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游春

李峤便带着方灼华,在济城漫步闲游。当下已是春末夏初,方灼华着一席白色纱制小洋裙,李峤穿一身浅米色长薄风衣,好一对才子佳人!

李峤猜度着济城那些热门的景点,方灼华大约看得差不多了。他便专挑那些深藏陋巷、最有特色的地方,这些才是当地人真正爱去的。俩人一路说笑,一路游玩,聊起来小时候的事情,不亦乐乎!

当下来到芙蓉街,这是济城人最爱来的一条小吃街,店面不多,颇为幽静,多卖济城独有的本地特色食物。李峤内心已然确定方灼华是个贪嘴的(那天方灼华在泉城草屋的吃相,李峤记忆犹新),便带着她来这里,见识下本地特色,顺便让她吃个痛快。

煎炸蒸煮,满街各色小吃,方灼华早就看得眼花缭了,碍于李峤在身旁,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扑上去。直到看到前方不远处,一家很小的店面外面,排了很长很长的一支队伍,排到本来就不宽的街面上,堵了一半的路。排队的,几乎都是一对一对男女,情侣的样子。

“那是什么?”方灼华忍不住问。

“噢,”李峤瞅了一眼,“那是这里一家还算有点名气的小面馆。”

原来只是面馆。“为什么这么多排队的?它家的面很好吃吗?”

“大概……味道还可以吧。其实我也没去吃过。不过,听说,这家面馆老板有个奇怪的规矩。这条小吃街,平日里是晚上最热闹,他家却偏晚上不开门做生意,一倒下午六点,就准时收关门谢客。我猜……这就是他家的策略吧。越欲拒还迎,越引着食客上门。”

“这么有意思。”她看到面馆小小的门上悬着一精致木牌,上书“桃花依旧笑春风”。好有意思的店名!方灼华来了兴趣,“峤哥哥,咱们也去排队尝尝吧。”

李峤摸摸鼻子,心想这方家妹妹怎么这么没眼力价儿,这些排队的明显都是情侣,一个个卿卿我我的,他们俩插进去算怎么回事?

“方妹妹,要不,咱们还是去别家吃吧。”

“为啥?”

看着方灼华一脸单纯的表情,李峤没好意思把心里话说出口。

“你看,这队排得这么长。”

“没事,峤哥哥。我刚才观察过了,虽然队伍排得很长,但是人也出来得很快,应该很快就能轮到咱们。”

李峤无语顺从。他才想起来,这方家妹妹,是多么执着的一个好吃嘴。那天浑身都湿透了,还坚持去泉城草屋,吃饭……

终于轮到他们俩了。方灼华好奇地看着这个不大的店铺,一色的精致木桌木椅,柜台不远的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盆景,是桃花。

现已近春末,那盆景显然被老板精心打理,满是嫩绿树叶的枝干上,零星还点缀着几多粉色的桃花,精神极旺。

店铺除了一个打杂的小孩,只有老板和老板娘,都是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两鬓刚刚斑白。老板迎来送往、笑语相迎之际,还不时去给负责做面条的老板娘搭把手,有时候亲昵地帮老板娘拢拢头发,一看就是恩爱夫妻。

“老板,您家的店名,好独特呀。”等面的时候,方灼华话匣子打开了。

“小姑娘,听你口音,是外地人吧。我给你讲讲,我这个店名,怎么来的。”老板笑呵呵地说。老板平日里也是个爱聊天的,一看都有外地的小情侣来自己家吃饭了,忍不住给他们讲讲自己家店名的来历。

“那还是三十年前,那时候还是大清朝不是。我是南方人,有一年进京赶考,路过了济城。因为贪心赶路,错过了客栈,城门也封了。我只能在城南山区的一个小村庄里借住,也多亏一家好心的农户,收留了我。那时候我是个穷书生,又急着赶路啊,前一天饭都没怎么吃饱。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闻到一大股子面香味道。起床一看,这农户的饭桌上,早就摆上了一大碗打卤面,有菜有肉,还飘着个荷包蛋。原来,这是那农户的女儿,特意给我准备的。我满怀着感激之情,吃完了这碗特殊的面。就要从农户家出门赶路的时候,我看到院子里有一株极大的桃花树。那桃花开得极灿烂,那树底下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面若丹霞,正像那桃花一样。我当时都看呆了。我心想,这就是给我煮那碗面的姑娘吧。于是我就向那好心的姑娘,作了一揖,那姑娘……”老板说道这里,飘了一眼正在忙着盛面的老板娘,“那姑娘羞涩地低下头,转身往屋里去了。她那时候的表情,我真是一辈子难忘。”

“那后来呢,老板?”方灼华听得入迷,这简直就是现实版的“人面桃花”的故事啊!

