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4971字
- 2020-08-29 06:32:56
像这样的,大有人在
在别墅区专车开出前一小时,有个一家之长,手里捧着一个玻璃的桌灯圆罩、一辆玩具自行车、一口供儿童用的小棺材,走进他的朋友家里,他筋疲力尽,往长沙发上一坐。
“好朋友,我亲爱的……”他喃喃地说,上气不接下气,眼珠乱转,“我有一件事来求你。请你看在基督分上……把你那管手枪借给我,明天一定奉还。麻烦你了。”
“你要枪有什么用?”
“有用。……哎呀,我的上帝!给我点水喝吧。快拿水来!有用。……今天晚上我要穿过一个黑树林,所以我……得防备万一。……借给我,你行行好吧!……”
他的朋友瞧着家长疲惫不堪的苍白脸色,瞧着他冒汗的额头和昏花的眼睛,耸了耸肩膀。
“哼,你撒谎,伊凡·伊凡内奇!”他说,“见鬼,哪有什么黑树林?大概你在胡思乱想!从你的脸色就可以看出你在打坏主意!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抱着一口棺材?你听我说,你像是要昏倒的样子!”
“拿水来。……哎呀,我的上帝。……等一等,让我喘过气来。……我累坏了,像狗一样。我的身子和脑袋里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人把我的全部血管都从身上抽出来,放在铁扦子上烤似的。……我再也受不住了。……劳驾不要再问我什么话,也不要详细打听……把手枪拿给我吧!我求求你!”
“哎,得啦!伊凡·伊凡内奇,这是多么懦弱!你还是堂堂家长,堂堂五等文官呢!你该害臊才对!”
“你羞辱人自然容易……反正你住在城里,不知道那些该死的别墅是怎么回事。……再拿点水来。……可要是你处在我的地位,你就要换个调门唱歌了。……我成了受难者!我成了驮载货物的牛马、奴隶、下流货,也不知我留恋什么,还没有把自己打发到另一个世界去!我是草包、傻瓜、蠢货!我何必再活下去?何必呢?”
家长跳起来,绝望地合起手掌,开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是啊,你说说,我何必再活下去?”他嚷着,跑到朋友面前,抓住他的纽扣,“接连不断地遭受这种生理上和精神上的痛苦,为的是什么?为思想受难,我能理解,真的!可是为那些鬼名堂,为女人的裙子和孩子的小棺材受难,我却不能理解,简直没法理解!是啊,是啊,是啊!我够了!够了!”
“你别嚷,我的邻居会听见的!”
“让你的邻居听见就是,我才不在乎呢!你不肯给我手枪,别人自肯给我,反正我不会再在人间活下去!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慢着,你要把我的纽扣揪断了。……你说话冷静点。我仍旧不明白,你的生活有哪点不好呢?”
“哪点?你问哪点?行,我对你讲一下!行!我把心里的话都对你说了,也许我心里就不会这么难受了!我们坐下吧。……我说得短点,因为一会儿我就要到火车站去,而且我还得先赶到丘特柳莫夫商店去替玛丽雅·奥西波芙娜买两罐鳁鱼和一俄磅果糕,巴不得她到了那个世界让魔鬼拔出舌头来才好!好,你听着。……就拿今天来说。就拿今天做例子吧。你知道,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我得坐在办公室里苦熬。天气又热又闷,苍蝇飞来飞去,而且,老兄,乱得不成体统。秘书请假了,赫拉波夫到外地结婚去了,机关里那些小职员对别墅、恋爱、业余公演都着了迷。一个个睡眼惺忪,浑身没劲,形容憔悴,弄得你一无办法,劝也劝不好,骂也没有用。……秘书的职务由一个左耳发聋、正在热恋中、连收文和发文都分不大清的人代理,这个蠢货什么也不懂,样样事情都只好由我亲自替他做。秘书和赫拉波夫不在,谁都不知道东西该放在哪儿,送往何处,那些来接洽公务的人糊里糊涂,到处瞎跑,忙忙乱乱,大发脾气,出言恫吓,总之闹得乌烟瘴气,弄得你要喊救命!四周围乱七八糟,吵吵嚷嚷。……工作本身也是要命,老是那一套,老是那一套:查对,发公文,查对,发公文,单调得跟海上的小浪一样。你要明白,简直把我弄得连眼睛都要从脑门底下暴出来了。可是,还有更倒霉的事,原来我的上司跟他太太离婚了,正害着坐骨神经痛。他老是发牢骚,愁眉不展,闹得人不得消停。真受不了啊!”
