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
新兵揣着满腔豪情下连队了,可只看了一眼来接他的班长心就凉了半截。班长个子矮矮的,脸黑黑的,笑起来两颗发黄的门牙支在嘴唇外边。他身上的军装倒是穿得周周正正,要不然跟地头的农民根本就没什么区别。那个连队肯定不咋样,要不怎么会有这样的兵呢?新兵皱着眉头在心里暗暗地想。
指导员把新兵的行李递给班长严肃地说:“这是棵好苗子,一定要好好培养,千万别让我失望。”
班长伸出树皮般粗糙的手接过新兵的行李,露出满口泛黄的牙齿说:“好苗子?那得看能不能留在我那儿,要是能在我那扎根儿的才是好苗,要不然就是棵秧子。”
班长的话说得不好听,新兵心里不舒服。指导员白了班长一眼没言语,转身钻进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新兵满心不高兴,觉得自己像个不值钱的物件一样转手就被指导员送了人,而接他的人不领情不道谢仿佛吃了亏似的,还满心不乐意。
班长带着新兵上了哨所,班长走在前面新兵撅着嘴走在后面,新兵把上山的石阶跺得“噔噔”直响。班长回头看了一眼笑着说:“你个新兵蛋子,走路使那么大的劲干啥?想把这石阶踏碎了不成?要真踏碎了以后你下山就连条路都没有了。”
新兵白净的脸气得通红,他停下脚步喊了一声班长,说:“我是新兵但不是蛋子,我希望咱们互相尊重,如果叫你老犊子你会高兴吗?”
班长也停下步子,扭过身子面对着新兵。他站在高处新兵站在低处,即便如此班长也没比新兵高多少。看着新兵粉红的脸蛋,班长不但没生气反而笑着说:“你这倔劲儿我就喜欢,来部队这么些年了,还没有一个新兵敢这么跟我说话。唉,如果我就叫你新兵蛋子你能怎么招?”说完,班长挑衅地望着新兵。
新兵“嗖”一下跳到班长同一个台阶上,新兵明显比班长高一头,轮到班长仰望着新兵。新兵捋起袖子说:“咱俩比试比试,如果我赢了,以后我就不叫你班长叫你老犊子,如果你赢了,以后叫啥就随你的便。”
班长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山上直往下掉土渣儿:“好!有种!那咱俩就比试比试,你说想比啥。”
新兵抬头往山顶望了望,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用手遮在眉毛上,才看清楚蜿蜒的石阶没有尽头,山顶的哨所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儿。新兵用手一指说:“咱俩就比谁能先爬到山顶的哨所。”
班长笑了,笑得脸都变了形,他用手捂着肚子猫着腰说:“就比这?这条山路我走了十几年,你还敢跟我比?”
新兵不服气,“你在这儿待的时间长,也不能证明你的军事素质比我强,就比这个看你敢不敢。”
班长说:“我有啥不敢的。毕竟我是你班长,比你早来部队几年,这条路我也比你熟。为了公平你把背包和行李给我,我让你先跑二十米。”
新兵说:“照那么说就不叫公平了。我背背包你拎行李咱们同时开跑,那才叫公平。要不然我赢了也不光彩,你输了还有理由。”
新兵的话激起了班长的斗志,“嘿,你这小子不服是不是?还真跟我较上劲了,来啊!”说着,班长把手里拎的行李往肩上一扛,猫下腰做了一个预备的姿势。
新兵也不含糊,紧了紧背上的背包准备好了。班长一声令下,新兵一步就跨上了三个台阶,可班长却站在原地没动。新兵停下,又跳回班长的身旁,吼道:“不公平的我不玩儿,重新来!”
