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71年)
“蝴蝶?”姜石年一愣,“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蝴蝶?”
小五伸出手指,停在空中,仿佛真有一只蝴蝶落在他颤抖的细瘦的指尖。“好漂亮啊,”他微眯着眼睛,神情陶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蝴蝶,像是彩虹……”
姜石年看着这个十一岁的男孩,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来。冷风从木屋缝隙钻进来,打着旋儿,吹乱了他的头发,也掠过小五空空如也的指尖。现在是冬天,在这里,冬天是不会有蝴蝶的。但小五描绘得栩栩如生,连蝴蝶翅膀上有什么花纹都说得一清二楚。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相信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飞进了这间破旧的木屋,自己看不到,是因为眼睛出了问题。但他很快明白过来——更大的可能,是小五的病情加重了。
这场瘟疫旷日持久,像即将到来的寒霜一样,把整个部落的生机都榨干了。去年秋天的时候,小五也没能幸免,本来还乖巧地坐在药房里,看姜石年把药草分类,熬汁的熬汁,煎煮的煎煮,却突然一头栽倒,就再没从床上起来。
“你累了。”姜石年摸了摸小五的额头,很烫,像是能够灼烧他的手指。他端起一碗药:“来,把药喝了。喝了药,就会好,春天来的时候,我带你去捉蝴蝶。”
小五说:“好啊……”顿了顿,他又翕动苍白的嘴唇,“现在药材这么稀少,不用的,我没事啦!睡一觉就能好,爬起来就能跟在首领的马后面……赵婆婆年纪大了,我记得她一直在咳嗽,首领,你把药给赵婆婆端过去吧。她上次给我们说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姜石年心里一窒。小五永远这么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只是,小五并不知道……姜石年最终把话咽回肚里,笑了笑,说:“我也会给赵婆婆端过去的,你放心,早点休息吧。”
待小五喝完药,睡着后,姜石年走出木屋。门外站着两个穿粗衣的男子,神情严肃,背上负刀。见他出来,两名男子连忙半蹲下身子,齐声道:“首领。”
“久等了,”姜石年说,“走吧,去见长老们。”
他们迈步走过荒原,行经许多帐篷,帐篷外的毡布和兽皮仿佛被西风割裂,散成一条条,西风便从这样的缝隙和破洞里钻进去。大多数帐篷已经空了,就算里面有人,也都是病恹恹的模样。他们并不害怕冷风——在寒冷夺走他们的性命之前,疫病就会抢先一步。
路过一处空荡的帐篷时,姜石年停下了脚步。他记得这间帐篷的主人,就是小五提到的赵婆婆——那个喜欢跟小孩子们讲远古传说的老人,那个没有了牙齿却喜欢咧嘴大笑的妇人,那个在十天前的深夜被抬出去的……死人。
两个护卫也停下来,看着首领,目光里有不解,也有担忧。
“首领……”其中一个说道,“你没事吧?”
姜石年回过神,摇摇头。
另一个护卫也跟着说:“首领怎么会有事呢?”
是啊,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并不高大,眉宇间也落了沧桑,但他是整个烈山氏的首领。他发明了火和弓箭,从此黑夜里野兽也不敢靠近;他开创了集市制度,聚天下之货,引四野之民,以物易物,各得其所;他织麻为布,制耒耜,种五谷,做五弦琴,熬草为药……他的功劳与恩泽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他的另一个名号响彻中原——神农!
他是整个部落,不,整个天下最接近神的男人。
有他在,一切都不会有事的。护卫们这么笃定地想着。待会儿去了金帐,面对那些部族长老,神农也一定能够拿出办法,帮助部落渡过难关。
“对不起,”姜石年环视周围,视线在一张张苍老的脸上掠过,“这一次,我没有办法。”
自入夏以来,瘟疫横行,部落里的人无论青壮老幼,都相继病倒。到了冬天,在瘟疫的掩护下,死神更是于寒风中挥刀前行,收割一条条生命。神农姜石年心急如焚,遍寻药草,挖空了附近十几座山头,尝试了每一种可以入药的植物。多少个寒夜,他待在帐篷里,以不同的火熬不同的药,再将各种药组合在一起。每一味药他都亲口尝试,甚至还因中毒而卧床半月,险些丧命。
然而,他熬出的药草,最多只能延缓疫情,却无法阻挡死神行进的步伐。
偌大的烈山氏,曾经中土最兴盛的部落,日渐一日地衰败下去。
“连神农都没有办法,”一个长老喃喃自语,脸上皱纹颤抖,“天亡我烈山氏啊。”
另一个长老犹不死心,说:“真的每一种药都试过了吗?附近那么多植物……”
姜石年缓缓摇头:“我的舌头能辨别百草,任何草药,只要尝一口,就知道它能治什么病。但方圆百里内的几千种植物,温性的、寒性的、有用的、有毒的,都试过了,的确没有能根治瘟疫的药。这场病,是上天的劫数。”
长老道:“但……天下之大,花奇草异,会不会有我们从未见过的草药,能治这场瘟疫?”
