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3344字
- 2020-08-29 06:32:49
最后一个莫希干女人
那年春天我在地主,一个退役的骑兵上尉陀库金家里做客,有一天早晨风和日丽,我们坐在老奶奶们常坐的那种圈椅上,懒洋洋地瞧着窗外。我们感到烦闷极了。
“呸!”陀库金嘟哝说,“这未免太烦闷无聊了,哪怕有个法院的民事执行吏登门,我也会高兴!”
“要不要去躺下睡一觉呢?”我暗想。
我们就思考烦闷无聊这个问题,想了很久很久,最后,我们隔着许久没有擦过而闪着虹光的玻璃窗,发现在宇宙进程中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大门旁边一堆去年的枯叶上,本来站着一只公鸡,时而抬起这条腿,时而抬起那条腿(它想同时抬起两条腿),忽然间,它吃一惊,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从大门口窜到旁边去了。
“有人走来了,或者坐着马车来了……”陀库金说,微微一笑,“即使魔鬼打发个客人来也好。总可以叫人高兴一点。……”
那只公鸡没有欺骗我们。先是大门口露出一个马头和一个绿色的车轭,随后露出整个马身子,最后就露出一辆乌黑而沉重的四轮小马车,车上安着又大又难看的挡泥板,犹如准备起飞的甲虫翅膀。马车到了院子里,笨拙地往左边拐个弯,发出吱吱的尖叫声和辘辘的车轮声,往马房那边开过去。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女人,另一个是身材矮小些的男子。
“见鬼……”陀库金睁大惊恐的眼睛瞧着我,搔着鬓角,嘟哝说,“这正合了那句俗语:本来没有苦恼事,魔鬼却来寻开心。怪不得我昨天晚上梦见了炉子。”
“怎么了?这是谁来了?”
“是我的姐姐和姐夫,滚他们的。……”
陀库金站起来,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就连我的心口都发凉……”他悻悻地说,“对亲姐姐缺乏亲人的感情,是有罪的,不过,您相信吗?我就是在树林里遇见强盗头子也比遇见她轻松得多哩。我们要不要躲起来?让季莫希卡去撒个谎,就说我们出门开会去了。”
陀库金大声呼唤季莫希卡。可是撒谎和藏匿已经来不及。过了一分钟,前厅里响起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一个女低音和一个男高音在窃窃私语。
“你把我衣服底襟的皱边理好!”女低音说,“你又没穿出门穿的裤子?”
“那条蓝色裤子您送给舅舅瓦西里·安契培奇了,至于那条花色裤子,您吩咐我留到冬天再穿,”男高音分辩说,“请问,这条披巾是由我给您拿着,还是放在这儿?”
房门终于开了,一个年纪四十上下的太太走进房来,穿着浅蓝色的缎子衣服,生得又高又胖,皮肉松弛。她那两颊绯红而且生着雀斑的脸上现出十分冷漠的傲慢神情,不知怎的,我顿时领会到陀库金为什么那样不喜欢她了。一个又小又瘦的男人踩着碎步跟在胖太太身后,穿着花色的上衣、肥大的长裤和丝绒的坎肩,肩膀窄小,胡子刮光,小鼻子发红。他坎肩上挂着一条金表链,像是挂长明灯用的那种链子。他的衣服、动作、小鼻子,他整个不匀称的身材,处处都流露一种奴颜婢膝、猥猥琐琐的神态。……那个太太走进来,仿佛没注意到我们似的,往圣像那边走去,开始在胸前画十字。
“在胸前画十字!”她回过头来对她丈夫说。
生着小红鼻子的小男人打了个哆嗦,开始在胸前画十字。
“你好,姐姐!”陀库金等到太太祷告完结,就对她说,叹了口气。
太太庄严地微微一笑,把嘴唇送到陀库金的嘴唇跟前。
小男人也凑过去接吻。
“让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姐姐奥林皮阿达·叶果罗芙娜·赫雷金娜。……这是她的丈夫多西费依·安德烈伊奇。……这是我的好朋友。……”
“很高兴,”奥林皮阿达·叶果罗芙娜拖长声音说,没有向我伸过手来,“很高兴。……”
我们坐下,沉默了一会儿。
“恐怕你没料到有客人来吧?”奥林皮阿达·叶果罗芙娜开口对陀库金说,“我自己本来也没打算到你这儿来,弟弟。喏,我是到首席贵族家去,顺路来看看你。……”
“你到首席贵族那儿去要办什么事呢?”陀库金问。
“什么事?喏,就是去告他的状!”太太朝她丈夫那边点一下头,说。
多西费依·安德烈伊奇低下眼睛,把脚缩到椅子底下,将手捏成一个空拳头,对着空拳头狼狈地咳嗽一声。
“为什么事告他的状呢?”
奥林皮阿达·叶果罗芙娜叹口气。
“他忘了他的身份!”她说,“是啊,我也到你这儿来告过他,弟弟,我还到他父母那儿去告过,我还把他带到格利果利神甫那儿去过,要神甫教训他一下,总之我自己各种办法都用过,可就是一点成效也没有!现在万般无奈,只好去惊动首席贵族先生了。……”
“可是他究竟干了些什么事呢?”
