不大,却才华横溢,不日便要担任我会参谋。”

广桥清志神情拘束,正襟危坐,向众人鞠躬行礼。他虽只是个补习班教师,却在历史文化上有极深的造诣。冈本正是看准这点,打算力推他为新大厦的文化教室运营总监。

宴会开始前,广桥抽了个空当儿,给老同学佐野拨了通电话。这佐野前几日联系上广桥,说是今晚要到他那里小酌几杯。看样子,这日子得往后延一延了。

广桥在走廊上拨通了T大文化部史学研究室的电话:“今晚或许脱不开身了,改天再约个时间吧。”

“好的,那就另外找时间再约吧。对了,今天有人拨电话到研究室来打听你的事儿。”佐野神秘兮兮地说道。

“打听我的事儿?”广桥不禁反问。

“那人这几年在海外,好像还不知道你早就辞了高校的工作。”

“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

“给你个提示。咱们的小学妹,人称‘史学一枝花’。”

“哦,她啊……”广桥立马懂了。舟冈律子赴英留学的事儿,广桥还是有所耳闻的。她在大学时,便在校内小有名气。想到这里,广桥语气不由得有些僵硬:“舟冈,她打听我做什么?”

“她说有事儿要与你商量,还问我你现在住在哪儿。”

“你告诉她了?”

“我是那种见色忘友的人吗?我当时就想了,她这一通电话便打探你的住所,也不知是福还是祸,便先回答说不知道,明天再给她问问。然后,我问她找你有什么事,她说,香港有个研究所要招聘研究员,觉得你挺合适,想推荐你去。怎么样?她明天再来电话,我要不要如实相告?”

“见面是免不了了。她从你这没要到地址,肯定会去找其他人打听的。”

“那明天她来电话,我就把你的住址、电话全盘托出了。对方可是大美女,我看你即便被坑了,也心甘情愿。”

3

众人就座,随着冈本素云那一通幽默风趣的祝词,庆功宴正式开始。客人纷纷致辞道贺,不久便轮到回礼的环节了。

在场众人还从未听过西野锭助在公开场合的致辞。说来也是,向来避免与外界接触的西野,很少出席公开活动。只见他在众人期待的视线下缓缓起身,口中道:“若把人生比作舞台,今天,或许就是我的最后一幕了。”

按理说,在酒席上致辞,得先站起身,再开口。而西野,偏偏反其道而行,在起身的同时便开口说话。这一瞬间,从前那放荡不羁的无政府主义青年又回来了。

只见他挺直了腰杆儿,沉声道:“人呐,上了年纪便愈发地喜欢回忆过往。不是抓着年轻人大谈当年之勇,就是煞有介事地写下自己的‘英雄事迹’。我呀,最见不得这样。尾崎行雄[6]过耳顺而豪言‘人生主场,尽在将来’,老朽便没有如此豪情壮志。但他说对了一点:切勿沉湎于过去。前程似锦我是盼不上了,但好歹给自己的日子添些花头,就当是继续走下去的动力吧。这栋大厦,便是我的盼头。而在座的诸位,便是老朽剩余日子里的花头,这一桌佳肴,便是要‘收买’诸位。方才冈本先生一席话,将老朽捧上了天,真真受之有愧。想必诸位也不愿听我唠叨,最后一句话,请诸位今夜一定要不醉不归!”

广桥听完西野锭助的致辞后,有种难以名状的感慨。或许,这段话,便是他一生的缩影吧。

曾几何时,西野锭助和其他年轻人一样不可一世,结果呢,被视作反社会分子。没人晓得,他出狱后,在大陆干了什么“勾当”。愈是漂洋过海、阅人无数,便愈是能体会到现实世界是何等的狭隘。所以,西野回国后,便看透了俗世,过上了隐士的生活。眼前的西野锭助,浑身上下散发着超然物外的气息。

广桥清志虽与西野初次谋面,但在众位宾客之中,怕算是最能理解这位老人之人了。当年的广桥一心求学,心存高远。结果呢,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弃学从教,屈身成为一个高中教师。如今,甚至开起了补习班,与初衷渐行渐远。广桥可以感觉到,这位老人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仿佛在向自己寻求共鸣。

广桥之所以对西野心生亲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当年,广桥选择的毕业论文课题便是“论海外日本人”。“二战”时,数以万计的日本人移居朝鲜、中国台湾和东北。广桥在论文中论述了这一批在外日侨的生存状况,旨在还原大和民族的本来面貌。

从那时起,广桥便对身边出现的归籍者颇感兴趣。毫无疑问,西野便是典型的归籍者,但他却忌讳谈及在海外的经历。广桥将这种类型的归籍者称为沉默型。

这些年,市面上常有卖弄归乡愁的出版物,其受众群体主要是归籍者。对这类多愁善感的归籍者,广桥也划了个类别,乡愁型。

另外,还有少数归籍者好谈当年之勇,视自己的海外经历为传奇,这类沉湎于过去的归籍者,广桥戏称之为豪言壮语型。亲身接触了许多归籍者后,广桥总结出了以下经验:

