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4683字
- 2020-08-29 06:32:50
我的妻子
蓝胡子拉乌尔写给编辑部的信
先生:
小歌剧《蓝胡子》在您的读者当中引起了笑声,而且为洛季、切尔诺夫先生等人创造了桂冠,可是这件事在我心里引起的感觉却只有痛心。这倒不是恼怒的感觉,不是的,而是惋惜。……我真诚地惋惜近十年来报刊和舞台蒙上一层亚当的罪恶的绿霉,也就是弄虚作假。我不想涉及这个小歌剧的实质,甚至也不想涉及作者没有任何权利干预我的私生活和披露我的家庭秘密这一情况,我只想谈一谈观众据以形成他们对我蓝胡子拉乌尔的看法的那些细节。所有这些细节都是令人愤慨的谎言。在我提出诉讼揭穿作者的无耻谰言,揭穿连托夫斯基先生姑息包庇这种可耻的恶行以前,先生,我认为有必要通过您的可敬的杂志对那种谎言予以驳斥。首先,先生,我根本不是像小歌剧作者任意编排的那种好色之徒。我不喜欢女人。我宁愿完全不同她们来往,可是我是人,凡是人的特性,我也都有,难道这也能怪我?指导人类行动的,除了选择的权利以外,还有“必然律”。我必须在两者之中选择其一:要么做一个在报纸第一版上大登广告的医生们所极其喜爱的浪荡鬼,要么正式结婚。这两种荒谬的办法之间没有折中的道路。我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就选定了第二种办法。我结婚了。是的,我结婚了,而且在我的全部婚姻生活中日日夜夜嫉妒软体动物,因为它一身而兼任丈夫和妻子,从而把岳母、岳父、婆婆……都包括在它一身之内,它也就没有必要去寻找异性的伴侣。您会同意,这种种都不像是好色。这以后作者又叙述道,我总是在婚后第二天,也就是在第一夜之后,毒死我的妻子。为了不致把这种骇人听闻的谰言强加在我的身上,作者只要查一查教堂户籍簿或者我的履历表就成,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却把自己置于说谎者的地位。我毒死我的妻子不是在蜜月的第二天,也不是像作者所希望的那样由于取乐,更不是一时冲动。上帝看得见,我在下定决心用吗啡或者带磷火柴款待那一个个娇小孱弱的女人之前,经历过多少精神上的痛苦,多少沉重的疑虑,多少难熬的日子和星期!驱使我要求我的医生们发善心给我毒药的,并不是任性胡闹,也不是懒散而饱足的骑士的淫欲,更不是残忍,而是一系列重大的原因和后果的综合。每逢我经历过痛苦的同居生活,又经历过长久而激烈的思索,打发人到小铺子里去买火柴的时候,在我的灵魂里爆发的不是一出小歌剧,而是整整一出庄严悲惨的歌剧(请女人们原谅我!我认为手枪对女人来说是一种过于不相称的武器。老鼠和女人照例都是用磷来毒死的)。根据下述对那七个由我毒死的妻子的性格描写,读者和您,先生,就会看清楚,促使我在家庭安宁方面破釜沉舟的原因跟小歌剧的描写多么不相同。我要按照我的妻子们在我笔记本里“洗澡、雪茄、婚姻、理发等开支”项下排列的次序描写她们。
第一名。这是个娇小的黑发女人,头发长而卷曲,一对大眼睛像是小马。她身材苗条,像弹簧那么灵活,相貌美丽。她的眼睛里洋溢着柔顺和温存,她能够经常保持沉默,这些都使我感动。沉默是一种罕有的才能,我在女人身上把它看得比一切艺术才能都高!她智力有限,见解狭隘,然而充满真诚和恳切。她往往把普希金说成普加乔夫,把欧洲和美洲混为一谈,很少读书,十分无知,总是对各种事情大惊小怪,然而另一方面,她活了一辈子却从来也没有故意说过一句谎话,做过一个虚伪的动作:她想哭的时候就哭,想笑的时候就笑,并不顾及时间和地点。她那么自然,犹如一只愚蠢的小羔羊。母猫爱情的力量已经成了谚语,然而我敢拿任何东西来打赌,没有一只母猫爱它的公猫能够比得上这个小女人那么爱我。一连多少天,她从早到晚跟定我,寸步不离,眼睛瞧着我的脸,一刻也不放松,仿佛我额头上写着乐谱,而她就是按着这个乐谱呼吸,活动,说话似的。……有些日子,有些时候,她那对大眼睛没有看到我,她就认为她那本生活之书有一些篇页无可挽回地损失了,被删掉了。她默默地瞅着我,又惊又喜。……夜间我像最没出息的懒汉那样打鼾,如果她睡着了,她就在梦中见到我,如果她能够把睡意从她身上赶走,她就走到墙角,站在那儿祷告。倘使我是个写小说的作家,我就一定会力求听明白在那种幽暗的时辰,充满热爱的妻子们为她们的丈夫向上天所做的祷告里说些什么话,用些什么词句。她们巴望什么,她们要求什么呢?我想象得出这些祷告有多么不近情理!
