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禁人者,人监禁之原名《被监禁的监禁者》。“监禁人者”指本文的男主人公,他是检察官,其职务就是把被告定罪,监禁起来。

一场小戏

您可曾见过人怎样在驴身上装东西?照例,人总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堆到可怜的驴身上,他们想到什么就装上什么,既不管数量多少,也不管东西多么笨重:厨房用品啦,家具啦,床铺啦,木桶啦,装着婴儿的口袋啦……一齐堆上去,弄得那头负着重载的原文为拉丁语。变成一团不成形的庞然大物,就连驴蹄子尖都几乎看不见了才算完事。赫拉莫夫城地方法院检察官阿历克塞·季莫费耶维奇·巴尔宾斯基,在车站上响过第三遍铃后,忙着在火车上占座位的时候,他的模样就跟那头驴有点相似。他身上从头到脚都堆满了东西。……食品包啦,帽笼啦,铁皮箱啦,小皮箱啦,盛满不知什么东西的玻璃瓶啦,女人的斗篷啦……鬼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没放在他身上!他那涨红的脸上汗如雨下,两条腿往下弯,眼睛里闪着痛苦的神情。他的妻子娜斯达霞·尔沃芙娜跟在他身后,打着一把花花绿绿的小阳伞。她是个金发女人,身材矮小,脸上生着雀斑,下巴往上翘起,眼睛凸出来,活像一条刚刚上钩、被人拖到水面上来的小狗鱼。……检察官在火车里走来走去,转了很久,终于占好座位后,就把行李都卸在座椅上,擦掉额头上的汗,往车厢门口走去。

“你这是上哪儿去?”他妻子问他说。

“我,宝贝儿,想到车站上去一趟……喝一小杯白酒。……”

“你不用胡思乱想。……坐下。……”

巴尔宾斯基叹口气,乖乖地坐下。……

“你把这个筐子抱住。……这里面装着碗盏。……”

巴尔宾斯基抱住那个大筐,愁闷地看一眼窗外。……火车开到第四个火车站,他的妻子打发他到站台上去取开水,在那儿,在饮食部旁边,他遇见了他的朋友和同事普林斯克城地方法院审判长弗里亚日金,他们两个人原是商量好一同乘车出国的。

“老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弗里亚日金对他发脾气说,“要知道,这实在不像话。我们本来讲好在火车上坐在一块儿,可是魔鬼却把您支使到三等客车上去了!您何必坐三等客车!您缺钱还是怎么的?”

巴尔宾斯基摇一下手,开始巴眼睛。

“我现在什么都不在心上了……”他嘟哝说,“哪怕叫我坐到煤水车上去赶路也成。我心里正在琢磨,看样子,到头来我会了结我的残生……跳到火车底下了事。……您,好朋友,再也想不到我那个贤内助把我折腾成什么样子!她把我折磨得好苦,我至今还活着,倒是咄咄怪事了。我的上帝啊!天气好极了……又有这样的空气……海阔天空,自然景物美不胜收……总之,要过逍遥自在的生活,样样条件都具备。单是想到我们要出国游历,就不能不使人高兴得像牛犊似的欢蹦乱跳。……可是偏偏不行!恶毒的命运非要把这个宝贝拴在我脖子上不可!真的,命运在怎样地耍弄人啊!我为了避开我的老婆,特意想出一个借口,说我肝脏有病……想到国外去。……我整个冬天巴望自由,不管做梦也好,醒着也好,总是盼着我一个人出国去。结果怎样呢?她硬要跟我一块儿走!我好说歹说,都无济于事!‘我就是要去,我就是要去。’哪怕你死了,她也还是要去!得,我们就一块儿上路了。……我提议坐二等客车。……那可说什么也不行!……她说:怎能这么破费?我就给她提出种种理由。……我说我们有钱,要是我们坐三等客车,我们就丢了面子,而且三等客车又闷又臭。……她不听!省钱的魔鬼迷住了她的心窍。……现在就拿这些行李来说吧。……哎,我们带着这么一大堆东西干什么?何必带上这许多包裹、帽笼、小箱子和其他的废物?我们不但交行李车运走了十普特1普特等于16.38公斤。重的行李,另外还在我们车厢里占了四张座椅。乘务员屡次要求我们腾出地方来让乘客坐,乘客们都生气了,而她就跟他们吵架。……真叫人害臊!您相信不?我羞得就跟遭到火烧一样!要躲开她,那可休想!她一步也不让你离开她。你得坐在她身旁,膝盖上放一个老大的筐子,把它抱住。现在呢,她打发我来取开水。喏,堂堂法院检察官,提着铜茶壶走来走去,这像样子吗?要知道,在这儿,在这列火车上,恐怕就有我的被告和见证人坐车赶路!我的威信算是完蛋了!不过呢,老兄,今后这对我倒也是个教训!这叫我明白了什么叫个人自由!往常我审案,有的时候,您知道,热心得过了头,无缘无故把人监禁起来。嗯,现在我才明白……我才尝到了滋味。……我明白什么叫把人监禁起来了!啊,我彻底明白了!”

