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3650字
- 2020-08-29 06:32:50
江鳕
夏季的一天早晨。四周颇为寂静,只有一只蝈蝈在河岸上地叫,不知什么地方有只小鹰在胆怯地啼鸣。天上有些羽毛般的白云,纹丝不动,像是撒在那里的雪。……在一座正在修建的浴棚旁边,在柳丛的绿枝下面,木匠盖拉西木在河水里扑腾,他是个又高又瘦的农民,生着棕红色的鬈发,脸上满是胡子。他喷着气,喘吁吁的,使劲巴眼睛,极力要从柳丛的树根底下拽出一个什么东西来。他满脸是汗。离盖拉西木一俄丈远,木匠留比木站在齐脖子深的水里,那是个年轻而驼背的农民,生着三角脸,眼睛像中国人那么细。盖拉西木和留比木都穿着衬衫和衬裤。他们冻得肤色发青,因为已经在河水里泡了一个多钟头了。……
“你干吗老是把手捅来捅去?”驼背的留比木嚷着,抖得像在发烧似的,“你这个笨蛋!你得抓住它,抓紧,不然它就跑掉了,该死的!我说,你倒是抓住呀!”
“它跑不了。……它能跑到哪儿去?它藏到树根底下去了……”盖拉西木用沙哑而低沉的男低音说,这声音似乎不是从喉头发出,而是从肚子深处发出的,“它滑得很,这个鬼东西,怎么也抓不住。”
“你抓住它的鳃,抓住它的鳃嘛!”
“可是鳃在哪儿,却看不见。……慢着,我抓住一个什么东西了。……抓住的是嘴唇。……它咬我,这个鬼东西!”
“你不要拽嘴唇,不要拽,那会把它放跑的!你要抓住它的鳃,抓住它的鳃嘛!你又把你的手捅来捅去!你也真是个不明事理的庄稼汉,求圣母宽恕吧!你抓住呀!”
“‘你抓住呀。’……”盖拉西木学着他的腔调说,“他倒成了司令官。……那你该走过来,自己抓,驼背的魔鬼。……你干吗站在那儿不动?”
“要是我能过去,我就抓得住。……我的个子这么矮,难道能在靠岸那边站着吗?那边水深!”
“水深也没关系。……你可以把身子浮在水面上。……”
驼子就挥动胳膊,游到盖拉西木跟前,用手抓住树枝。他刚刚试着站稳,不料连头一齐沉进水里,水面上冒出水泡来了。
“我说过这儿水深嘛!”他说着,生气地转动眼珠,“你要我骑在你的脖子上还是怎么的?”
“那你就在死树根上站着。……死树根很多,就像梯子似的。……”
驼子用脚后跟摸索到死树根,立刻伸手抓紧几根树枝,让脚在死树根上站定。……他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在新地方站稳以后,就弯下腰,极力不让河水灌进他的嘴里,开始伸出右手,在树根之间摸来摸去。他的手缠在水藻里,在死树根表面的青苔上滑来滑去,不料碰到一只螃蟹的尖螯……
“没想到这儿还有你,魔鬼!”留比木说,恶狠狠地把那只螃蟹往岸上扔去。
最后他的手摸到盖拉西木的胳膊,再顺着胳膊往下摸,结果摸到一个又滑又凉的东西。
“喏,就是它!……”留比木微笑着说,“个头好大呀,这个鬼东西。……你张开手指头,我马上就……就抓住它的鳃。……慢着,你不要用胳膊肘撞我……我马上就抓住……马上就抓住,只要让我的手能够到它就行。……他妈的,它在死树根的紧底下躲着呢,怎么也抓不住。我摸不着它的头。……我觉得它好像只有肚子。……你快把我脖子上的蚊子拍死,它叮得人好痛!我马上就……就抓住它的鳃。……你从旁边来,推它,推!你拿手指头扎它!”
驼子鼓起腮帮子,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来他已经用手指头钩住“它的鳃”,可是这当儿他的左手揪住的那几根树枝折断了,他就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摔进了水里!一些圆形波纹仿佛受了惊吓似的从岸边荡开,在他落水的地方冒起水泡来了。驼子钻出水面,喷着鼻子,抓住树枝。
“你会淹死的,魔鬼,那我还得为你负责!……”盖拉西木用沙哑的声音说,“你爬出水去,滚你的!我自己来拽它!”
他们两个人开始相骂。……太阳越晒越热。阴影变得短了,像蜗牛的触角似的缩回自己的身体里去了。……高高的青草给太阳晒得冒出浓重而甜腻的香气。快到中午了,可是盖拉西木和留比木仍旧在柳丛底下扑腾。沙哑的男低音和受冻而尖细的男高音不断打破夏日的寂静。
“揪住它的鳃,揪住!慢着,我会把它推出来!可是你把你那个大拳头往哪儿扎?你得用手指头,不能用拳头,丑八怪!你从旁边来!从左边来,左边,右边是个深坑!你会给妖精当晚饭吃掉!揪住它的嘴唇!”
这时候响起了鞭子的噼啪声。……顺着平缓的岸坡,一群牲口懒洋洋地走下河来饮水,由牧人叶菲木用鞭子赶着。牧人是个年迈的老汉,只有一只眼睛,歪着嘴。他低头走路,瞧着脚旁边。先走到水边的是羊群,随后是马群,最后是牛群。
“你在它身子底下推它!”他听见留比木的说话声,“你把手指头往里伸!你是聋子还是怎么的,魔鬼?呸!”
