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的义务

……那些狡猾的俗人,奸险的老太婆、老头子,在造谣和扯淡中日见衰老。引自俄国剧作家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所著的诗体喜剧《智慧的痛苦》第四幕中恰茨基的独白。

格里鲍耶陀夫

这是元旦中午。已故切尔诺古勃省副省长里亚加维-格雷兹洛夫的遗孀留德米拉·谢敏诺芙娜,是个身材矮小的六十岁老太婆,这时候在她家客厅里坐着,招待来宾。根据大厅里备下的大量冷荤菜和酒瓶来判断,她预料会有大批客人光临,然而目前却只有一个人来拜年,就是省政府高级顾问官奥库尔金,矮小而衰老,脸色像柠檬那么黄,嘴巴歪着。他在墙角上挨近一个栽着夹竹桃的小木桶坐着,小心翼翼地闻鼻烟,在给他的“女恩人”讲城里的新闻。

“昨天,老太太,有一个兵喝醉了酒,差点从消防队瞭望台上摔下来,”他讲道,“您知道,他倚着栏杆探出身子去,可是那栏杆喀嚓一响!您知道,那栏杆就断了。……幸好这时候他的妻子走到瞭望台上,给他送饭来,就一把揪住他的衣襟。要不是他的妻子揪了一把,那个混小子可就摔下去了。……嗯。……还有,亲爱的夫人,前天,银行稽核员彼尔采夫家里有个聚会。……所有的小官聚在一起,议论今天拜年的事。他们这些小丑,异口同声地决定今天不拜年了。”

“得了吧,老先生,你这话可就是乱说了,”老太婆笑吟吟地说,“不拜年怎么行呢?”

“真的,夫人。这种事虽然奇怪,可又确有其事。……大家商量好不拜年了,他们今天在俱乐部聚齐,互相道一声新年新禧,然后各人捐出一个卢布来周济穷人完事。”

“我不明白……”女主人耸起肩膀说,“你讲的真是稀罕事。……”

“如今,老太太,在许多城市里,人们都这么办了。不兴到各处去拜年了。各人拿出一个卢布完事!嘻嘻嘻。不用东奔西走,不用拜年,不用花钱雇马车了。……只要到俱乐部去走一趟,然后就自管在家里坐着吧。”

“这样倒也好,”老太婆叹口气说,“让他们少奔走吧。我们也可以清静点。……”

奥库尔金发出一声又响又粗的叹息,摇了摇头,继续说:

“他们认为拜年是陋习。……他们懒得敬重上司,懒得给他拜年,这才算是陋习。……这年月,他们不把上司当人看了。……这跟以前大不相同啊。”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女主人又叹口气说,“就让他们少奔走吧。既然不愿意,那也就算了。”

“以前,老太太,没有这种自由派思想的那种年月,拜年拜节可不算陋习。大家拜年拜节绝不是出于万不得已,而是干得很有感情,津津有味。……那时候,我走遍各家以后,往往在人行道上站住,暗自盘算着:‘另外还有谁家该去表一表敬意呢?’我们,老太太,是喜爱上司的。……喜爱得不得了!我记得,去世的潘捷列·斯捷潘诺维奇,求上帝保佑他升天堂吧,喜欢叫我们这班人恭恭敬敬。……那时候,求上帝保佑,千万不要有谁忘了拜年,要不然,他老人家就气得牙齿发痒!有一年圣诞节,我记得,我得了伤寒。您猜怎么着,老太太?我从床上爬起来,不管身体多么衰弱无力,还是强打精神,到潘捷列·斯捷潘诺维奇家里去。……我走到了。我浑身烧得厉害,烧得厉害!我心里想说:‘恭贺年禧!’可是我的嘴里却说出一句:‘寥寥无几!’嘻嘻。……我说胡话了。……还有,我记得,兹美依谢夫得了天花。大夫,当然,不准我们到他那儿去,可是我们不理大夫那一套,还是到他那儿去拜了年。大家都不认为这是陋习。我喝点酒吧,亲爱的夫人。……”

“你喝吧,喝吧。……横竖谁也不来,没有人喝了。……恐怕你那些省政府的同事会来吧。”

奥库尔金绝望地摇一摇手,撇着嘴做出一副轻蔑的冷笑样子。

“那些下流胚。……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这怎么会呢,叶菲木·叶菲梅奇?”老太婆惊讶地说,“这样说来,连韦尔胡希金也不会来了?”

