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特

秋天的一个晚上,天气恶劣,安德烈·斯捷潘诺维奇·彼烈索林从剧院里出来,坐着马车回家去。他坐在车上,暗自思索:倘使剧院里演些富于道德内容的戏,那会多么有益啊。他路过衙门,丢下有益之类的想法,开始看那所房子的窗户,而他,按诗人和船长的语言说,就是那个衙门里的舵手。这时候,值班室临街的两个窗子里灯光明亮。

“难道他们到现在还忙着算账?”彼烈索林暗想,“他们那儿一共有四个蠢材,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把账算完!说不定人家会以为我逼得他们夜里都不得休息。我要去催催他们。……”他就对马车夫说:

“停住车,古利!”

彼烈索林从轻便马车上下来,往衙门那边走去。正门已经上锁,后门只有一根破门闩,却开着。彼烈索林从后门走进去,不出一分钟就在值班室门口站住。房门本来略微推开一点,彼烈索林往门里看一眼,却瞧见了一幅不同寻常的画面。那儿有张桌子,上面堆着一些大张的账页,这时候有四个文官围桌子坐着,在两盏灯的亮光下打牌。他们聚精会神,一动也不动,脸上被灯罩的亮光染成绿色,这就使他们近似神话中的地精西欧神话中守护地下宝物的精灵,身材很小。,或者,求上帝保佑不要真是这样,近似一伙伪币制造犯了。……他们的牌戏弄得他们越发神秘。从他们的打牌方式和他们偶尔喊出口的打牌术语来判断,他们玩的是“文特”,然而从彼烈索林所听到的种种话语来判断,这种牌戏又不能说是“文特”,甚至也不能说是牌戏。那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奇怪的、神秘的游戏。……彼烈索林认出这些文官是谢拉菲木·兹维子杜林、斯捷潘·库拉凯维奇、叶烈美依·涅多耶霍夫和伊凡·皮苏林。

“你怎么打这张牌呢,荷兰鬼,”兹维子杜林恶狠狠地瞧着牌搭子原文为法语。,生气地说,“难道可以这么打法?我手上有多罗费耶夫两张,有谢彼列夫两夫妇,还有斯捷普卡·叶尔拉科夫,可是你倒把柯费金打出去了。你瞧,我们差两副!你这个糊涂虫,该把波冈金打出去嘛!”

“哼,那样一来会怎么样?”牌搭子反唇相讥道,“我倒想打出波冈金去,可是伊凡·安德烈伊奇的手上有彼烈索林啊。”

“我的姓不知怎么也给编进去了……”彼烈索林暗想,耸一耸肩膀,“我不懂!”

皮苏林又发牌,文官们继续说:

“国立银行。……”

“省税务局二。……”

“无将。……”

“你要打无将??嗯!……省政府二。……要完蛋就完蛋吧,见他的鬼!上一回我要国民教育,却差一副,现在又要在省政府上倒霉了。管它呢!”

“国民教育小满贯!”

“我不懂!”彼烈索林小声说。

“我要打出五等文官去。……万尼亚伊凡的爱称。,你把九等文官或者十二等文官丢出去算了。”

“为什么我们打出九等文官?我们有彼烈索林啊。……”

“可是我们要给你的彼烈索林一个耳光……一个耳光。……我们手上有雷勃尼科夫呢。叫你们缺三副!你们把彼烈索里哈即“彼烈索林太太”的俗称。拿出来!你们用不着把她这个坏蛋藏在袖口里!”

