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知味观里。对面的人懒洋洋地打开餐巾,将一角塞进衬衫领口。
“你不是说我不是女的么?怎么又说,你们女人的心思都九曲十八弯?”点好菜,我冷冷问他。
“哎,陆爷,您这谦虚就完全没必要了。虽然像个爷们儿,那毕竟还不是个纯爷们儿,对吧?”他似乎带着一点讨好的笑,“这心思么,本人还得时常琢磨琢磨。”
“你去找肖然做什么?你要问他的话都可以来问我,我替他回答。”
“说你像个爷们儿,你抖起来了是吧?”杨一鸣扬起了眉毛。
我还未扬声,他直直问到,“我问他是怎么肖想陆爷的,这话你能替他答么?”
我一气,“杨一鸣,你到底讲不讲道理?我已经反复拒绝他了。我的态度表达得很明确了,你还要我怎样?”
他抬眼看我,双眸闪亮,眼中亮若星辰。
“老婆,我们生个老二吧?”
我有点张口结舌,“你发什么神经?”
周围有侍者走过,杨一鸣的声音不算太大,应该没人听见。
“生了孩子,女人就不会跑了。”对面这人定定地看着我。
“不是给你生过了么?!”我朝他低吼。
他闷笑了起来。我举起手掌,还未行动,某人一手将它捉住,贴在自己的那张大脸上,嘴里叨叨,“陆爷自动上手啊。怎么平时不见你这么主动,办起事来,那叫一个费力。”
我想抽回手掌,他按住了我不能动。
突然,墙上的电视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呆呆地望向它。
“本市XX医院精神专科一级隔离病房,近日出现高危患者坠楼身亡事故。”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在我耳边忽大忽小,我愣愣地看着电视上她一张一合的嘴,“。。本台综合报道。”
杨一鸣也转头去看。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漆黑如潭。
“院办是不是压力很大?”我缓缓吐出几个字。
他没说话。
“要不要,”我犹豫着问,“是不是要喊记者来见面,我需不需要说话?”
杨一鸣伸手过来,重新握住我软在桌上的手。他用了一点力。
“不需要!伦理委员会今天上午已经紧急召开了例会,审阅封存了所有相关病历档案。已经送交第三方评议。Ethics目前的结论是,我方无重大医疗过错。”
我的手一动,我喃喃道,“可是,我欠程力母亲和姐姐们一个道歉。我愿意公开道歉。”
我的手在他温暖的手掌里无法移动,握着它的人用一种坚定的神态说,
“致远,我知道你很内疚。道歉的事可以由院办组织。是私人性质的。你不需要公开道歉,听到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怕如果我道歉了,程力家人就觉得我心虚了,会来要求补偿什么的?”
“你和姓肖的那小子,已经在患者家属面前大包大揽了,还互相抢包袱,争先恐后的。老孙都跟我说过了。”杨一鸣盯着我,眸色深沉。
我垂下眼睛,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没做错,不是汉子也像条汉子!姓肖的小子以为自己是什么?英雄救美?他那么说只会害惨你,他到底知不知道?”
我劝他,“别说了,想想程力,人家命都没了。”
杨一鸣往椅背上一靠,“我同意死者为大。这件事确实很遗憾,但是这是事故,不是谁单方面的责任。这是我的意见,也是院里的意见。”
他又倾身向前,“致远,我不希望你为此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你听到了没?”
我看着他如墨的眼眸,好半天,轻轻点了点头。
开车回家的路上,此人在我身旁默默无语,我望着街上一盏一盏的路灯,在车窗外变成一串流星。
“一鸣,咱俩这算是和好了么?”我转头问他。
他将握着方向盘的一只手放下,握住我的左手。他的掌心火热。他静静地看了我一眼。
“都怪我那个蹩脚的笑话。”
“你怎么会想到那么做的?”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你是不是跑到奶奶那儿呆了几天后悔了,想要回来又觉得没脸,就想用那个玩意儿做敲门砖?”
他的眸中带着一丝笑意,“是啊,结果陆爷还没拆开来看。本人把自个儿撂在房顶,找不到下来的路了。”
“别光说笑话。那砸在墙上的洞呢?”