“你们在捉什么呀,伙计们?”叶菲木叫道。
“捉一条江鳕!怎么也揪不出来!它躲在死树根底下!你从旁边来!来,来呀!”
叶菲木眯细眼睛对着那两个捕鱼人瞧了一会儿,然后脱掉树皮鞋,从肩膀上卸下小袋子,随后脱掉衬衫。他不耐烦再脱裤子,就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张开两条又瘦又黑的胳膊稳住身体,穿着裤子走进河水里。……他在积满淤泥的河底上大约走了五十步,随后就开始游水。
“等一下,小伙子!”他叫道,“等一下,你们不要胡乱往外揪它,那样会把它放跑的。这得会捉!……”
叶菲木参加到木匠当中去,三个人呼哧呼哧地喘气,嘴里骂骂咧咧,胳膊肘撞着胳膊肘,膝盖碰着膝盖,在一处挤来挤去。……驼背留比木呛了几口水,空中就响起尖利而急剧的咳嗽声。
“赶牲口的跑到哪儿去了?”河岸上响起喊叫声,“叶菲木!赶牲口的!你在哪儿啊?你的牲口钻进园子里去了!你去赶出来,从园子里赶出来!你去赶啊!可是他到底在哪儿呢,这个老强盗?”
这时候响起几个男人的说话声,随后是女人的说话声。……地主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从地主园子的栅栏里走出来,身上穿着波斯绸的长袍,手里拿着报纸。……他带着疑问的神情往嚷叫声那边看,而嚷叫声是从河里传来的,他就踩着碎步赶快往浴棚走来。……
“这儿出了什么事?是谁在嚷?”他隔着柳丛枝子看见三个捕鱼人湿漉漉的头,厉声问道,“你们在这儿闹哄什么?”
“我们……我们在捉鱼……”叶菲木支吾道,没有抬起头来。
“我要给你点厉害,看你还捉鱼不!牲口都钻进园子里去了,他却在捉鱼!……这个浴棚什么时候才能造好,这些魔鬼?你们已经干了两天,可是你们干出来的活儿在哪儿?”
“就……就要造好了……”盖拉西木喘着气说,“夏季长得很,老爷,往后你有的是工夫洗澡。……呸。……我们在这儿怎么也降伏不住这条江鳕。……它藏在死树根底下,好像钻进了洞里似的:摸都摸不着它。……”
“有一条江鳕?”地主问道,眼睛顿时亮起来,“你们快把它拉出来!”
“那你就赏给我们半个卢布吧。……要是我们给你出了力的话。……这条江鳕个头大得很,就像老板娘。……出半个卢布值得,老爷……也算我们没白费劲。……你别揉搓它,留比木,你别捏住它,要不然你就把它弄死了!你从底下往上托!你呢,把死树根往上拽,好人……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往上拽,不要往下拽,恶鬼!你别摆动你那两条腿啊!”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了。……地主再也忍不住了。
“瓦西里!”他往庄园那边扭过身去,叫道,“瓦西里!你们去把瓦西里叫到我这儿来!”
马车夫瓦西里跑来了。他嘴里不知嚼着什么东西,呼呼地喘气。
“你下河去,”地主吩咐他说,“你帮他们把江鳕拽上来!……那条江鳕他们拽不上来!”
瓦西里很快地脱掉衣服,走到水里。
“我马上就拽出来……”他叽叽咕咕说,“江鳕在哪儿?我马上就拽出来。……一眼的工夫我就捉住它!你该走开,叶菲木!你是老年人,用不着待在这儿多管闲事!江鳕在哪儿?我马上就把它捞上来。……原来它在这儿!你们放手!”
“干什么放手!一放手还了得!你拽呀!”
“可是这么拽,难道能拽上来?应当揪住它的脑袋!”
“可是它的脑袋在死树根底下!谁都看得出来,你这傻瓜!”
“喂,你别骂街,不然要叫你倒霉!混蛋!”
“当着东家老爷的面说出这种话来……”叶菲木嘟哝说,“你们拽不上来,伙计们!它在那儿藏得太妙了!”
“你们等一下,我马上就来……”地主说,开始匆匆地脱衣服,“你们这四个都是笨蛋,连一条江鳕也拽不出来!”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脱掉衣服,让身子凉一凉,走进水里去。可是就连他来插手,也还是无济于事。
“这个死树根得砍掉!”留比木最后做出决定,“盖拉西木,你去取斧子!把斧子拿给我!”
“你别把你的手指头砍掉!”地主听见水底下用斧子砍死树根的声音,说道,“叶菲木,你走开!等一等,我要把江鳕拉出来了。……你们不要那个……碍事。……”
死树根砍松了,略为断开一点。使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大为高兴的是,他觉得他的手指头伸到江鳕的鳃里去了。
“我就要拽出来了,伙计们!你们别挤……站住……我要拽出来了!”
水面上出现了江鳕的大脑袋,随后就出现了它乌黑的身子,有一俄尺长。江鳕沉重地摆动尾巴,极力要挣脱身子。
“不行啊。……别妄想,老兄。你给抓住了吧?哈哈!”
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甜蜜的笑容。在沉默的观赏中过了一分钟。
“好大的一条江鳕!”叶菲木嘟哝说,在他的锁骨底下搔了搔,“大概有十斤重哩。……”
“嗯,是啊……”地主同意说,“它的肝脏一个劲儿胀大。它简直要从肚子里钻出来了。啊……呀!”
冷不防,那条江鳕突然做了个急剧的动作,把尾巴往上一翘,捕鱼人听见水声四溅。……大家都张开胳膊,可是已经迟了,那条江鳕已经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