班长心中暗自佩服新兵的这股执着。这次,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开始了两个人的比赛。新兵像一只轻盈的燕子,在山路飘上荡下;班长的身影像烛头跳动的火苗,轻摆摇曳。两个人的位置始终交叠往复,蹬到山顶的时候,两个人同时跨上了最后一级台阶。跨上以后,俩人都迈不动步子了,重重地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珠掉在地上,瞬间就融进了干涸的土地。他们相互望着彼此的狼狈相哑然失笑。
歇了好一阵儿,两个人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相互拍着对方屁股上的土,提着行李往哨所走,班长没再叫一声“新兵蛋子”,新兵也没再提“老犊子”的称号。
到了哨所,班长说:“哨所里就咱们一个班,咱们班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你,我是班长你是兵。”
新兵没说话,刚才的笑容一扫而光,把嘴撅得像哨所一样高。哪有刚来就显摆自己当官儿的?新兵心里不服气,脸上不见晴,他打开背包飞快地缠着背包绳。班长视而不见,“咱们现在住的是营房也是哨所,生活、训练、执勤都在这儿。出哨所不到一百米就是界碑,你外出巡逻的时候可得小心点,别一不留神就偷越国境了。”说完班长呵呵地乐起来。新兵一点也不觉得好笑,盘腿坐在床上做内务,任凭班长没完没了的唠叨。
几分钟的工夫,软绵绵的绿军被就在新兵的手下变成了有棱有角的豆腐块儿。班长扫了一眼,“呵!这内务做得不赖,看来还真是好苗子。”受到班长的表扬新兵的心情舒缓了一些。从床上起身下地站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用拇指跟食指把穿着的裤线捋得笔直。
哨所孤单地立在四周光秃秃的山顶,站在哨所里望去,满眼的山峦。班长领着新兵围哨所转了一圈,一边走一边给新兵介绍哨所的情况。两个人走到哨所的后院,新兵惊奇地发现那里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有的是小树苗,有的已长成参天大树。新兵指着树问班长:“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树?”
班长说:“我新兵下连队的时候就分在这个哨所,到现在整整十七年了。这个哨所的编制是两个人,十七年一直没有改变过。这里条件艰苦,很多兵忍受不了这里寂寞的生活来了没几天就调走了。每个兵调走之前,我都要他们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去买一棵树苗带回来,然后我就在这里栽上,数数这里有多少棵树,就知道我带过多少兵了。你看我带过的兵,现在差不多够一个团了。要按这些树的编制,你叫我团长也不过分哩。”
说完,班长对自己这个略带辛酸的幽默苦笑了一下。
新兵说:“班长,你放心吧,你不会栽下我的那棵树。”
班长瞄了新兵一眼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伸出三根手指到新兵面前说:“你小子先别吹牛,这话我听得多了,你在这儿要是能呆满三个月再说吧,看看这片树林。”班长又用手指了指一棵长得很高的树说:“买这棵树苗的兵在这个哨所只待了一天,就托关系调到其他连队了,这里一年四季都看不到几个人影,除了我们两个就是界碑对面的那些外国兵,就连吃的粮食也要咱们自己每个月下山去背上来,要是赶上冬天大雪封山,断水断粮也是常事儿,你说谁还愿意待在这儿啊。可这些树却不一样,他们愿意在这扎根儿!”
班长深情地用手拍了拍那棵树,就像拍打着自己战友的肩膀。新兵没再说什么,倔强地昂头望着树林。一阵风吹过,树林涛声一片,像新兵的心情起伏澎湃。
晚上,新兵和班长吃了下连队后的第一顿晚餐。班长下厨掌勺,新兵帮厨。饭菜做好端上饭桌。新兵坐在桌旁,班长却严厉地叫新兵站起来。新兵端着饭碗不解地望着班长,班长的脸沉得要下雨,“叫你站起来听到没?”
新兵放下碗筷,站起来。班长喊:“立正!”口令干净利落,在屋子里久久的回荡。
新兵条件反射般地抬头挺胸目视前方,并拢双腿,双手食指紧扣裤线。班长起头唱道:“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唱!”
新兵跟班长一齐唱,“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只因为我们都穿着,朴实的军装……”
一首歌唱完,班长命令:“坐!”这命令不仅是给新兵,也是给他自己。班长看了看坐得笔挺的新兵,再下口令:“开饭!”
