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4802字
- 2020-08-29 06:32:52
孱头
一场小戏
那是傍晚。内地报纸《蠢鹅先驱报》秘书潘捷列·焦米德奇·柯金往工厂主兼商绅勃卢迪兴家走去,那天傍晚那儿要举行业余演出,散戏以后还有舞会和晚宴。
秘书心里快活,幸福,满足。未来在他心目中是光辉灿烂的。……他想象他怎样带着香水气味,昂起鬈发的头,潇洒地走进灯光明亮的大厅。他脸上要装出忧郁和淡漠的神情,一举步和一耸肩都要带着个人尊严感,讲起话来要显得心不在焉,不爱多开口,目光要极力带点厌倦而讥诮的表情,一句话,他一举一动都要像个报界代表人物!在他身边走过去的那些小姐和男伴就会互相看一眼,小声说:
“他是从编辑部来的。挺不坏呢!”
他在《蠢鹅先驱报》社仅仅是个秘书罢了。他的工作就是不要把订户住址写错,接受新订户,监视印刷厂的人不要把编辑部里的白糖偷走,如此而已,然而社会上的人又有谁知道他的活动范围呢?既然他在编辑部,那他就是文学工作者,深知编辑部的内幕。我的天,编辑部的内幕对女人的影响可是大极了!这天傍晚,柯金大约会遇见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他要设法走过她面前五次,而又装出没看见她的样子。等她忍不住,先开口招呼他,他就会漫不经心地同她寒暄几句,微微打个哈欠,看一下怀表,说:
“多么没意思!但愿这种无聊的事早点结束才好。……现在已经十二点钟,我还要把明天的报纸发下去付印,把某些文章过一过目呢。……”
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就会带着崇敬的神情瞅着他,她的目光自下而上,就像瞧着一尊塑像似的。很可能她会问他说:最近报上刊登一篇那么恶毒的诗,攻击女演员基希金娜-勃兰达赫雷茨卡雅,那是谁写的?他就会抬起眼睛来瞧着天花板,嘴里神秘地哼哼哈哈,说:“嗯,是啊。……”要叫她以为那就是他写的!随后是跳舞,吃晚饭,喝酒。……喝酒以后,心情舒畅,他会把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送回家,头脑里生出各种幻想,各种幻想。……当然,所有这些都无谓,肤浅,不严肃,然而要知道,青春自有青春的权利啊,诸位先生!
这时候,在勃卢迪兴家灯火辉煌的门口,秘书看见两排马车。有个胖胖的看门人手里拿着锤形杖,一会儿把大门打开,一会儿又关上。一些身穿蓝色礼服和红色坎肩的听差接过客人的外衣。入口富丽堂皇,摆着花卉,铺着地毯,放着镜子。秘书漫不经心地把他的皮大衣丢在听差手上,举起手来摩挲头发,尊严地昂起了头。……
“编辑部来的!”他走到两个听差跟前说,他们站在入口的下面梯级上,专管撕掉入场券的一角。……
“不行!不行!不准把他放进来!”这时候楼上响起一个尖厉清脆的说话声,“不准放进来!”
柯金抬头往上看。那边,在上面的梯级上,站着一个胖胖的人,穿着礼服,眼睛直看着他。秘书相信那个尖厉的声音不是对他而发的,就举步登上梯级,可是这时候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发现那些听差做出拦住他去路的样子。
“不准放进来!”胖子又说一遍。
“可是……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呢?”柯金说,愣住了,“我是编辑部来的!”
“就因为你是编辑部来的,才不放你进来!”胖子回答说,同时跟一个太太打招呼,“不行!”
秘书目瞪口呆,仿佛被马车的车杆打中了脑袋。首先,他窘得不得了。不管怎么样,反正帕玛紫罗兰浓郁的香味、簇新的手套、烫拳的头发,总是跟屈辱的地位格格不入的,偏偏现在人家就是不准他进去,两个听差对他张开胳膊,而且是当着女人的面,当着仆役的面!秘书除了羞臊、困惑、惊讶以外,还感到心头空虚,幻灭,仿佛有人一剪子把他近在眼前的欢乐的幻想剪破了似的。凡是本来等待“酬谢”却没有等到,反而挨了一个脖儿拐的人,就准定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不明白……我是编辑部来的!”柯金嘟哝说,“让我进去!”