他静默了片刻没回声。
“杨一鸣,其实这些年我知道你不开心。你也说了,不想再继续上床做夫妻,下床做室友的日子了。”
“哎,前一句不对啊。我答应我兄弟也不答应啊。”
我挣了一下,没挣脱他的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像其他人的老婆,让你没有家的感觉?”我看着他,认真地问,“你说过,我心里的人太多了,你和杨帆排最后?”
开车的人叹了一声,“哎,我认命了。”
我心中一紧。他接着说,“至少这些话你都记住了,我的目的达到了。”
我扬声道,“那我也有要求。”
他握了握我的手,语带玩笑,“让我对徐雅丽横眉冷对?”
“我没那么无聊。别跟她旁若无人地开玩笑,显得你们独一份的样子。”
某人表情惊吓地回看我一眼。“独一份?陆爷啥时候看到的,这解读吓人。”
“数不胜数。我哪回看到你们俩窃窃私语,不是旁若无人独一份?”
杨一鸣微笑着摇了摇头,“陆爷,我这叫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坦白说,徐雅丽也挺象个男的,虽然没你这么飒。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挺喜欢她的。”
我使劲往回拽出我的手,“承认了吧?心底里埋藏多年的小秘密。”
身旁的人哈哈大笑,将手放回方向盘上,“承认承认。就为了看陆爷这副样子,承认了也不亏。”
“好,我替你去告诉她!”我忿忿地说。
“那就不用陆爷操心了。跟女人表白的事,本人还是不麻烦陆爷代劳了。本来有七成把握,也只剩下了一成。剩下那一成,对方为了保命,只好勉为其难地发本人个好人卡。”
我再次深呼吸,“杨一鸣,我一次性回答你。我跟肖然,这辈子没可能。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他看着我,目光里有一种深沉的感情。
我继续忿忿地说,“你觉得我们俩这样,老是拿不相干的人当箭垛子互相吹捧,难道不特让人恶心?叫别人知道了,觉得我们俩特自恋。”
“没办法,这世上不自恋的人又何其少啊。”某人感叹道,“更何况,陆爷的情况可不是自恋啊。陆爷还是不要太自谦了。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那就确实让人觉得你自恋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对肖然再狠点,再说点狠话?”我问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了我一眼。
“陆爷,你不觉得你对你这同事,说话已经太狠了点么?”
“什么意思?你激将我,顺话反说?”
他微笑着说,“以前你们有啥私话我不知道啊,就拿前天晚上说。你朝他吼,‘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对你没感觉,没感觉,没感觉!你听到没有?!我就当刚才被狗咬了!你给我立马消失!’”
当时我是气急败坏地吼出来的,此时被杨一鸣用一种微笑的语调一句一句重复出来,感觉怪怪的。
我横他一眼,“你想说什么?这话还不够狠?”
他沉默着不说话。半晌之后,他云淡风轻地说,“陆爷不觉得,这话叫男人特别上头么?”
我的脸白了,“你是说,我给了他希望?!我TMD,”
“哎,哎,别说粗话。说你像个爷们,你还真的想完全模仿啊。”身旁的人警告我。
“给他希望倒不至于,”开车人轻笑一声,“我要是肖然那小子,恐怕当场七窍要生烟。”
“那你就是同意,我态度很清楚明白,”
“陆爷记得那狗小子啃你脖子的时候你冲口而出的话么?”此人打断我的话头。
我愣愣地看着他,这人笑出一排闪亮的白牙,
“陆爷当时喊的是,‘杨一鸣,你发什么神经,我低血糖!’”
我静在那里,听身旁这人拍着方向盘,兀自哈哈大笑。
“老子当时正赶不及地冲过来,听到这一句,心里真TMD爽!”
