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3959字
- 2020-08-29 06:32:52
哀伤
旋工格利果利·彼得罗夫在整个加尔庆斯克乡很久以来就以优秀的工匠出名,同时又是人所共知的最没出息的农民,这时候他正赶着雪橇把他那生病的老太婆送到地方自治局医院去。他得走大约三十俄里远的路程,可是那条道路糟糕得很,官府的邮差尚且对付不了,更不要说像旋工格利果利这样的懒汉了。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不管你往哪儿看,空中到处都是云雾般的雪花在盘旋,因此谁也闹不清这雪是从天上落下来,还是从地里钻出来的。他眼前只有白茫茫的雪片,既看不见旷野,也看不见电线杆子,更看不见树林,临到一股特别大的风向格利果利吹来,那就往往连车轭也看不见了。那匹衰老弱小的母马吃力地朝前走着。它的全部力气都耗费在把腿从很深的积雪里拔出来,同时把头探出去。旋工急着要赶路。他的身子不安地在赶车座位上颠动,一只手不时用鞭子抽马背。
“你,玛特辽娜,不要哭了……”他喃喃地说,“稍微忍一忍吧。上帝保佑,我们会到医院的,然后,一转眼的工夫你就得救了。……巴威尔·伊凡内奇会给你药水喝,或者吩咐人给你放血,要不然他老人家高兴了,就拿酒精什么的给你擦一擦,于是你那个病……那个……就从身上赶走了。巴威尔·伊凡内奇会尽力的。……他会哇哇地嚷,使劲地跺脚,可是他会尽力的。……他是个好老爷,为人和善,求上帝保佑他平安。……我们一到那儿,他马上就会从家里跳出来,开口骂街。‘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样?’他嚷道,‘为什么你不在看病的时候来?难道我是条狗,要成天价为你们这些魔鬼忙碌?为什么你不早晨来?出去!你给我立刻滚开。明天再来!’那我就对他说:‘大夫老爷!巴威尔·伊凡内奇!老爷!’可你倒是快点走啊,你真该死,魔鬼!驾,驾!”
旋工扬鞭打马,没有看他的老太婆,继续自言自语地唠叨说:
“‘老爷!我要像在上帝面前那样说真话……我凭十字架起誓,天还没亮,我就出来了。既是上帝……圣母……动了怒,送来这么大的风雪,我还怎么能按时赶到呢?您老人家看得明白。……再好的马也到不了,何况我这匹马,您看得明白,算不得马,简直丢人现眼!’可是巴威尔·伊凡内奇会把眉头一皱,嚷起来:‘我可知道你们这班人是怎么回事!你们老是找得出理由来!尤其是你,格利果利!我早就知道你!你大概一路上进过五家酒店!’我就对他说:‘老爷!难道我是坏人,或者是邪教徒?我的老太婆就要把灵魂交给上帝,她要死了,我还有心思去跑酒店!您说的是什么呀,求上帝饶恕吧!叫那些酒店见鬼去吧!’那时候巴威尔·伊凡内奇就会吩咐人把你抬进医院去。我就朝他跪下。……‘巴威尔·伊凡内奇!老爷!我们对您感激不尽!您原谅我们这些傻瓜和混蛋吧,您不要生我们这些庄稼汉的气!应该狠狠揍我们,把我们撵出去才是,可是您老人家反而为我们操心,您的脚都沾上雪了!’巴威尔·伊凡内奇会瞪我一眼,好像要打我,说:‘你这个傻瓜现在不用扑通一声跪下,平时少喝点酒,多疼点老太婆就好了。应该拿鞭子抽你一顿才是!’