“或许会有……”神农沉吟,“但要寻找新草药,必须跋山涉水,寻林探径,可能花费数年甚至数十年光阴。”
长老们都沉默不语。
神农是唯一能尝草识药的人,如果要远跋寻药,必须由神农带队。但在这个存亡关头,如果神农离开,归期又无法确定,部落里受煎熬的人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坚持下去。
一场会议讨论无果,姜石年与长老们都黯然离开。
夜深风寒,姜石年回到帐篷中,身着薄衣,独坐冷床,却毫无睡意。帐外风声呼啸,万物都在这寒冷中瑟瑟不语,但他能从风声间隙里,隐隐听到部落子民的呻吟声。此起彼伏,绵绵不绝。他往后缩了缩,藏在床与墙的角落里,比夜更深的黑暗遮蔽了他,但依旧无法阻挡那些呻吟像针一样刺进他的耳朵。
他知道最正确的办法是外出寻药,否则,部落里的人会一个个死于瘟疫,但他是所有人希望所在,如果孤注一掷地离开,而又找不到能治瘟疫的药,或者找得不及时,那就是背弃了整个部落。他无法想象多年以后,他回来的时候,看到部落枯草衰败、满地尸骸的景象。
作为烈山氏的首领,人人敬仰的神农,他其实远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强大。
他咬了咬嘴唇,看向帐外,黑暗浓重似幕。
天快亮时,姜石年被叫醒了。
“首领,首领,”手下推开帐篷门,看到神农蜷缩着坐在床角,愣了下,“小五,小五不见了!”
小五梦到了蝴蝶。
这一只蝴蝶比他白天见到的更大、更斑斓,扇动着巨大的翅膀,从黑暗中浴光而生。是的,这是一只发光的蝴蝶,整个帐篷都被它照亮了。
它停在小五面前,优雅地振翅,星星点点的光从翅膀下散出来,落在小五的脸上,凉凉的。
于是小五就醒了。
他恋恋不舍地从梦境中离开,睁开了眼睛。他再次看到了那只蝴蝶,就在自己鼻尖。小五已经很虚弱了,以为是幻觉,但伸出手,蝴蝶落在了指尖,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蝶足的冰凉。
“你好美啊。”小五说。
蝴蝶似乎被这句话惊动了,忽地振翅而起,在空中飞舞一圈,穿过帐帘。空气中残留着碎光,勾勒出它飞过的痕迹。
小五一下子急了,从床上爬起来,推开帐帘,看到蝴蝶已经飞到了几丈开外。他跌跌撞撞地追出去,跟着蝴蝶,在帐篷间绕来绕去,最后,蝴蝶掉转方向,朝着南边密林飞去。
这是冬天最寒冷的夜晚,冷风掠过,风中夹着片片雪花。衣衫单薄的孩子奔跑着,他赤着脚,却丝毫不感觉冷,他的眼睛里只有前方那只发光的蝴蝶。
连风雪也无法阻挡蝴蝶的飞翔。它不紧不慢地振翅,雪花落到它周围,被翅膀的风扇过,也跟着它一起飞舞。
蝴蝶是春天的象征,看到它,是不是意味着寒冷即将过去,意味着自己很快会好起来?他一边跌跌撞撞地跑着,一边想着,在寒风中,他甚至露出了笑容。
当姜石年找到他的时候,他依旧保持这样的笑容。
“小五,你怎么跑出来了?!”姜石年焦急地抱着他,“你怎么样了?我们回去,回去!”
小五却执拗地伸出手,指向南边,喃喃道:“蝴蝶,蝴蝶……”
“没有蝴蝶,这是冬天!”
“有的,我看见它了。它是从春天飞过来的,它要带着我们去暖和的地方,没有寒冷,没有风雪……也没有疾病……我们都会好起来的,在春天里跳舞。”小五说着,声音逐渐微弱。
姜石年一怔,转头望去,黑暗中,似乎真有散落的星光。“蝴蝶,我没有看到……”他说,“它去哪里了?”
“在那里……在远方。”年幼的孩子手臂垂落,说出了他短暂人生里的最后一句话。
姜石年抱着逐渐冰冷的小五,依旧看向小五的手指过的方向。手下轻声叫他,他没有理会。一片雪花落到他的眼角,被某种温热的液体浸润,迅速融化。天亮了,一丝光从地平线处乍现,一轮红日正在被孕育,一场黎明即将喷薄而出。
“首领,首领,你去哪里?”手下们看到姜石年站了起来,抱着小五,大步前行,不禁连声问道。
“去寻找希望,”神农头也不回,“沿着蝴蝶指引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