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4200字
- 2020-08-29 06:32:58
男孩们
“沃洛嘉来了!”有人在外面叫道。
“沃洛杰奇卡来了!”厨娘娜达丽雅喊着,跑进饭厅,“啊,我的上帝!”
柯罗列夫一家人每时每刻都在盼望他们的沃洛嘉,这时候就一齐涌到窗口。街门外停着一辆宽大的平板雪橇,拉雪橇的三匹白马冒出热腾腾的雾气。雪橇上没有人,因为沃洛嘉已经站在前堂,正伸出冻得发红的手指头解开他的长耳风帽。他那制服大衣上,制帽上,雨鞋上,鬓发上,全蒙着一层白霜。他从头到脚,全身上下,发散出一股好闻的寒气,叫人一看见就会打冷颤,说声:“嘿得得得!”他的母亲和姑妈跑过去拥抱他,吻他,娜达丽雅扑到他脚跟前,动手脱他的毡靴,他的妹妹们嘁嘁喳喳尖叫,房门吱扭吱扭响,乒乓地开关,沃洛嘉的父亲只穿着坎肩,手里拿着剪子,跑进前堂来,吃惊地叫道:
“我们从昨天起就盼你了!路上好走吗?顺利吗?我的上帝啊,你们容他跟他父亲打个招呼呀!怎么,我不是他父亲了还是怎么的?”
“汪!汪!”大黑狗米洛尔德用低音吠叫着,尾巴碰击着墙壁和家具。
所有的声音合成一片连绵不断的欢乐声,持续了两分钟光景。等到头一阵欢乐的热潮过去,柯罗列夫一家人才发现前堂里除了沃洛嘉以外还有个矮小的人,围着头巾、披巾,戴着长耳风帽,身上蒙着一层白霜。他站在墙角一件肥大的狐皮大衣的阴影里,一动也不动。
“沃洛杰奇卡,那是谁啊?”母亲小声问道。
“哎呀!”沃洛嘉清醒过来说,“我荣幸地介绍一下,他是我的同学切切维曾,二年级学生。……我带他到我们家里来住一阵。”
“很高兴,欢迎!”父亲快活地说,“对不起,我是家常打扮,没穿上衣。……请!娜达丽雅,帮着切切维曾先生脱掉外衣!我的上帝,你们倒是把这条狗赶出去呀!它真讨厌!”
过了一会儿,沃洛嘉和他的朋友切切维曾在桌旁坐下喝茶,他们的脸仍旧因为受了寒而红扑扑的,热闹的迎接场面害得他们头昏脑涨。冬天可爱的阳光透过窗上的积雪和冰花,在茶炊上颤动,把纯净的光芒投进一个洗杯盆里。房间里很暖和,两个男孩觉得在他们冻僵的身体里,寒冷和温暖争持不下,互不相让,弄得他们有点痒酥酥的。
“是啊,很快就要过圣诞节啦!”父亲拖长声调说,用深棕色的烟草卷成一支烟,“今年夏天,你母亲哭着把你送走,难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吗?可是一转眼你又回来了。……光阴过得好快啊,孩子!一眨眼的工夫,人就已经老了。契比索夫先生,请吃吧,不要拘束。我们这儿是随随便便的。”
沃洛嘉的三个妹妹是卡嘉、松尼雅、玛霞,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十一岁,她们围着桌子坐着,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们的新相识。切切维曾跟沃洛嘉年龄一般大,身量一般高,可是不那么胖,不那么白,却又瘦又黑,脸上长满雀斑。他头发刚硬,眼睛很细,嘴唇却厚,大体说来,他长得很不好看,要不是身上穿着中学制服,那么凭外貌来看,很可能给人当作厨娘的儿子。他拉长脸,始终不开口,一次也没笑过。几个姑娘瞧着他,立刻认为他肯定是个十分聪明而有学问的人。他老是在想心思,而且想得那么出神,每逢人家问他话,他总是怔一下,摇一摇头,要求重问一遍。
几个姑娘发现平素兴高采烈、喜欢讲话的沃洛嘉这一回也很少开口,一点笑容也没有,仿佛就连回到家里也并不高兴似的。他们坐着喝茶的那段时间,他只对妹妹们说过一次话,而且是一句很古怪的话。他指指茶炊,说:
“在加利福尼亚,人家不喝茶而喝杜松子酒。”
他也心事重重。他偶尔跟他的朋友切切维曾互相瞧一眼,从他们的目光来看,两个男孩的心事是一样的。
喝完茶后,大家都到儿童室去了。父亲和几个姑娘围着桌子坐下,接着做刚才由于男孩们来到而中断的工作。他们用彩色纸做出纸花和穗子,用来装点圣诞树。这是一种引人入胜的热闹工作。每做出一朵新的纸花,姑娘们总要发出欢乐的叫声,甚至吃惊的叫声,仿佛纸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们的爸爸也做得入了迷,有时候把剪刀往桌子上一丢,生气了,因为剪刀太钝。她们的妈妈有时候带着十分着急的脸色跑进儿童室来,问道:
“谁把我的剪刀拿走了?伊凡·尼古拉伊奇,又是你拿走的吧?”
