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3648字
- 2020-08-29 06:32:55
乞丐
“先生!请您发善心,照顾一下我这个不幸的、挨饿的人吧。我有三天没吃饭了……讲到住店,我又没有五个戈比付店钱……我向上帝赌咒,我说的是真话!我做过八年乡村教师,后来遭到地方自治局陷害,丢掉了工作。我受了诬告的害。现在我已经赋闲一年了。”
律师斯克沃尔佐夫瞧着这个请求的人,瞧着他那件破破烂烂的蓝灰色大衣,瞧着他那对混浊的醉眼,瞧着他脸上的红晕,觉得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现在有人在卡卢加省给我谋了个差事,”请求的人继续说,“可是我没有盘费到那边去。请您发慈悲,帮帮我吧!我不好意思央求您,可是……环境又逼着我不得不这样。”
斯克沃尔佐夫瞧着他那双套靴,其中一只是长筒的,一只是短筒的。他瞧啊瞧的,忽然想起来了。
“您听我说,前天我好像在花园街遇见过您,”他说,“不过那一次您没对我说您是乡村教师,却说是个被开除的大学生。您记得吗?”
“不……不,不可能!”请求的人慌张地支吾道,“我是乡村教师,如果您乐意的话,我可以拿证件给您看。”
“您别再说谎!那一次您说您是大学生,甚至把您被开除的原因也对我说了。您记得吗?”
斯克沃尔佐夫涨红脸,带着憎恶的神情从那个衣服破烂的人面前走开。
“这是下流,先生!”他生气地说,“这是骗人!我要把您交到警察局去,真见鬼!您贫穷,挨饿,然而这并没有给您权利可以厚着脸皮,不知羞耻地说谎!”
衣服破烂的人抓住门柄,像被捉住的贼那么惶恐,站在前厅往四处张望。
“我……我没说谎,先生……”他支吾道,“我可以拿出证件来给您看。”
“谁相信您的话?”斯克沃尔佐夫继续愤慨地说,“要知道,利用社会对乡村教师和大学生的同情,是十分卑鄙、下流、肮脏的!真可恶!”
斯克沃尔佐夫大发脾气,用极其无情的话责备请求的人。那衣服破烂的人的无耻谎言在他心里引起嫌弃和厌恶,侮辱了他斯克沃尔佐夫热爱和看重的东西,那种东西他自己身上就有,例如善良、敏感的心、对不幸者的怜悯等。这个“家伙”却一味说谎,骗取别人的同情,这就仿佛玷污了他出于纯洁的心而喜欢周济穷人的一片好意。衣服破烂的人先是辩白,起誓,可是后来停住口,害臊,低下头了。
“先生!”他把手放在胸口上说,“确实,我……说了谎!我不是乡村教师,也不是大学生。这都是捏造!我本来在俄罗斯合唱队里工作,后来酗酒,被开除了。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用上帝的名义请您相信:不说谎不行啊!我一说真话,谁也不会给我钱。说了实话,我就会饿死,就会不能住小店而冻死!您的话是对的,我明白,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有什么办法?您问有什么办法吗?”斯克沃尔佐夫走得离他近一点,叫道,“干活就是办法!您得干活!”
“干活。……这我自己也明白,可是到哪儿去找活干呢?”
“胡说!您年轻,健康,强壮,总会找到活干的,只要您有这种心意就行。可是,说真的,您懒惰,娇生惯养,爱喝酒!您身上如同酒馆里那样,冒出一股酒气!您满嘴谎话,浪荡成性,只会讨饭和撒谎!就算您哪天愿意屈尊干活,也必得给您找个白拿钱不做事的坐办公室、当俄罗斯合唱队队员或台球记分员之类的差事才成!至于体力劳动,您愿意干吗?要您做扫院人,做工厂的工人,您大概就不去!您这种人架子可大呢!”
“您怎能这么说呢,真是的……”请求的人苦笑着说,“我到哪儿去找体力劳动的工作呢?讲到做店员,我已经嫌迟了,因为要做生意就得从小当学徒。至于做扫院人,谁也不肯用我,因为对我是不能称呼‘你’的。……工厂里也不会要我,当工人得有手艺,我却什么也不会。”
“胡说!您老是找托词!那么您愿意劈柴吗?”
“我不会推辞,可是眼下连真正的劈柴工人也闲着没活干哟。”
“哼,所有的寄生虫都说这种话。真要叫您干,您就推辞了。您愿意在我家里劈柴吗?”
“行,我劈就是。……”
“好,我们瞧着吧。……很好。……我们会看到的!”
斯克沃尔佐夫连忙张罗起来,而且不免幸灾乐祸地搓着手,把厨娘从厨房里叫来。
“喏,奥尔迦,”他对她说,“把这位先生领到板棚里去,让他在那儿劈柴。”
衣服破烂的人耸动着肩膀,仿佛大惑不解似的,犹豫不决地跟着厨娘走去。从他的步法可以看出他答应去劈柴并不是因为他挨着饿,想挣点钱糊口,而只是因为说出口的话不便收回,碍于面子和羞耻心,不得不去罢了。此外还可以看出,他喝过酒,显得十分衰弱,身体不健康,一点也没有干活的心思。
斯克沃尔佐夫赶紧走进饭厅。在那儿,隔着一扇面对院子的窗户,可以看见堆木柴的板棚里和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事情。斯克沃尔佐夫在窗前站住,看见厨娘和衣服破烂的人从后门走到院子里,穿过泥泞的雪地,往板棚那边走去。奥尔迦气呼呼地打量她的同伴,把胳膊肘往两旁张开,撞开板棚的门,愤愤不平,弄得门砰的一响。
“大概我们妨碍这个女人喝咖啡了,”斯克沃尔佐夫暗想,“好凶的女人!”