“他什么事也没干,就是记不住他的身份!固然,他不喝酒,为人安分,毕恭毕敬,可是如果他记不住他的身份,那么这些又有什么用!你看他,拱着背坐在那儿,倒像是那种求爷爷告奶奶的人,或者是个平民知识分子。难道贵族能这么坐着?你好好坐着!听见了吗?”
多西费依·安德烈伊奇伸直脖子,抬起下巴,大概这样做就是要好好坐着,然后他愁眉苦脸、战战兢兢地瞧他的妻子。小孩子犯了过错,就常常这样看人。我看出他们谈的是家务事,外人不便听,就站起来要走出去。赫雷金娜注意到我的动作了。
“没关系,您坐下!”她拦阻我说,“这些话年轻人听了有益处。虽然我们不是有学问的人,可是我们比您多活几年。求上帝让所有的人都像我们这样生活才好。……弟弟,我们顺便在你们这儿吃午饭吧,”赫雷金娜回过头去对她弟弟说,“不过今天你们这儿恐怕烧的是荤菜。看来,你也不记得今天是星期三了……”她叹口气,“那你吩咐下去,要给我们做素菜。荤菜我们是不吃的,这你就看着办吧,弟弟。”
陀库金就把季莫希卡叫来,吩咐午饭做素菜。
“我们吃过饭,就到首席贵族家里去……”赫雷金娜继续说,“我要请他管一下。他的工作就是监督贵族们不要有失体统嘛。……”
“莫非多西费依做了什么有失体统的事?”陀库金问。
“倒好像你是头一次听见似的,”赫雷金娜皱起眉头说,“况且,说实话,你本来就不在心上。……你自己就不大记得你的身份。……喏,那我们来问一问这位年轻的先生。年轻人,”她转过脸来对我说,“依您看来,要是一个有贵族身份的人跟各种下贱货混在一起,这好吗?”
“这要看是跟谁在一起了……”我为难地说。
“比方就拿商人古塞夫来说。像古塞夫这样的人,我根本不准上门,可是他倒跟商人下跳棋,到他家里去吃吃喝喝。难道他跟文书一块儿出去打猎也算是体面事?他跟文书有什么可谈的?不瞒您说,先生,文书不但不配跟他谈话,就连在他面前吱一声也不准!”
“我性格软弱……”多西费依·安德烈伊奇小声说。
“我就要叫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性格!”他妻子威胁他说,气愤地用戒指敲着椅背,“我不容许你玷污我们的姓!虽然你是我的丈夫,可我还是要羞辱你!你得明白!你是我提拔起来的!他们赫雷金家族,先生,是个衰败的家族。既然我,陀库金家的人,嫁给他,他就应当看重这一点,应当领情!不瞒您说,先生,我为他操够了心!为了给他谋到一官半职,我出过多少力!您问一问他!不瞒您说,我单为他考得文官官衔,就花掉三百卢布!我操这些心为的是什么?你这个乏货以为我是在为你操心?你别胡思乱想!我看重的是我们家族的姓!要不是这个姓,不瞒你说,你这家伙早就关进厨房里去了!”
可怜的多西费依·安德烈伊奇听着,一言不发,光是缩起身子,我也不知道这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难堪。吃饭的时候,他那严厉的妻子也不容他消停。她的眼睛一刻也不放松他,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往菜汤里撒盐!汤匙没拿正!把你面前的凉菜盘推开,要不然你的袖子就碰上它了!不许巴眼睛!”
他在她的目光下匆匆吃东西,缩起脖子,犹如一只家兔处在大蟒的监视下。他同他妻子吃素菜,然而他不时看一下我们的肉饼,露出贪馋的神情。
“祷告!”吃完饭后,他妻子对他说,“向我的弟弟道谢。”
饭后,赫雷金娜到卧室去歇息。她走后,陀库金抓住自己的头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哎,你也真是倒霉,老兄!”他对多西费依说,不住地喘气,“我只陪她坐了一个钟头,就难受得不得了,而你一天到晚跟她在一起,那怎么受得了……唉,你这个受苦人,倒霉的受苦人啊!你成了伯利恒城里被希律杀害的婴儿了!”
多西费依巴着眼睛,说道:
“我的夫人为人严厉,这是确实的,先生,不过我得日日夜夜为夫人祷告上帝才对,因为我在夫人那里没看到别的,只看到恩情和热爱。”
“无可救药的人啊!”陀库金想,摇一摇手,“想当初,他在俱乐部里发表过演说,还发明过新的播种机呢!那个妖婆活生生把这个人毁了!唉唉!”
“多西费依!”女低音响起来,“你在哪儿?到这儿来,给我赶苍蝇!”
多西费依·安德烈伊奇打了个冷战,踮起脚尖,往卧室跑去。……
“呸!”陀库金朝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