“他们把我的妻子也拉进来了……”彼烈索林暗想,“我不懂。”

彼烈索林不愿意再装在闷葫芦里,就推开房门,走进值班室。即使长着犄角和尾巴的魔鬼在文官们面前出现,也不及他们的上司那样使他们惊讶恐慌。纵然去年逝世的庶务官在他们面前出现,纵然他用坟墓里的声调对他们说“你们这些魔鬼,跟着我到那个为恶棍准备下的地方指地狱。去吧”,纵然他用坟墓里的冷气吹拂他们,他们的脸色也不会像见到彼烈索林的时候这么苍白。涅多耶霍夫吓得连鼻子都流出血来,库拉凯维奇的右耳朵里嘭嘭地响,他的领结自动松开了。文官们丢下纸牌,慢腾腾地站起来,面面相觑,然后眼睛盯住地板。一时间值班室里一片寂静。……

“你们算账可真算得妙!”彼烈索林开口说,“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样喜欢忙着算账。……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们只是休息一会儿,大人……”兹维子杜林小声说,“看一会儿照片。……我们歇一歇气。……”

彼烈索林走到桌子跟前,慢腾腾地耸一下肩膀。桌上放着的不是纸牌,而是些普通尺寸的照片,从厚纸板上揭下来,贴在纸牌上的。照片很多。彼烈索林看见他自己、他妻子、他的许多部下和朋友。……

“简直是胡闹。……不过,这种牌你们怎样打法?”

“这不是我们发明出来的,大人。……求上帝保佑,不要叫我们发明这种东西吧。……我们不过是学别人的样罢了。……”

“那你就来解释一下,兹维子杜林!你们是怎样打的?我都看见了,还听见你们怎样用雷勃尼科夫打我。……咦,你为什么这样顾虑重重?我总不至于吃了你吧?你说呀!”

兹维子杜林又忸怩又胆怯,拖了很久。最后彼烈索林开始生气,急得哼鼻子,涨红脸,兹维子杜林才听从他的话。他把照片收拢,照洗牌那样洗一下,然后把它们散发在桌子上,开始解释说:

“每张照片,大人,如同每张牌一样,有它的实质……意义。就像每副纸牌一样,这儿也有五十二张牌,也有四种花色。……省税务局的文官们算是红桃,省政府算是梅花,国民教育部的职工算是方块,国立银行局算是黑桃。嗯。……四等文官在我们这儿算是爱司,五等文官算是大王,四等和五等文官的夫人算是皇后,六等文官算是杰克,七等文官是十,等等。我,比方说,这是我的照片,算是三,因为我是十二等文官。……”

“嘿。……那么我算是爱司?”

“您是梅花爱司,您的夫人是梅花皇后。……”

“嗯!……这倒是别开生面呢。……好,我们来玩一下!我来看一看。……”

彼烈索林脱掉大衣,带着不相信的笑容挨着桌子坐下。那些文官听从他的吩咐也坐下来,牌戏开始了。……

看守人纳扎尔早晨七点钟来打扫值班室,吃了一惊。他拿着扫帚走进去,不料看见一幅那么惊人的画面,直到现在,哪怕他喝醉了酒,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也还记得呢。当时彼烈索林脸色苍白,睡意蒙眬,头发蓬松,站在涅多耶霍夫面前,揪住他的纽扣,说道:

“你得明白,如果你知道我手上有四个我,你就不能把谢彼列夫打出去。兹维子杜林手上有雷勃尼科夫夫妇,有三个中学教员,还有我的妻子;涅多耶霍夫的手里有银行职员和三个省政府的小官。你该把克雷希金打出去才是!他们把税务局打出来,你别管!他们留着一手呢!”

“我,大人,其所以把九等文官打出去,是因为我想他们手上有四等文官。”

“嗨,亲爱的,可是你不能这么想!这就不成其为打牌了!只有鞋匠才这么打法。你想想!……刚才库拉凯维奇打出省政府的七等文官,你就应当把伊凡·伊凡诺维奇·格连兰德斯基扔出去,因为你知道他有三个娜达丽雅·德米特利耶芙娜和叶果尔·叶果雷奇。……你完全搞糟了!我马上就来证明给你看!坐下,诸位先生,再打一圈!”

那些文官就把惊愕的纳扎尔打发走,大家坐下,继续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