两个人同时拿起饭筷开始吃饭。饭菜虽简单却做得非常可口,让累了一天的新兵胃口大开。看着他吃得狼吞虎咽,班长不言不语,笑眯眯地往他碗里夹菜。屋子不大,只有两个人刷刷的吃饭声。
吃晚餐的程序跟连队里一模一样,新兵边吃边在心中想,这个班长还真有兵味呢,别看只有两个人,在吃饭这个小程序上都能坚持做得这么好,一定是个好兵。新兵对班长的印象悄悄发生了变化。
吃完饭,班长领着新兵背上枪按照巡逻的路线走了一圈,边走班长边给新兵介绍情况,巡逻回来两个人坐在马扎凳上看新闻联播。新兵偷眼瞄班长,班长的腰板坐得挺拔,两只手五指并拢放在膝盖上,好一副坐姿,新兵也不由得暗挑大指。
新闻联播结束,两个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家常,新兵拿出书来坐在写字台旁聚精会神地边写边看。班长凑到近前瞧了瞧,转身走到柜子旁拉开柜门。柜门像一架老破车,吱吱呀呀地开了道缝。新兵扭过头望着班长。班长为打扰了新兵的学习抱歉地笑笑,指着柜子说:“年头多了。”
新兵也笑笑,转过来趴在写字台上继续用心地看书。班长蹑手蹑脚地走到新兵身旁,把一盏台灯轻轻地放在写字台上。他两根粗壮的手指轻轻一旋,台灯温暖柔和的光芒倾泻而出。
新兵好奇地盯着班长,班长的眼睛里有光在闪,像那台灯的光温暖柔和。班长红着脸说:“以前我也跟你一样想考军校,那样就能在部队多待几年。买了这台灯就是为了学习用,只可惜我文化底子不好,当兵前就没上过几年学所以一直也没考上。后来年龄超了也不能再考,我不想离开部队就转了士官。”
新兵试探着问:“我考军校你也同意?”
“那有啥不同意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的兵能考上军校,我这个当班长的脸上也有光不是。”
“那我考上军校,就不能在这个哨所了。”
“唉。”班长叹了口气,“不在就不在吧,本来能在这儿扎下根儿的除了树就是我,我哪能把别人再拴在这里呢。”
班长的话让新兵觉得心里酸酸的。
晚上按照作息时间两个人按时熄灯。躺在床上,班长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甩给上铺的新兵。新兵说:“班长,我不会。”说完,又把烟甩了下去。
班长在黑暗中拾起烟,装进烟盒,“嘿,你小子跟我新兵那会儿一模一样。我刚来的时候也不会抽后来实在闲得慌,慢慢就学会了。”说着,黑暗中划出一道火光,班长燃着了自己嘴里的那支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跳动着。
窗外月朗星稀,新兵把两只胳膊枕在头下,望着星空想心事。
班长说:“想家了吧?”
新兵说:“没想。”
黑暗中,班长笑了,新兵虽然没看到,但他想班长一定咧开了那干裂的嘴唇,还露出了那两颗发黄的门牙。
班长说:“骗谁呢,不想家,你有毛病啊!想就想了呗,又不是啥丢人的事儿,还有啥不敢承认的。”
新兵把身子从上铺探下来,黑暗中班长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新兵问:“那你想家不?”
班长吸了一口烟,把烟从鼻子里缓缓喷出来,说:“想,咋不想呢。”
“你都当兵这些年了还想家?”
“当兵年头越多,就越是想家。”
“你是想家里的嫂子吧?”新兵坏笑着问。
“当然了,谁不想自己的女人呐。我还想儿子哩。”班长的脸上泛起了幸福的笑,“你个小屁孩儿,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新兵把身子收回来,躺在床上:“切,我有啥不懂的,你别瞧不起人。”
“你有对象啊?”
新兵点点头,突然想起两个人都在黑暗中,自己的动作班长肯定看不见,就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你小子,还挺有手段呢,是干啥的?”
“也是当兵的。”新兵说的时候,脑海里浮现了那个女兵妖娆的身影。他也说不清楚那个女兵到底算不算自己的对象,反正自己挺喜欢她,她也喜欢自己。
“嘿。挺不错啊。不过,可别说我没劝过你啊,女兵的心就像天上的月亮都高着呢。你分到这个哨所来,人家会瞧得上你?”
新兵躺在床上,在心里反复合计班长的话。是啊,女兵会瞧得上自己吗?没有侦察兵那样的轰轰烈烈,没有机关兵那样的优越轻闲,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哨兵,而且驻守的还是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哨所。
新兵不言语了。班长知道新兵在想心事,他瓮声瓮气地问,“你跟她发展到啥地步了?”
