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7515字
- 2020-08-29 06:32:45
他明白了!
六月里一个闷热的早晨。空中弥漫着热气,弄得树叶垂下来,土地布满裂缝。人间万物流露出思念暴风雨的样子,巴望大自然痛哭一场,用雨泪来驱散这种思念才好。
大概,暴风雨也确实要来了。西方是一片深青色,闪着一道道电光。欢迎啊!
一个身材矮小、背部伛偻的庄稼汉偷偷地在树林边上走动。这个人身高一点五俄尺,脚上套着奇大无比的灰棕色皮靴,下身穿着蓝底白条的长裤。皮靴筒已经落下来,只有原来一半高。裤子破旧不堪,打了补丁,膝部鼓鼓囊囊,挂在靴筒外边,晃来晃去像是衣服底襟。他腰上系着肮脏的细绳算是腰带,已经从肚子上滑到胯骨上。他的衬衫老是往上缩,一直缩到肩胛骨那儿。
庄稼汉手里拿着枪。生锈的枪筒有一俄尺长,瞄准器类似靴子上一颗上好的钉子。枪筒安在自家做的白色枪托上,枪托是用杉木造的,做得很精致,有雕刻,有长纹,有花卉。要不是有这个枪托,那管枪就不成其为枪了,然而即使有这个枪托,那也还是近似中世纪的枪,而不像现代的枪。……枪上的扳机已经锈成棕红色,整个用铁丝和棉线缠紧。最可笑的是发亮的白色装药杆,那是刚从柳树上折下来的。它潮湿,簇新,比枪身还要长得多呢。
庄稼汉脸色苍白。他那对斜视的和发炎的红眼睛不安地往上边看,往四处看。他那稀疏的山羊胡子像破布似的,随着下嘴唇一起颤抖。他迈开大步,身子往前弯,分明在赶路。一条大看家狗跟在他身后跑,瘦得像是狗的骷髅,身上的毛乱蓬蓬的,嘴里吐出长舌头,上面沾满尘土而颜色灰白。它肚子两侧和尾巴上垂下一大绺一大绺褪了色的老毛。它的一条后腿缠着破布,多半腿上有病。庄稼汉不时回转身看他的旅伴。
“快走!”他胆怯地说。
看家狗往回一跳,向四下里看一眼,站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跟在主人身后跑。
猎人很想溜进旁边树林里去,可是办不到:林边长满茂盛而带刺的乌荆子,连绵不断像一堵墙。乌荆子后边还有高高的毒人参和牛蒡,密不通风。不过最后总算出现一条小径。庄稼汉再一次向看家狗招手,顺着小径钻进灌木林。他脚下的土地咕叽咕叽响:这儿还有水,没有干。空气中有潮气,不像外边那么闷热。两旁是灌木丛和刺柏。此地离真正的树林还远,大约还要走三百步。
旁边有个什么东西发出没上油的车轮的转动声。庄稼汉打了个哆嗦,斜起眼睛看一棵嫩小的赤杨树。他看出赤杨树上有个活动的黑色小斑点,走近了才认出是一只幼小的椋鸟。椋鸟立在枝头抬起翅膀,啄理羽毛。庄稼汉就站住不动,脱掉头上的帽子,把枪托抵在肩膀上,开始瞄准。他瞄准以后,拉起扳机,钩住它,免得它过早地落下去。扳机上的弹簧已经用坏,钩机不起作用,扳机不灵:它摇动了。椋鸟放下翅膀,开始怀疑地瞧着射击手。再过一秒钟,它就飞掉了。射击手再一次瞄准,放开钩住扳机的手。不料扳机没落下来。庄稼汉就用手指甲扯断一根细线,把铁丝压紧,然后弹一下扳机。弹指声啪的一响,随着弹指声便响起了枪声。步枪的反冲力使射击手的肩膀猛然震动了一下。显然,他没有吝惜火药。他把枪放在地上,跑到赤杨树那边,动手在草丛里摸索。他在朽烂发霉的细树枝旁边找到一块血迹和一片羽毛。他又找了一会儿,看见树干旁边躺着一具还有热气的小尸体,认出这就是他打死的鸟。
“我打中它的脑袋了!”他兴奋地对看家狗说。
看家狗闻一闻椋鸟,看出他主人不光是打中它的头。它胸脯上开了个口子,一条腿打断,嘴上挂着一大颗血珠。……庄稼汉很快地把手伸进衣袋里取新的火药,于是衣袋里就撒出些破布、碎纸、线头,掉在草地上。他把火药装进枪里,准备继续打猎,往前走去。
这时候,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他面前突然出现地主家的总管,波兰人克尔热威茨基。庄稼汉看见他骄横严厉的脸和棕红色的头发,吓得周身发凉。不知怎么,他的帽子自然而然从脑袋上掉下来了。
“您这是干什么?放枪吗?”波兰人用嘲笑的声调说,“我很高兴!”
