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人物

“理想主义者”的故事

我的窗子对面矗立着一幢棕红色大厦,房顶生锈,檐板积着污垢,遮住了照到我这边的太阳。然而这个阴沉难看的外壳却包藏着一个美妙珍贵的内核!

每天早晨我总看见尽头的一个窗子里露出一个女人的小头。我得承认,这个小头在我无异于那被遮住的太阳!我倒不是因为她漂亮而喜欢她。……那对细小的灰色眼睛、脸上的大雀斑、头上老是有报纸做成的卷发纸,都说不上什么漂亮。我喜欢她是因为她那高度发展的智力具有她个人的特色。

每天早晨我总看见那年轻的女人穿着白色短上衣,戴着卷发纸,走到窗前来,如饥似渴地抓住放在窗台上的报纸。读者诸君,我看见她打开报纸,就目光炯炯地急忙浏览那些乏味的内容。……在这种时候,我想恳求您观察一下她脸上的表情。这种表情往往随情况不同而大不一样。……有的时候她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满面春风,眼睛发亮,她开始在房间里欢蹦乱跳,有的时候她却又感到可怕的、说不出的绝望,脸容大变,抱住头,像疯子似的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我从没看见她心平气和过。……日子一天天过去,幸福和绝望相互交替。……今天她幸福得要命,明天她却抱住卷发纸不放。她的快乐和痛苦总也完不了!……

我多多少少算是个心理学家,很能揣摩人的心理。我在那个窗子里观察到的心理现象,我是能够理解的,就像乘法的九九表一样。每逢青年女人的脸上浮起快乐的笑容,我的头脑里就涌出这样的想法:

“嗯。……显然,今天报纸上报道的消息挺顺心。……我真为她高兴。……大概,仓科夫的行动和格莱斯顿最近的演说引得这个我不认得的女人心花怒放了。也许,俾斯麦和卡尔诺克这一次大有希望的会谈使她感到愉快而兴奋。本篇发表于1886年6月,小说的这一段和下面的第四段涉及当时发生的国际事件:保加利亚8月发生宫廷政变,政府首脑亚历山大·巴登堡大公被推翻,政变有利于德国和奥匈帝国而不利于俄国。巴尔干半岛在普遍反俄的政治影响下,塞尔维亚国王米朗宣布同俄国籍妻子娜达丽雅离婚。所提到的人名都是保加利亚和西欧的政治活动家的名字。——俄文本编者注……也很可能她在今天的报上看到俄国的一个新天才诞生了。……不管是哪种情形,反正我都很高兴。……很少有女人能够领略这种具有崇高性质的欢乐心情!”

我神魂颠倒,开始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高声叫道:

“神奇而罕见的人啊!这是妇女解放运动的最新成果!啊,这样的女人要多一点才好!我们需要的恰恰就是这样的女人!”

每逢这不相识的女人悲观失望,脸容大变,我就暗想:

“哎,可见你根本就不该拿起报纸看!事情糟透了!多半,我对面的邻居被卡拉威洛夫或者穆特库罗夫惹恼了。……奥地利言过其实,我还认为它那种暧昧不明的把戏以及米朗的行动都伤害了她正直的天性。……她痛苦,然而这种痛苦给她添了多少光彩呀!”

我走来走去,心情激动,高声叫道:

“瞧瞧她,这才是真正的女人!她能怀着公民的悲痛!她能为人类痛苦呢!……”

我对这个罕见的女人心醉神迷。……一到早晨,我就站在我的窗前,等着不相识的女人在对面窗子里出现。每天晚上我总是渴盼早晨,等待早晨到来,白天我总是在屋里走来走去。……是的,读者诸君,她是个不同平常的女人啊!

夏天我的窗子和她的窗子都开着,我不止一次听见歇斯底里的哭声和幸福的笑声。……有一次我甚至看见她抱住头,听见她又急又气地叫道:

“坏蛋!害人精!”

然后她把报纸撕得粉碎。……

我惋惜我的住所里没有住着艾奥尔巴赫艾奥尔巴赫(1812—1882),德国小说家。——俄文本编者注、斯皮尔哈根斯皮尔哈根(1829—1911),德国小说家。——俄文本编者注或者其他寻找“新人”的长篇小说作家。……他们会利用我这个不相识的女人做题材呢。……

我感到我那虔敬的心情渐渐变成热烈的爱情了。对,我爱她!上帝啊,一道什么样的深渊把我和她隔开了!她的心充满公民的悲痛,我呢,却早已失去我的理想,为环境所迫,跟那许多为庸俗的利益活着的人同流合污了。……

不过话虽如此,我仍然没法克制自己,忍不住走到那所红房子跟前,拉铃找扫院人。两枚二十戈比硬币解开了他的舌头,经我详细打听后,他告诉我说,不相识的女人住在第五号住宅,有丈夫,不按期付房钱。她丈夫每天早晨总是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夜深才回来,胳肢窝底下夹着一瓶白酒和一包吃食。……丈夫的身份证上写着他是十二等文官的儿子,不相识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

我一连失眠三夜,然后打发人把我的名片送到她那儿去。今天我看见她读完报纸,伸出拳头捶窗台。啊,你们这些卡拉威洛夫、穆特库罗夫、萨留斯贝尔、公共马车售票员、制糖厂厂主!你们给她招来这么多的痛苦,为什么我就没有力量替她向你们报仇呢?

今天(九月十日)她的丈夫把我推下楼来。我却感到幸福。我为她不惜牺牲一切!……我推迟到明天再去认真倾吐我的爱情。

九月十一日。今天我到她家去,正碰上她在看报。她匆匆看完两三张报纸,忽然在椅子上颓然坐下,发出呻吟声。……

“我亲爱的,”我对她说,吻她的手,“您为什么激动?您把您的悲痛告诉我吧,请您相信,我会珍重您的信任!好,您说说,您现在究竟为什么哭?”

“我怎么能不哭呢?”我那不相识的女人说,“您来评一评理吧:今天我们要付房钱,可是我那个糊涂丈夫只给报纸写了六十行!哎,难道我们能这样生活下去吗?昨天他写的东西倒足足挣到十一卢布四十戈比,今天我算来算去,连三卢布也挣不上!哎呀,我不是倒了霉吗?是啊,就连恶毒的鞑靼女人,我都不咒她们做新闻记者的老婆哟!他这个混蛋!恶棍!不好好工作,却在萨甫拉森科夫饭馆里闲坐着!你等着就是,他会回来的!……”

莎士比亚说:“唉,女人啊,女人!”现在我才算弄明白她们的心理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