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希坦卡

故事

第一章 不乖

有一条红毛小狗,是达克斯狗和看家狗合生的杂种狗一种短毛歪腿的矮狗。,嘴脸很像狐狸。它在人行道上跑来跑去,不安地看着两旁。有时候它站住,哀号,时而举起这只冻僵的爪子,时而举起那只,极力要弄明白:它怎么会迷路的?

它清楚地记得这一天是怎样度过的,最后怎样来到这条人行道上。

这一天是这样开始的:他的主人,细木匠路卡·亚历山德雷奇,戴上帽子,把一个用红手巾包着的木头家什夹在胳肢窝底下,叫道:

“卡希坦卡,咱们走吧!”

这条达克斯狗和看家狗合生的杂种狗本来在工作台底下刨花上睡觉,听见有人叫它的名字,就从工作台底下钻出来,舒舒服服伸个懒腰,跟着主人跑了。路卡·亚历山德雷奇的主顾们住得远极了,因此这个细木匠走到每个主顾家以前,总得有好几次走进小饭铺去提一提神。卡希坦卡记得它在路上的举动极不像样。它由于主人带它出来散步而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向公共马车扑过去,汪汪地叫,跑进人家的院子,追逐别的狗。细木匠屡次看不见它,总是站定下来,生气地喊它。有一回他甚至脸上带着解恨的神情一把揪住它的狐狸样的耳朵,拧了一下,抑扬顿挫地说:

“叫——你——死——了——才——好!瘟神!”

路卡·亚历山德雷奇到过主顾们家里后,又上他妹妹家去,在那儿喝了点酒,吃了点东西。他从妹妹家里出来,就到他熟识的一个装订匠的家里去,从装订匠家里出来又到小饭铺,从小饭铺里出来再到他的干亲家的家里,等等。一句话,等卡希坦卡来到这条不熟悉的人行道上,已经是傍晚时分,细木匠喝得大醉了。他挥动双手,呼呼地喘气,嘴里唠叨说:

“我母亲生下我这个孽障!啊,罪孽呀,罪孽!现在我们在大街上走,瞧着路灯,可是等我们一死,就要在布满烈焰的盖海纳耶路撒冷附近的一个山谷名,古时,犹太人在这儿焚烧孩子,作为向巴尔神供献的祭品。遭火烧了。……”

要不,他就换一种好意的声调,把卡希坦卡叫到跟前来,对它说:

“你啊,卡希坦卡,不过是只小虫子。拿你跟人比,就跟拿粗木匠跟细木匠比一样。……”

他正这样跟它讲话,忽然传来轰轰响的音乐声。卡希坦卡回头一看,就瞧见街上有一队兵士照直向它走过来。它受不了刺激它神经的乐声,跑来跑去,汪汪地哀叫。使它大吃一惊的是细木匠非但不害怕,不呼喊,不吠叫,反而畅快地微笑着,挺直身体,把五个手指一齐举到帽檐那儿。卡希坦卡看见主人并不抗议,就叫得越发响,一时昏了头,竟穿过大街,跑到对面人行道上去了。

等它清醒过来,音乐已经没有,那队兵也不在了。它穿过马路回到它刚才离开主人的地方,可是,哎呀!细木匠不在了。它往前跑,又跑回来,然而细木匠仿佛已经钻进地里去了。……卡希坦卡开始闻人行道的地面,希望从主人脚印的气味找到主人,可是刚才有个坏蛋穿着一双新胶鞋走过这儿,现在一切细微的气味都跟橡皮的刺鼻臭气混在一起,什么也分辨不清了。

卡希坦卡东奔西跑,没有找到它的主人,那时天却黑下来了。街道两旁的路灯点亮,房屋的窗子里也现出了灯光。天上下着鹅毛大雪,把街道、马背、车夫的帽子都涂成白色,天越黑,那些东西就越白。许多不相识的主顾走过卡希坦卡面前,来来往往,遮住它的视野,他们的脚不住地撞它。(卡希坦卡把所有的人分成很不平等的两部分:一部分是主人,一部分是主顾,这两种人大有区别:第一种人有权利打它,第二种人呢,它自己却有权利咬他们的小腿肚子。)那些主顾不知急急忙忙跑到什么地方去,理都不理它。

等到天色大黑,卡希坦卡心里又是绝望又是害怕。它就缩到一户人家的门口,哀哀地哭起来。它跟路卡·亚历山德雷奇奔忙一天,已经累了。它的耳朵和爪子冻僵,此外它的肚子也饿极了。这一整天它只吃到过两次东西,一次是在装订匠家里吃了点糨糊,一次是在小饭铺里柜台附近找到一小片腊肠的皮,一股脑儿就这么一点点。如果它是个人,那它一定会想:

“不,照这样可活不下去!非自杀不可了!”