“恐怕您很想要求交保释放吧?”弗里亚日金笑着说。

“那真乐死人了!您相信不?尽管我穷得很,可是我情愿交出一万保证金。……可是,我得跑回去了。……恐怕她已经急坏了。……我会挨骂的!”

有一天凌晨,弗里亚日金在威尔日包洛沃车站月台上散步,在一辆三等客车的车窗里看见了巴尔宾斯基那带着睡意的脸。

“您过来一会儿!”检察官对他点头说,“我老婆还在睡觉,没醒过来。她睡觉的时候,我比较自由。……要我走出这节车厢,那可不行,不过,筐子倒可以暂时在地下放一放。……能够这样,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哦,对了!我没告诉您吧?我有件喜事!”

“什么喜事?”

“我们的两个帽笼和一个口袋让人偷去了。……这样总算轻松一点。……昨天我们吃掉一只鹅和所有的馅饼。……我故意多吃,好让行李少一点。……我们车厢里的空气是什么空气呀!就是拿把斧子放在半空中,也掉不下地哩。……呸。……这不是旅行,是活受罪。……”

检察官回转头,愤恨地看了看他那睡熟的妻子。

“你这个野蛮的女人!”他小声说,“你这个磨人精,简直是希罗底据《圣经》传说,古犹太国王希律娶其弟妇希罗底为妻,施洗约翰往谏被捕入狱,后来希罗底又挑唆希律把施洗约翰处死。在此借喻“恶妇人”。!我这个倒霉的人什么时候才能躲开你哟,克山契巴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妻子,喜欢吵闹。在此借喻“泼妇”。?您相信不,伊凡·尼基狄奇?有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想入非非:世事千变万化,假定她做了被告,落在我手心里,那会怎么样?看样子,我一定会发送她去做苦工!不过……她要醒了。……嘘。……”

检察官刹那间做出若无其事的脸相,把筐子抱在怀里。

在艾德库涅诺车站,他去取开水,神情显得快活了一点。

“又有两个帽笼给人偷掉了!”他在弗里亚日金面前夸耀说,“我们已经把所有的白面包统统吃光。……这样总算轻松点了。……”

在肯尼格斯别尔格车站,他完全变了。他早晨跑进弗里亚日金的车厢里,往长沙发上一躺,快乐得哈哈大笑。

“好朋友!伊凡·尼基狄奇!让我拥抱你!对不起,我对你称呼‘你’了,可是我太高兴,满心是恶意的快乐!我自由了!你明白吗?自由了!我妻子跑掉了!”

“这话怎么讲:她怎么跑掉的?”

“她夜间从车厢里跑出去,至今没回来。她要么是跑啊跑的,摔在火车底下了,要么也许是留在哪个车站上了。……一句话,她不见了!……我的天使啊!”

“可是你听我说,”弗里亚日金不安地说,“既是这样,就应当打个电报才对!”

“造物主可别叫我这么办!我现在感到多么自由自在,简直没法给你形容了!我们出去到月台上走一走吧……我们去自由地呼吸一阵!”

两个朋友走出车厢,在月台上走来走去。检察官迈开步子,一面呼吸,一面赞叹说:“多么好!呼吸起来多么轻松啊!难道有些人老是这样过活吗?”

“你知道吗,老兄?”他下定决心说,“我马上就搬到你的车厢里来。我们舒舒服服坐一坐,过一下独身生活吧。”

检察官一溜烟跑回他的车厢去取他的行李。过了两分钟,他走出他的车厢,然而已经不是眉开眼笑,而是脸色苍白,呆然若失,手里拿着铜茶壶了。他摇摇晃晃,用手按住心口。

“她回来了!”他遇见弗里亚日金探询的目光,摇一下手说,“原来昨天晚上她没认清车厢,一时弄错,走到别的车厢里去了。完了,老兄!”

检察官在弗里亚日金面前站住,用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目光瞅着他。他眼睛里流出泪水来了。他们沉默了一分钟。

“这样好不好?”弗里亚日金对他说,温柔地摸索他衣服上的纽扣,“我到你的位子上去……你自己跑掉吧。……”

“这话怎么讲?”

“你跑掉就是。……要不然,我瞧着你,我自己都要憔悴了!”

“跑掉……跑掉……”检察官沉思道,“这倒是个办法!我,老兄,就这么办:我坐上对面来的火车,逃之夭夭!事后我就对她说,我坐错了车。好,再会。……我们在巴黎见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