“不准进去,先生!”听差说,“请您从楼梯这儿走开,您妨碍别人走路。”
“奇怪!”秘书嘟哝说,极力带着尊严的神情微笑,……“奇怪得很。……嗯。”
小姐们和太太们一个个走过他面前,快活地笑着,把时髦的衣衫弄得沙沙地响。……大门不时砰砰地开关,过堂风吹到门厅里来,一批新的客人登上楼梯了。……
“究竟为什么不准我进去呢?”秘书困惑地想,仍然没有从意外的呵斥声中清醒过来,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胖子说,就因为我是编辑部来的才不准进去。……可是什么缘故呢?见他的鬼。……求上帝保佑,千万不要让熟人看见我在这儿挨冻,问我出了什么事才好……丢脸啊!”
柯金又试着登上楼梯,可是又给拦回来了。……他耸肩膀,擤鼻子,想了想,又往听差跟前走去……他又给拦回来了。楼上,乐队在奏乐。秘书心口底下发颤,屏住呼吸,一心想赶快走进大厅,高高地昂起头,戏弄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的耐性。音乐一下子惊动了他来参加晚会的路上暗自神往的那些幻想,使它们又活跃起来。……
“您听着!”他对胖子嚷道,那个胖子时而在楼头出现,时而不见了,“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什么,先生?编辑部的人一概不准进来!”
“可是……可是这是为什么?您至少解释一下嘛!”
“勃卢迪兴老爷不准!这不关我的事,先生!他对我吩咐过不准,我就不能放进来!……请您给那位太太让路!你要注意,安德烈,凡是从编辑部来的,一概挡驾!东家不准!”
柯金耸了耸肩膀。他一面感到这种耸肩多么愚蠢和不合时宜,一面从楼梯那儿走开。……该怎么办呢?当然,柯金在当前这个场合所能采取的最好办法,就是赶快跑回编辑部,告诉主笔说勃卢迪兴这个混蛋定下了这样的规矩。主笔就会惊讶,发笑,说:
“咦,这不是糊涂虫吗?他居然想出这么个办法来报复我们的评论!他,这头蠢驴,不明白:要是我们去参加他的晚会,那并不是他给我们面子,而是我们给他面子!哼,他也真是个蠢货,求上帝饶恕吧!好吧,你等着就是,我在明天报纸上给你安上颗小钉子!”
主笔会这样处理这件事的。……嗯,那么随后该怎样呢?随后秘书作为正派人,就应该待在家里,藐视勃卢迪兴。他的自尊心和编辑部的尊严都要求他这样做。可是,诸位先生,所有这些在理论上都挺好,然而在实际上,既然新手套已经买下,为了鬈发又给过理发师钱,既然那边,楼上,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冷荤菜、美酒在等他,这就根本说不上好了。……
“我已经有两个月等着这个傍晚,朝思暮想,准备好了!”柯金暗想,“足足有两个月我在城里走来走去,物色一件新的上衣……跟克拉芙季雅约定,不料……不,这不行!这儿必是发生了什么误会。……真的,误会!我也不必跑回编辑部,只要同管家谈一谈就成。……”
“您听着!”柯金对胖子说,“您至少让我到楼上去一趟。……我不到大厅里去,光是跟管家或者勃卢迪兴先生谈一谈!”
“您上来吧,不过您要知道,大厅里是说什么也不能进去的!”
“我的上帝啊!”柯金走上楼去,心里暗想,“那两个太太正上楼,听见他的话了。……丢脸!坍台啊!我该走掉才是,真的。……”
楼上,在大厅门口,有个红头发的管家站在那儿,上衣的翻领上扎了个花结。那儿还有个盛装的女人在小桌旁边坐着,她在卖节目单。
“劳驾,您说一说,”秘书带着哭音对他们说,“为什么定下这种规矩,凡是编辑部的人一概不准进去?这是为什么?”
“这都怪你们自己,先生!”红头发回答说,“我们素来给你们送优待券,请你们坐第一排座位,可是你们却写些骂人的东西。……”
“啊,要知道……您听我说。……”
这时候从房门里传来响亮的鼓掌声和公爵小姐罗日金娜唱《我又来到你的面前……》的悦耳歌声。秘书心口底下发颤。他可经不住坦塔罗斯的磨难啊。
“究竟是什么骂人的东西呢?”他对那个女人说,“姑且假定,小姐,报纸上确实登过骂人的东西,可是这怎么能怪我呢?这该怪主笔,怪写文章的人,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不过是个秘书罢了……跟会计员差不多。我根本不是作家。……真的,我不是作家!您听我说,我甚至可以赌咒发誓,我不是作家!”
“我们没法给您想出什么办法来,”那个女人叹道,“这是勃卢迪兴自己下的命令。……不过……您可以花钱买票!”