第二章 神秘的陌生人

不过它什么也没想,光是哭。等到它的背脊和脑袋粘满羽毛般柔软的雪片,它正疲乏得昏昏睡去,忽然街门砰的一响,吱吱扭扭叫着,撞在它的身上。它跳起来。从敞开的街门里,走出来一个主顾之类的人。卡希坦卡尖声叫着,扑到他脚边去,因此他不可能不注意到它。他弯下腰凑近它,问道:

“小狗儿,你是从哪儿来的?我碰痛你了吗?唉,可怜,可怜啊。……得了,别生气,别生气。……这都怪我不好。”

卡希坦卡透过挂在睫毛上的雪花瞧着那个陌生人,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又矮又壮的人,脸胖胖的,刮光了胡子。他戴一顶高礼帽,穿一件敞开怀的皮大衣。

“你哭什么呀?”他接着说,伸出手指头拂掉它背上的雪,“你的主人哪儿去了?你大概迷了路吧?哎,可怜的小狗儿呀!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卡希坦卡从这个不相识的人的说话声中听出热情而诚恳的音调,就舔一下他的手,哭得越发凄凉了。

“你这只漂亮而可笑的小狗啊!”陌生人说,“简直像只狐狸!嗯,是啊,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跟我来吧!说不定你也能有点用处呢。……好,走!”

他吧嗒了一下嘴,对卡希坦卡做个手势,那手势只能有一种意思:“跟我来!”卡希坦卡就跟着他去了。

过了半个钟头光景,它坐在一个明亮的大房间里的地板上,歪着头,带着温情和好奇的神情,看那个陌生人坐在桌子边吃饭。他一面吃,一面丢些小块的东西给它吃。……起初他给它一块面包和一块干酪的绿皮,然后给它一小块肉、半个小馅饼、几根鸡骨头。它饿极了,把这些东西很快吃光,来不及分辨滋味。它吃得越多,反而觉得越饿。

“哼,你的主人可没有好好喂你!”陌生人眼看它没有细嚼就狼吞虎咽地吞下那一块块东西,就说,“你多么瘦啊!只剩皮包骨头了。……”

卡希坦卡吃了很多,然而没有饱,只是吃得迷迷糊糊罢了。饭后,它在房中央躺下,伸直腿,觉得周身有一种愉快的倦意,就摇摇尾巴。当新主人靠在安乐椅上吸雪茄烟的时候,它摇着尾巴在思索一个问题:究竟是在这个陌生人家里好,还是在细木匠家里好?陌生人家里的摆设又贫乏又难看;除了一把安乐椅、一张长沙发、一盏灯、一块地毯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房间里像是空的。细木匠的整个住处却装满了东西,他那儿有桌子啊、工作台啊、刨花堆啊、刨子啊、凿子啊、锯子啊、装着一只黄雀的鸟笼啊、盆子啊。……陌生人这儿什么气味也没有,可是细木匠的住处老是雾气腾腾,有胶水味啦,油漆味啦,刨花味啦,好闻极了。不过陌生人家里倒也有一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他给的吃食挺多,而且应该说他一句十分公道的话,这半天卡希坦卡坐在桌子前面,带着温情看他,他倒一次也没踢它或者跺脚,一次也没对它嚷道:“滚开,该死的!”

新主人吸完雪茄烟,走出去,过一会儿手里拿着个小小的褥垫回来了。

“喂,你,小狗,上这儿来!”他把小垫放在墙角长沙发旁边,说,“你躺在这儿。睡吧!”

然后他吹灭灯,走出去了。卡希坦卡在小垫上躺下,闭起眼睛。街上传来狗吠声,它有心回答一声,可是忽然,出乎意外,它感到满心的忧伤了。它想起路卡·亚历山德雷奇、他的儿子费久希卡、工作台底下那舒服的小窝。……它想起冬天那些漫长的傍晚,细木匠常刨木头或者大声读报,费久希卡呢,总是跟它一块儿玩。……他抓住它的后腿,把它从工作台底下拉出来,拿它耍弄一番,弄得它眼前金星乱迸,周身骨节酸痛起来。他硬逼它用后腿走路,拿它当铃铛玩,那就是使劲扯它的尾巴,弄得它尖声怪叫,咆哮起来。此外,他还拿鼻烟给它闻。……特别使它难受的是另一种玩法:费久希卡用一根线拴上一小块肉,送到卡希坦卡面前,可是等它吞下去,他却哈哈大笑,把那块肉从它胃里拉出来。回忆越是鲜明,卡希坦卡就越是哭得响亮而悲怆。

然而不久,疲劳和温暖就战胜了忧伤。……它渐渐睡着了。在它的幻想里,有许多狗跑来跑去,其中有一条鬈毛狗跑过它面前,那狗是它今天在街上见过的,眼睛上有白斑,鼻子旁边生着一绺绺软毛。费久希卡手里拿着一个凿子追那条鬈毛狗,然后他自己忽然生出满身的鬈毛,快活地吠叫着,跟卡希坦卡站在一块儿了。卡希坦卡和他就好意地嗅嗅彼此的鼻子,顺着大街跑下去。……

第三章 很投缘的新朋友

等到卡希坦卡醒来,天色已经大亮,街上传来种种白天才有的闹声了。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卡希坦卡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心里有气,闷闷不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它闻闻墙角,嗅嗅家具,往前堂看一眼,没有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除了通到前堂去的那扇门以外,还有一扇门。卡希坦卡想了想,就用两个爪子搔那扇门,把它推开,走进隔壁房间。这儿,有一个主顾睡在床上,身上盖着毛毯,它认出这就是昨天那个陌生人。