家长跳起来,可是马上又坐下了。
“这都是小事,你听听下文吧!”他说,“从机关里出来,你已经筋疲力尽,劳累不堪,本来该去吃一顿饭,躺下睡一觉才对,可是不行,你得记住你是个有别墅的人,那就是说你是个奴隶,是个废物,是个草包,对不起,你得马上像着了魔似的跑遍全城,办理人家交下来的各种差事。我们的别墅区养成一种可爱的风气:要是有一个住别墅的人进城,那么漫说他的老婆,就连别墅里各式各样的无聊家伙和蠢货都有权力和权利把无数的差事堆到你身上来。你的太太要求你到女服店去把缝工骂一顿,因为衣服的腰身做肥了,肩膀却做瘦了;索涅琪卡要调换一双鞋,姨妹要你凭货样买二十戈比的红丝线和三俄尺的绦子。……不过你等一等,我索性给你念一遍。”
家长从坎肩口袋里拿出一张揉皱的字条,气冲冲地念道:
“圆形灯罩一个;火腿香肠一斤;调料丁香和桂皮五戈比;为米沙买蓖麻子油;砂糖十斤;把家里的铜盆和铜研钵取来以便研碎糖块;石碳酸;波斯粉二十戈比;啤酒二十瓶;醋精一瓶;到格沃兹杰夫商店替善索小姐买八十二号胸衣一件;把米沙的秋大衣和雨鞋从家里取来。这是我妻子和家人的吩咐。现在再说那些可爱的熟人和邻居交托的事,叫鬼吞吃了他们才好!明天符拉辛家的沃洛嘉过命名日,得给他送去自行车一辆;库尔金家的小娃娃死了,我得买小棺材一口;玛丽雅·米海洛芙娜家正熬果酱,因此我每天都得给她带半普特砂糖去;中校太太维赫陵娜怀孕了,这跟我毫不相干,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却得去找接生婆,吩咐她某一天一定要去。……至于什么送一封信啦、买一点香肠啦、打个电报啦、买一瓶牙粉啦之类的差事,那就更不在话下了。这种字条我的口袋里有五张哩!拒绝这类差事可不行,那不礼貌,太不客气了!见鬼!叫别人去买一普特糖,去请接生婆,这倒算有礼貌,你要是拒绝,那就不得了,一点礼貌也没有了!如果库尔金家的差事我推托不干,我的妻子就头一个不答应:公爵夫人玛丽雅·阿列克塞芙娜会怎么说呢?哦哟!哎呀!然后她就一个劲儿地昏厥,见她的鬼!得,老兄,你走出机关,在坐火车之前,就得跑遍全城,像狗似的吐出舌头,跑啊跑的,诅咒生活。从商店跑到药房,从药房跑到女服店,从女服店跑到香肠店,从那儿又跑到药房。你在这个地方跌个跟斗,在那个地方丢了钱,在另一个地方忘了付款,惹得人家来追你,闹出一场笑话,到另一个地方又踩了一位太太衣服的长后襟……呸!就因为这么乱跑,你惹得好多人讨厌你,累得你四肢无力,回到家里通宵骨头酸痛,膝盖抽筋。好,等到差事办完,各种东西买妥,那么,请问,这些东西怎样包装呢?比方说,你怎样把铜研钵和铜研棒跟灯罩放在一起,或者怎样把石碳酸和茶叶放在一起呢?是啊,你来动动脑筋看。你怎样把这些瓶啤酒和这辆自行车放在一起呢?老兄,这简直叫人费尽心机,成了难猜的谜,捉摸不透!不管你怎么包装,怎么捆扎,到头来准会打碎或者弄撒什么东西。到了火车站和火车上,你也只能站着,张开两条胳膊,叉开两条腿,翘起下巴吊住一个包袱,浑身上下满是纸包、硬纸盒和种种废物。火车一开,乘客们就把你的行李往四面八方乱丢,因为你那些东西占了别人的座位。大家哇哇地嚷,把乘务员叫来,威胁说要把我赶下车去,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总不能把东西往窗外扔啊!请您存到行李车上去!说说倒容易,可是要知道,这就得装箱,就得把那些破烂一齐放得妥妥帖帖,可我怎么能每天都带着箱子,怎么能把玻璃灯罩跟铜研钵放在一块儿?于是一路上,火车里不住地吵吵嚷嚷,咬牙切齿,直到你下车才算完事。你等着瞧,今天乘客们为这口小棺材有得吵呢!哎哟,你给我点水,老兄。现在你再听下文。托人办事成了风气,至于人家代买东西花掉的钱,却欠着不还!我花掉许许多多钱,结果只能收回一半。比如这口小棺材,我会派我的女仆送到库尔金家里去,可是他们目前正伤心,自然没有工夫顾到钱的事。那么,这笔钱我就收不回来了。叫我以后再提这笔债,而且是对一位太太提,那你就是杀了我也办不到。如果这笔债是按卢布算的,那么,他们即使不乐意,好歹也还会还给你,可要是戈比,那就毫无希望了。好,最后我总算回到别墅了。既是辛辛苦苦忙了一阵,总该可以痛快地喝几杯,大嚼一顿,睡上一觉吧,不是吗?可是办不到。我的妻子早就在等我了。我刚开始喝菜汤,她就抓住我这个上帝的奴隶不放:尊驾能不能赏光,到某地去看业余公演或者参加舞会呀?要推托也推托不了。你是丈夫,‘丈夫’这两个字翻译成太太的语言,就是草包,呆子,不会说话的动物,而且这种动物可以任意乘骑和运货,不必担心动物保护协会出头干涉。你只好跟着去,瞪起眼睛看《上流家庭的丑事》或者《莫嘉》,按你妻子的命令鼓掌,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断气了。到舞会上呢,你瞧着人家跳舞,想给你的妻子找个舞伴,不过如果这儿正缺男舞伴,那么对不起,你就自己上场跳卡德里尔吧。于是你跟一个生着罗圈腿的女人跳起舞来,傻头傻脑地微笑,心里却在暗想:‘啊,上帝,到什么时候才完呀?’一直到午夜,你才能从剧场或者舞会上回到家,这时候你已经不是活人,而是半死不活,快要倒下了。不过你总算达到了目的:你脱掉衣服,躺在床上了。那就闭上眼睛睡觉吧。……好得很。……一切都那么美妙:暖暖和和,隔壁的孩子又不啼哭,你的妻子也不在身旁,你的良心又清清白白,真是再好也没有。你就蒙眬睡去,可是忽然间……忽然间听见:嗡嗡嗡。……蚊子来了!蚊子来了,叫它遭三回诅咒才好,该死的蚊子!”
