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和其他六位“群友”略有差别,他的狂,主要体现在对礼教的轻慢。

“男女授受不亲”,礼教把防范男女接触作为一项基础性工作,为此出台了一系列规矩。譬如叔嫂间不能对话、朋友的女眷不能见面、尚在闺中的女子不能见客等,阮籍却不吃这套,有次他的嫂子要回娘家省亲,临行前阮籍不避嫌疑,大大方方地为嫂子送行,并表现出离别的不舍和难过,叔嫂关系历来非常敏感,也是礼法重点防范的区域,不少人对此指指点点,阮籍却不以为然,他说出一句流传千古的话:“礼岂为我辈设也!”

阮籍家旁边有个酒馆,老板娘长得很漂亮,阮籍经常带着王戎去那里喝酒,他从不避嫌,喝多了索性就睡在老板娘旁边,老板娘的丈夫开始有些意见,怀疑阮籍动机不纯,后来观察几次,发现阮籍就是喝多了酣睡,没有任何不雅举动,以后也就见怪不怪了。

阮籍一次次来酒馆,一次次醉倒老板娘身边,可能他还真有些喜欢这位美妇人,不过这种喜欢只是对美的向往,坦坦荡荡,甚至天真无邪,更多的是一种欣赏,而不是占有,与那些天天口头上说“男女不杂座”,但满肚子却是“男盗女娼”的伪君子相比,至少拉开了几个“全马”的距离。

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有一位兵家女孩,才貌双全,但不幸尚未嫁人就去世了。阮籍根本不认识这家人,也不认识这个女孩,他听到消息后却赶去吊唁,在灵堂大哭一场,把满心的哀伤倾诉完毕后才离开。阮籍的做法,想必让这家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引起其他人议论纷纷。

这就是阮籍,他的泪水完全是为了美而流。在他心目中,美是没有界限的,不管认识与否,重要的是美丽消亡、青春不在,这便足以使人痛哭一场。

男女之事,只是阮籍对礼教宣战的开始,登峰造极的是他对“孝”的挑战。

“百善孝为先”,“孝”是礼教的基石,为父母尽孝,本是天经地义,但礼教却将孝道搞得纷繁复杂,三年服丧,三年素食,三年寡欢,有时还要加上三年守墓,十几年的时光都耗费在这个字上,最终使得“孝”成为了一种枷锁。

把“孝”摆到如此高的位置,背后有个所有人都懂但又不便讲出的原因,那就是“忠君”,《论语》说得再明白不过:“其为人也孝弟(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就是说,一个人如果是孝子,就不会冒犯长辈;不冒犯长辈的人而作乱的,十分罕见。

“孝”由此变味了。

怎么推行这套理论呢,首当其冲是要树立先进模范典型,于是一些骇人听闻的孝子被隆重推出,“埋儿奉母”的郭巨就是其中一位。这位郭孝子对母极孝,妻子生一男孩,郭巨的母亲非常疼爱孙子,家里经济条件一般,所以郭母自己舍不得吃饭,却把仅有的食物留给孙子吃。郭巨因此深感不安,觉得养这个孩子必然影响母亲身体健康,于是和妻子商议:“儿子可以再有,母亲死了不能复活,不如埋掉儿子,节省些粮食供养母亲。”于是,便挖坑准备埋孩子,所幸挖坑过程中发现金子,才没让这个孩子成为阎王殿里的小鬼。

为了母亲,杀掉孩子,这是哪门子孝顺。

还有那位“卧冰求鲤”的王祥,说的是一年冬天,继母朱氏生病想吃鲤鱼,但因河水冰冻,无法捕捉,王祥便赤身卧于冰上,许久寒冰化开,从裂缝处跃出两条鲤鱼。王祥因此被广为传颂,仕途也是平步青云。

这种“孝”更多的是作秀,不具备任何科学性,被冻死的可能性比搞到鱼的可能性更大,何况不就是想捞几条鱼,把冰面砸开不是更容易,犯得着冒着生命危险趴在冰面上吗?

这不是阮籍心目中的“孝”,也是他心里无法容忍的。

阮籍三岁丧父,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彼此感情很深。阮籍母亲去世时,他正在与朋友下棋,友人催他赶快回家,但他坚持要将棋下完。下完棋回到家,他一口气喝了两斗酒,放声痛哭,吐血不止。

几天后,母亲下葬,他吃肉喝酒后,在母亲的遗体旁放声大哭,吐血数升,几近死去。在母丧之时吃肉喝酒,看似不尊礼法孝道,但吐血祭母,又有几个孝子能做到呢?

内心至孝,但不愿意受枷锁的束缚,这就是阮籍。

阮籍在母丧时,行为上的怪诞,不少人看不上,但也有人能从内心理解,中书令裴楷曾前往阮籍家去吊丧,按照既定程序进入灵堂哭祭,作为孝子的阮籍应该陪哭,但阮籍并没有。后来有人问裴楷,“孝子先哭,吊客才哭,这是应有的丧礼,阮籍没哭,你为什么要哭呢?”裴楷答道:“阮籍超凡脱俗,讨厌世俗礼法,但是我并不厌恶那些,所以我还是要遵守那些礼仪的。”

也是在母亲的葬礼上,阮籍充分施展了自己独门暗技——青白眼。就是说他的眼珠能上下自由翻动,转动幅度超乎常人,对待讨厌的人,他用白眼,遇到喜欢的人,可以瞬间转化为青眼。他的母亲去世后,嵇康的哥哥嵇喜前来吊唁,因为嵇喜在朝为官,阮籍就给了一个大白眼。嵇康听说后,带着酒、夹着琴来到灵堂,对于这位同好中人,阮籍白眼仁一转,露出了黑眼珠子,两人便在灵堂抚琴开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