“呜呜……”它嘟哝着,不过它想起了昨天吃到的那顿饭,就摇摇尾巴,闻起来。

它闻一闻陌生人的毯子和皮靴,发现这些东西有浓烈的马的气味。卧室里还有一道门通到别处去,也关着。卡希坦卡用爪子搔那道门,把胸部抵在门上,推开它,顿时闻到一股奇怪而很可疑的气味。它预料要遇到不愉快的事,就呜呜地叫着,往四下里看,走进一个糊着肮脏的壁纸的小房间,吓得直往后退。原来它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古怪东西。有一头灰毛鹅低下脖子和脑袋,贴近地面,张开翅膀,嘎嘎叫着,直奔它来了。它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小褥垫,上面躺着一只白猫。那猫一看见卡希坦卡就跳起来,拱起背,翘起尾巴,竖起身上的毛,也嘶嘶地叫。狗害怕得不得了,可是不愿意露出恐慌的样子,就大声叫着,向猫扑过去。……猫把背拱得更高,嘶嘶地叫着,伸出爪子打卡希坦卡的头。卡希坦卡往旁边一闪,四个爪子趴在地下,把脸往猫那边拱过去,发出响亮的尖叫声。这时候那只鹅却从它背后走过来,伸出嘴使劲啄它的背。卡希坦卡就跳起来,往鹅那边扑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传来陌生人生气而响亮的语声,随后他穿着长袍走进这个房间,嘴里叼着一根雪茄,“这是什么意思啊?各回原位!”

他走到猫面前,拍一下它拱起的背,说:

“费多尔·季莫费伊奇,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打架?哼,你这个老混蛋!躺下去!”

然后他转过身去对鹅喊道:

“伊凡·伊凡内奇,回原位!”

猫乖乖地在小褥垫上躺下来,闭上眼睛。凭它的嘴脸和触须的神态来判断,它自己也不满意自己这样大发脾气,打起架来。卡希坦卡受屈地哀叫着,鹅就伸出脖子,很快地说了一句话,声音又激烈又清楚,可是一点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行了,行了!”主人说着,打了个哈欠。“应当相处得和睦,友好才对。”他摩挲着卡希坦卡,接着说:“你呢,小红狗,不用怕。……它们是很好的伴儿,不会欺负你。等一等,我们该叫你什么名字才好呢?没有名字是不行的,朋友。”

陌生人想了一阵,说:

“这样吧。……就叫你姑姑好了。……你听明白了吗?姑姑!”

他把“姑姑”这个词儿念了好几遍,走出去了。卡希坦卡坐下来,开始观察。猫趴在小褥垫上,一动也不动,装出睡熟的样子。鹅伸长脖子,两只脚在原地踏步,继续急速而激烈地讲它的话。看来这是一头很聪明的鹅。每次长篇大论以后,它总要惊讶地后退一步,做出对自己的发言很欣赏的样子。……卡希坦卡一面听它发言,一面发出呜呜声回答它,然后开始闻各个墙角。有一个墙角放着一个小小的盆子,它看见那里面盛着一些在水中泡过的豌豆和一些泡软的黑面包皮。它尝一尝豌豆,觉得并不好吃,再尝一尝面包皮,倒吃下去了。鹅眼看一条不相识的狗吃它的口粮,却一点也不生气,而且刚好相反,讲得越发激烈,为了表示信任起见,还亲自走到小盆那边去,吃下几颗小豌豆。

第四章 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过了一会儿,陌生人又走进房来,带来一件奇怪的东西,类似一个门,又像字母п。这个做工粗糙的木架上有一道横梁,上面挂着一个铃铛,拴着一管手枪,铃铛的舌头和手枪的枪机上都垂下一根线。陌生人把木架放在房中央,把一个什么东西拴了很久,又解了很久,然后他瞧着鹅,说:

“伊凡·伊凡内奇,请!”

鹅就走到他跟前,做出等候的姿势。

“好,”陌生人说,“从头演起。你先鞠个躬,行个屈膝礼!快!”

伊凡·伊凡内奇就伸长脖子,向四方点头,两只脚掌互碰了一下。

“行,好小子。……现在,你死吧!”

鹅就仰面朝天躺下,两条腿竖在空中。这类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又演过几个以后,陌生人忽然双手捧住头,脸上装出惊吓的神情,叫起来:

“救命啊!起火了!我们要烧死了!”

伊凡·伊凡内奇就跑到木架那儿,伸出嘴去叼住线,弄得那个铃叮叮当当响起来。

陌生人十分满意。他摩挲着鹅的脖子,说:

“好小子,伊凡·伊凡内奇!现在,假定你是珠宝商人,卖金子和钻石。现在再假定你来到自己店里,碰见店里有贼。遇到这种情形,你怎么办呢?”

鹅就用嘴叼住另一根线,拉一下,顿时响起了震得耳朵发聋的枪声。卡希坦卡很喜欢铃声,现在一听到枪声简直高兴得不得了,绕着木架不住地跑,汪汪地叫。

“姑姑,回原位!”陌生人对它嚷道,“不许出声!”

伊凡·伊凡内奇的任务并没随着枪响而结束。陌生人用调马索拴住鹅,然后,整整有一个钟头,他赶着它兜圈子跑,把鞭子抽得啪啪地响,这时候鹅就得跳过栏杆,钻过圆环,像马那样直立起来,也就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起两个脚掌,摇动不停。卡希坦卡目不转睛地瞧着伊凡·伊凡内奇,高兴得汪汪叫,有好几次跟在它后面跑,发出清脆的吠声。陌生人把鹅和自己弄得很累,然后擦掉额头的汗,叫道:

“玛丽雅,叫哈甫罗尼雅·伊凡诺芙娜到这儿来!”

