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病人

将军夫人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彼仲金娜,或者按农民们对她的称呼,彼仲契哈,十年来一直用顺势疗法18世纪末德国医生哈涅曼创立的一种医疗学派:以致病于健康身体的药还治同样的病。给人看病。五月间,一个星期二,她在书房里给病人看病。她面前桌子上放着一个顺势疗法药箱、一本通俗医书、一些由顺势疗法药房开出的账单。墙上挂着几个金边镜框,玻璃下面放着彼得堡某顺势疗法医生的来信,依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看来那个医生是很著名,甚至伟大的。墙上还挂着阿利斯达尔赫神甫的肖像,多亏这个神甫,将军夫人才得救:她从此抛弃了有害的对抗疗法即普通的西医疗法,而顺势疗法学派认为这是同顺势疗法对立的。,认识了真理。病人们在前厅里坐着等候,其中大半是农民。除了两三个人以外,他们全都光着脚,因为将军夫人吩咐他们把臭烘烘的皮靴留在屋外了。

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已经给十个人看过病,这时候在叫第十一个:

“加甫利拉·格鲁兹吉!”

房门打开了,可是走进书房来的不是加甫利拉·格鲁兹吉,而是扎穆赫利欣,他是将军夫人的邻居,家道衰落的地主,矮小的老人,生着一对阴沉的小眼睛,腋下夹着一顶贵族的帽子。他把手杖放在墙角上,走到将军夫人面前,一句话也没说就弯下一个膝盖对她跪下。

“您怎么了!您怎么了,库兹玛·库兹米奇?”将军夫人脸孔涨得通红,惊叫道,“看在上帝面上,起来吧!”

“我活着一天,就一天不站起来!”扎穆赫利欣说,把嘴凑过去吻她的小手,“让所有的人都看见我跪着吧,我们的保护神,人类的恩人!让大家都看见好了!一个行善的仙女赐给我生命,指引我走上真理之路,照亮了我的多疑的智慧,在这样的仙女面前我不但甘愿跪下,甚至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我们的神医,孤儿寡妇的母亲!我的病全好了!我又活了,女神!”

“我……我很高兴……”将军夫人喃喃地说,快活得脸红起来,“这些话听着叫人愉快极了。……请坐!上个星期二您还病得很重呢!”

“是啊,病得厉害极了!回想起来都心惊胆战啊!”扎穆赫利欣坐下说,“我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害风湿症。我受了八年罪,从来也没消停过。……白天也罢,晚上也罢,活受罪,我的恩人!我到大夫们那儿看过病,到喀山去找过教授,尝试过各式各样的泥疗一种利用加热的泥敷在患部的理疗方法。泥中含有气体、矿物质、有机酸、放射性物质等,用于治疗非急性炎症、风湿病等。,喝过矿泉水,我什么法子都试过!我为治病花光了家产,美丽的夫人。那些大夫给我带来的,却只有害处,别的什么也没有。他们把我的病赶到内脏里去了。他们只会往里赶,可是要往外赶,他们的学问就不行。……他们光要钱,那些强盗;一谈到人类的利益,他们却漠不关心。他们随随便便开个方子,你就喝吧。一句话,都是些杀人凶手。要不是您,我们的天使,我已经入土了!上星期二我从您这儿出去,回到家里,瞧着那一次您给我的小药丸,心想:‘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处呢?难道这些沙土粒,小得几乎看不见,能治好我那很重的老毛病?’我这个缺乏信心的人暗自想着,微微地笑,可是我刚把那些小药丸吃下去,就立时见效了!倒好像我本来就没病,或者我的病全消了。我妻子瞪大眼睛,不相信,说:‘莫非你就是柯里亚?’我说:‘是我啊。’我就跟她一块儿在圣像前面跪下,不住地为我们的天使祷告:‘主啊,把我们心里的感激之情都送到她那儿去吧!’”

