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战争

弥尔顿的讲述之所以深入人心，不仅得益于他的语言才华和戏剧表达，还源于他对自由意志的强烈追求。为了解答关于信仰的难题，他试图证明，真实表达自由意志会让人下决心毫无保留地服从上帝。所以，当上帝允许表达自由意志时，他知道人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弥尔顿还对挑战世俗君主权威（好事）和挑战天上君主权威（坏事）这两者进行了区分。的确，世俗君主的权威理应受到挑战，因为这种权威本身就相当于对上帝权威的挑战。在某种背景下可能被用来使不服从正当化的理由，换到另外的背景中则完全不管用。但仔细思考一下的话，这又不是很说得通，因为反对两类君主的理由听起来差不多。就像很多评论者注意到的那样，当撒旦反对盲目服从上帝时，弥尔顿给了他最积极的评价。用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话说，弥尔顿“不知不觉地和魔鬼成了一伙”。弥尔顿将撒旦描述为一个堪比狡诈君主的领袖。撒旦具备特定的性格（勇敢和狡猾的混合体），能够适应环境的变化，有着承担风险的自信，并且清楚力量和计谋各自的优点（“实力不及处，以智谋诈术为本，定出锦囊妙计方是上策”）。

这部史诗在叙事结构上赋予了每一个主要角色以人性，其结果是弱化了上帝的权威，抬高了撒旦的形象。弥尔顿脱去了上帝的光环，使其显得被动而迂腐。我们在《出埃及记》中看到的上帝诡计多端、善于操纵，行事难以捉摸，但《失乐园》中的上帝却没有那么神秘。撒旦的形象则丰满得多，总的来说更有看头。虽然当时他对自己的沉沦颇为懊悔，但仍按照选定的道路一往无前。他的矛盾性格和要求意味着他不总是那么容易对付。在弥尔顿看来，撒旦是个权谋家，他用欺骗性的言辞和力量控制着堕落天使，同时又想方设法把这些腐朽倾向全都加到上帝头上。撒旦用共和主义者对自由选择、价值及和谐的诸般主张来描绘自己的统治，却断言上帝依靠的是胁迫和欺骗。

《失乐园》中包含了许多主题和思想，其中最重要的是，创世时发生的事情与最终耶稣受难和复活之间的关联。我只关注上帝和撒旦之间的争斗及其可能反映出的他们各自的战略用心。这个故事包括两大关键部分。它们在《失乐园》中并不是按照时间顺序展开的，但在这里我会依照它们发生的时间先后进行阐释。第一部分内容讲述了天堂大战的故事，上帝座前天使之一拉斐尔将此事告知亚当，并提醒他警惕撒旦的本性和邪恶潜质。不幸的是，在亚当得知此事之时，夏娃已经受到了引诱。第二部分内容即为《失乐园》开篇场景，描述了撒旦一伙在初战失利之后商讨对策的情形。

根据弥尔顿的说法，最初被称为路西法的撒旦曾是天军中的大天使之一。危机出现于上帝宣告其子拥有和撒旦同等的地位之时，因为此举极大冒犯了后者。此前从未得到这方面消息的撒旦感到自己在天堂等级体系中的地位受到了侵害，于是集结其他天使随他造反：“你们怎么愿意伸出头颈去受缚，愿意在他面前屈下软弱的双膝？”随后，撒旦为争取政治权利给出了强有力的理由：

谁能冒称平等的同辈为帝王而君临？论权利和光荣，虽有所不同，但论自由，却都是平等的。我们本没有法律，也不犯罪，难道能拿法律和敕令压在我们头上？用它们来主宰我们，硬要我们尊敬，简直是对我们赫赫名号的冒犯，我们的名号理应制人而不是受制于人！

1/3的天使站到撒旦一边，对天堂发起攻击，但天堂早有准备。说来也奇怪，本应和平、美丽、宁静的天堂，此时却是严阵以待。弥尔顿曾对奥利弗·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麾下组织严密、纪律严明的“新模范军”大加赞赏。这似乎给了他创造一个“新模范天堂”的想法。这场争斗不仅仅是肉搏战。反叛者在第一天被击退，但他们第二天用大炮发起反攻，只是因为对方拔起群山投向他们，才转胜为败。反叛者求助于火药的情节绝不是毫无所指的，这种东西与1605年天主教阴谋中的叛国行为密切相关。在当时，火药常常被形容为魔鬼的发明，目的就是要抹杀战争的神圣与光荣。

上帝目睹了这场动乱，最终在第三天出手干预。为什么他会任由动乱持续呢？从对希伯来圣经要义的解释中可以找到答案。上帝是在为自己的荣耀和非凡被人尊重创造条件。如果是这样，就必须留意圣子的决定性作用了。上帝对圣子解释自己的行为称，“就是打算让你蒙受终止这场大战的光荣盛誉，因为除了你谁也不能制止它”。他命令圣子率领全体天军将叛乱天使赶入地狱。圣子欣然领命，再次体现出他的服从和撒旦的反叛之间的鲜明对比。对于圣子来说，“对您服从是完全的幸福”。撒旦一伙也重整旗鼓，“想在失望中生出希望”。双方都做好了最后一搏的准备。圣子让部众闪到一旁，因为这是他一个人的战斗：“他们的嫉妒和恼怒都是对着我。”

抛开天堂内斗、大炮（某种程度上把群山当作炮弹更恰当）的使用甚至俗世惯有的夜间停战等奇思妙想不谈，故事里还有一个因双方天使长生不死而引发的意外转折。虽然会感觉到痛苦，但他们中没有谁会因为受伤而丧命。无论弥尔顿如何推崇战争美德，他都想表明，有些问题永远不可能靠打仗来得到真正的解决。也许他还反思了英国内战期间自己作为议会派一员的获胜经历，那次胜利并没有挡住随之而来的王政复辟。即便是在这场不寻常的天堂战争中，扭转局面的也是圣子的特殊力量，而不是人多势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