猎人胆怯地斜起眼睛看着旁边,瞧见一辆大车,上面载着枯枝,旁边站着一些农民。他打猎入了迷,竟然没注意到来了这么一群人。
“您怎么敢放枪?”克尔热威茨基提高喉咙问道,“看来,这是您的树林子?或者,也许,依您看来,彼得节已经过去了?您是什么人?”
“我叫巴威尔·赫罗莫依,”庄稼汉费力地开口说,把枪搂在怀里,“卡希洛甫卡村的。”
“从卡希洛甫卡村来的,见鬼!那么是谁允许您放枪的?”波兰人继续说,极力不露出波兰话的口音,“把您的枪拿给我!”
赫罗莫依把枪交给波兰人,心想:
“你打我嘴巴也比对我称呼‘您’好。……”
“把帽子也拿过来。……”
庄稼汉把帽子也交给他。
“我要给您个厉害瞧瞧,看您还敢放枪不!见鬼!跟我走!”
克尔热威茨基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随着吱吱嘎嘎响的大车举步走去。巴威尔·赫罗莫依摸摸衣袋里的野鸟,跟着他走去。
过了一个钟头,克尔热威茨基和赫罗莫依走进一个宽敞的房间,天花板很低,四壁糊着蓝色壁纸,褪了色。那是地主家的账房。账房里什么人也没有,可是仍然使人强烈地感到这儿平时是有人的。账房中央放着一张橡木大桌子。桌子上有两三个账本、一个墨水瓶、一个撒沙器、一个断了壶嘴的茶壶。所有这些,都蒙着一层灰色的尘土。墙角上立着大柜,上面的油漆早已脱落。柜顶上放着铁皮的煤油桶和瓶子,瓶里装着某种混浊的液体。另一个墙角挂着圣像,上面布满蜘蛛网。……
“这得写呈文报官,”克尔热威茨基说,“我马上就去报告老爷,打发人去找警察来。脱掉皮靴!”
赫罗莫依在地板上坐下,一句话也没说,用发抖的手脱掉脚上的皮靴。
“您别溜掉,”总管打着哈欠说,“您光着脚走掉,那可没您的好处。……您就坐在这儿,等警察来。……”
波兰人把皮靴和枪藏在柜子里,上了锁,从账房里走出去。
克尔热威茨基走后,赫罗莫依久久地、慢条斯理地搔他的小后脑壳,仿佛在思考一个问题:他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他不住叹气,战战兢兢地瞧着四处。那柜子、桌子、缺嘴的茶壶、小小的圣像,都带着责备和忧愁的神情瞧他。……在地主家的账房里苍蝇非常多,它们在他头顶上嗡嗡地叫,叫得那么凄凉,弄得他害怕得受不了。
“嗡嗡嗡……”苍蝇叫道,“你遭殃了吧?遭殃了吧?”
一只大黄蜂在窗子上爬来爬去。它想飞到露天底下去,可是窗玻璃不肯放它出去。它的活动充满烦闷和苦恼。……赫罗莫依踉跄着走到房门口,在门框旁边站住,垂下手来贴着裤缝,开始沉思。……
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他仍然站在门框旁边等着,心事重重。
他斜起眼睛看那只黄蜂。
“为什么它,傻瓜,不从门口飞出去呢?”他想。
又过去两个钟头。四下里那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死气沉沉。……赫罗莫依开始寻思,人家必是把他忘了,他一时还不会离开此地,就跟那只黄蜂一样,它也仍然不时从窗玻璃上掉下来。黄蜂到夜间就睡了,嗯,可是他怎么办呢?