但凡乡愁型,几碗酒下肚,随时可能“晋级”为豪言壮语型。广桥便曾碰上这么一位仁兄,在酒席上大放厥词:“想当年,我在上海置业,单单是我名下的书店,就有二十余家!说出来怕把你吓着,当时中国市场流通的小麦,有一成,都经过我手。”

回头看看西野的沉默型,他们之所以选择沉默,想必各有各的难言之隐。其中,行伍中人对过往闭口不谈的理由很简单:多半是“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其实,无论什么原因,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往事不堪回首。

4

在众多与会人中间,广桥清志俨然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他索性也不主动找人攀谈了,开始专心观察周围人的一举一动。

他的第一个观察对象,自然是同为局外人的三村惠子。只见她仍旧垂着脑袋,即便偶尔伸手夹菜,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有几分拘束是真,但更多的,恐怕是有意表现。广桥随之把视线转到西野纯身上,西野纯身处自己家中,自然是不拘礼节。但这态度着实太散漫了些,仿佛从未离家出走过一般,又或许,是从艺者的天性使然?

酒至酣处,众宾客陆续向西野锭助敬酒:“封顶大吉,敬您一杯。”

西野锭助今晚心情颇好,便来者不拒,一一回敬。众人见状,惊奇道:“西野先生千杯不醉,真真海量!”

西野确实是好酒量,这一杯杯红酒,眼都不眨便往喉咙里灌。不仅是宾客,就连西野纯也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众人敬完酒,西风会干部吉田峰夫来到西野跟前,恭敬道:“西野先生,晚辈前阵子从友人那收到本书,里面有写到您!”

这吉田约莫四十上下,身着和服,书法先生的儒雅气质浑然天成。西野对此人颇有好感,好奇道:“写到我?是什么书?”

“难道西野先生您不知道?”

“是你看错了吧?谁会愿意浪费笔墨在我这个老头身上。”

“写的是年轻时的您。您方才说,切忌沉湎过去。谁知,偏偏就有人把你给写进了自己的回忆录里。”

西野顿时来了兴趣:“噢,里面是如何写的?”

“您若真有兴趣,我倒是随身带了一本。”吉田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看上去倒不厚。

“晚辈拜读过几页,您在故事开头便登场了。瞧,我特意用红笔画了线。”吉田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面,递给西野。

西野接过书,也不急着看内容,先看了看封面标题:“《回忆之日》,作者是矢野辰郎。这是谁啊?”说完,便眯着眼,看起画线的内容。提及他的内容不长,西野花了两分钟,便看完了。

“这个作者,你认识吗?”西野沉声问道。

“晚辈可不认识。我当时与友人谈到您,他说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与您同名同姓的人,便把这本书给了我。若西野先生感兴趣,晚辈便借花献佛了。”

“您客气了,我怎好夺人所爱。”西野把书递还给了吉田。

吉田难得献宝,满心以为能讨得西野欢心,谁知对方便这样一笔带过,心中难免有些别扭。西野见状,笑道:“这书,我便不急着收下了。改天若有幸与作者同席,还得请他修改几个错误。”

“错误?有哪儿写错了吗?”

“嗯,毕竟是三十年前的老皇历了,出错也在所难免。”

广桥清志方才贪了几杯,只觉得脑海中那模糊的倩影愈发挥之不去。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难得地主动上前去与西风会成员交流。正巧吉田峰夫回到席位上,他便搭话道:“吉田先生,方才那本书,能让在下也拜读拜读吗?”

“那是自然。”难得准备这么一个噱头,关注的人越多,吉田自然越得意。

广桥和西野一样,只去看那关键的画线部分:

1937年,日军一举攻占南京,一时间妄自尊大,认为中国唾手可得。面对德意志驻华大使的和平交涉,日方态度傲慢,直接导致和谈破裂。

日方脚跟还未站稳便就地成立临时政府,盘算着招贤纳士,将退守重庆的民国政府地方化。然而事与愿违,一番战乱下来,华东便没几个上得了台面的“傀儡”了。北京临时政府首班王克敏[7]软硬不吃,就是个投机主义者。南京维新政府梁鸿志[8]一介腐儒,既无名望,更无领袖之才。

日方内部就“傀儡”人选一事产生意见分歧,分作南北两派。其中,南派主张扶持汪兆铭政权,而北派则扛出了程沛仪将军分庭抗礼。我们这些活跃在中国大陆的浪人也随之分裂为两派。若要从中挑出几个代表人物,无非是南派西野锭助、北派久保田亮了。

且聊聊这西野锭助。他明面上是银映俱乐部的老板,专门拍摄纪录片,暗里却为军队干“脏活”,手段狠辣。甚至有传闻说,其后南派成功扶持汪兆铭,西野在其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程沛仪将军暴毙,北派失去了“撒手锏”,再无实力与南派较量。程老将军之死扑朔迷离,再加上当局刻意封锁消息,至今仍未有定论。

笔者当时身在北京,机缘巧合下,竟在某家酒店中偶遇西野锭助。他不在上海、南京周边执行任务,来北京有何目的?笔者当时未往深处想,直到程老将军死讯传来,才恍然大悟……

西野锭助干“脏活”一向不留痕迹,要证据,笔者是拿不出。但单就他现身北京的时间点,便足以说明一切了。没错,他便是这样可怕的人物。

至此,页面上的红线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