随后他看见那个冒充教师和大学生的人在木墩上坐下,用拳头支着红脸,想心事。那个女人拿过一把斧子来,丢在他脚边,气愤地吐口唾沫,从她嘴唇的活动样子,看得出她在骂他。衣服破烂的人犹豫不决地拉过一块木头来,夹在两条腿中间,胆怯地用斧子劈下去。木头摇晃一下,倒了。衣服破烂的人把它拉过来,往冻僵的手上哈一口气,又很小心地用斧子劈下去,仿佛生怕砍到他的套靴上,或者砍断他的手指头似的。木头又倒了。
斯克沃尔佐夫的愤怒已经消散,他想到他硬逼这个娇生惯养的、喝醉酒的、也许还有病的人在冷地里干粗活,心里有点不好受,有点难为情。
“嗯,没什么,让他去干吧……”他想着,从饭厅里走到卧室去,“我这是为他好。”
过一个钟头,奥尔迦来了,报告说木柴已经劈好。
“喏,给他半个卢布,”斯克沃尔佐夫说,“如果他愿意,就让他每月一日来劈柴。……工作是总归有的。”
到下月一日,那个衣服破烂的人来了,虽然几乎站都站不稳,可是又挣到半个卢布。从这回起,他常常到院子里来,每回都有活儿给他做,例如把雪扫成堆,或者把板棚里收拾干净,或者打掉地毯和床垫上的尘土。每回他干完活都挣到二十以至四十个戈比,有一回还外加拿到一条旧裤子。
斯克沃尔佐夫搬家的时候,雇他来帮忙,收拾和搬运家具。这回那个衣服破烂的人没有喝酒,脸色阴沉,不大说话。他几乎没有碰那些家具,低着头跟在货车后面走,甚至也不努力装得起劲些,光是冷得缩起身子,每逢赶车的笑他懒,笑他弱,笑他那件老爷穿过的破大衣,他总是很窘。搬运完结后,斯克沃尔佐夫吩咐人把他找来。
“嗯,我看出我的话已经对您发生作用了,”他给他一个卢布,说,“这是给您的劳动报酬。我看得出您没有喝酒,您不是不想干活。您姓什么?”
“路希科夫。”
“路希科夫,我能给您介绍另一种工作,好一点的工作。您会抄写吗?”
“会,先生。”
“那么明天您拿着这封信去找我的同行,您可以在他那儿得到抄写的工作。要好好工作,不要灌酒,不要忘了我对您说过的话。再见!”
斯克沃尔佐夫想到自己把一个人扶上正路,觉得很满意,就亲热地拍拍路希科夫的肩膀,甚至分别的时候跟他握了握手。路希科夫收下信,走了,从此再也没到院子里来干活。
两年过去了。有一回斯克沃尔佐夫站在戏院的售票窗口,正在付钱,却看见身旁站着个身材矮小的人,穿一件羊羔皮衣领的大衣,戴一顶旧的海狗皮帽。这个矮小的人胆怯地向售票员要一张最高楼座的戏票,付了几枚五戈比铜币。
“路希科夫,是您吗?”斯克沃尔佐夫认出这个人就是他旧日的劈柴工人,问道,“怎么样?您在做什么工作?生活好吗?”
“还好。……如今我在一个公证人那儿工作,薪水是三十五卢布,先生。”
“哦,谢天谢地。好极了!我为您高兴。我碰见您,非常快活,非常快活!要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您要算是我的教子呢。真的,是我把您扶上正路的。您记得我怎样痛骂您吗,啊?那时候您羞得差点钻到地底下去。好,谢谢您,我的朋友,您总算没有忘掉我的话。”
“我也要谢谢您,”路希科夫说,“要不是那一次我去找您,也许我直到如今还在说我自己是教师或者大学生。是啊,在您那儿我总算得救,跳出那个陷坑了。”
“我非常高兴,非常高兴。”
“谢谢您那些好心的话和您好心的行动。您那时候说的一番话很精彩。我既感激您,也感激您的厨娘,求上帝保佑这个善良高尚的女人。您那时候说的一番话很精彩,当然,我到死都会念着您的情,然而认真地说,救我的却是您的厨娘奥尔迦。”
“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当初我到您家去劈柴,她一开头总是说:‘唉,你呀,醉鬼!你这个遭到上帝诅咒的人!你怎么还不死哟!’然后她就在我对面坐下,闷闷不乐,瞧着我的脸,哭着说:‘你这个不幸的人啊!在这个世界上你一点快活也没有,而且到了那个世界,你这个醉鬼也还要下地狱,遭火烧!你这倒霉的人啊!’您知道,她照这样说了许多。讲到她为我发过多少脾气,流过多少泪,我都没法对您说了。不过顶要紧的是,她替我劈柴!要知道,先生,我在您家里连一根柴也没有劈过,全是她劈的!至于为什么她要救我,为什么我瞧着她,就改邪归正,戒掉酒,我也没法对您解释清楚了。我只知道我听到她的话,看到她的高尚行动,我的灵魂就起了变化,她把我挽救过来了,这是我永世也忘不了的。不过现在该入场,他们就要摇铃了。”
路希科夫鞠躬告辞,动身到楼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