“喏,人也是这样,”赫罗莫依瞧着黄蜂,像哲学家那样思考着,“是啊,人也是这样。……人也明明有地方可以出去,到外面自由的天地中去,可是人糊涂,不知道它,也就是不知道那个地方究竟在哪儿。……”
最后,不知在什么地方,房门砰的一响。随后响起一个人急匆匆的脚步声。不出一分钟,就有个又矮又胖的人走进账房里来,穿着极其肥大的裤子,系着吊裤带。他没穿上衣,也没穿坎肩。他衬衫背部,肩胛骨旁边,有一条汗印,胸前也有那样的汗印。他就是这儿的地主彼得·叶果雷奇·沃尔奇科夫,退役的中校。他那又胖又红的脸和冒汗的秃顶,都说明他情愿付出很高的代价,只求这种炎热能一下子换成主显节的严寒就好。酷暑和闷热使得他难受。从他那对浮肿和带着睡意的眼睛看得出来,他刚从非常柔软和发热的羽毛褥子上起来。
他走进房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好几趟,仿佛没看见赫罗莫依似的。然后他在俘虏面前站住,凝神瞧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他目不转睛地瞅着他,露出轻蔑的神情,起初那种神情还只是在他的小眼睛里略微流露出来,后来却渐渐在他整个胖脸上铺开。赫罗莫依受不住这样的目光,就低下眼睛。他感到害臊。……
“把你打死的东西拿出来!”沃尔奇科夫小声说,“快,拿出来,坏蛋,威廉·退尔!拿出来,丑八怪!”
赫罗莫依伸手到衣袋里,取出那只不幸的椋鸟来。椋鸟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它给揉成一团,开始干瘪了。沃尔奇科夫鄙夷地笑了笑,耸起肩膀。
“蠢材!”他说,“你这蠢货!没有脑筋的傻瓜!你就不觉得有罪?你就不害臊?”
“我害臊,彼得·叶果雷奇老爷!”赫罗莫依止住喉头那种不容他说话的吞咽活动,说道。……
“你这个强盗和犹大,不但没得到许可就在我树林里打猎,而且胆敢违抗政府法令!难道你就不知道法律禁止不按时打猎?法令上写着,不准任何人在彼得节以前开枪射击。你连这都不知道?走过来!”
沃尔奇科夫走到桌子跟前去,赫罗莫依跟在他后面,也往桌子那边走去。老爷打开一本书,翻看很久,然后用响亮的男高音,拖着长声,念出禁止在彼得节前打猎的条文。
“那么你连这也不知道?”老爷念完后问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知道的,老爷。可是我们能懂吗?我们能有脑筋吗?”
“啊?既然你毫无道理地毁掉上帝的生物,那还谈得上什么脑筋?瞧,你把这只小鸟打死了。你为什么打死它?难道你能叫它活过来?我问你:你能吗?”
“不能,老爷。”
“可是你把它打死了。……打死这只鸟能得着什么好处,我不懂!区区一只椋鸟!既没有肉可吃,也没有羽毛可拔。……就这么白白打死了。……糊里糊涂,一枪打死了。……”
沃尔奇科夫眯细眼睛,动手把椋鸟的断腿拉直。小小的腿就断成两截,掉在赫罗莫依的光脚上。
“你这该死的,该死的!”沃尔奇科夫继续说,“你太贪心,强盗!你就是起了贪心才干出这种事的!你看见小鸟,心里就有气:小鸟倒飞得自由自在,赞扬上帝呢!你就说,我来把它打死……把它吃掉。……人的贪心啊!你这种人我就是见不得!你别用你的眼睛瞧我!你这个斜眼的坏蛋,斜眼鬼!瞧,你把它打死了,可是它说不定还有小儿女呢。……如今就在吱吱地叫。……”
沃尔奇科夫做出要哭的脸色,把手往下放,比画着,表示那些儿女还很小很小呢。……
“我不是起了贪心才干这件事的,彼得·叶果雷奇。”赫罗莫依用颤抖的声调辩白说。
“那又是什么缘故呢?当然是起了贪心嘛!”
“不是的,彼得·叶果雷奇。……要是我的灵魂有罪,那也不是起了贪心,不是贪图什么好处,彼得·叶果雷奇!这是魔鬼迷了我的心窍哟。……”
“你这种人会让魔鬼迷了心窍!你自己倒能迷了魔鬼的心窍呢!所有你们这些卡希洛甫卡村的人,全是强盗!”
沃尔奇科夫呼哧呼哧地从胸中吐出一口气,再吸足一口气,然后放低喉咙继续说:
“可是现在我该拿你怎么办?啊?要是考虑到你智力贫乏,就该把你放掉,可是根据你这种行径和胆大妄为来看,却该给你点厉害尝尝。……非如此不可。……够了,不能再纵容你们这种人。……够了!我已经打发人去找警察。……我们马上就把状子写好。……我已经打发人去了。……罪证齐全。……你就怪你自己吧……这不是我惩罚你,这是你的罪过惩罚你。……既然你会干犯罪的事,你就要受罚。……哎哎。……主啊,宽恕我们这些有罪的人吧!这些家伙给我招来不少麻烦哟。……哦,你们的春播小麦怎么样?……”
“还可以……老爷。……”
“可是你眨巴眼睛干什么?”