在捷斯托夫也罢,在新莫斯科也罢,我从来也没有吃到过像她的小手烹调出来那样好的菜。她认为把肉汤烧得过咸无异于犯下死罪,把牛排煎得太老简直成了她那小小的德行的败坏。她一旦怀疑我没吃饱,或者吃得不满意,这种怀疑就成了她的一种可怕的痛苦。……不过再也没有比我害病更使她发愁的了。每逢我咳嗽,或者显出肠胃失调的样子,她就脸色煞白,额头上冒出冷汗,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绞着手指头。……哪怕我离开她极短的时间,她也会以为我被公共马车轧死,或者从桥上掉进河里,或者中风死掉了……在她的记忆里有过多少痛苦的时刻啊!每逢我同朋友们喝过酒,“带点醉意”回到家里,在长沙发上躺下,逍遥自在,翻看加博里奥的长篇小说的时候,任凭我怎么骂她,甚至用脚踢开她,她也还是要在我头上放一块压布,给我盖上一条厚棉被,端来一杯椴树花茶!
一只金色的苍蝇,只有在您眼前飞上一两分钟,然后……遁入太空的时候,才会使您感到悦目而愉快;如果它开始在您额头上散步,用爪子搔您的脸颊,钻进您的鼻孔里,照这样纠缠不已,根本不理睬您在挥手赶它,那您最后就会极力要捉住它,剥夺它扰人的能力了。我的妻子就是这样的苍蝇。她那么经常地注视我的眼睛,老是提防我胃口不佳,时时刻刻留意我的伤风、咳嗽、轻微的头痛,把我闹得烦死了。最后我再也忍不住了。……再者她对我的爱情也成了她的痛苦。她那种一贯的沉默和那种鸽子般温柔的眼神,说明她无力保护自己。于是我就把她毒死了。……
第二名。这个女人笑口常开,脸上有两个酒窝,眯细了眼睛看人。她长得挺好,装束异常华贵,打扮得极其雅致。我的第一个妻子不言不语,喜欢安静,不爱出门,而这个女人恰好相反,她总也坐不住,爱说爱笑,活跃得很。写小说的作家会把她说成是个完全由神经构成的女人,可是我却说她是一种由等份的碱和酸构成的物体,这话一点也不会错。她是一种上等的起泡的克瓦斯,刚刚拔开瓶塞就泡沫四溅。生理学从来也没研究过急急忙忙生活的人,而我妻子的血液循环快得不亚于美国怪人所租用的专用列车,她的脉搏甚至在睡熟的时候也达到一百二十次。她不是呼吸,而是喘气,不是喝水,而是灌水。她急急忙忙地呼吸,说话,恋爱。……她的生活全然是忙于追求各种感受。她喜欢酸辣菜、芥末酱、胡椒、高大的男人、冷漠的灵魂、疯狂的华尔兹舞。……她要求我不住地放炮,放焰火,搞决斗,痛打可怜的包贝希。……她看见我穿着家常长袍,趿拉着拖鞋,嘴里叼着烟斗,就火冒三丈,诅咒她嫁给“蠢货”拉乌尔的那一天和那个时辰。要对她讲明白如今成为她生活中心的那些事情我早已经历过,目前对我来说绒衣比华尔兹舞更合适得多,那是根本办不到的。对于我所有的论点,她一概摇手,说些歇斯底里的混话作为回答。不管愿意不愿意,为了避免尖叫和责难,我只好跳华尔兹舞,放炮,打人。……这样的生活不久就使得我厌倦,我就打发人去找医生。……
第三名。这是个金发女人,身材苗条,生着天蓝色的眼睛。她的脸上带着听天由命的神情,同时又表现出个人的尊严。她老是梦幻地瞧着天空,随时发出痛苦的叹息声。她过着有条不紊的生活,有“她自己的上帝”,老是谈到信念。凡是牵涉到她的信念的事情,她总是极力表现得毫不留情。……
“既然胡子可以做成枕头送给穷人用,”她对我说,“那么留胡子就不正当!”
“上帝啊,她在为什么事痛苦?这是什么缘故?”我听着她的叹息声,问我自己说,“啊,这种为国为民的忧伤!”