过一分钟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喉音。……卡希坦卡就发出呜呜的叫声,做出很有胆量的样子,不过为了稳当起见,还是走到陌生人近旁去了。房门打开,有个老太婆探进头来,往房间里看一眼,说了一句话,把一头很难看的黑猪放进来了。那头猪理都不理卡希坦卡的呜呜声,扬起嘴巴,快活地呼噜呼噜叫。看来,它见到它的主人、猫、伊凡·伊凡内奇觉得很高兴。它走到猫跟前,伸出嘴巴轻轻拱了拱它的肚子,然后又跟鹅攀谈一阵,它的动作、声调,它那根小尾巴的颤抖,都流露出很多的善意。卡希坦卡立刻明白:对这样的东西发出抱怨声或者吠叫声,是大可不必的。

主人把木架拿开,喊道:

“费多尔·季莫费伊奇,请!”

猫就站起来,懒洋洋地伸个懒腰,不大乐意,仿佛赏光似的,走到猪跟前。

“好,我们从埃及金字塔演起。”主人开口说。

他作了很久的说明,然后发出命令:“一……二……三!”一听到“三”字,伊凡·伊凡内奇就张开翅膀,跳到猪的背上。……等到它用翅膀和脖子稳住身子,在生着硬毛的背上站定,费多尔·季莫费伊奇就带着露骨的蔑视神情,仿佛觉得自己的本领一文不值似的,有气无力、懒洋洋地爬上猪背,然后不乐意地爬到鹅身上,像人那样直立起来。这就成了陌生人所说的“埃及金字塔”。卡希坦卡乐得尖叫起来,可是这当儿,那只老猫打了个哈欠,身子失去重心,从鹅身上摔了下来。伊凡·伊凡内奇身子一歪,也滚了下来。陌生人叫起来,摇着胳膊,又数说起来。这个不知疲倦的主人为金字塔又忙了整整一个钟头,然后他开始教伊凡·伊凡内奇骑到猫背上,又教猫吸烟,等等。

这堂课直到陌生人擦着额头的汗,走出房间才算结束。费多尔·季莫费伊奇厌恶地喷一下鼻子,在小褥垫上躺下,闭上眼睛;伊凡·伊凡内奇往小盆走去,猪由老太婆带走了。多亏有这么多新的印象,卡希坦卡才不知不觉地把这一天打发过去了,傍晚它连同它的小褥垫一齐安置在这个糊着肮脏的壁纸的房间里,它跟费多尔·季莫费伊奇和鹅一块儿过夜了。

第五章 天才!天才!

一个月过去了。

卡希坦卡已经养成习惯,每天傍晚吃一顿可口的饭,而且听凭人家叫它姑姑。它跟陌生人,跟那些同房间的新伴侣也混熟了。生活过得好不自在。

每天总是按老一套开头的。照例,伊凡·伊凡内奇醒得最早,它立刻走到姑姑或者猫跟前,弯下脖子,热烈而委婉地讲起来,然而仍旧跟从前那样叫人听不懂。有的时候它昂起头,发表长篇的独白。它们刚刚相识的头几天,卡希坦卡以为它说话多是因为它很聪明,可是没过多少时候就对它失去了一切尊敬,每逢它走过来发表长篇演讲,卡希坦卡就不再摇尾巴,却看不起它,把它看作讨厌的、不让别人睡觉的饶舌者,毫不客气地用“呜呜……”声回敬它了。

费多尔·季莫费伊奇却是另一种派头的老爷。这位老爷醒过来后,一声不响,也不动弹,甚至眼睛都不睁开。它巴不得不醒过来才好,因为看得出来,它是不喜爱生活的。它对什么事都不发生兴趣,对一切事都打不起劲,一副马马虎虎的样子。它蔑视一切,哪怕吃着可口的饭食也厌恶地喷鼻子。

卡希坦卡一醒过来,就开始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闻墙角。只有它和猫才得到许可,能在整幢房子里走动。那头鹅却没有权利迈过这个糊着肮脏壁纸的房间的门槛,至于哈甫罗尼雅·伊凡诺芙娜,它住在外面一个板棚里,只有上课的时候才来。主人醒得迟,他喝过茶后立刻动手玩那些把戏。木架啦、鞭子啦、圆环啦,每天都拿到房间里来,每天差不多都演那一套。每堂课都是一连三四个钟头,因此有的时候费多尔·季莫费伊奇累得身子摇晃,像喝醉酒一样,伊凡·伊凡内奇则张开嘴,呼呼地喘气,主人变得脸色通红,无论如何也擦不干额头上的汗了。

教课和吃饭使得白天很有趣味,傍晚却过得相当无聊。照例一到傍晚,主人总是外出,不知去向,而且把猫和鹅也带走了。只剩下姑姑孤单单地躺在小褥垫上,心里开始忧闷。……忧闷像是不知不觉溜到它身边来,渐渐占有它,如同黑暗占有一个房间一样。起初,这条狗没有心思再吠叫,吃东西,在各个房间里跑进跑出,甚至懒得睁开眼睛看东西了。后来它的想象里出现两个不清楚的形象,又像是人,又像是狗,带着亲切可爱然而古怪的相貌。它们一出现,姑姑就摇着尾巴,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它们,爱过它的。……它每回昏昏睡去,都感到这些形象有胶水、刨花、油漆的气味。

它完全过惯新的生活,从一条瘦骨嶙峋的看家狗变成一条肥头胖脑、保养得很好的狗了,于是有一次,在教课以前,主人摩挲着它说:

“现在,姑姑,我们到了干正事的时候了。你也游手好闲得够了。我打算叫你做演员。……你想做演员吗?”