扎穆赫利欣用袖口擦一下眼睛,离开椅子站起来,又露出要弯下膝头跪下去的意思,可是将军夫人把他拦住,要他坐下。

“您不要感激我!”她说,兴奋得涨红脸,热情洋溢地瞧着阿利斯达尔赫神甫的肖像,“不要感激我!在这方面我只是个顺服的工具而已。……的确,这是个奇迹!八年之久的老风湿症,一粒‘斯克罗弗洛左’小药丸就治好了!”

“上一次多承您给我三粒小药丸。我在吃午饭的时候吞下一粒,立时就见效了!当天傍晚吞下第二粒,第二天吞下第三粒,从那时候起病就一点也没有了!身上也不觉得痛了!我本来以为我要死了,已经给我那住在莫斯科的儿子写过信,叫他回来!神医啊,主给了您聪明才智!现在我走来走去,就像到天堂里了。……上个星期二我到您这儿来,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现在却连捉兔子都能行。……我简直可以再活一百岁呢。只有一件事不妙,那就是我们样样东西都缺。我倒是身体健康了,可是如果没法生活,身体健康又有什么用呢?贫困比疾病还要折磨人。……比方就拿这样的局面来说。……现在已经到种燕麦的季节,可要是没有种子,那怎么种呢?应当买种子才对,可是钱……谁都知道我们没有钱。”

“我给您燕麦的种子好了,库兹玛·库兹米奇。……您坐下,您坐下!您使我这么高兴,给我带来这么多快乐,所以不该由您来感谢我,倒该由我来感谢您呢!”

“您,我们的欢乐呀!主创造了这样的善心!您,小母亲,看着您行的善事,应该高兴才是!然而我们这些罪人,连可高兴的事也没有。……我们都是些渺小而懦弱的人,毫无益处……都是些小人物。……我们只在名义上是贵族罢了,实际上我们跟农民差不多,甚至还不如他们。……我们倒是住在砖房里,然而那也只是充面子罢了,因为房顶漏雨。……没有钱买木料呀。”

“我给您木料,库兹玛·库兹米奇。”

扎穆赫利欣又要了一头奶牛,另外还请求为他的女儿写一封介绍信,他打算把女儿送到贵族女子中学去读书。然后……他为将军夫人的慷慨相助所感动,情不自禁,撇着嘴,抽抽搭搭地哭了,他把手伸到口袋里去取手绢。……将军夫人看见他取出手绢来,连带把一小块红纸也从口袋里拉出来,那纸无声地落在地板上。

“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他喃喃地说,“我要叮嘱我的儿女记住这件事,还要叮嘱我的孙子也记住……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我要说:听着,孩子们,就是她把我从棺材里救出来的,就是她……”

将军夫人把病人送走后,抬起泪水模糊的眼睛,瞧一会儿阿利斯达尔赫神甫,然后又用爱抚和崇敬的目光打量那个药箱、那本医书、那些账单、那个由她从死亡中救活的人刚才坐过的圈椅,随后她的目光停在病人丢在这里的那一小块纸上。将军夫人拾起那块纸,原来是个小纸包,她就把它拆开,看见其中有三粒小药丸,也就是上星期二她给扎穆赫利欣的小药丸。

“这就是那几粒小药丸……”她纳闷地暗想,“就连纸也是原来的那一张。……他甚至没把纸包拆开过!既是这样,他吃了什么药呢?奇怪。……他该不会欺骗我吧!”

于是将军夫人在十年行医当中第一次起了疑心。……她依次叫另外的病人进来,同他们谈论他们的病,注意到以前不知不觉滑过她耳边而没有引起她注意的那些话。病人们异口同声,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先是恭维她神奇的医道,赞叹她医术的精深,痛骂那些运用对抗疗法的医生们,然后,等到她兴奋得涨红脸,他们就开始提出他们的需要。有的人要一小块地以便耕种,有的人要柴火,有的人要求准许他到她的树林里打猎,等等。她瞧着向她揭示真理的阿利斯达尔赫神甫那忠厚的宽脸膛,一个新的真理开始来折磨她的心。一个令人痛苦、沉重的真理……

人真狡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