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的军服

东升的太阳正皱起眉头瞧着这个县城,公鸡还刚刚在伸懒腰,可是这时候雷尔金大叔的酒店里却已经有顾客了。顾客一共有三名,就是裁缝师傅美尔库洛夫、警察日拉特瓦和地方金库送信员斯美胡诺夫。这三个人都已经有几分醉意了。

“你别这么说!别这么说!”美尔库洛夫揪住警察的一个衣扣,谈话时候摆弄对方衣扣是出于亲热和好意,在此暗示他并不是真要同对方争吵。大发议论说,“在文职机关当官的,要是拿官品大一点的来说,在裁缝师傅心目中,总归比将军神气得多。眼下就拿宫中侍从来说吧。……他是什么人物?有多大的品位?你想一想吧!……最好的普留恩杰尔父子工厂的呢料四俄尺,衣服上要钉小纽扣,衣领是金丝线绣的,白裤子上的骑缝滚着金线镶条,整个前胸全是金丝绦,衣领上啦,袖口上啦,衣袋盖上啦,一概金光闪闪!现在再拿皇室侍从长老爷、御马官老爷、司礼官老爷和别的大臣来说,要是给他们做衣服……你猜怎么样?我至今记得这么一件事:有一回我们给皇室侍从长安德烈·谢敏内奇·奉里亚烈夫斯基伯爵做衣服。那套官服呀,吓得你都不敢走到跟前去!你一伸手去拿它,你血管里的血就咚咚地跳!那些真正的大老爷,你要是给他们做衣服,那可千万别去多惊动他们。你量好尺寸,就得自己去做,至于你跑去给他试衣服,定样式,那可是说什么也不行。你既然是个高明的裁缝师傅,你就得凭着尺寸一口气做出来。……你从钟楼上往下一跳,正好就得踩在地上摆着的一双靴子里,你就得有这号本事!我至今都记得,老兄,当时我们附近有个宪兵队。……我们的老板奥西普·亚克里奇从宪兵当中选了些身材跟顾客差不多的人,为试衣服用。好,这回也一样……我们,老兄,选上一个合适的宪兵,专替伯爵试衣服。我们把他找来。……‘你穿上吧,丑八怪,尝尝做大官是什么滋味!’……说来也真好笑!他,那个家伙,立时穿上那套官服,瞧了瞧自己的前胸,可了不得!你猜怎么着,他吓傻了,索索地打抖,昏过去了。……”

“那你们给县警察局长做过衣服吗?”斯美胡诺夫问。

“哼,他算个什么大人物!在彼得堡,像县警察局长这样的人多的是,好比满街跑的野狗。……在此地,大家见了他都脱帽鞠躬,可是在那边,人家却对他吆喝道:‘躲开,你干什么挤来挤去的!’我们给军官老爷,而且是给前四等帝俄的军官分十四等,第一等最高,第二等次之,其余类推。的军官老爷做过衣服。大官跟大官不同。……比方说,如果你是个五等的,那你就没什么了不得的。……你自管过一个星期来吧,到那时候衣服就全做好了,因为除了领口和套袖以外,没有什么费工的活。……可是,如果是个四等的,或者三等的,或者比方说二等的,那我们的老板就会给大伙添几个工钱,他自己跑到宪兵队去了。有一回,老兄,我们给一个波斯领事做衣服。我们在他上衣的前胸和后背都用金丝线绣上麻花形绦带,价值一千五。我们当是他不会给这笔钱,可是,不,他给了。……在彼得堡,就连鞑靼人当中也有贵族呢。……”

美尔库洛夫讲了很久。八点多钟,他在回忆的影响下哭起来,开始沉痛地抱怨命运不该把他赶到这个只有商人和小市民的小城里来。警察已经把两个居民送到警察局去,送信员也已经出去过两趟,一次是去邮局,一次是到地方金库去,现在又回来了,可是他仍然在抱怨不休。中午他站在一个教堂诵经士面前,用拳头捶自己的胸口,发牢骚说:

“我不愿意给这些土包子做衣服!我不乐意!在彼得堡,我亲手给希普采尔男爵和军官老爷们做过衣服!你给我走开,长下摆的蜜粥这是一句讥讽话:诵经士的法衣有长下摆,而且他们常在为死者诵经后吃到出丧人家的蜜粥。,叫我永世也别看见你!走开!”

“您把自己看得太高了,特利丰·潘捷列伊奇,”诵经士劝裁缝师傅说,“虽然您在您的行业里是个能手,可是不应该忘记上帝和宗教。阿利公元4世纪非洲亚历山大城的一个基督教教士,他的宗教学说违背传统的教义,后被革除教籍,判处流放。跟您一样自大,后来就不得好死。哎,您也要死的!”