“我的上帝啊,连一把剪刀都不给我用!”伊凡·尼古拉伊奇用一种要哭的声调回答说,往椅背上一靠,做出一个人深受委屈的姿态,然而过一会儿却又做得入迷了。
从前沃洛嘉回到家里也做这种装点圣诞树的工作,或者跑到院子里去看马车夫和牧人堆雪山,可是现在他和切切维曾对这些彩色纸根本不看一眼,甚至马房里也一次都没去过,光是坐在靠近窗子的地方,叽叽咕咕地小声讲话,然后他俩一块儿翻开地图本,开始看地图。
“先到彼尔姆……”切切维曾低声说……“从那儿到秋明……再到托木斯克……再……再……再到堪察加。……从那儿,萨莫耶德人用木船把人载过白令海峡。……这样就到了美洲。……那儿有许多毛皮兽。”
“那么加利福尼亚呢?”沃洛嘉问。
“加利福尼亚在底下一点。……只要到了美洲,加利福尼亚就不远了。要想找吃食,不妨去打猎或者抢劫。”
切切维曾整整一天躲着那些姑娘,看她们的时候总是拧起眉毛。喝过晚茶后,凑巧他单独和姑娘们待在一起,有五分钟光景。不讲话是别扭的。他就严厉地嗽了嗽喉咙,右手心擦了擦左手背,阴沉地瞧着卡嘉,问道:
“您看过麦因·李德的小说没有?”
“没看过。……您听我说,您会滑冰吗?”
切切维曾只顾想自己的心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光是使劲鼓起腮帮子,呼出一口气,好像觉得很热似的。他又抬起眼睛瞧着卡嘉,说:
“一群北美野牛跑过美洲草原的时候,土地发抖,这当儿野马就会受惊,尥蹶子,嘶鸣。”
切切维曾忧郁地微笑着,补充说:
“还有,印第安人常打劫火车。不过最糟的是白蛉子和白蚁。”
“这是些什么东西?”
“这些东西很像小蚂蚁,不过长着翅膀。它们叮起人来凶得很哩。您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切切维曾先生。”
“不对。我是芒提赫莫,外号鹰爪子,常胜军首领。”
最小的姑娘玛霞,瞧着他,然后瞧着窗外的暮色,深思地说:
“昨天我们吃小扁豆来着。”
切切维曾讲的话叫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再者他经常跟沃洛嘉交头接耳地谈话,沃洛嘉也不来玩耍了,老是心事重重,这些都显得又神秘又古怪。两个大一点的姑娘,卡嘉和松尼雅,开始尖起眼睛盯住两个男孩。晚上等到两个男孩上床睡下,两个姑娘就偷偷溜到他们房门口,听他们谈话。啊,她们听到些什么呀!原来两个男孩打算跑到美洲一个地方去淘金。他们已经为这次旅行做好一切准备:一管手枪、两把刀子、一些面包干、一个供取火用的放大镜、一个罗盘、四个卢布。她们听到两个男孩要步行好几千俄里的路,在路上要跟老虎和野人搏斗,然后采到金子和象牙,杀死敌人,去做海盗,喝杜松子酒,最后娶美女为妻,经营种植园。沃洛嘉和切切维曾讲个不停,讲到兴起就互相打岔。在这次谈话当中切切维曾总是自称为“鹰爪子芒提赫莫”,管沃洛嘉叫作“我的白脸兄弟”。
“你要小心,不要告诉妈妈,”卡嘉跟松尼雅一起睡下,对松尼雅说,“沃洛嘉会从美洲给我们带来金子和象牙,要是你告诉妈妈,妈妈就不准他去了。”
圣诞节前一天,切切维曾整天看亚洲地图,做笔记,沃洛嘉呢,懒洋洋的,带着被黄蜂蜇过一般的浮肿的脸,闷闷不乐地在各处房间里走来走去,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有一次他甚至在儿童室里神像前面站住,在自己胸前画个十字,说:
“主啊,宽恕我这个罪人吧!主啊,求你保佑我那可怜的、不幸的妈妈!”