他就开始教它各种技能。上头一堂课,他教它用后面的两条腿立着走路,这正好是它非常喜欢做的。第二堂课,它的教师把糖果高高地举在它头顶上,它用后腿站起来后,还得跳着去吃那糖果。此后那些课,它跳舞,拴上一根绳子跑圆圈,随着音乐声汪汪叫,拉铃,放枪,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它已经能够顺利地代替费多尔·季莫费伊奇搭金字塔了。它很乐意学,对自己的成功也满意,无论是套着绳子吐出舌头奔跑,或是钻圆环,或是骑在年老的费多尔·季莫费伊奇的背上,都使它感到极大的快乐。每一种把戏玩成功后,它总要响亮而快活地叫几声,它的教师也赞叹,高兴,搓手。

“天才!天才!”他说,“无疑是天才!你一定会大获成功!”

姑姑已经听惯“天才”两个字,所以每逢主人说到这两个字,它总是跳起来,向四面张望,仿佛那是它的外号似的。

第六章 不安宁的一夜

姑姑做了个狗梦,梦见一个扫院人举着一把扫帚追它,它就吓得醒过来了。

房间里安静,黑暗,很闷。跳蚤在叮它。以前姑姑从来也没怕过黑暗,可是现在不知什么缘故觉得害怕,打算吠叫了。主人在隔壁房间里大声叹气,后来,过了一会儿,那头猪在小板棚里咕噜咕噜叫,随后一切又归于沉寂。脑子里想到吃食,心里总会轻松一点,于是姑姑就开始回想今天它偷了费多尔·季莫费伊奇的一个鸡爪子,把它藏在客厅里立橱和墙壁的夹缝里,那儿有许多蛛网和灰尘。现在倒不妨走去看看那个鸡爪子还在不在。主人很可能已经找到它,把它吃掉了。然而不到早晨却不能走出这个房间,这是规矩。姑姑就闭上眼睛,想赶快睡着,因为它凭经验知道越是睡着得快,早晨来得也就越快。可是忽然,离它不远的地方传来一种古怪的叫声,弄得它打了个哆嗦,用四条腿跳起来。这是伊凡·伊凡内奇在叫,它的叫声不像平素那样嘁嘁喳喳,娓娓不倦,却有点激烈,尖利,反常,像是开门的吱扭声。姑姑在黑地里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弄不明白,觉得越发害怕,就抱怨道:

“呜呜……”

过了不大的工夫,大概有吃完一根好骨头那么长的工夫,那种叫声不再传来了。姑姑渐渐定下心来,开始打盹。它梦见两条大黑狗,它们的大腿上和腰上还有去年留下的一绺绺毛。它们凑着一个大木盆吃泔水,狼吞虎咽,盆里冒出白色的热气和很好闻的香味。它们有时候回过头来看一眼姑姑,龇出牙齿,咆哮道:“我们不准你吃!”可是从房子里跑出一个穿着皮袄的农民,扬起鞭子把它们赶走了。于是姑姑走到木盆跟前吃起来,不过等到农民刚刚走进门去,两条黑狗就大吼一声扑到它身上来,这时候忽然又传来那种尖利的叫声。

“嘎!嘎!”伊凡·伊凡内奇叫道。

姑姑醒了,跳起来,没有离开小褥垫,发出一阵哀叫声。它觉得刚才嘎嘎叫的好像不是伊凡·伊凡内奇,而是另外一个局外人。小板棚里的猪不知什么缘故也咕噜咕噜地叫了。

然而这时候,传来拖鞋的啪哒啪哒声,主人穿着长袍,拿着蜡烛,走进房里来了。摇闪的亮光在肮脏的壁纸和天花板上跳动,把黑暗赶走了。姑姑一看,房间里并没有外人。伊凡·伊凡内奇坐在地板上,没睡着。它张开翅膀,张开嘴,总之,它那样子像是很累,要喝水。老费多尔·季莫费伊奇也没睡着。大概它也给叫声吵醒了。

“伊凡·伊凡内奇,你怎么了?”主人问鹅说,“你干吗叫?你病了?”

