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世嫉俗者

中午。“皮赫纳乌兄弟动物园”的管理员,退役的骑兵准尉叶果尔·秀辛,已经喝醉。他是个身材极高的汉子,面容枯瘦,皮肉松弛,里边穿着脏衬衫,外边套一件油渍斑斑的礼服。他在观众面前转来转去就跟晨祷前的魔鬼按基督教教义,魔鬼在夜间活动后,在日出前,即晨祷前,必须赶紧躲起来。一样:他奔跑,伛腰,呵呵地笑,转动眼珠,仿佛用各种笨拙的姿态和解开纽扣的动作卖俏似的。每逢他那剪短头发的大头冒出浓重的酒气,观众总是喜欢他。遇到那样的时候,他就不是简单地“讲解”动物,而要用一种只有他才能做到的新方式来“讲解”了。

“该怎样讲解呢?”他挤一挤眼睛,问观众道,“是要简单的讲解呢,还是要带点心理分析和倾向性?”

“要心理分析和倾向性!”

原文为拉丁语。!那就开始吧!这是非洲狮!”他说,身子摇晃着,讥诮地瞧着笼子里那头蹲在角落里温和地眼的狮子,“它是强大的同义语,这种强大结合着动物的优雅、美丽和骄傲!以前,在青春时代,它凭它的威力擒拿野兽,凭它的吼声威镇四邻,可是如今……哈哈哈……可是如今,它,这个蠢货,却在笼子里蹲着了。……怎么样,狮子老兄?你蹲着吗?你在进行哲理的思考吧?当初你在树林里撒腿奔跑,大概不可一世!你认为再也没有比你强大的野兽,连魔鬼也抓不住你了,可是,没想到愚蠢的命运却比你强……它虽然愚蠢,却比你强哟。……哈哈哈!你瞧瞧,魔鬼把你从非洲弄到哪儿了!你多半做梦也没想到会到这儿来!我呢,老兄,也让魔鬼支使得四处乱跑!我做过中学教员,做过办公室职员,做过土地测量员,做过电报员,在军事机关里任过职,在通心粉工厂里做过事……鬼才知道我还有哪儿没去过!最后我却来到这个动物园里……来到这个膻臭的地方。……哈哈哈!”

观众为醉醺醺的秀辛的真诚笑声所感染,也扬声大笑。

“看样子,它是在希望自由!”有个人对狮子挤了挤眼睛说,那人身上有油漆气味,衣服上布满五颜六色的油漆斑点。

“哪儿的话!你就是放了它,它也还是会回来的。它认命了。哈哈哈。……狮子,你已经到死的时候了,就是这么回事!你,老兄,干吗还在这儿……拖日子?索性咽了气才好!反正也没什么可等的!你瞧什么?我说的是正理嘛!”

秀辛把观众领到下一个笼子跟前,那里面有一只野猫跑来跑去,撞笼子的铁栅栏。

“野猫!它是我们的瓦斯卡家猫的名字。和玛鲁斯卡家猫的名字。的祖宗!它被人捉住,关在笼子里,还没满三个月。它嘶嘶地叫,乱蹦乱跳,闪着两只眼睛,不容许别人走到它跟前去。它一天到晚用爪子抓铁栅栏:它在找出路!如今它情愿牺牲百万家财,半世生活以及它的子女,只求能回家去就成。哈哈哈。……喂,你干吗蹦蹦跳跳,傻瓜?你跑什么?反正你出不去!你死了也出不去!你早晚会住惯,认命!你不但会住惯,还会爬过来舔我们这些折磨你的人的手呢!哈哈哈。……这儿,老兄,也就是但丁的地狱指意大利诗人但丁(1265—1321)在长诗《神曲》中所描写的炼狱。——俄文本编者注:您丢开一切希望吧!”

秀辛愤世嫉俗的论调渐渐惹得观众生气了。

“我不懂这有什么可笑的!”一个男低音说。

“他龇着牙笑,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高兴的……”那个油漆匠说。

“这是猴子!”秀辛走到下一个笼子跟前,继续说,“动物界的败类!我知道它恨我们,好像巴不得把我们撕碎才好,可是它偏偏做出笑脸,舔人的手!奴才的性格呀!哈哈哈。……它为了吃到一小块糖,情愿朝着折磨它的人跪下,表演丑角。我不喜欢这种东西!……还有这一个,我来介绍一下,是羚羊!”秀辛把观众领到另一个笼子跟前说,笼子里关着一只又小又瘦的羚羊,它的大眼睛带着泪痕,“它已经完了!它刚刚关进笼子里,结局就定了:痨病已经发展到末期了!哈哈哈。……请看,它那对眼睛完全像人一样,正在流泪呢!这倒是可以理解的。它年轻美丽……希望生活嘛!现在它很想到野外去跑跑,跟那些漂亮的公羊互相闻一闻,可是它偏偏待在这儿肮脏的干草上,闻着狗的臭气和马厩的臭气。说来奇怪:它就要死了,可是它眼睛里仍然含着希望!青春是非同小可的!啊?你们这些年轻的生物可真有意思!你算是白白地抱着希望了,亲爱的!你会白白抱着希望断气的。哈哈哈。……”

“你,老兄,那个……不要用话去糟蹋它……”油漆匠皱起眉头说,“这叫人不好受!”