“见鬼,早先我怎么没有想起来呢?”柯金暗想,立刻记起他口袋里只有四十戈比,他带着这点钱原是准备雇马车送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回家用的。
“既是这样,那我跟勃卢迪兴谈一谈。”他说。
“那您等到幕间休息时间吧。……”
柯金开始等候。……房门里边掌声雷动,熟悉的女人声音在歌唱,人们在欢笑。……那儿生活在沸腾!然而可怜的秘书却在房门口站着,现出忏悔的罪人的姿态,好比卡诺萨的亨利。他呆呆地瞧着房门,就像一匹马闻出附近有燕麦而又看不见它在哪儿似的。……他久久地等着休息的时间,最后房间里的椅子总算在移动,声音喧哗,人们互相谈话。房门打开了,人群涌到过道上来。
“要知道,幸福是这样贴近,简直唾手可得!”秘书看一眼敞开的房门里边,暗自想道,“不,我甚至不能容忍不让我进去的想法。……”
勃卢迪兴本人不久就出现了,面色绯红,眉开眼笑。……柯金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很久下不了决心同他讲话,最后才算下了决心。……
“对不起,先生。……我打搅您一下。……您,阿尼辛·伊凡内奇,吩咐过凡是编辑部的人一概不准进来。……”
“是的,那又怎么样?”
“喏,我已经来了。……可是我不明白!您自己会同意!我有什么错处呢?主笔或者写文章的人有错处,您可以不放他们进来,可是我……说老实话,并不是作家啊!……”
“哦哦……那么您是编辑部的?”勃卢迪兴问,劈开腿,立成A字形,把脑袋往后仰,“您,当然,有所不满吧?可是您听我说!让大家来做见证!诸位先生,你们来做法官!喏,这个记者先生对我不满意,因为,可以说……我……嗯嗯嗯……用某种方式表示了抗议。……我对报界的看法,我想,大家都知道。我素来拥护报界!可是,诸位先生,”勃卢迪兴说,做出恳求的脸相,“……诸位先生,总要有个限度嘛!你们可以骂演员、剧本、布景,可是为什么写些不成样子的东西?为什么?你们报纸上最近发表了一篇出色的文章……出色得很哩!那篇文章写到有我女儿参加的戏剧性场面《尤季芙与奥罗费尔恩》……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篇文章说,尤季芙手里拿的剑太长,要用那把剑砍人,只能站得很远,或者干脆爬到房顶上去。……这跟房顶有什么相干?我的女儿读到那儿就……哭了!这,诸位先生,不能算是批评!是啊,这不能算是批评!这是人身攻击!那个人挑剔这把剑,纯粹是为了跟我作对。……”
“我……我同意您的看法!”柯金结结巴巴地说,感到有千百只眼睛盯住他,“我自己素来反对谩骂。……不过,说真的,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说老实话,不是作家!我是秘书。……我甚至还可以另外告诉您一件事,不过……当然,这话不要张扬出去。……那篇文章是主笔自己写的。……(‘我这个畜生何必说出这件事来呢?’柯金暗想。)不过他是个好人……正直的人。如果他写出这类东西,那也是无意间……考虑不周而写出来的。……”
秘书绵羊般的口吻打动了勃卢迪兴的心。这个商绅摸着柯金的纽扣,又对他讲了一遍他自己对报界的看法。秘书的胸膛里一下子有千万种感情汹涌起伏。他受宠若惊,因为像勃卢迪兴这样的大人物居然跟他推心置腹。他感到他大概马上就可以走进大厅,误会已经结束,他那些幻想又可以驰骋起来……可是同时他又觉得自己非常羞愧,卑鄙,恶劣。……他感到他的卑怯性格使得他出卖了自己的主笔和《蠢鹅先驱报》,而且这是公开的,当着熟人的面,无异于最恶劣的犹大!他本来应该吐唾沫,应该痛骂,应该讪笑,可是他却不住地央求,低声下气,几乎哭出来。……唉!
勃卢迪兴说了又说。他不停地指手画脚,装腔作势,然后正要挽住秘书的胳膊,而且秘书也已经走到伊甸园门口,不料远处传来一声喊叫:
“阿尼辛·伊凡诺维奇!将军来了!”
勃卢迪兴愣了一下,然后丢下柯金,赶紧跑下楼去。秘书呆站了一会儿,走动几步,整了整领结。他不再等什么,不再巴望什么。临到第二幕开始,他往门口走去,管家却不让他进去。
“勃卢迪兴没有对我们交代什么话。不行!”
过了十分钟,秘书慢腾腾地走着,他那双大套靴磨蹭着结冰的地面。他正走回家去,可是他还不如钻进冰窟窿里去好!他感到羞愧,厌恶。他的香水味也罢,他的新手套也罢,他那鬈发的头也罢,一概惹得他厌恶。他恨不得把他这个头揍一顿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