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2779字
- 2020-08-29 06:32:50
在药房里
夜深了。家庭教师叶果尔·阿历克塞伊奇·斯沃依金为了不浪费时间,从医生那儿出来后,就径直往药房走去。
“我倒像是来找有钱的情妇,或者来找铁路承包商似的,”他走上亮晃晃的、铺着贵重地毯的药房楼梯,心里暗想,“这个地方走着都害怕!”
斯沃依金走进药房,顿时笼罩在普天之下凡是药房都有的那种气味当中。科学和医学日新月异,然而药房里的气味却像物质一样永存不灭。我们的祖父就闻过这种气味,将来我们的孙子也会闻这种气味。由于时间很晚,药房里已经没有顾客了。屋里有一张亮晃晃的黄色办公桌,桌上放着一些贴了标签的小药瓶,有个高身量的先生站在桌子靠里一边,头庄严地往后仰着,脸色严厉,连鬓胡子修得很整齐,看来是药剂师。这人从小小的秃顶起到粉红色的长指甲止都经过精心的修饰,周身上下显得又熨帖,又干净,仿佛经人舔得溜光,可去举行婚礼似的。他阴沉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张放在办公桌上的报纸。他在看报。旁边,铁栅栏里边,坐着一个会计,在懒散地数零钱。有一道柜台把配药室和外面的人隔开,柜台里边,在昏暗的亮光下,有两个黑人影在蠕动。斯沃依金走到办公桌前边,把药方交给那个周身上下修饰得十分光洁的先生。那个人没有看他,接过药方,把报纸读到一个段落才停住,然后略微往右边转过头,喃喃地说:
“甘汞两喱,糖五喱,共服十次的粉剂!”
“是!”从药房深处响起一个尖利清脆的嗓音。
药剂师用同样低沉平稳的声调把药水的配方念了一遍。
“是!”从另一个墙角上响起一个说话声。
药剂师在药方上写下几个字,皱起眉头,把头往后仰着,低下眼睛看报。
“过一个钟头配好。”他从牙缝里吐出这么一句话,用眼睛寻找他刚才中断的那个地方。
“不能快一点吗?”斯沃依金喃喃地说,“我实在不能多等了。”
药剂师没有回答。斯沃依金就在长沙发上坐下,开始等候。会计数完零钱,深深地叹口气,把钥匙弄得叮当响。在配药室深处,一个黑人影在大理石的研钵旁边忙碌。另一个人影摇晃一个蓝色药瓶里的药水。时钟不知在什么地方平稳慎重地敲响。
斯沃依金害着病。他嘴里滚烫,两腿和胳膊非常酸痛,沉重的头脑里有些模糊的形象漫游,类似浮云和裹紧大衣的人影。药剂师、放药罐的架子、煤气的喷嘴、立柜,他都是隔着一层薄雾看见的,至于大理石研钵单调的捶击声和时钟缓慢的滴答声,他觉得不像是发生在外界,而像是在自己的脑袋里响。……他越来越感到身体疲软,头脑昏沉,他只等了不多时候就已经感到大理石研钵的捶击声闹得他要呕吐,他为了打起精神,就决定跟药剂师谈天。……
“大概我的热病发作了,”他说,“大夫说,我得的是什么病还难于断定,不过我实在衰弱得很。……还算我走运,我是在大城市里害病。求上帝保佑,可别在乡村里碰上这种伤脑筋的事,那儿既没有医生,又没有药房!”
药剂师站住不动,把头往后仰着,读他的报。至于斯沃依金对他所讲的那些话,他既没有用话语,也没有用动作来回答,仿佛根本就没听见。……会计大声打了个呵欠,兹拉一响把火柴在裤子上擦亮。……大理石研钵的捶击声变得越来越响亮了。斯沃依金看见人家不理他,就抬起眼睛看那些放药罐的架子,开始读药罐上的字。……他面前先是闪过各式各样的“根”:什么“千齐阿纳”啦,“平皮涅拉”啦,“托尔敏契拉”啦,“塞多阿里亚”啦,等等。随后又闪过酊剂、药油、药籽,那些名目一个比一个深奥而古老。
“这儿一定有多少没用处的废物!”斯沃依金暗想,“这些药罐里装的都是些老掉了牙的东西,放在那儿也只是照规矩摆摆样子罢了,可这一切又显得多么庄严,多么神气!”