“后来啊。后来,我就继续赶路,上京赶考,但是没考上。转过年来春天,我又路过济城回家乡。”

“那您有没有又去那农户家。”方灼华忍不住插嘴。

“那是自然!”

“那您有没有再找到那姑娘,她还在吗?”方灼华心里着急,生怕这故事的结局,如同崔颢的诗文里面一样,书生故地重游,美人却早已离去。“那姑娘怎么样了?”

“那姑娘啊……”老板故作深沉,“那姑娘啊,后来和一个落地的秀才,一起开了一家面馆,终得朝暮相处、举案齐眉。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尽然享受生活之乐。”老板幸福地看着老板娘。

“原来是这样!”方灼华恍然大悟,一副沉醉的花痴表情,全开在了脸上。

李峤好笑地看着这方家妹妹。这不是崔颢的诗文里面的故事吗,老板明显把它拿来,当做揽客的噱头,这方家妹妹这么陶醉,还真相信了。

“死老头子,就你话多!还不赶紧端面去!”老板娘面带羞涩的过来,在李峤他们桌上放了一碗面,老板屁颠屁颠乐呵呵地去端来另外一碗。

老板娘打量着这一对璧人,她显然也心情很好,“姑娘,你们是哪里人?你先生不大说话呢,生得真俊,你们要娃娃了没有?”老板娘估摸着他们的年龄,把他们俩当成了一对小夫妻。

“咳咳!”方灼华正吃着面,呛得直咳嗽,满脸通红。

李峤,低着头吃面,脸快压倒碗上面了。

这对小夫妻,还挺害羞的。老板娘和老板相视一笑。

出了“桃花依旧笑春风”,李峤和方灼华二人一时默默无语,刚才被当作小夫妻,二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走到芙蓉街北头,忽一个小乞丐模样的小鬼头撞到方灼华身上。

“姐姐,我饿。”

面前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小孩,伸着手,可怜巴巴地看着方灼华,小手、小胳膊都骨瘦如柴。四周还有不少这样的孩子,三三五五地各围在不同的地方,讨吃的。

方灼华想起来,前日里,爹爹说,黄河中上游闹水灾,不少难民跑到下游里来了,包括济城。据说前几天就不少难民围在城门那里,想进城讨些吃的,可恨济城当局让巡警挡着这些难民,不让进来。

现如今,这些孩子,看来就是那些难民的孩子了,不知通过啥法进得城,在这里可怜兮兮地讨吃的。

前边不远就是个卖油旋儿的。油旋儿是济城一种特色面食,捏得扁扁的,形状像笼包大小的小烧饼,最妙的是里面一层叠一层,用油一炸,外面脆脆的,里面或葱香,或咸香。

李峤和方灼华走到油旋儿摊子前。

“来二百个油旋儿。”

“来二百个油旋儿。”

二人不约而同,会心一笑。

老板麻利地给他俩包好了二百个油旋儿。

“来,孩子们!吃好吃的啦!”

周围的小难民们都围了上来,争抢地伸着小手。油旋儿很快就分光了。每个小孩儿分了十来个,有的拿到油旋儿迫不及待地就肯将起来,有的懂事,抱着分到的油旋儿就跑了,大约是出城去分给家人去了。

俩人现如今已经从芙蓉街转到了曲水亭巷。曲水亭巷,自南而北有一条小小的河道,河道深挖约莫一丈,水约莫只有一尺左右深,水质极清、水流湍急。两岸遍布垂柳,四处都是小小四合院子。几乎每家院墙下面,都从这小河道里引出小小的水渠,绕墙一圈儿。周围这样的水渠密布,与小河道形成一张水网,里面的水质都极清澈。原来这些水,都是从护城河引来的泉水,由南及北,流到明湖去的。

不时可见,有人家从房子北墙窗户上,掉下绳子、拴着木桶,从水渠里取泉水做饭。这样有趣的情景,若是往日见了,方灼华定要立在人家那里,观察半日。今日却只闷闷的。方才见了那些可怜的孩子,她心情不太好。

李峤也无话。

“峤哥哥,听说巡警在城门那里挡着,不让难民进来。那些孩子不定是哪个狗洞里,好不容易爬进来讨吃的。你说,那些进不来的怎么办?”