我就说:‘真的,应该抽一顿才对,巴威尔·伊凡诺维奇,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把我打死,是应该抽一顿!既然您是我们的恩人,亲爹,我们怎能不跪下?老爷!我说的是实话……就像当着上帝的面一样……要是我蒙哄您,您就朝我的眼睛吐唾沫好了:只要我的玛特辽娜,也就是这个老太婆,病好了,恢复了元气,不论您老人家吩咐我做什么,我都给您老人家做好!要是您乐意的话,我就用纹路极美的桦木给您做个烟盒……做些打槌球用的球也成,那种玩九柱戏用的柱子我也能旋出来,跟外国货一模一样……样样东西我都肯给您做!我一个小钱也不要您的!在莫斯科,您得花四卢布才买得着那样的烟盒,我呢,一个小钱也不要。’大夫就会笑起来说:‘嗯,行啊,行啊。……我领你的情!只可惜你是个酒鬼。……’我,老伴,知道该怎么对付那些老爷。没有一个老爷我不能应付几句的。只是求上帝保佑,不要迷了路才好。看这风雪有多大呀!我的眼睛全给迷住了。”
这个旋工唠唠叨叨,讲个不停。他信口讲下去,只求稍稍减轻点他那沉重的心情就好。他舌头上的话很多,然而他脑子里的想法和疑问却更多。冷不防,哀伤出其不意地抓住他,如今他再也不能清醒过来,恢复常态,冷静地思考了。他本来一直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仿佛处在醉后半醒半睡的状态中,既不知道哀伤,也不知道欢欣,现在心里却忽然生出剧烈的痛苦。这个逍遥自在的懒汉和酒徒发觉自己一转眼间成了忙人,满腔忧虑,心慌意乱,甚至在同自然界做斗争了。
这个旋工记得他的哀伤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昨天晚上他回到家里,照例带着酒意,按照他的老习惯,开始骂街,摇拳头,可是他的老太婆却用以前从来没用过的眼光瞧了他一眼。往常,她那对老眼照例现出殉教者痛苦而又温顺的神情,就跟一条常常挨打而且吃不饱肚子的狗一样,可是现在她的目光却严峻而呆板,好比圣像上的圣徒或者垂死的人了。自从这对眼睛里有了古怪而不祥的神情后,哀伤就开始了。旋工吓呆了,就向邻居借来一匹劣马,如今把老太婆送到医院去,指望巴威尔·伊凡内奇会用药粉和药膏恢复老太婆以往的那种眼神。
“你,玛特辽娜,那个……”他唠叨说,“如果巴威尔·伊凡内奇问你我打过你没有,你就说:压根儿就没打过!往后我也不再打你了。我凭十字架起誓。再者我往常打你,难道是出于歹心?我想也没想,就随手打了你。我疼你。换了别人就不肯这么费劲,可是我就送你去……尽我的力。风雪好大,好大呀!主啊,这是你的旨意!只求上帝别叫咱们迷了路才好。……怎么样,你腰痛吗?玛特辽娜,你干吗不说话?我在问你:你腰痛吗?”
他感到奇怪,因为老太婆脸上的雪没有溶化。奇怪的是那张脸本身显得特别长,现出灰白而浑浊的蜡色,变得严峻和庄重。
“哼,真是傻瓜!”旋工嘟哝说,“我就像在上帝面前一样,跟你讲良心话……可是你,那个……哼,真是傻瓜!我干脆不把你送到巴威尔·伊凡内奇那儿去了!”
旋工放松缰绳,沉思不语。他不敢回过头去看他的老太婆:他害怕!他问她话,却没听到她回答,这也叫人害怕。最后,为要解开这个疑团,他没有回过头去看他的老太婆,光是摸一摸她那冰凉的手。他拉上来的那只手像鞭子似的掉下去了。
“那么她死了。糟糕!”