家长跳起来,摇着拳头。
“蚊子!这真是惨无人道的惩罚,不下于宗教裁判!嗡嗡嗡。……它们叫得那么凄凉悲怆,倒仿佛恳求原谅似的,可是这些混蛋拼命叮你,害得你挨过叮后足足有一个钟头身上发痒。你点起香来熏它,你拍它,你拉起被子蒙上头,可是都不顶事!临了你就吐口唾沫,任它去折磨:你们管自叮吧,该死的!等你还没来得及习惯蚊子的折磨,他的妻子就在大厅里跟许多男高音一起练唱爱情歌曲了。他们白天睡觉,晚上准备业余音乐会的节目。啊,我的上帝!那些男高音成了任什么蚊子都比不上的磨难了。”
家长做出一副哭丧相,唱道:
“‘你不要说青春已经断送。……我又站在你的面前,神魂飘荡。……’啊,这些混蛋!他们唱得我魂灵出了窍!为了多少避开他们的声音,我就使出花招,用手指敲我耳朵旁边的鬓角。照这样一直敲到四点钟他们走散为止。……可是他们刚走散,新的刑罚又来了:我那位太太光临,要对我行使她的合法权利了。她在那边唱月亮,跟那些男高音鬼混,心里不免轻飘飘的,如今该轮着我倒霉了。信不信由你,我简直吓坏了,每逢晚上她走进我房间,我总是浑身发烧,慌了手脚。哎哟,老兄,再给我点水喝。……好,就这样,我一会儿也没睡成,六点钟起床,到火车站去赶火车了。我使劲跑,生怕误了火车,那当儿却是地下泥泞,满天大雾,气候寒冷,糟透了!回到城里,单调无味、令人厌烦的生活又开始了。就是这样的,老兄。……我跟你说,这种生活苦极了,我都不希望我的仇人过这样的生活哟。你要明白,我已经得病了!气喘啦,胃气痛啦,老是提心吊胆,肠胃消化不良……一句话,这不是生活,是活受罪!而且谁也不怜悯你,同情你,好像你本来就该这样似的。人家甚至讪笑你。你是别墅里的丈夫嘛,别墅里的家长嘛,好,那就是说,你活该,你死了也没人管。可是要知道,我是个活物,我要生活!这可不是一出轻松喜剧,这是一出悲剧!你听我说,即使你不肯给我手枪,至少也该同情我啊!”
“我同情你。”
“我看得出尊驾在怎样同情我。……再见。……我要去取鳁鱼,然后赶到火车站去。”
“你的别墅在哪儿?”他的朋友问道。
“在死河边。……”
“哦,我知道那个地方。……你听着,你认识住在那儿别墅里的一位太太奥尔迦·巴甫洛芙娜·芬别尔格吗?”
“认识。……甚至很熟。……”
“嘿,真的吗?”他的朋友吃惊地叫道,脸上现出又愉快又惊讶的神情,“我却一直不知道!既是这样……亲爱的,我的好人,你能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托吗?求你看在朋友的分上办一办,亲爱的,伊凡·伊凡内奇!是啊,你给我担保,你一定照办!”
“什么事?”
“不是公事,而是看在朋友分上,替我办件私事。我求求你,好朋友。第一,托你问奥尔迦·巴甫洛芙娜好,第二,托你给她带个小东西去。她要我买台手摇缝纫机,设法托人给她带去。你就给她带去吧,亲爱的!”
别墅里的家长对他的朋友呆愣愣地瞧了一会儿,仿佛什么也没听懂似的,然后他脸色发紫,跺着脚喊起来:
“来,把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吞下肚去吧!把我活活地弄死吧!把我撕得粉碎吧!把那架机器拿给我!请您骑在我脖子上!拿水来。我何必再活下去?何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