“死就死好了!宁可死掉,也比给庄稼汉做上衣强!”

“我那个杀千刀的在这儿吗?”忽然门外响起一个女人的说话声,美尔库洛夫的妻子阿克辛尼雅走进酒店来。她是个中年妇人,卷起衣袖,把鼓起的肚子勒得紧紧的,“他在哪儿,这个混蛋?”她说着,用气愤的眼光朝那些顾客扫一眼,“回家去,你这该死的。家里来了一个军官,要找你!”

“什么军官?”美尔库洛夫惊讶地说。

“鬼才知道他是谁!他说是来定做衣服的。”

美尔库洛夫伸出五个手指搔了搔他的大鼻子,他每逢感到大吃一惊,就总是这样做。他喃喃地说:

“这个娘们儿必是发疯了。……我已经有十五年没见过上等人,如今忽然间,在这斋戒的日子,来了个军官定做衣服!嗯!……我要去看看。……”

美尔库洛夫从酒店里走出去,脚步蹒跚,慢腾腾地往家里走去。……他的妻子没有欺骗他。在他的小屋门口他看见了本地军事长官的副官乌尔恰耶夫上尉。

“你这是逛荡到哪儿去了?”上尉迎着他说,“我足足等了一个钟头。你能给我做一身军服吗?”

“老爷。……主啊!”美尔库洛夫喃喃地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从头上摘下帽子来,顺带把一绺头发也揪下来了,“老爷!难道我这是头一次做这种东西吗?啊,主!我给希普采尔男爵……给艾杜阿尔德·卡尔雷奇做过衣服……节姆布拉托夫少尉老爷欠着我十个卢布,至今没还。哎呀!我的老婆,你倒是给他老人家端一把椅子来啊,叫上帝打死我吧。……请问,是给您量尺寸呢,还是让我用眼睛估量一下就动手做?”

“哦。……要用你的呢料,而且过一个星期就得做好。……你要多少钱?”

“求上帝饶恕吧,老爷。……您这是说到哪儿去了,”美尔库洛夫赔着笑脸说,“我又不是什么商人。要知道,我们明白该怎样跟上等人打交道。……当初我们给波斯领事做衣服,就一句话也没提到钱的事。……”

美尔库洛夫给上尉量好尺寸,把他送走以后,在他的小屋中央足足站了一个钟头,呆瞪瞪地瞧着他的妻子出神。他不相信这是真事。……

“没想到,这可是喜从天降!”最后他叽叽咕咕说,“可是我上哪儿去拿钱买衣料呢?阿克辛尼雅,我的好女人,你把卖母牛得来的钱借给我用一下吧!”

阿克辛尼雅对他做了个侮辱的手势,啐口唾沫。过了不久,她抡起一根拨火棍,而且用瓦盆砸她丈夫的脑袋,揪他的胡子,后来跑到街上去,叫道:“信神的人啊,替我打他吧!他要我的命!……”可是这些抗议都无济于事。第二天早晨,她在床上躺着没起来,盖好她身上的青伤不让帮工看见,而这时候美尔库洛夫却在串商店,跟商人们相骂,挑选一段合适的呢料。

对这个裁缝师傅来说,一个新的纪元开始了。他早晨醒来,用他昏花的眼睛看一眼他的小小的世界,不再像以前那样恶狠狠地啐唾沫了。……不过最惊人的是,他再也不到酒店里去,却着手干活了。他轻声祷告一番,然后戴上他那副钢边大眼镜,皱起眉头,一本正经地在桌子上铺开那段呢料。

过了一个星期,那身军服做好了。美尔库洛夫把它烫平,走到街上,把它挂在篱墙上,动手刷起来。他从军服上摘掉一根细绒毛,走出一俄丈1俄丈等于2.134米。远,眯细眼睛把军服看了很久,又摘掉一根细绒毛,照这个样子度过了两个钟头。

“这些老爷简直麻烦透了!”他对一个过路的行人说,“我是已经一点办法也没有,筋疲力尽了!他们倒是受过教育,待人挺客气的,可是你要叫他们满意,却不容易!”

第二天美尔库洛夫把那身衣服又刷一遍,然后他在头上抹了点油,梳好头发,用一块新的细棉布把军服包好,动身到上尉家里去了。

“我可没工夫跟您这个蠢材聊天!”他拦住一路上遇到的每个人说,“难道你没看见我在把这套军服送到上尉那儿去吗?”