观众不再笑了。只有秀辛一个人哈哈大笑,喷鼻息。观众变得越郁闷,他的笑声倒越响亮尖厉。大家不知什么缘故开始发现他很不像样,肮里肮脏,愤世嫉俗,大家的眼睛里都现出痛恨和气愤。

“这就是仙鹤!”秀辛不肯罢休,走到仙鹤跟前说,那只仙鹤靠近笼子站着,“它生在俄国,到寒冷季节常飞到尼罗河一带去,同鳄鱼和老虎一块儿谈天。它的过去很有光彩。……请看,它在沉思,精神集中得很!它只顾想心思,什么也没看见。……满脑子的幻想,幻想!哈哈哈。……它在寻思:‘我要啄穿这些人的脑袋,从小窗口飞出去,一下子飞上碧空,投入蓝天!目前碧空如洗,一行行的仙鹤正飞到热带去,咯……咯……咯地叫。……’啊,请看,它的羽毛竖起来了!这是说,它在幻想驰骋的时候,却突然想起它的翅膀已经剪短……它不由得满心害怕和绝望。……哈哈哈。……它有一种不肯罢休的性格。这些羽毛会永远这么竖着,一直到死。这只不肯妥协的、高傲的仙鹤啊!可是你不妥协,我们却看不上眼!你高傲,不肯妥协,我倒偏要当着大家的面牵着你的鼻子走。哈哈哈。……”

秀辛揪住仙鹤的嘴,牵着它走。

“不要耍弄它!”有人说,“住手!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老板在哪儿?怎么能容许这个醉汉……折磨动物!”

“哈哈哈。……我怎么折磨它了?……”

“喏……你说了各式各样的……挖苦话。……这不应该!”

“可是话说回来,你们自己要求我的讲解要带点心理学嘛!……哈哈哈。……”

观众想起他们本来就纯粹是要听“心理学”的讲解才到这个动物园来的,而且一直焦急地等候醉醺醺的秀辛从他的小屋里走出来,开始讲解。现在呢,观众为了给他们的愤恨好歹找出个理由,就开始吹毛求疵,指责饲养太差,指责笼子太小,等等。

“我们总是喂饱它们的,”秀辛说,讥诮地眯起眼睛瞧着观众,“甚至马上就要喂了……求上帝饶恕吧!”

他耸起肩膀,爬到柜台底下,从一床暖和的被子里取出一条小蟒来。

“我们总是喂饱它们的。……不喂不行啊!它们跟演员一样:你不喂饱,它们可就伸腿瞪眼了!兔子先生,请到这边来原文为法语。!请!”

一只红眼睛的白兔上场了。

“向您致敬,先生!”秀辛说,伸出手指在它脸前指指点点。“我荣幸地同您相识!我要介绍一下这位蟒先生,它想吃掉您!哈哈哈。……这是不愉快的,老兄!你皱起眉头了?哎,这是无法可想的事!这不能怪我呀!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我就是另一个……反正得照这么办。这是哲学,兔子老兄!现在你活着,耸起鼻子闻空气,脑子里想这想那,可是不出一分钟你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请吧!可是,生活,老兄,却这么美好啊!上帝,多么美好呀!”

“不要喂!”有人说,“够了!算了!”

“这真叫人不好受!”秀辛继续说,仿佛没听见观众的抱怨声,“你有品格,有个性,有活生生的一条命……有老婆,有子女……不料,忽然间,让人家一口吞掉了!请吧!不管这多么令人遗憾,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秀辛抓住那只兔子,笑呵呵地把它送到蟒的嘴边。然而兔子还没来得及吓呆,就有几十只手抓住它了。观众纷纷说起动物保护协会,发出了惊叫声。他们嚷着,摇手,跺脚。秀辛笑着跑回自己小屋去了。

观众气愤地从动物园里走出去。他们想呕吐,就像把一只苍蝇吞下了肚似的。可是刚过了一两天,那些动物园的常客就已经心平气和,又开始想念秀辛,就跟想喝酒或者想吸烟一样。他们又巴望听他那种刻薄的、使他们背上冒凉气的愤世嫉俗的论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