鹅一声不响。主人摸它的脖子,摩挲它的背,说:

“你是个怪家伙。自己不睡也不让人家睡。”

等到主人走出去,带走了亮光,黑暗就又来了。姑姑心里害怕。鹅没再叫,可是姑姑又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个外人。最可怕的是它没法咬这人一口,因为谁也看不见他,他没有形状。不知什么缘故,它认为今天夜里一定会出一件很不吉利的事。费多尔·季莫费伊奇也心神不宁。姑姑听见它在小褥垫上扭动,打哈欠,摇头。

街上什么地方有人敲门,猪在小板棚里咕噜咕噜叫。姑姑哀声呼号,伸出前爪,把头枕在上面。那敲门声,那不知什么缘故没睡着的猪的咕噜声,那黑暗,那寂静,它觉得其中都含有一种跟伊凡·伊凡内奇的叫声同样凄凉可怕的意味。大家都惊慌不安,然而这是什么缘故?那个肉眼看不见的外人是谁呢?这时候,姑姑身旁有两个模糊的绿色光点亮了一下。费多尔·季莫费伊奇走到它身边来,在它们相识的整个时期,这还是第一次。它来做什么呢?姑姑舔一下它的爪子,没问它为什么走过来,只是用好几种音调轻轻叫了几声。

“嘎!”伊凡·伊凡内奇叫道,“嘎——嘎——嘎!”

房门又开了,主人拿着蜡烛走进来。鹅照先前的姿势坐着,张开嘴,展开翅膀。它的眼睛闭上了。

“伊凡·伊凡内奇!”主人叫道。

鹅没动。主人在它面前的地板上坐下,默默地看了它一会儿,说:

“伊凡·伊凡内奇!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死了还是怎么的?哎呀,现在我才想起来,想起来!”他抱住自己的头,叫道,“我知道是什么缘故了!这是因为今天那匹马踩了你一脚!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

姑姑不懂主人在说什么,不过从主人的脸色可以看出他也料到要出一件可怕的事。它往黑暗的窗口伸过头去。它觉得好像有个外人在窗外往里看似的,就哀叫起来。

“它要死了,姑姑!”主人说,把两只手一合,“是啊,是啊,它要死了!死亡已经来到你们这个房间。我们怎么办呢?”

脸色苍白、心情激动的主人叹着气,不住地摇头,走回他的寝室去了。姑姑觉得留在黑暗里可怕,就跟着他走去。他在床上坐下,反复说了好几次:

“我的上帝,这可怎么办呢?”

姑姑在他脚旁走来走去,不明白心里为什么这样难过,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样不安。他极力想弄明白,就注意主人每一个动作。费多尔·季莫费伊奇平素很少离开自己的小褥垫,现在也走进主人的寝室,依偎在他的脚边。它甩动它的头,仿佛要甩掉头脑中那些沉重的思想似的,怀疑地瞧瞧床底下。

主人拿来一个小茶碟,把洗手盆里的水往小碟上倒一点,又走到鹅那儿去。

“喝吧,伊凡·伊凡内奇!”他把小碟放在它面前,温柔地说,“喝吧,好朋友。”

可是伊凡·伊凡内奇没动弹,也没睁开眼睛。主人按下它的脑袋,叫它凑到小碟上,把它的嘴浸进水里,可是鹅没喝水,把翅膀张得更大,脑袋就此躺在小碟上,没再缩回去。

“不,已经没有办法了!”主人叹着气说,“什么都完了。伊凡·伊凡内奇死了!”

他脸上淌下许多亮晶晶的水珠,就跟下雨天窗上常有的那种水珠一样。姑姑和费多尔·季莫费伊奇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紧贴着他,心惊胆战地看那只鹅。

“可怜的伊凡·伊凡内奇啊!”主人说,伤心地叹一口气。“我本来想春天带你到别墅去,跟你一块儿在绿草地上散步。可你,亲爱的动物,我的好伙伴,你却去世了!缺了你,现在我可怎么办?”

姑姑觉得自己似乎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会不知什么缘故变成这个样子,闭上眼睛,伸直爪子,龇牙咧嘴,大家会心惊胆战地瞧着它。看来,这样的想法也在费多尔·季莫费伊奇的脑子里活动。这只老猫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阴沉愁闷过。

天渐渐亮起来,原先害得姑姑战战兢兢的那个外人,已经不在房间里了。等到天色大亮,扫院人就走进来,提着鹅的腿,不知把它拿到什么地方去了。过了一会儿,老太婆走进屋来,把小食盆拿走了。

姑姑走到客厅去看一看立橱后面,主人总算没吃掉那个鸡爪子,它还放在原来那个布满蛛网和尘土的地方。可是姑姑感到烦闷,凄凉,恨不得哭一场才好。它甚至没闻一下鸡爪子就走到长沙发下面,坐在那儿,用尖细的声音轻轻哭起来:

“呜……呜……呜……”

第七章 不顺利的初次演出

一个晴和的傍晚,主人走进糊着肮脏的壁纸的房间,搓着手说:

“好……”

他还想说句什么话,可是没说出来就走了。姑姑原先上课的时候彻底研究过他的面容和音调,猜出他目前心情激动,着急,甚至好像在生气。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说:

“今天我要带着姑姑和费多尔·季莫费伊奇一块儿去。今天,搭金字塔的时候,你,姑姑,要代替去世的伊凡·伊凡内奇。鬼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样样都没准备好,也没练熟,也没排演过几回!我们要丢脸,要倒霉了!”

然后他又走出去,过了一分钟,穿着皮大衣,戴着高礼帽回来了。他走到猫跟前,提起它的前腿,举起来,把它藏在胸前的皮大衣里,这时候费多尔·季莫费伊奇却似乎满不在乎,连眼睛也懒得睁开。看样子,对它来说,无论躺着也好,被人拉住腿提起来也好,睡在小褥垫上也好,偎在主人胸前的皮大衣里也好,都完全无所谓。……

“姑姑,走吧。”主人说。

姑姑什么也不明白,就摇摇尾巴,跟着他走去。过了一会儿,它已经爬上一辆雪橇,坐在主人的脚边,看见他由于寒冷和激动而缩起脖子,听见他唠叨说:

“我们要丢脸了!我们要倒霉了!”