新兵眼前迅速闪现跟女兵在一起的每一个片段和细节,仔细想了想,说,“也没到啥地步,就是下连前我们握了握手。”
班长扑哧一声笑了,床铺板跟着颤了一下,新兵在上铺明显感到了晃动。新兵脸红了,好在黑暗能掩饰住他的窘相。
“没抱一下?”班长问。
“没有。”新兵答。新兵让班长一问,还真的想抱抱女兵,也不知道女兵抱在怀里会是什么滋味。
班长没再说什么,两个人都沉默着,就像窗外的夜色一样安静,而新兵的心里却起伏不平。新兵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似乎还梦到了那个梳着齐门帘的女兵。
哨所的生活开始了,新兵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跟着班长升国旗。虽然只有两个人,可每一个程序都做得一丝不苟,每个动作都很庄严。直到国旗迎着太阳高高地飘到旗杆顶,两人才开始一天的训练跟工作。哨所的生活确实非常艰苦,连基本的生活都很困难,吃的和用的每个月连队才运到山下一次,两个人得交替着把东西抬到山顶,而最难忍受的是寂寞。两个人每天守着哨所和那块界碑,了解外面的世界只能通过那台满是雪花的破电视机,还有电台里起伏单调的电波,电话里永远只有上级下达的命令。在巡逻时偶尔会遇到国界那面荷枪实弹的外国军人,他们也会友好地招招手,点点头,然后擦肩而过,背向而行。
新兵也曾想过离开,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真不是人呆的,枯燥得连眨眼睛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可一想到院子后面那片郁郁葱葱的绿色,新兵的心就坚定起来。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班长看着新兵变得黝黑的皮肤和渐渐鼓起来的胸肌,跟新兵的话就越来越多了。有时晚上熄灯后,两个人坐在床上一聊就是半宿。新兵还是老样子,衣服总是板板正正的;班长也还是老样子,粗糙的手黄黄的牙。不变的就那面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和那块长着青苔的界碑。
班长去团部回来,兴冲冲地告诉新兵一个好消息,“团里组织文艺队巡回演出,明天就到咱们哨所来。”
“人家专门来,就是给咱俩演出?”新兵不大相信班长的话,他坐在地上把枪搂在怀里,拿下军用水壶喝了一大口又递给班长。
班长接过来也喝了一口,干裂的嘴唇立刻变得湿润起来。班长点点头:“那还有假?一会儿打扫打扫卫生,咱这哨所一年到头也难得来一个外人。”
新兵应着。巡逻结束两个人屋里屋外地忙活起来,新兵和班长同时拉开了话匣子,像林中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文艺队来哨兵所了,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指导员一个是女兵。看到女兵,新兵的脸腾地红了,女兵的眼中也含着羞涩。班长笑眯眯地看着两个人,心里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指导员指着女兵说:“你们这个哨所只有两个人,也是我们演出的最后一站,执意要上哨所来的只有她一个人。”
班长说:“欢迎欢迎啊。我们这个哨所是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我们俩哪敢奢望看文艺演出啊。没想到今天还真的有人来给我们演节目。”
指导员说:“团里也是考虑到你们这儿的条件艰苦,得丰富丰富你们的业余文化生活。你们俩准备一下,咱们马上就开始吧。”
班长和新兵搬来马扎凳,三个人坐成一条直线,女兵站在三个人面前开始了表演。女兵的嗓子真甜,一气唱了好几首军旅歌曲,赢得了三个观众的阵阵掌声,新兵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兵把手掌都拍红了。班长偷眼瞄新兵,新兵全然不知。唱完歌女兵又给大家说快板,哨所的空气都被搅动得热闹起来,几只鸟儿飞到墙头,好奇地望着院子里的热闹。
演出结束了,四个人在哨所一起吃了顿饭,饭是班长和新兵一块儿做的,新兵做得很认真。做饭的当儿,班长偷偷问新兵,“这女兵就是你说的那个?”