“不会来了,老太太。……他到俱乐部去了。……”

“可是,这个强盗,我还是他的教母呢!他的差事就是我给他安插的!”

“他不领情。……昨天他就是头一个到彼尔采夫家里去的。”

“哎,别人不来倒也罢了。……别人忘了我这个老太婆,那就随他们去,可是你那些省政府的同事太不应该了。那么万卡·特鲁兴呢?莫非他也不会来?”

奥库尔金绝望地摇一摇手。

“那么波德西尔金呢?也不会来?要知道,这个混蛋,我是亲手把他从贫贱当中拉拔起来的!那么普罗烈兴呢?”

老太婆又举出十来个姓名,可是每一个姓名都惹得奥库尔金唇边露出苦笑。

“他们都没心肝,老太太!”

“多谢多谢……”女主人叹口气说,烦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多谢多谢。……要是我这个女恩人……老太婆……惹得他们讨厌……要是我那么恶劣可憎,那就随他们吧。……”

老太婆往一把圈椅上猛的坐下去。她那对四周布满皱纹的眼睛巴起来。

“我看得出来他们再也不需要我了。那就算了。……你也走吧,叶菲木·叶菲梅奇。……我不留你。大家都走吧。……”

女主人用手绢蒙上脸,抽抽搭搭哭起来。奥库尔金瞧了瞧她,惊恐地搔着他的后脑壳,胆怯地走到她跟前。……

“老太太……”他用带哭的声音说,“夫人!恩人!”

“你也走吧。……去吧。……大家都走吧。……”

“亲人,我的天使。……您不要哭。……亲爱的!我是说着玩的。……真的,说着玩的!如果我不是说着玩的,您就朝我这张脸,这张老嘴脸,啐一口唾沫好了。……大家都会来的!老太太!”

奥库尔金在老太婆面前跪下,拿起她的一只暴起青筋的手来,打他自己的秃顶。

“您打吧,亲人,我的天使!看你还说着玩不,丑八怪!看你还说着玩不!打你的耳光!打你的耳光!活该你挨打,该死的贫嘴!”

“不,你不是说着玩的,叶菲木·叶菲梅奇!我的心觉出来了!”

“土地啊,你在我的脚底下裂开……把我陷下去吧!要是我说了假话,就叫我一天也活不成!……您马上就会看见的!不过现在再见,老太太。……我这么恶毒地开玩笑,不配继续接受您的厚爱。我躲开您。……我走了,您就当是您把我这邪魔外道赶走的好了。您的小手……我吻一下。……”

奥库尔金使劲吻了吻老太婆的手,赶快走出去了。……

过了约摸五分钟,他来到俱乐部附近。那些文官已经互相贺过年禧,各自交出了一个卢布,如今正从俱乐部里走出来。

“站住!你们!”奥库尔金对他们摇着手说,“你们这是打的什么主意,聪明人?为什么你们不到留德米拉·谢敏诺芙娜那儿去?”

“难道您不知道吗?我们如今不拜年了!……”

“我知道,我知道。……亏你们想得出。……喏,听我说,文明人。……要是你们现在不到那个妖婆那儿去,那你们就会遭殃。……她在哇哇地哭!她把你们咒骂个够,连鞑靼人我都不希望他们落到这样的下场哟。”

那些文官面面相觑,搔各自的后脑壳。……

“嗯。……可是要知道,假如我们到她家里去,那就各处都得去。……”

“那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那就各处都去一趟吧。……反正你们的腿也跑不断。……不过,按我的想法,这倒随你们的便,不去也成。……可就是将来你们会倒霉!”

“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要知道,我们已经各人拿出一个卢布去了!”县立学校教员亚希金哀叫道。……

“一个卢布。……不过您的职位总算还没丢掉吧?”

那些文官又搔了搔后脑壳,然后嘴里抱怨着,动身到副省长夫人家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