傍晚,他哭起来。临睡以前,他把他父亲、母亲、妹妹们拥抱了很久。卡嘉和松尼雅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然而小妹妹玛霞一点也不明白,丝毫也不懂,只是一看见切切维曾,就沉思起来,叹口气说:
“妈妈说,到了斋期就得吃豌豆和小扁豆了。”
圣诞节一清早,卡嘉和松尼雅悄悄从床上起来,去看两个男孩怎样跑到美洲去。她们偷偷溜到他们的房门口。
“那么你不去了?”切切维曾生气地问道,“你说呀,你不去了?”
“主啊!”沃洛嘉小声哭着说,“我怎么能去呢?我不忍心让妈妈难过。”
“我的白脸兄弟,我求求你,我们去吧!你本来口口声声说你去,你还怂恿我去,可是等到真要动身,你却胆怯了。”
“我……我不是胆怯,我不忍心让妈妈难过。”
“你说吧,你到底去不去?”
“我去,不过……不过你等一阵。我想在家里稍为多住一阵。”
“既是这样,我就一个人去!”切切维曾决定说,“没有你,我也可以去。你当初还说什么要去打老虎,打仗呢!既是这样,你把火帽给我!”
沃洛嘉哭得那么伤心,弄得两个妹妹也忍不住悄悄哭起来。接着就寂静无声了。
“那么你不去了?”切切维曾又问。
“我……我去。”
“那就穿衣服!”
切切维曾为了说服沃洛嘉,就极口称赞美洲多么好,学老虎那样咆哮,模仿轮船的轰隆轰隆声,辱骂他,可又答应把所有的象牙和所有的狮皮和虎皮都送给他。
两个姑娘觉得这个又瘦又黑、生着刚硬的头发和雀斑的男孩不平常,了不起。他是英雄,是英明果断、无所畏惧的人,咆哮起来凶得很,弄得站在门外的人真会以为里面有一头老虎或者狮子呢。
姑娘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穿衣服,卡嘉满眼的泪水,说:
“哎,我好害怕呀!”
家里本来平安无事,直到下午两点钟,大家坐下来吃午饭,才忽然发觉两个男孩都不在家。他们派人到下房、马厩去找,到总管住的厢房去找,两个男孩都不在。他们就派人到村子里去找,在那儿也没找到。后来,当大家喝茶的时候,男孩们也还没回来。等到大家坐下来吃晚饭,妈妈十分担心,甚至哭了。夜间他们又到村里去找,举着提灯到河边去找。上帝啊,惹起一场多大的乱子啊!
第二天,来了个警察,在饭厅里写一个公文。妈妈不住地哭泣。
可是后来,一辆平板雪橇停在大门口,三头白马冒出热气。
“沃洛嘉来了!”外面有人叫道。
“沃洛杰奇卡来了!”娜达丽雅喊着,跑进饭厅。
米洛尔德用低音吠着:“汪!汪!”原来两个男孩在城里逛商场,被人扣留了,因为他们在商场里打听哪儿能买到弹药。沃洛嘉一走进前堂就哭起来,搂住他母亲的脖子。两个姑娘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想着不知会出什么事。她们听见爸爸把沃洛嘉和切切维曾带到书房去,在那儿跟他们谈了很久,妈妈也说话,而且哭泣。
“难道可以干这种事吗?”爸爸告诫他们说,“要是学校里知道了,就会把你们开除,求上帝保佑不发生这种事才好!您该害羞才对,切切维曾先生!这不好!您领的头,我希望您会受到您父母的惩罚。难道可以干这种事吗?你们是在哪儿过夜的?”
“在火车站!”切切维曾骄傲地回答说。
后来沃洛嘉在床上躺下,额头上放一块浸过醋的毛巾。家里派人去打电报,第二天来了位太太,就是切切维曾的母亲,她把儿子带走了。
切切维曾临走,脸色严厉而傲慢。他跟姑娘们告别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光是拿过卡嘉的练习簿来,在那上面题词留念:
“芒提赫莫,鹰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