雪橇停在一所大房子旁边,那房子古怪,类似倒扣着的汤盆。房子的长门道和三扇玻璃门给十几盏明晃晃的灯照得雪亮。那些门被打开了,发出叮当的响声,像嘴那样把许许多多涌进门口的人吞下去了。人是很多的,常常有马拉着雪橇在门口停住,不过狗倒一条也没有。

主人抱起姑姑,把它塞进皮大衣,贴着他的胸口,费多尔·季莫费伊奇已经先在那儿了。那儿又黑又闷,不过倒挺暖和。有两个模糊的绿色光点亮了一下,这是那只猫受到邻人冰凉粗硬的爪子的侵扰而睁开了眼睛。姑姑舔一下它的耳朵,想坐得尽量舒服点,就不安地扭动身体,冰冷的爪子踩在它身上,无意中从皮大衣里伸出头,然而立刻生气地呜呜叫几声,又缩回皮大衣里去了。它觉得好像看见一个灯光不亮的大房间,那儿满是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房间两旁立着隔板和栅栏,从那后面探出许多可怕的嘴脸,有的是马脸,有的长着犄角,有的生着长耳朵,另外还有一张极大的肥脸,脸当中没有长鼻子而长了一条尾巴,嘴里伸出两根老长的、啃光了肉的骨头。

猫给姑姑的爪子踩得发出嘶哑的叫声,可是这时候皮大衣敞开了,主人说一声“下来!”费多尔·季莫费伊奇就跟姑姑一块儿跳到地板上。它们如今待在一个小房间里,四周是灰色的木板墙。这儿除了一张放着镜子的不大的桌子、一张凳子、挂在墙角上的旧衣服以外,什么家具也没有。这儿没有灯或者蜡烛,只是墙上钉着一根小管子,里面喷出明亮的扇形火光。费多尔·季莫费伊奇舔着身上被姑姑踩皱的毛,走到凳子底下,躺下来。主人仍旧心情激动,搓着手,开始脱衣服。……他像平素在家里准备睡到毛毯下面的时候那样脱衣服,也就是把所有的衣服都脱光,只剩下衬里衣裤。然后他在凳子上坐下,照着镜子,为打扮自己而搞出种种惊人的花样。首先,他在头上戴一顶假发,假发中央有一道缝路,另有两绺假发翘起来,类似两个犄角,然后用一种白色的东西涂满脸,再在那层白东西上面画出两道眉毛、两撇小胡子、脸颊上的红晕。他的工作到这儿并没有完结。他涂抹了脸和脖子以后,又给自己穿上一身非常奇特而且极不像话的衣服,那样的衣服姑姑以前不论在家里或者在街上都从没见过。您不妨想象一下:他穿的是一条十分肥大、用印着大花的布做成的裤子,像那样的花布在小市民家里是用来做窗帘和家具套子的。他的裤腰一直高到胳肢窝底下,一条裤腿用棕色的花布缝成,另一条却是用浅黄色花布缝成。主人套上肥大无比的裤子,又穿上一件花布短上衣,这上衣有着锯齿形的大领口,背部缝着一颗金星,随后他又穿上一双五颜六色的袜子和一双绿皮鞋。……

姑姑眼花缭乱,心里乱糟糟的。这个肥大如囊的白脸人身上固然有主人的气味,声音也是熟悉的主人声音,可是有好几回姑姑简直满腹狐疑,恨不得从这个花花绿绿的人面前逃掉,汪汪叫几声才好。这个新的地方、扇形的火光、气味、主人的改装,都在他心里引起一种模糊的恐惧和预感,觉得它一定会遇到某种可怕的事,就像碰见那张大脸,看到该长鼻子的地方却长了一条尾巴那样。还有,墙外远远的一个地方正在演奏可恨的音乐,而且不时传来莫名其妙的吼叫声。只有一件事情使它定下心来,那就是费多尔·季莫费伊奇满不在乎。它在凳子底下平心静气地打盹儿,就连人家把凳子搬开,它都没睁开眼睛。

有一个身穿礼服和白坎肩的人探进头来,朝房间里看了一眼,说:

“现在阿拉贝雷小姐上场了。她完了就轮到您啦。”

主人一句话也没回答。他从桌子底下拉出一口不大的箱子,坐下来等着。从他的嘴唇和手的动作看得出来,他心里激动,姑姑听见他的呼吸发颤。

“若尔日先生,请上场!”有人在门外叫了一声。

主人就站起来,在胸前画了三次十字,然后从凳子底下抱起猫来,把它放进箱子。

“走吧,姑姑!”他轻声说。

姑姑什么也不明白,走过去,让他抱起来。他吻它的脑袋,把它放在费多尔·季莫费伊奇旁边。然后四周变成漆黑一团。……姑姑踩在猫的身上,抓着箱子的四壁,害怕得一点声音也喊不出来,箱子摇摇晃晃,仿佛在水浪上一样,不住地颤动。……

“瞧,我来了!”主人大声喊道,“我来了!”