新兵乐呵呵地说:“班长,你咋知道的。”
班长骄傲地说:“我是过来人,有啥看不出来啊。”
两个人有说有笑,饭菜做得满院飘香,很快丰盛的菜肴就摆上了桌。指导员拿出了一瓶酒,“你们两个也难得放松放松,今天我给你们放假,批准你们喝点酒。”
新兵说:“指导员,今天还有一班岗,我们晚上还得巡逻呢。”
指导员举着酒瓶子说:“我知道。那班岗我替你们去。不过,你俩只能有一个人喝,另一个得跟我去巡逻哦。”
新兵和班长都挠着头皮笑,动作一模一样。
女兵说:“你们俩都喝一点吧,我跟指导员去巡逻。”
班长说:“那怎么行?我们三个大男人,还能让你个小丫头去巡逻?枪不是女孩玩的玩意儿。”
女兵嘟起嘴,“瞧不起人,我也是军人有什么不能巡逻的。”
班长说:“这儿除了指导员就我军衔高,你们俩都得听我的。我跟指导员去巡逻,新兵喝点酒,就这么定了。”
班长不容分说从指导员手中接过酒瓶,倒进新兵面前的茶缸里。四个人有说有笑,吃得非常开心。吃完饭班长和指导员去巡逻,天渐渐黑了下来。
新兵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由于喝了些酒脸上飘着两片红云。女兵从屋里出来,并肩坐在他旁边,新兵闻到了女兵身上淡淡的体香。
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女兵望着夜空说:“山里的星星真美。”
新兵嘴角微扬着:“是啊,山里的星星比城市里的星星明亮得多。”
“你打算就在这个哨所了吗?”
新兵点点头,“我要留在这儿,在这儿扎根。”
女兵抱着膝盖,把下巴枕在膝盖上。新兵猜女兵一定会说自己傻,可女兵什么也没说,只是陪着他静静地坐着,直到班长和指导员巡逻回来。新兵和女兵迎上去,班长意味深长地望着新兵,新兵有意避开班长询问的目光。
第二天一早,指导员和女兵要下山了,新兵和班长送他们到哨所门口。四个人两两相对,齐刷刷地行了军礼。新兵想起了来哨所第一天班长曾经问过自己的问题,鼓起勇气对女兵说:“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指导员在一旁莫名其妙,疑惑地看了看新兵,又看了看女兵。班长揽过指导员的肩,说:“年轻人的事儿咱们就别掺和了。”说完,拉着指导员往山下走去。
新兵望着女兵,女兵盯着新兵,两个人的眼中有两团火,那火焰紧紧包围着两个人。女兵红着脸,走到新兵身旁,新兵张开双肩把女兵揽进怀里。女兵把脸贴在新兵的胸前,她听到新兵的心在狂乱地跳。新兵觉得,怀里的女兵软得撩人。
新兵说:“我要留下来,留在这个哨所。”
女兵说:“好,在这儿扎根,像后院的那些树,我等你。”
指导员和女兵下山了,哨所又恢复了平静。班长没再和新兵提起女兵的事,新兵也没再说过。
院子里的红旗迎风飘呀飘,两年的时间就轻轻地飘过去了。那天班长接到上级命令离开哨所去团里,临走前新兵把班长的军装用盛满开水的茶缸熨得很笔挺。班长笑着说,“都两年了,你小子还是这么利索,还真是块当兵的好料!”话里话外掩饰不住的喜悦。
班长一走就是一个星期,新兵掐着手指数日子。哨所里就剩下新兵一个人了,新兵每天依旧升旗、巡逻、站岗、浇树,一切都井井有条,只是多了些寂寞。以前班长在的时候虽然话也不是很多,可有个人在身边,即使什么也不说也不会觉得这么无聊,如今新兵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新兵想着盼着,终于盼回了班长,班长却阴沉着脸带回一棵树苗。新兵说:“班长,我说过了不走,难道是团里要调我走?”
班长一边用铁锹挖树坑,一边说:“不是你走,是我走。团里让我复员,以后你就是这个哨所的班长了,团里会给你派新兵来的。”
说完,班长的眼泪就涌了出来,滴进树坑渗进泥土,在地上只留下一个颜色彩稍深的斑点。班长没停下手里的锹,哽咽着说:“我当兵十七年了,打下连队就在这哨所。你说,人这玩意儿还真怪,以前一直想走都走不成,可这次真的让我回家,却又舍不得了!”班长说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新兵也哭了,哭声惊飞了林中的鸟儿。新兵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的树林,他听到树林沙沙作响,那是树在向下扎根的声音,不是扎进土壤,而是扎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