旋工哭了。他固然难过,可是更多的是懊丧。他想:这世界上,一切事情都进行得多么快啊!他的哀伤才刚刚开始,不料结局就到了。他没有来得及跟老太婆一块儿好好生活,向她表明心迹,怜惜她,她就已经死了。他跟她共同生活了四十年,可是真的,这四十年就像在大雾里那样过去了。只有酗酒、打人、贫困,根本没有感觉到是在生活。事与愿违,恰恰在他觉得他怜惜老太婆,缺了她就没法生活,觉得他在她面前有很多不是的时候,她偏偏死了。
“是啊,她常常沿街要饭!”他回想往事,“那是我自己打发她去向人家要饭的,糟糕!她,这个傻瓜,应该再活十年才对,要不然,她也许认为我真是那样的人了。无上神圣的圣母啊,我这是把雪橇赶到什么鬼地方去了?现在用不着医病,却要下葬了。往回走吧!”
旋工拨转马头往回走,用尽力量抽马。这条道路一个钟头比一个钟头难走。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马轭了。这辆雪橇偶尔撞在小枞树上,一个黑乎乎的什么东西抓伤了旋工的手,在他眼前闪过去,于是他的视野里又只有旋转不停的白茫茫一片了。
“再从头生活一次就好了……”旋工暗自想道。
他回忆四十年前玛特辽娜年轻,漂亮,快活,出身于富裕人家。他们把她嫁给他,是因为看中他的手艺。好生活的一切条件都有了,然而不幸的是,他一行完婚礼,就喝醉了,一头倒在灶台上,从那以后似乎就没有醒过,直到现在。婚礼他是记得的,可是婚礼以后发生过什么事,就是打死他,他也记不起来了,也许只想得起喝酒,躺倒,打架。四十年就这么白白过去了。
白茫茫的雪雾渐渐变成灰白色。天黑下来了。
“我往哪儿走啊?”旋工突然醒悟过来,“应该去下葬,可是我却往医院走。……就像疯了似的!”
旋工又拨转马头往回走,又扬鞭打马。那匹小母马使出浑身力气,喷着鼻子,一路小跑起来。旋工接二连三地抽它的背脊。……他身后响起一种磕碰声,他虽然没有回过头去看,却知道那是去世的女人的头撞响雪橇。空中越来越黑,风越来越大,天气越来越凛冽。……
“再从头生活一次就好了……”旋工暗想,“那我就要置备新工具,接受订货……把钱交给老太婆……对了!”
随后他把缰绳弄掉了。他找它,想把它拾起来,可是怎么也拾不起来。他的手不听使唤了。……
“那也没关系……”他想,“这匹马会自己走到的,它认得路。现在该睡一会儿。在下葬或者举行安魂祭以前,歇一会儿才好。”
旋工闭上眼睛,打盹儿。过了不大工夫他听见他的马站住了。他睁开眼睛,看见他面前有个乌黑的东西,类似农民的小木房或者草垛。……
他应该从雪橇上下去,了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周身那么酸懒,与其动弹,还不如挨冻的好。……他就平静地睡熟了。
等到他醒过来,他看见自己待在一个大房间里,四壁都粉刷过。明亮的阳光从窗外涌进来。旋工看见他面前有许多人,他头一件事就是想表现他自己是个稳重而且明白事理的人。
“该给老太婆办安魂祭了,乡亲们!”他说,“应当跟神甫说一声。……”
“好,行了,行了!你躺着吧!”一个什么人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话。
“哎呀!巴威尔·伊凡内奇!”旋工看见医生站在他面前,就惊讶地说,“老爷!恩人!”
他想跳下床,扑通一声在医生面前跪下,可是他觉得他的胳膊和腿都不听使唤。
“老爷!我的腿上哪儿去了?我的胳膊上哪儿去了?”
“你跟你的胳膊和腿告别吧。……冻坏了!得了,得了……你哭什么?你已经活了一辈子,谢天谢地吧!恐怕你有六十岁了吧,那你也够了!”
“我伤心啊!……老爷,真是伤心!您宽宏大量地饶恕我吧!能再活五六年才好。……”
“为什么?”
“那是人家的马,该还给人家。……要给老太婆下葬才成。……这个世界上一切事情发生得多么快啊!老爷!巴威尔·伊凡内奇!顶好的密纹桦木的烟盒!我给您旋个球。……”
医生摆一下手,从病室里走出去。旋工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