赫罗莫依心慌意乱地往空拳头里咳嗽几声,理了理腰带。
“你眨巴眼睛干什么?”沃尔奇科夫又问一遍,“你把椋鸟打死了,你倒还要哭?”
“老爷!”赫罗莫依逼尖了刺耳的嗓音大声说,仿佛打起了精神似的,“您心慈,比方说,瞧见我打死一只小鸟,就生气了。……您骂我那些话,不是因为您是地主,而是因为这种事伤了……您的慈悲心肠。……可是难道我就不难过?我是个笨人,不过,虽说我没有脑筋,我也难过。……主啊,打个雷劈死我吧。……”
“既然你难过,那你为什么放枪?”
“魔鬼迷了我的心窍呗。请您容许我说,彼得·叶果雷奇!我要把真情老老实实说一遍,就跟当着上帝的面似的。……警察要来,就让他来好了。……我的罪名,不管是在上帝面前还是法官面前,我都承当。对您呢,我把真情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就跟在教堂里行忏悔礼一样。……您容许我说吧,老爷!”
“可是我容许了又怎么样?容许也罢,不容许也罢,反正你也说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来。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又不写状子。……那你就说吧!干吗不开口?说呀,威廉·退尔!”
赫罗莫依用袖口擦了擦颤抖的嘴唇。他的眼睛越发斜,越发小了。……
“我打死这只椋鸟,一点好处也得不着,”他说,“这些椋鸟,就算我打死一千只,又有什么用?卖也没法卖,吃也不能吃,就是这么回事……全是白搭。这您也能明白。……”
“不,你可别这么说。……喏,你是个猎人,还会不知道。……椋鸟要是在油里煎一下,再放在粥里,那可好吃得很。……还可以加上点调味汁。……那味道差不多跟松鸡一样呢。……”
沃尔奇科夫似乎忽然领悟到口气过于随便,就皱起眉头,补充说:
“我马上就要叫你知道它是什么味道。……你等着瞧吧。……”
“我们可顾不上味道不味道。……有面包吃就成了,彼得·叶果雷奇。……这您也不是不知道。……我打死椋鸟,是因为我心里苦恼。……就是这种苦恼逼着我干的。……”
“是什么苦恼?”
“鬼才知道是什么苦恼!您让我说说清楚。它,也就是那种苦恼,从复活节起就一直折磨我。……您让我说说清楚。……那天早晨,我做完晨祷,拿着供复活节用的甜奶渣饼受过祝福礼,走出教堂,回家去。……我们家那些婆娘走到前头去了,我一个人在后头走。我走啊走的,后来在水坝上停住脚。……我站在那儿,瞧着上帝的世界,瞧着世界上各种事情都那么有条有理,瞧着每个动物,每根青草,可以说,都挺自在。……天色已经大亮,太阳升上来了。……我看见这些,心里快活。后来我瞧着一只小鸟,彼得·叶果雷奇。忽然,我的心一动,缩起来!那是说,我的心揪紧了。……”
“这是什么缘故?”
“这是因为我看见小鸟了。马上有个想法来到我脑子里。我寻思:要能打枪才好,可惜法律不许可。这当儿天上又有两只小鸭子飞过,河对岸什么地方有一只小滨鹬叫唤。我巴不得能打猎才好!我心里这么盘算着,回到家里。我坐下,跟那些婆娘说话,可是我眼睛里净是小鸟。我嘴里吃饭,耳朵里却听见树林里树叶响,小鸟叫:啾啾!啾啾!啊,主!我一心想打猎,别的全不在心上!我喝白酒,开斋,脑子里却昏昏沉沉。我听见一个说话声。我仿佛听见耳朵里有个尖细的、天使般的声音响个不停,说道:去吧,巴希卡,去打枪吧!这是魔法来了!我敢说,彼得·叶果雷奇老爷,这就是小鬼作祟,不是别人。那声音又好听又尖,跟小孩一样。从那天早晨起,那个东西,也就是苦恼,把我抓紧了。我在房子旁边土台上坐下,耷拉着胳膊,就像昏迷不醒似的,想心思。……想啊想的,想个没完。……我脑子里满是您去世的哥哥谢尔盖·叶果雷奇,祝他升天堂吧。我这个蠢人,不由得想起从前我常跟他老人家,跟那个去世的人一块儿出去打猎。我在他老人家手下,求上帝保佑他……当过头号猎手。他又高兴又感动,因为,虽说我两只眼睛是斜的,可我放起枪来,却是能手哩!他老人家打算带我到城里去找医生,叫他看看尽管我是残疾人,却有这种本事。那年月可真是了不起,打动人心啊,彼得·叶果雷奇。往往,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出门,叫着两条狗,卡拉和列德卡一块儿走,嘿……嘿嘿!我们一天走三十俄里呢!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彼得·叶果雷奇!高贵的老爷!我跟您说句真话,全世界除了您哥哥以外,就再也没有一个真正的人了!他老人家是个残忍的人,凶狠,蛮横,可是论打猎,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就拿季尔包尔克伯爵老爷来说,他一个劲儿学打猎,学来学去,临了满心嫉妒,就那么死了。他哪儿成!既没有您哥哥那副英俊的相貌,手里也没拿过您哥哥那种好枪!您老人家明白,那是双筒枪,马赛城列别里公司的货色。两百步开外就能打中!一枪就打下一只鸭子!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赫罗莫依很快地擦擦嘴唇,着斜眼,继续说:
“就因为这个,我才生出那种苦恼。只要不能打枪,麻烦就来了:我的心里堵得慌!”
