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辽东烽火——慕容鲜卑的天下

(一)

就在桓温进攻成汉的时候,后赵的大军也没闲着,他们正在西北和前凉进行鏖战,以至于无暇南顾。

之前说过,昌黎之战对于石赵政权打击很大,而后石虎多番征讨辽东又都以失败告终。尤其是当石虎的百万大军粮草辎重被慕容鲜卑全部捣毁后,我们的地狱修罗石季龙便彻底断了东征辽东的念想。

可是憋在肚子里的气总是要发泄啊,偏偏不凑巧的是,前凉的张家撞上了石虎的刀口。在上部的时候,我们说过,张家控制下的凉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作为东晋的飞地存在着。后来,前赵国的刘曜率三十万众征讨凉州,凉州当家人畏惧刘曜威势,主动请求臣服。

只可惜,刘曜在与石勒的中原争霸战中殒命沙场,国家也旋即被灭,前凉作为前赵的新附地顺理成章地再次依附于后赵。

可依附归依附,毕竟这不能算后赵的实际领域,外加上前凉并未解除全部武装,时刻有祸乱后赵西疆的可能性。只不过,早先因为种种原因,前凉后赵保持了相当长的一段蜜月期。后赵那边石勒忙着消化刘曜留下的地盘,外加上后来石虎篡位,倒行逆施一系列行为都让羯胡忽略了这块远离中原的不毛之地。

而前凉呢,年年不忘着进贡后赵,也让石虎挑不出什么刺。可石虎没想到,前凉虽然没有东出闹事,却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西进运动”,尤其是剿灭西部强敌赵贞后,谁也无法阻挡前凉的西进步伐了。

经过十五年的扩张,前凉对西域诸国不断用兵,讨伐鄯善、龟兹等国,把西域那一带的小国都变成了自己的附庸。到了公元345年,当时前凉当家人张骏觉得羽翼已丰,便不再以后赵的藩属自居,而是自称凉王,并开始集结兵力到东边,做出一副要和石虎干仗的架势。

对于狂妄的张骏,石虎心里恨得牙痒痒,但又不好立刻打他。倒不是石虎良心发现,选择以德服人了,而是此时的石虎正巧深陷于辽东战场无法自拔,外加庾国舅又在南疆挑衅,后赵实在不足以支撑三线作战。所以,只要张骏还没把边境紧张局势扩大为战争,石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非常不巧的是,张骏这厮也是衰鬼,不到四十岁就突发急病,一命呜呼了。继位的张重华年纪尚且不足二十,这前凉新一轮的权力交替,对石虎来说绝对是天赐良机。

很快,石虎便下达了西征凉州的军事命令,后赵国内再次展开了总动员。这次石虎西征的部队数量有八万,甚至超过了李农征伐辽东那次以及夔安南下反击庾亮那次部队人数,可见这次石虎是准备彻底灭凉了。

那这次主帅选谁呢?经过石虎的一番筛选,最终敲定为麻秋。麻秋这个人我们之前也提到过,曾经石虎派他接洽段部流亡人员共伐慕容鲜卑,结果被慕容皝一把火烧了个全军覆没,还让石虎险些杀掉他。但是,麻秋平时人脉广,仗着大家求情愣是捡回一条命,这次看来也是想戴罪立功了。

麻秋,羯胡人,和他名字相匹配,麻秋历来是杀人如麻。有一次他负责给石虎监工筑造一座新城,下令所有劳工必须等到鸡叫才能休息,等天亮就得继续开工。大家都知道,鸡叫离天亮根本没多少时间,这等同于喊人日夜不息地工作。

后来,麻秋的女儿麻姑看不下去了,就学周扒皮模仿了鸡叫,不过周扒皮鸡叫是为了催促农民干活,而麻姑鸡叫则是为了让劳工早睡。然而,只要是假的终有穿帮的一天,不久麻秋便发现其中的猫腻了,尤其是发现自己女儿居然帮助下等汉奴,这让他体内羯胡血液涌动了,下令要处死女儿。好在受过麻姑恩惠的劳工们不计生命危险,冒死护送麻姑出逃,才让这小姑娘没遭其父毒手。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看看石虎如何虐杀汉人,就知道他手下那帮子羯胡将领手段该有多狠了。麻秋只是其中一例,既算不上唯一,也不能说最狠,碰巧拿来说下而已。

(二)

