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

“巴威尔·瓦西里伊奇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的简称。,有一位太太来了,要见您。”路卡通报说,“她已经足足等了一个钟头。……”

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刚刚吃完早饭。一听到那位太太,他就皱起眉头说:

“滚她的!就说我很忙。”

“她,巴威尔·瓦西里伊奇,已经来过五回了。她说很需要跟您见面。……她几乎哭了。”

“哼。……那么,好吧,请她到书房去。”

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不慌不忙地穿好上衣,一只手拿着钢笔,一只手拿着书,做出很忙的样子,走进书房。他的客人在那儿等他,那位太太身材高大而丰满,生着又肥又红的脸,戴着眼镜,显得非常高贵,衣服十分考究(裙子里放着四层腰衬19世纪欧洲上层社会妇女垫在腰部,使裙子扩展,借以使体态丰盈的衬垫物。,戴着一顶高帽,帽子上绣着一只火红色的鸟)。她看见主人,就转动脑门底下的眼睛,合起手掌,做出祈求的神态。

“您,当然,不记得我了,”她用高亢的男高音说,分明心情激动,“我……我有幸在赫鲁茨基家里跟您见过面。……我是穆拉希金娜。……”

“啊啊……嗯。……请坐!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您明白,我……我……”太太坐下来,接着说,越发激动了,“您不记得我了。……我是穆拉希金娜。……您明白,我热烈崇拜您的才能,总是津津有味地读您的作品。……您不要以为我奉承您,求上帝保佑我别这样,我只是对您做了应有的赞扬罢了。……我经常读您的作品,经常!在某种程度上,我自己跟写作生活也并不是全不相干,那就是说,当然……我不敢把我自己叫作作家,不过……蜂房里毕竟也有我的一滴蜜呀。……我前后发表过三篇儿童小说,当然,您没有看过……我还翻译过许多作品,而且……而且我那去世的哥哥为《事业》俄国学术性文艺刊物,1866—1888年在彼得堡出版。——俄文本编者注写过文章。”

“哦……嗯嗯嗯。……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您明白……”穆拉希金娜低下眼睛,脸上泛起红晕,“我知道您的才能……您的见解,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我想知道您的看法,或者更确切些说……恳求您提出意见。应当对您说明一下,请您原谅我这样说原文为法语。,我生了一个孩子,也就是写了一个剧本。我在把它送到书报检查官那儿去审查以前,想听一听您的意见。”

穆拉希金娜带着落网的鸟那样的激动神情,急急忙忙在连衣裙里摸索着,拿出一本厚厚的大笔记簿。

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只喜欢自己的作品,别人的作品如果摆在他面前,要他读,要他听,那总会对他产生一种影响,仿佛要他面对着大炮的炮口一样。他看见笔记簿,吓了一跳,赶紧说:

“好,您把它留在这儿……我来看一看吧。”

“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穆拉希金娜娇滴滴地说,站起来,合起手掌,做出祈求的样子,“我知道您忙……每分钟在您都是宝贵的,我知道此刻您心里正在说:滚她的。可是……请您费神,让我现在把我的剧本念给您听。……请您发发善心吧!”

“我很高兴……”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为难地说,“不过,夫人,我……我有事。……我……我现在就得出门去。”

“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夫人哀声叫道,眼睛里含满泪水,“我请您作一点牺牲!我鲁莽,我纠缠不休,可是请您大度包涵吧!明天我就要动身到喀山去了,现在我一心想听听您的意见。请您让我打搅您半个钟头……只要半个钟头就行!我求求您!”

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生性软弱,不会推辞。他觉得这位夫人准备放声痛哭,跪下来,就觉得很窘,张皇失措地嘟哝道:

“好,遵命……我听。……我准备听半个钟头就是。”

穆拉希金娜高兴地叫起来,脱掉帽子,坐下,念起来。她先念听差和女仆正在收拾华丽的客厅,他们冗长地议论小姐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她在村子里办学校和医院。女仆等到听差走出去后,念了一大段独白,说学问是光明,愚昧是黑暗。然后穆拉希金娜打发听差回到客厅里,让他念一段冗长的独白,说他们的主人,一位将军,不能容忍女儿的信念,准备叫她嫁给一个阔绰的宫中侍从,他认为民众的得救在于彻底的无知。然后仆人下场,小姐本人来了,对观众申明说,她通宵没有入睡,想念穷教师的儿子瓦连青·伊凡诺维奇,他无偿地接济他那有病的父亲。瓦连青学识渊博,可是既不相信友谊,也不相信爱情,他找不到生活目标,只巴望死,所以她,这位小姐,要拯救他。

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听着,苦恼地想念他那长沙发。他恶狠狠地瞧着穆拉希金娜,觉得她的男高音敲着他的耳鼓膜,他什么也没听明白,心里暗想:

“必是鬼把你打发来的。……谁要听你这些胡言乱语!……是啊,你写了剧本为什么就该我倒霉?主啊,她的笔记簿好厚啊!真要命!”