人喜欢谜,这也就是我爱上那个金发女人的缘故。然而这个谜不久就揭了底。有一天我无意间看到金发女人的日记本,在其中读到一段妙文:“为了要搭救我那可怜的、牵连在军需案里的父亲,我不得不作出牺牲,听从理性的呼声,嫁给富有的拉乌尔。原谅我吧,我的保罗!”后来查明,那个保罗在测量局里工作,写一些拙劣的诗。他从此再也见不到他的意中人了。……她同她的信念一起给打发见祖先了。
第四名。这个姑娘五官端正,然而脸上老是现出恐惧和惊讶的神色。她是商人家的女儿。她带来二十万陪嫁钱,而且把她那种要命的嗜好也一起带到我家里来:她老是弹琴,唱抒情歌《我又来到了你的面前……》。每逢她没睡觉、没吃东西,她就弹琴,不弹琴就唱歌。钢琴声把我身上那些可怜的血管一根根地抽出来(现在我身上没有血管了)。她唱起她喜爱的抒情歌《我站在这儿神魂飘荡》,声音总是那么尖厉、刺耳,震得我的耳朵四分五裂,听觉器官不顶用了。我隐忍了很久,然而我对自己的怜悯迟早要占上风,于是医生来临,钢琴声就结束了。……
第五名。这个女人鼻子长,头发光滑,脸色严厉,从来也不露笑容。她眼睛近视,戴着眼镜。她缺乏审美力,不爱慕虚荣,所以喜欢装束得朴素而且古怪:黑色的裙子配上窄袖子和宽腰带。……她的全部服装都熨过,显得平整,没有一丝皱纹,没有一点粗心大意的褶痕!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特点:她不是傻瓜。以前她在国外,在德国人那里念过书,很快就读完了保克耳和穆勒的全部著作,梦想做一番学术方面的事业。她专谈“学问”上的事。……什么唯灵主义者啦,实证论者啦,唯物主义者啦,从她口中纷纷吐出来。……我头一次同她谈话的时候,我着眼睛,感到自己是个蠢货。她凭我的脸相猜出我蠢笨,不过她倒没有看不起我,而是恰好相反,着手赤诚地开导我,教我该怎样做才不致继续做蠢货。……聪明人如果对不学无术的人宽宏大量,总是非常可爱的!
我们从教堂里出来,坐着结婚马车回去的时候,她沉思地瞧着马车的窗外,对我讲起中国的婚礼习俗。头一夜她就发现我的颅骨很像蒙古人。她讲到这儿,顺便还教给我应当如何测量颅骨,而且证明颅相学作为科学是毫无道理的。我听着,听着。……此后我们的生活就归结为一个听字。……她说得滔滔不绝,我呢,巴着眼睛,生怕露出一窍不通的样子。……如果我夜间偶尔醒过来,我就会看见她的两只眼睛凝神瞧着天花板,或者瞧着我的头颅。……
“你不要打搅我。……我在思考……”当我怀着温情去纠缠她的时候,她说。……
婚后过了一个星期,我的头脑里就产生一种信念:对我们这班人来说,聪明的女人是难处的,难处极了!老是感到自己像是在参加考试,老是看见面前现出一张严肃的脸,老是害怕说出什么愚蠢的话来,您会同意,那是极其难受的!有一次我像贼那样偷偷地溜进她的房间里,在咖啡里放进一小块氰化钾。对这样的女人不该用火柴!
第六名。这个姑娘以她的天真纯洁的本性迷住了我。她是个可爱的孩子,没有心计。可是婚后过了一个月,我却发现她原来是个轻浮的女人,热中于时髦的服装,喜欢散布上流社会的风言风语,讲究风度气派,常常出外拜客。这个小坏包拼命挥霍我的钱,同时又严格注意小铺的赊货簿。她在时装店里花掉成百成千,却又责骂厨娘买酸模多花了一个戈比。她认为常发歇斯底里,娇滴滴地闹偏头痛,打女仆耳光,是贵妇人的气派。她嫁给我,只是因为我门第显贵罢了。她在结婚的前两天还与人私姘。有一天我给我堆房里的老鼠下毒,顺手也给她下了毒。……
第七名。她是冤枉死掉的:我给丈母娘准备下的毒药,她无意中喝掉了(我准备用阿莫尼亚水毒死我的丈母娘)。如果没有发生这件意外的事,她也许至今还活着。……
我讲完了。……我认为,先生,上述种种足以在读者面前揭露小歌剧作者和连托夫斯基先生粗制滥造、不负责任的作风,不过他们上当,多半是由于不知底细。无论如何,我等着连托夫斯基先生登报作出解释。肃此,敬请
撰安
蓝胡子拉乌尔。
批准者:安·契洪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