斯沃依金把眼睛从架子上移到放在他身旁的玻璃柜上。他看见那儿有些小橡皮圈、小圆球、注射器、牙膏罐、皮耶罗药水、阿代尔盖依木药水、化装肥皂、生发油膏。……
一个学徒系着肮脏的围裙,走进药房来,要买十个戈比的牛胆。
“请问,牛胆是做什么用的?”教师对药剂师说,由于有了谈话的题目而高兴。
斯沃依金的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他就开始观察药剂师那严厉、傲慢而有学问的相貌。
“都是些怪人,真的!”他暗想,“他们脸上何必做出那么一副博学的样子?他们敲人的竹杠,他们卖生发的油膏,可是你瞧着他们的脸,却会以为他们真是献身于科学的学者。他们写拉丁文,说德国话。……他们硬装成中世纪的人。……你在健康的情况下是不会留意到这些淡漠冷酷的面孔的,可是临到你像我现在这样生了病,就会心惊胆战,因为神圣的事业落在这种没有感情、周身修饰得十分光洁的人手里了。……”
斯沃依金打量着药剂师呆板的脸相,忽然生出一种愿望,想不顾一切躺下去,远远地躲开这个世界,躲开这种有学问的相貌和大理石研钵的捶击声。……病态的疲乏控制了他的全身心。……他就走到柜台跟前,做出恳求的苦相,央告说:
“请发一发善心,让我走吧!我……我有病。……”
“马上就好。……劳驾,不要把胳膊肘支在这儿!”
教师在长沙发上坐下,把头脑里那些模糊的形影赶出去,开始观看会计怎样吸烟。
“现在刚刚过了半个钟头,”他暗想,“还得等半个钟头呢。……真难熬啊!”
不过最后总算有个身材矮小、穿着黑衣服的制药师走到药剂师跟前,把一盒药粉和一瓶粉红色的药水放在他旁边。……药剂师把报纸读到一个段落才停住,慢吞吞地从办公桌那儿走开,用手拿起药瓶,举到眼睛前面摇晃一阵。……然后写下一张服药的说明,把它拴在瓶颈上,探出身子去取图章。……
“哎,何必来这一套手续呢?”斯沃依金暗想,“这是浪费时间,而且为此又要多收几个钱。”
药剂师把药水瓶包好,拴紧,盖上图章,然后又把药粉盒如法炮制。
“请您拿好!”他最后说,眼睛没看着斯沃依金,“您到收款处去交一个卢布六个戈比!”
斯沃依金把手伸进口袋里去取钱,拿出一个卢布来,同时想起除了这个卢布外他身上连一个戈比也没有。……
“一个卢布六个戈比?”他发窘地叽咕道,“我一共只有一个卢布。我本来以为一个卢布就够了。……那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药剂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开始看报。
“既是这样,那就请您原谅。……这六个戈比我明天来补交,或者派人送来。……”
“这不行。……我们这儿不能欠账。……”
“那我怎么办呢?”
“您回家一趟,把六个戈比拿来,那您就可以把药领去了。”
“行倒是行,不过……我走路吃力,而要让别人送钱来,却又没人可派。……”
“我不知道。……这不关我的事。……”
“嗯……”教师沉思道,“好,我回家去一趟。……”
斯沃依金从药房里走出来,动身往家里走去。……他在勉强走到公寓房间之前,一路上坐下来休息过四五次。……他回到家里,在桌子上找到几个铜板,就在床上坐下休息一会儿。……不知一种什么力量把他的头拉到枕头上去了。……他躺下来,打算过一会儿就起来。……他的头脑开始昏昏沉沉,眼前尽是些模糊的形象,类似浮云和裹紧大衣的人影。……他久久地想着他必须到药房去,久久地催促他自己起床,可是他的疾病占了上风。那些铜板从他拳头里撒下地,病人开始梦见他走进药房,在那儿又跟药剂师谈起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