这句话喊完,姑姑就觉得箱子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不再摇晃了。这时候响起一阵低沉的吼叫声,仿佛许多人在拍打一个人,而这个人大概就是脸上该生鼻子的地方却生了尾巴的东西,它高声吼叫着,哈哈大笑着,弄得箱子上的锁都颤动起来。主人用尖利刺耳的笑声回答吼叫声,他在家里可从来也没这样笑过。

“哈哈!”他喊着,极力要压过吼叫声,“最可敬的观众们!我刚从火车站来!我祖母死了,给我留下一笔遗产!箱子里有很重的东西,多半是金子吧。……哈哈!一下子我就成了大财主!现在我来打开,看一看。……”

箱子上的锁咔嗒一响。明晃晃的亮光直扑到姑姑眼睛里来。它就从箱子里跳出来,给吼叫声震得耳朵发聋,很快地绕着它的主人死命奔跑,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吠叫声。

“哈哈!”它的主人叫道,“费多尔·季莫费伊奇大叔!亲爱的姑姑!可爱的亲戚们,叫鬼抓了你们去才好!”

他趴下来,肚子贴着地,抓住猫和姑姑,开始跟它们拥抱。姑姑趁主人把它紧紧搂在怀里的时候,往四下里瞧一眼,看命运把它带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来了。它想不到这个地方竟有那么大,不由得又惊奇又高兴,一时间怔住了。然后它跳出主人的怀抱,由于所受的刺激太强烈,就像陀螺似的团团转起来。这个新的世界广大而充满明晃晃的亮光,不管往哪一边看,从地板到天花板,到处都只看见脸,脸,脸,别的什么也没有。

“姑姑,请您坐下!”主人叫道。

姑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跳上椅子,坐下来。它瞅着主人。主人的眼睛像往常那样严肃而又亲切,可是他的脸,特别是他的嘴和牙齿,却做出又欢畅又死板的笑容,变得极不自然。他自己也哈哈地笑,跳跳蹦蹦,扭动肩膀,在成千上万张脸跟前做出很高兴的样子。姑姑真的相信他高兴,突然全身感到那千千万万张脸都在瞧它,就扬起它那狐狸样的脸,快活地叫起来。

“您,姑姑,请坐一会儿,”主人对它说,“我要跟大叔跳一回喀马林舞。”

费多尔·季莫费伊奇站在那儿,等着人家叫它做荒唐事,冷淡地往两旁观看。它跳起舞来无精打采,马马虎虎,闷闷不乐,从它的动作,从它的尾巴,从它的胡子,可以看出不论观众也好,明晃晃的亮光也好,主人也好,它自己也好,它都一概极其蔑视。……它跳完舞,打个哈欠,坐下来。

“好,姑姑,”主人说,“我跟您先唱个歌,再跳舞。好不好?”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支小木笛,吹奏起来。姑姑受不了音乐,开始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身子,汪汪地叫。四面八方响起吼叫声和鼓掌声。主人鞠躬,等到响声平息下来,就继续吹奏。……在笛子正吹到一个很高的音调之际,楼上的观众中间有人大声惊叫起来。

“什么姑姑!”一个孩子的声音叫道,“它就是卡希坦卡呀!”

“真是卡希坦卡!”一个带着醉意的、颤抖的男高音肯定道,“是卡希坦卡!费久希卡,它是卡希坦卡,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卡希坦卡,这儿来,喂!”

最高楼座上有人打了一个呼哨,于是两个声音,一个孩子和一个大人的声音叫道:

“卡希坦卡!卡希坦卡!”

姑姑打了个哆嗦,瞧了瞧发出叫声的地方。那儿有两张脸,一张毛茸茸、醉醺醺、带着笑容,另一张胖乎乎、红扑扑,现出惊恐的样子,这两张脸扑进它的眼帘里来,就跟刚才明晃晃的亮光一样。……它想起来了,就从椅子上一跤跌下去,摔在地上,然后跳起来,发出快活的尖叫声往那两张脸扑过去。这时候响起震耳欲聋的吼叫声,这中间夹着呼哨声和孩子的尖利的呼叫声:

“卡希坦卡!卡希坦卡!”

姑姑跳过栏杆,然后跳过一些人的肩头,落到一个包厢里,为了跑到后面的观众席上去,还得越过一堵很高的墙。姑姑就往上一蹿,可是没有跳到墙顶上,却顺着墙面滑下来。然后它被人从这只手传到那只手里,舔着人们的手和脸,越升越高,终于到了最高楼座。……

过了半个钟头,卡希坦卡已经来到街上,跟着那两个有胶水和油漆气味的人走去。路卡·亚历山德雷奇摇摇晃晃,然而受着经验的指导,本能地极力离水沟远些。

“我母亲生下我这个孽障……”他唠叨说,“你呢,卡希坦卡,是个没脑筋的东西。拿你跟人比,就跟拿粗木匠跟细木匠比一样。”

费久希卡戴着父亲的帽子,在他身旁走着。卡希坦卡瞧着他们两人的后背,觉得自己仿佛跟他们走了很久似的,就暗自庆幸它的生活一刻也没中断过。

它回想那个糊着肮脏的壁纸的小房间、鹅、费多尔·季莫费伊奇、可口的饭食、教课、杂技,然而如今,这一切在它的眼里却成了一场漫长而杂乱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