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者的胜利

退休的十四等文官的故事

谢肉节基督教节日,大斋前的一个星期。星期五那天,大家都动身到阿历克塞·伊凡内奇·柯祖林家里去吃油饼。您不认得柯祖林,对您来说,也许他无声无臭,不算什么,然而对我们这班没有飞黄腾达的人来说,他可就算得伟大、万能、绝顶聪明了。凡是身为他的所谓“垫脚石”的人,都动身到他家里去。我也跟着我爸爸一起去了。

先生,油饼好极了,简直没法给您形容,个个都松软酥脆,红彤彤的。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刚拿起这么一个油饼,在滚烫的牛油里蘸一蘸,吃下去,紧跟着另一个油饼就自个儿钻进你嘴里去了。至于酸奶酪啦,鲜鱼子啦,鲑鱼啦,碎干酪啦,那算是细节、点缀、陪衬。葡萄酒和白酒多得像是汪洋大海。大家吃完油饼以后,就喝鲟鱼汤,喝完汤又吃浇汁鹌鹑。大家吃得酒足饭饱,害得我爸爸悄悄解开肚子上的裤扣,可是又怕人发现这样放肆,就用餐巾把它盖上了。阿历克塞·伊凡内奇是我们的上司,什么事情都可以干,因而有权把他坎肩和衬衫的纽扣都解开。饭后,大家没有离座,多承我们的上司恩准,纷纷点起雪茄烟,闲谈起来。我们洗耳恭听,他老人家阿历克塞·伊凡内奇侃侃而谈。话题大半带有幽默性质,合乎谢肉节的气氛。……上司不住地讲,分明想卖弄俏皮。我不知道他讲了可笑的事没有,我只记得我爸爸老是戳我的腰,说:

“你笑啊!”

我就张大嘴,笑起来。有一回我甚至笑得尖叫起来,这就惹得大家注意我了。

“行,行!”爸爸小声说,“有你的!他在瞧你,也笑了。……这才好。真的,说不定他会给你个助理文书的位置呢!”

“嗯,是啊!”我们的上司柯祖林顺便说道,气喘吁吁,呼哧呼哧地吐气,“现在我们有油饼吃,有最新鲜的鱼子品尝,又有皮肤白净的老婆相亲相爱。而且我那些女儿也出落得一个个美人儿似的,慢说是你们这班小人物,就是公爵和伯爵见了也会看得出神,赞叹不止。还有住宅呢?嘻嘻嘻。……你们瞧瞧我这个住处!你们只要没有活到大限临头,就不要抱怨,不要发牢骚!样样事都会发生,人事是千变万化的。……比方说,你现在无声无臭,什么也算不上,如同一粒沙子……一粒小葡萄干。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时机一到……你就交上好运了!什么事都会发生的!”

阿历克塞·伊凡内奇停一会儿,摇摇头,接着说:

“可是先前,先前是什么样子啊!啊?我的上帝!我都不相信我的记性了。脚上没有皮靴,下身是一条破裤子,老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往往工作两个星期才挣一个卢布。而且这个卢布,人家也不是好好拿给你,不是的!人家把它揉成一团,往你脸上一摔:给你!人人都能欺压你,糟蹋你,劈头盖脸地打你。……人人都能弄得你难堪。……有一回我拿着呈文往里走,一看,门口坐着一条恶狗。我就向那条恶狗走过去,要握握它的爪子,握握它的爪子。我说:对不起,让我走过去。早晨好!那条恶狗却向我汪汪地叫。……看门人用胳膊肘戳我一下!我对他说:‘我没带零钱,伊凡·波达培奇!……对不起!’不过呢,给我受气最多,骂得我最厉害的,还是这条熏鲑鱼,这条……鳄鱼!喏,就是这个小人物,就是库里岑!”

阿历克塞·伊凡内奇指着坐在我爸爸旁边的一个矮小伛偻的小老头。小老头眨巴着疲乏的小眼睛,带着嫌恶的神情吸雪茄烟。他平素从不吸烟,然而如果上司请他吸雪茄烟,他却认为不便回绝。他看见向他指着的手指头,就心慌意乱,在椅子上不住扭动。

“多承这个小人物的情,我吃了不少苦!”柯祖林继续说,“要知道我头一次给人家做部下,就是在他手下。人家把我这个温顺、寒酸、渺小的人领到他跟前,把我安置在他后面的桌子那儿办公。他就开始折磨我。……不管他说什么话,都像一把尖刀。不管他怎样看你一眼,都像一颗子弹射进你的胸膛。现在他看上去像是小虫子,一副可怜相,可是从前是什么样子啊!是涅普顿罗马神话中的海神,能呼风唤雨,引起地震。!暴风骤雨!他把我折磨得好久!我又为他抄写,又给他跑腿买包子,又修笔尖,又陪着他的老岳母到剧院里去看戏。我处处讨他的欢心。我学会了闻鼻烟!嗯,是啊。……都是为了他。……我心想:不行,我得经常随身带着鼻烟盒,以防他要用。库里岑,你记得吗?我母亲现在已经去世了,那时候,有一次老太太到他那儿去,求他准她儿子,也就是我,两天假,好让我到我舅母家去分遗产。他呢,狠狠地数落她,瞪大眼珠,哇哇地喊:‘你那儿子是懒汉,你那儿子是寄生虫。你干吗瞪着眼睛瞧我,蠢婆娘!……’他说,‘我要把他送到法院去!’老太太走回家里,就躺倒,吓出了病,差点没死掉。……”

阿历克塞·伊凡内奇拿出手绢擦眼睛,一口气喝下一大杯葡萄酒。

“他打算叫我娶他的女儿,可是当时我……幸好害热病,在医院里躺了半年。从前就是这个样子!从前人们就是这样生活啊!可是现在呢?嘿!现在我……我站在他上头了。……该他陪着我的岳母去看戏,该他给我鼻烟吸,喏,该他来吸雪茄烟了。嘻嘻嘻。……我给他的生活里撒了点胡椒……胡椒!库里岑!!”

“您有什么吩咐?”库里岑站起来,挺直身子,问道。

“你演一下悲剧!”

“是!”

库里岑挺直身子,皱起眉头,举起胳膊,做出一脸的怪相,用沙哑的、破锣样的声调唱道:

“你死吧,变心的女人!我要杀了你!”

我们捧腹大笑。

“库里岑!你把这块面包撒上胡椒,吃下去!”

已经吃饱的库里岑拿起一大块黑麦面包,撒上胡椒,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嚼着。

“人事是千变万化的,”柯祖林接着说,“你坐下,库里岑!等我们离开饭桌站起来,你再唱点别的。……那时候是你站在上头,现在却是我了。……是啊。……我的老太太就那样死了。……是啊。……”

柯祖林站起来,身子摇晃一下。……

“可是我一声也没响,因为我渺小,我寒酸。……那些磨人精。……野蛮人。……可是现在,我出头了。……嘻嘻嘻。……喂,你来表演一下!你!我说的是你,没留唇髭的!”

柯祖林伸出手指头往我爸爸这边一指。

“你绕着桌子跑,学公鸡叫!”

我爸爸微笑一下,愉快地涨红脸,踩着碎步绕着桌子跑起来。我跟在他后面跑。

“喔喔喔!”我们两个人叫着,跑得更快了。

我一边跑一边想:

“我会做上助理文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