“这是找乐子!”
“不是,彼得·叶果雷奇!复活节整整一个星期,我就像昏了头似的走来走去,水不想喝,饭不想吃。在多马周,我把枪拿出来擦一通,修理一下,心里才算轻松点。到五旬中节,我心里又闹腾起来。我一心巴望着去打猎,熬都熬不住,差点急死。我就去喝酒,可那也不行,反而更糟。这可不是找乐子,老爷!做完圣水祭,我喝开了酒。……那种苦恼,却一天比一天厉害。……它闹得你浑身难受,把你从家里赶出去。……它一个劲儿赶你,一个劲儿赶你!好大的力量呀!我就拿起枪来,走出门外,到菜园子里,朝着寒鸦放枪!我一连打死十来只,可是我的心没松下来:我一心想到树林里去……到沼泽地去。就连我的老婆子也开口骂我:‘难道能打寒鸦吗?它不是高贵的鸟,不过打死它,也还是在上帝面前犯下罪:要是打死寒鸦,就会闹荒年的。’我呢,彼得·叶果雷奇,一赌气就把枪砸碎了。……滚它的!我心里才轻松点了。……”
“这是找乐子!”
“不是找乐子,老爷。我跟您说的是实话,这可不是找乐子,彼得·叶果雷奇!您让我给您说清楚。……昨天夜里我醒过来。我躺在那儿想心思。……我老婆睡着了,我找不着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心里就想:‘现在我那管枪还能不能修好呢?’我就爬起来,修开了枪。……”
“后来呢?”
“哦,总算马马虎虎修好了。……我修完,就拿着它跑出去,像个疯子似的。喏,后来我就给捉住了。……这也是我活该。……不光是那只鸟让人拿走,还挨一顿揍,要叫我明白明白。……”
“警察马上就来。……你到穿堂去等吧!”
“那我就走。……先前我在教堂里行忏悔礼,就说过这件事。……彼得神甫老爷也说这是找乐子。……不过照我的糊涂想法,按我对这种事的看法,这可不是找乐子,而是有病。……这跟酒瘾一样。……全是魔鬼搞出来的。……你自己不想干,可你的心不由得往那边想。比方说,你自己不愿意喝酒,在圣像前起了誓,可是不知什么东西老是催你:喝吧!喝吧!结果就喝了。我知道……”
沃尔奇科夫的红鼻子变得发紫。
“酒瘾是另一回事。”他说。
“一个样子,老爷!要是我说了假话,就让上帝打个雷劈死我,一个样子!我跟您说的是实话!”
接着是沉默。……他们沉默了五分钟光景,彼此瞅着对方的脸。
沃尔奇科夫的紫红的鼻子变成深青色了。
“这跟酒瘾是一码子事。……您老人家凭慈悲心肠自然明白酒瘾是什么毛病。……”
这一点中校倒不是凭慈悲心肠而是凭经验明白的。
“你去吧!”他对赫罗莫依说。
赫罗莫依不明白。
“你去吧,以后不要再让人捉住了!”
“那就求您把破靴子还给我,老爷!”庄稼汉明白过来,眉开眼笑,说道。
“靴子在哪儿?”
“在柜子里,老爷。……”
赫罗莫依收回他的靴子、帽子和枪。他带着轻松的心情走出账房门外,斜起眼睛往上看,天空中已经有乌黑而沉重的雨云了。风吹拂青草和树叶。头一批雨点已经洒下来,敲响滚烫的房顶。闷热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清爽。
沃尔奇科夫在房间里推开窗子。窗子哐啷一声敞开,赫罗莫依看见那只黄蜂飞走了。
空气、赫罗莫依、黄蜂,都在庆祝各自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