过了半个钟头他从上尉那边回来。

“恭喜您领到了钱,特利丰·潘捷列伊奇!”阿克辛尼雅迎着他说,畅快地笑着,可是又怪难为情的。

“算了吧,傻娘们儿!”她的丈夫回答她说,“难道真正的老爷一下子就付钱?他又不是什么商人,立时就把钱拿给你!傻娘们儿。……”

美尔库洛夫在炕上躺了两天,不吃也不喝,陶醉在心满意足的感情里,犹如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力大无比,曾建立十二次功勋。完成了他的全部丰功伟绩一样。第三天他动身去领钱。

“他老人家起床了吗?”他溜进前堂,对勤务兵小声说。

他听到否定的答复后,就在门旁站住不动,安心等候。

“把他轰出去!叫他星期六来!”他等了很久才听见上尉沙哑的说话声。

到星期六,他还是听见这样几句话,这一个星期六如此,下一个星期六也还是那样。……他到上尉那边足足去了一个月,总是在前堂呆坐好几个钟头,结果却没有领到钱,反而挨到痛骂,叫他滚到魔鬼那儿去,要他星期六再来。然而他没有灰心,也不抱怨,而是刚好相反。……他甚至发胖了。他喜欢在前堂久等,“把他轰出去”那句话在他的耳朵里显得那么好听,像是美妙的旋律。

“现在你才知道什么叫上等人!”他每次从上尉那边出来,回到家里,总是兴冲冲地说,“在我们彼得堡,老爷们都是这个样子。……”

要不是阿克辛尼雅催讨那笔卖母牛得来的钱,美尔库洛夫倒情愿一辈子照这样到上尉的家里去,在前堂等着。

“钱拿回来了吗?”她每次都迎着他说,“没有?你这条恶狗,你怎能这样对待我?啊?……米契卡,拨火棍在哪儿?”

有一天傍晚,美尔库洛夫从市上回来,背着一袋子煤。阿克辛尼雅在他身后紧紧地跟上来。

“到了家里我再跟你算账!你等着就是!”她心里想着那笔卖母牛得来的钱,嘟哝道。

忽然,美尔库洛夫站住不动了,快活地大叫一声。他们正好路过“欢乐酒家”,这时候,从那个小饭馆里猛的窜出来一个上等人,头上戴着高礼帽,脸色通红,两只眼睛带着醉意。乌尔恰耶夫上尉跟在他后面追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台球杆,没有戴帽子,蓬头散发。他那身新军服沾满粉笔灰,有一个肩章歪到旁边去了。

“我非要你打球不可,骗子!”上尉嚷着,死命挥舞那根台球杆,同时擦掉额头上的汗,“我要教训你一下,滑头,叫你知道应该怎样跟正派人打球!”

“你快看,傻娘们儿!”美尔库洛夫小声说,捅一下他妻子的胳膊肘,嘻嘻地笑,“一下子就可以看出这是个上等人嘛。一个商人,要是给他那土头土脑的模样做上一身衣服,就老也穿不破,一穿就是十年,可是这一个呢,已经把他的军服穿坏了!简直要给他做一身新的了!”

“你走过去跟他要钱!”阿克辛尼雅说,“去!”

“你这是什么话,傻娘们儿!在大街上要钱?那可使不得。……”

不管美尔库洛夫怎么反对,可是他的妻子还是逼着他走到大发脾气的上尉跟前,说起钱的事。

“滚开!”上尉回答他说,“你惹得我讨厌!”

“我明白,老爷。……我自己倒无所谓……可是我的老婆……是个不通情理的畜生。……您知道他们娘们家的脑筋是什么样的。……”

“我跟你说,你惹得我讨厌!”上尉大叫一声,睁大了昏花的醉眼瞪着他,“滚蛋!”

“我明白,老爷!不过我讲的是那个娘们儿,因为,不瞒您说,我垫的钱是母牛钱。……我们把一头母牛卖给犹大神甫了。……”

“啊啊啊……你还要说废话,蛀虫!”

上尉抡起胳膊,啪的一响指打一个耳光。!美尔库洛夫背上的煤撒了一地,他的眼睛迸出了金星,他手里的帽子掉下了地。……阿克辛尼雅吓得愣住了。她呆站了一会儿,一动也不动,好比罗得那个变成盐柱的妻子按基督教传说,罗得夫妇一同逃出所多玛城,妻子因为回头看了一眼而变成一根盐柱,事见《旧约·创世记》。,然后她走上前去,胆怯地看一眼她丈夫的脸。……使她大为惊讶的是,美尔库洛夫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含着笑意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个真正的老爷!”他喃喃地说,“这些人待人挺客气,受过教育。……想当初,我给希普采尔男爵,艾杜阿尔德·卡尔雷奇送皮大衣去……一点不差……也就是这个地方挨了一巴掌。……他抡起胳膊,啪的一响!节姆布拉托夫少尉老爷也打过我。……我到他那儿去,他跳起来,使足了力气……唉,老婆呀,我的好年月算是过去了!你什么也不懂!我的好年月算是过去了!”

美尔库洛夫摇一下手,拾起煤来,慢腾腾地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