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楼教堂,济城唯一一座西式教堂,是多年前济城本地一个洪姓大户,因感念基督福恩,出资建造的一座哥特式教堂,故名洪家楼教堂。
教堂紧邻著名的济城大学,坐落于学校北面的小广场,两座尖尖的哥特式灰色塔顶,与济城大学的红色砖瓦,在济城冬日的蓝天下,交相辉映。
教堂里面,柔和的阳光透过五彩肃穆的玻璃,照在圣坛旁边的圣母像上,她悲悯地看着教堂中厅里的这些世人。
这些世人,饱受内心的折磨,故而来这里,忏悔。
////////////
方灼华最近总是睡不安稳。
昨晚,她更是梦见了李峤。
她已经很久没做这样的梦了。
她梦见李峤,一双大手抱着她,头发湿漉漉的,眼睛上蒙着一层水汽,就像当初跳进漱玉泉里,把她捞出来时的样子。
李峤像以前那样,抱着她,然后,冲她笑了。
笑得很玩味,笑得有些暧昧,一点儿也不像他……
这不是李峤的脸……是沈岸……两张脸长得好像……
李峤……沈岸……李峤……沈岸……
慢慢地,两张脸重合了……
一双大手抱着她,苍白而骨骼突出,手指长而纤细……
真得是,沈岸……
方灼华惊醒了,一身是汗。
////////////
坐在忏悔室的小格子间里,方灼华等待着神父。
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
上一次,还是很久以前。
那一天,李峤她娘来方家找她。
“孩子,你的心,我们都知道……别等了,峤儿他,不会回来了……”李峤她娘哭着对她说。
她只默默低头听着,没有说话。
等李峤她娘走了,她忽然觉得,她在家也有点坐不住了,她想出去走走,她想出去透透气。
她披上围巾,一个人在济城的大街上闲逛。
走着,走着,她看到了街边的洪家楼教堂。
她走了进去。在里面,她碰到了这里的神父。他是一个年迈的老人,仁慈而又悲悯。
当时,她正坐在教堂中厅的长椅上,望着圣母像,发着呆,满脸疲惫困惑。
年迈的神父看到她这个样子,于是说,“孩子,你看起来,像是迷路了。你想不想对我说点什么,或许,这能让你好受些。”
她以前读书的时候,在外国书里,读到过所谓的“忏悔”,对着一个仁慈的神父,说出自己内心的秘密。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忏悔些什么,但是她没有多想,她只是一怔,点了点头。
坐在忏悔室的格子间里,一开始,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踌躇良久,她开始慢慢给这个善良的聆听者,讲她和李峤的故事。
她说,她和她的爱人,自小相识。
后来,两个自小相识的人,慢慢爱上了彼此。
再后来,因为国难,两个爱人,分开了。
一个,远走战场,一个,原地等待……
不久,战场传回消息,远走的他,永远地,走了。
永远,不会再回来……
她不相信,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等……
身边所有人,都告诉她,不要再等了,他不会回来了。
她不相信别人的话。
她一直等着,一直等着……
她觉得,他会回来的。
她的爱人,会回来。
因为,他答应过她,他要回来娶她。
可是,今天……
说着,说着,方灼华开始掉眼泪。
她很久没有哭了。
神父没有打断她,一直耐心地在隔壁的格子间里倾听。
可是,今天……她的眼泪,已经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她的围巾。
今天……连爱人血缘最亲的亲人,也来劝自己,不要再等了……
因为,他不会,回来了……
说完,方灼华已经泣不成声。
她很久没有哭过了。这一次,她哭了很长时间。
那位年老慈祥的神父,一直善解人意地,没有说话。
等她终于平复了心情。
她倒是自己先开了口,“谢谢您!神父,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她已经说了她想说的话,她也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不再困惑,不再动摇。
“孩子,”隔壁传来神父仁慈的声音,“遵从你自己的内心,主会保佑你的。”
她一怔,点点头。
……
隔壁的格子间,坐凳轻微嗤喇一响,打断了方灼华的回忆。
是那位年迈慈祥的神父进去了。
她刚才在教堂中厅碰见了那位神父,她说,她想来忏悔。神父叫她先去忏悔室的格子间等他。
“神父……”说完,方灼华自己先愣住了,这一次,她真得不知道怎么开口。
对方,也一直没有说话。
良久,她终于继续说了下去。
对方,一直没有打断她,就像上次那样。
“您还记得,很久以前,我给您说的那个故事吗?”
“我的爱人,他去了远方,一直没有回来。”
“我一直,在等他。”
“等了很多年,因为我相信,他会回来的。”
隔壁的格子间,坐在凳子上的人,听着方灼华的倾诉,紧紧抓着自己的双膝,似乎很矛盾,似乎很痛苦……
“世界上会有,”那边,方灼华的声音还在继续,似乎又有些犹豫,“容貌很相似的,两个人吗?”
这边,抓紧双膝的两手,忽然慢慢松开了,可以看出,听到了方灼华说的话,这双手的主人,有些惊诧……
神父并没有回答方灼华的问题。
她其实也没有期待他的回答。
这是一个,她自己都不会解答的问题。
她没有等待神父的回答,继续说下去,“最近,我遇到了一个难题。我碰到了一个人,他和我的爱人,长得很相像。”
“可是,他是另外一个人,不同的名字,不同……”方灼华想说,不同的笑容,不同的神态,不同的动作,不同的性情,完完全全,不同的人。
可她只说出口,“……不同的人。”
她还想说,她的内心模糊地知道,这个新结识的人,不是自己的爱人,除了那一张脸,二人没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可是,她却莫明地被这个人吸引,她想要了解他更多,她想要知道他更多,她想要在他身上,探寻爱人的影子……
她痛苦地摇摇头。
这些话,她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她努力让自己挣扎的内心平复,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话。
“我知道。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她重复着这句话,好像要努力说服自己。
就在她内心挣扎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也没有听到。
隔壁格子间厚重的软帘,被轻轻掀开了,年迈的神父看到格子间里面,已经坐着的人,先是一愣,然后脸上露出责备的神色。
坐在凳子上的这个人,祈求并示意神父,先不要出声。
那边,方灼华还在讲着,于是二人一起听下去。
“我的内心,有些矛盾……”她轻轻地说着。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可是,最近,我总有一种感觉。”
“……他回来了。”
“我的爱人,他回来了。”
那边,她纠结痛苦的声音,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这边,格子间里的二人一时沉默。
半晌,年迈的神父,用他那一贯慈悲的声音说,“孩子,遵从你自己的内心,主会保佑你的。”
然后这位年迈的神父,看了看自己身旁坐着的人,他加了一句,意味深长,“珍惜你身边,已有的人,孩子。”
方灼华没有听懂神父这句似乎意有所指的话,她只是没想到,这位仁慈的神父,会这样说。她一愣,然后说,
“谢谢你,神父。”
方灼华的那边,一阵凳子嗤喇响,帘子掀开,忏悔室的门打开又关闭,她走远了。
“你不应该这样做,这样太危险了。”忏悔室另一个格子间里,神父责备地看着,还在坐着发愣的这个人。
凳子上的男人,麦色皮肤,满脸短胡茬。
他的眼里似乎含着泪,他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