李峤刚才只见方灼华闷闷地、不似上午有兴致,还止道她是玩累了,没想到原来这方家妹妹一直默默无语,想的却是这个。

“大约,”李峤摸摸鼻子,“只能等着当局的赈济了。”其实他也不知道,也未听说当局有什么赈济。

“刚才那些孩子个个骨瘦如柴,都是当局不作为!”方灼华愤恨地说。

“那还能怎么办?”

“反抗!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没想到方灼华小小女儿家,能说出这样的话。李峤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你说的对,方妹妹。大约,唯有反抗……”

“峤哥哥,听李伯母说,你毕业后要去当记者。”

“对……我们现在社会之黑暗,当局之无能,需要有人去曝光。

“这份差事真好。过不久,我也要找份差事,不能在家闲着。”

李峤看着方灼华,不由得想起来十二年前京城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当时她在大街上看着示威游行的那种表情,仿佛又回到了这个长成大姑娘她的身上。李峤觉得,他很喜欢,她与自己讨论这些问题时候,那种执着又认真的表情。

“好,方妹妹,我支持你!我们这个年代的年轻人,不论男女,都应该有这样的一种热血情怀。就像当初咱们俩在京城里看到的那些游行示威的,那些学生。不论以何种身份,何种方式,我们都要为自己的国家,做力所能及的贡献。”

听到李峤说出这样血热澎湃的话语,方灼华内心感到稍许激动,自从三位兄长去南边的国民政府供职,家里已经许久没人跟她讨论过这样的话题了。

此时夕阳渐斜,二人出来已将近一天了,李峤便送方灼华回去。

将近走至曲水亭巷口,突然从大路上斜喇里横过来一辆洋汽车,恰巧方灼华走在外侧,眼看躲闪不及,将要被撞上,李峤双手抱住她,就地打了个滚儿,险险得躲了过去。洋汽车停都没停,绝尘而去。

那洋汽车从大路冲来得时候,拐得弯极狭促,离河道很近了。李峤抱着方灼华为了躲避这汽车,这就地一滚儿自然就双双掉进了水里。

还好水不深,只是衣服又近湿透了。李峤把方灼华拉扯起来,自己先爬上岸,再把方灼华拉上去。

“方妹妹,你没事吧。”

“我没事的,峤哥哥,刚才……幸亏,你抱住了我。”方灼华红了脸。她眼尖儿,看到李峤右手背,有些发红。“峤哥哥,你受伤了!”方灼华忍不住握住了李峤的右手,举到自己眼前细细端详,李峤右手手背擦伤了一大片,定是刚才为了护住她,不定儿碰到哪儿了。

“没事!小小擦伤!”李峤笑着安慰她。

他这时注意到,方灼华的洋纱裙子都湿透了,衣服津贴着她的前胸,现出了很明显的身形、玲珑有致。

李峤涨红了脸。他赶紧脱下自己的长风衣,一只手递到方灼华面前。

“把这个穿上!”李峤扭着头,不看她。

“你这个也是湿的,乔哥哥,不用了,一会儿就到家了。”

“穿上!”李峤命令道!他扭着头,脸仍然是涨红的,一只手伸着长风衣,先替她挡着。

方灼华看李峤这个样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衣服,登时脸皮发涨,赶紧拿过风衣,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二人都会心地没再说话,各自红着脸,走了一路。

李峤的风衣,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用炉火烘干了。此时,正整齐地码在方灼华的床头,是她自己亲自仔仔细细地叠的。

方灼华坐在床上,不停用手摩挲着风衣,默念无语。

想起来白天的事情,她一会儿心潮澎湃,一会儿静静欣喜。

“穿上!”

想到李峤命令自己时那股急切的劲儿。他一定是都看到了!方灼华笑出了声又羞得用被子蒙住脸,好像怕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似的。

可忍不住,她又想起白天的情景。她一会儿笑,一会儿红脸,一会儿又拿起李峤的风衣,偷偷地嗅一下,他的味道。

……

人生的第一次,方灼华,有了恋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