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瞧着两扇窗子之间那块墙壁,那儿挂着一张他妻子的照片。他想起他妻子吩咐他买五俄尺长的带子、一斤干酪、一盒牙粉,带到别墅去。

“带子的样品但愿没有丢掉才好。”他暗想,“我把它塞到哪儿去了?大概在蓝色上衣里。……那些可恶的苍蝇已经把我妻子的照片弄得满是斑斑点点。我得吩咐奥尔迦擦一擦玻璃。……她在念第十二场,可见头一幕快完了。难道这么热的天气,又长着这么一身肉,会有灵感?与其写什么剧本,还不如喝点冷杂拌汤,到地下室去睡一觉的好。……”

“您不认为这段独白长了点吗?”穆拉希金娜抬起眼睛,忽然问道。

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没听那段独白。他慌了,用一种惭愧的声调说(倒好像这段独白不是那位太太写的,而是他自己写的):

“不,不,一点也不长。……很动人。……”

穆拉希金娜快活得满脸放光,继续念道:

安娜 您已经给分析害苦了。您太早停止了心灵的生活而信任智力了。

瓦连青 心是什么?这是解剖学上的概念。至于大家所说的“感情”这个传统术语,我是不承认的。

安娜 (慌张)那么爱情呢?难道这也是观念的复合的产物?请您老实说一句:您爱过什么人吗?

瓦连青 (痛苦地)我们不要去碰那个还没有愈合的旧伤口吧。(停顿)您在想什么?

安娜 我觉得您不幸。

她念到第十六场,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打了个哈欠,不料他的牙齿无意中发出狗咬住苍蝇的那种声音。这种不成体统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为了掩盖这种声音,他就装出听得入神的样子。

“这是第十七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完呀?”他想,“啊,我的上帝!如果这种磨难再继续十分钟,我就要喊救命了。……真受不了!”

可是后来夫人总算念得快了一点,也响一点了,临了她提高喉咙,念道:“幕落。”

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轻松地吁一口气,准备站起来,可是穆拉希金娜立刻翻过一页,继续念道:

第二幕。景:村街。右边是学校,左边是医院。医院的台阶上坐着一些男女农民。

“对不起……”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插嘴说,“一共有几幕?”

“五幕。”穆拉希金娜回答说,仿佛害怕听朗诵的人走掉,立刻很快地继续念道:

学校的窗子里站着瓦连青,瞧着外面。可以看见舞台深处有些农民拿着自己的家私走进一家小酒店。

如同一个人准备接受死刑、相信没有可能得到赦免似的,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静等她念完,不存一点指望,只是用力不让眼皮合起来,不让脸上失去专心的神情。……至于将来那位夫人总会念完剧本,离开此地,他却觉得非常渺茫,不去想它了。

“特鲁——土——土——土……”他的耳朵里响着穆拉希金娜的声音,“特鲁——土——土……日日日日……”

“我忘记吃苏打了。”他想,“我刚才想什么来着?对了,苏打。……我大概有胃炎。……奇怪,斯米龙斯基成天价灌酒,倒至今没有得胃炎。……窗台上飞来一只鸟儿。是麻雀。……”

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竭力张开沉重得快要合在一起的眼皮,打哈欠极力不张开嘴,眼睛瞧着穆拉希金娜。她在他眼睛里模模糊糊,摇摇晃晃,变成三个头的怪物,而且她的头一直顶到天花板上去了。……

瓦连青 不,请您让我走。

安娜 (惊慌)为什么?

瓦连青 (旁白)她脸色惨白了。(对她)请您不要逼我解释。我宁可死,也不会让您知道原因。

安娜 (顿一顿)您不能走。……

穆拉希金娜开始胀大,越来越大,变成一个巨大的怪物,跟书房里的灰色空气合成一片了。只有她那张活动的嘴还可以看清。随后她又忽然变小,像个瓶子,摇摇晃晃,随着桌子一齐退到房间深处去了。……

瓦连青 (把安娜搂在怀里)你使我复活了,给我指出了生活目标!你使我焕然一新,好比春雨使得苏醒的大地焕然一新!可是……现在已经迟了,已经迟了!一种折磨我心灵的病痛已经无法医治了!……

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打了一个寒战,暗淡无光的眼睛盯住穆拉希金娜。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仿佛什么也不明白似的。……

第十一场。景同前。男爵,区警察局长、见证人。……

瓦连青 把我带走吧!

安娜 我是属于他的!把我也带走!是的,把我也带走!我爱他胜过爱我的生命!

男爵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忘了,您这样一来就把您的父亲断送了。……

穆拉希金娜又开始胀大。……巴威尔·瓦西里耶维奇凶狠地看看四周,站起来,用不自然的、低沉的声调大叫一声,从桌上拿起一个沉甸甸的镇纸,昏昏沉沉,用尽气力,往穆拉希金娜的头上打去。……

“把我捆起来吧,我把她打死了!”过了一分钟,他对一个跑进来的女仆说。

陪审员们判他无罪,把他释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