我静静地喘了会儿气。
杨一鸣悠悠地说,“说实在的,我还真有点同情肖然这小子。”
他望着我,目光如水,“要不是他想要抢的人是你,我倒是真想跟这小子交个朋友。陆爷放心吧,我不会再揍他的了。”
“打了那一下还不够么?他要是去院办投诉你怎么办?”我轻声说。
某人重新叹了一口气,“我现在是相信姓肖的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了。他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
“我就是觉得他因为他妈妈的事,可能有点偏激。他工作上是很认真负责,但其他方面,我真搞不懂这些年轻人啊。”
“老婆,搞不懂就不用搞了。我让你搞。”
我一回手,狠狠挥到此人的胸壁。
“哎,哎,驴拉磨已经很累了,陆爷就这么招待他?虐待动物啊。”
我又掐了他一下,他一缩,没掐到。
“怎么最近瘦了不少,肚子上都没肉了?”我咕噜了一句。
“最近为了我兄弟的福利,加紧锻炼来着。”
我转头看着窗外。这人耍起流氓来,不用跟他再废话了。好赖话也听不懂。
我想起他刚才餐桌上的话,又回头问,“你说让我生老二,是认真的么?”
“认真啊。”他看了我一眼,“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太辛苦。”
我笑了,一下子高兴起来,又打了他一拳。“你是说真的?”
他点点头。
“那你不能喝酒了。以后应酬只能喝茶,就说你,”我想了想,“说你酒精过敏。还有,继续锻炼,早睡早起。我也得锻炼身体。”我喃喃道,“明天我去找洪小花,开点维生素吃起来。”
身旁的人闷笑道,“编什么理由啊,你以为那帮人会信?老子就直接说,准备再干个杨小鸣出来,革命未成功之前就不再喝酒。”
我的脸红了,使劲揪了他一下。但我转念一想,徐雅丽也在院办挂了职,经常跟此人一起出去应酬的,这话被她听见是我非常愿意的。管它尴不尴尬呢。
“陆爷想到什么了?又这么面如春花的。”
我白了他一眼,“你觉得杨晓鸣这名儿能当小姑娘的名字么?”
“那就杨明明吧!”某人大嘴一张,豪迈地说。
那一刻,我心中一动。一种欣喜的感觉弥漫开来,我用手轻柔地放在了自己的腹部。这个月老朋友晚到了,真的是那晚给奶奶过寿之后的事造成的么?我已经马上三十八岁了。这个孩子,晚来了这么多年,当年我太辛苦,她一定觉得我做不好她的妈妈,所以她义无反顾地走了。现在,她又回来找我了么?
洗完澡躺在床上,杨一鸣将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我轻轻把他拽下来。
“今晚让拉磨的驴歇歇。”我静静地宣布。
某人的表情有些无奈,他掀开凉被,起身下床去。
“干什么?驴不用干活,你就不能陪我说说话啦?”我嘲讽地说。
他一笑,“我琢磨着,到跑步机上跑两圈发散发散,免得半夜出了什么泄露事故,陆爷让驴隔天拉磨的计划不就执行不下去了么。”
我抄起枕头朝此人砸去。他一笑出了房门。
第二天下午,我坐在妇产科洪主任的桌前,满心忐忑。
她看着我,面露微笑。
“怎么,偃旗息鼓好几年,又卷土重来啦?三年前我怎么劝你的?想要就趁早上IVF,你偏偏不信。现在拖到三十五岁之后了,你知不知道你要是怀上了,”洪主任手掌拍得啪啪响,“我还得担着该不该给你羊穿的心理负担?要是穿出了什么事,杨一鸣得要我的老命!”
我这位大师姐一边絮叨着,一边朝屏幕看。忽然,她一脸惊喜地望向我。
“血检结果出来了!”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如脱缰野马,疾驰千里。
“刚阳性。别着急,还要看倍增时间。这么些年了,我知道你那破德性。”她嫌弃地撇撇嘴。我知道她的意思,HCG不能倍增,最后都是空欢喜。
“多少?”我忐忑的问。
“一千多。后天这个时候再来测。”
我点点头,嘱咐她,“别告诉老杨!”
“为啥?”她大大咧咧地问,“我可不把他当外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现在有点迷信,不超过三个月,不敢跟人说。”
“自己那口子也不说?”
“说了就不成,每次都这样。”我轻轻地回答。
“那你前两次没说,成了么?”她白我一眼。
“总之我不想冒险。”
“陆致远,你魔怔了是吧?为要这个老二,连科学道理也不讲了?亏你自己还是个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