也正因为麻秋如此残忍,所以他的恶名传遍了北方大地。大凡家中有婴儿的,每当孩子哭闹不止时,父母就吓唬他们说“你要是再哭,麻胡就要来把你抓走了”。

久而久之,“麻胡”一词越传越广,越传越久远,到后来几乎传遍了神州大地。只不过可能由于流传过程中的语音问题,在南方,尤其是江东这一带,“麻胡”转变成了“麻乌”或者“哈乌”。

我们不知道张重华小时候有没有被张骏用“麻胡”吓过,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张重华得知麻秋带了八万雄兵前来交战,心里打战是一定的。但是,如今的凉州也是今非昔比了,就领土而言,较之称臣前后赵时代翻了几番。凉州目前所控制的疆域,南到今青海省和甘肃省境内的黄河和湟水流域,东到秦岭陇山,向西包括葱岭(今帕米尔高原),向北到居延海(今称嘎顺诺尔或嘎顺湖),俨然一大国。就国内情况来看,也远好过连年征战、横征暴敛之下的后赵国。

所以,张重华有底气和石虎的羯胡部队好好打一场,他没有选择先辈们的俯首称臣,而是派出老将裴恒去抵挡麻秋。那裴恒带了多少人马呢?据说是前凉倾国之师,有近二十万。对此我深表怀疑,考虑到刘曜西征的时候,前凉连十万人马都凑不出,被刘曜三十万人马操练就吓得投降了,短短十余年间能掏出二十万部队,这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毕竟那是凉州,不比中原,人口基数在那,怎么样征兵也不可能脱离实际条件。

但是,基本可以确定裴恒所率的倾国之师人数多于麻秋,大致在十万左右。可我们的裴老将军毕竟年岁大了,动作不比麻秋麻利。行军才到一半便传来麻秋攻克河西重镇金城(今兰州)的消息,金城太守张冲被俘获。

于是裴恒带兵进驻黄河西岸的广武(今甘肃永登),希望依托黄河之险与麻秋隔河对峙。只不过,黄河的上游比不了马其诺防线,即使是马其诺防线,人家德国人也会绕过去。很快,咱们凶狠狡黠的麻大帅也看出了端倪,他迅速挥兵南下,打下了大夏城(今甘肃广河县东南)。而后,麻大帅顺利渡过黄河,逐个攻克前凉在黄河西岸和南岸的据点,兵锋直指凉州的首都姑臧(今甘肃武威)。

可怜我们的裴老将军,敌人都已经过河了,他还在眼巴巴地望着河对岸动向。眼看前方重镇挨个陷落,麻大帅就要打进首都了,少年凉王张重华再也坐不住了,他找来凉州司马张耽商议易帅问题。张耽也认为裴恒心存畏惧,作战无能,支持张重华换帅。

可换帅不比换衣服,尤其是作为前凉三军统帅,如果搞得不好可能会导致国家的衰亡。张重华年轻识浅,对手下认识不多,便请张耽推荐个人才,张耽于是力荐主簿谢艾。

张重华听了直摇头:“这个人我听过啊,年纪非常轻,比我都大不了几岁,况且从来没有打过仗,这个人能行吗?”

张耽信心十足地说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裴将军匆匆老矣,国家还是得交给年轻人去打理啊,大王你不足弱冠,不也将凉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吗?臣以性命担保,如果您能以谢艾为帅,此人必能为您折冲御侮,歼灭仇敌!”

如果不看后续事情的发展,单从目前来看,我们很能联想到长平之战前以赵括替换廉颇的一幕,从而怀疑这个张耽必然是收了麻大帅的黑钱了。但是,后来的历史证明,这位谢艾可是与赵括有着截然不同的结果。

谢艾,出生在今天的敦煌一带,是西北的本土人士。可是,比较另类的是,他与其他西北汉子好勇斗狠不同,他特别喜欢读书,尤其儒学学得很好。当谢艾年及弱冠的时候,他儒士之名也广为流传了,在那片不毛之地,一个文化人总是会显得鹤立鸡群,谢艾也不例外。不久,前凉张家便给谢艾抛出了橄榄枝,将他招入都府做了一名主簿。

但是,毕竟谢艾是个文官,这次突然让他领兵,而且是统帅前凉倾国之师,张重华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召见了谢艾,询问破敌方略。

(三)

谢艾不慌不忙地给张重华分析道:“裴老将军因为畏惧而不敢出战,这让麻胡得以不断攻城略地。但也恰恰因为麻胡这段时间打得太过顺利,以至于羯胡士卒都对我们起了轻视之心,况且羯胡远来征战已有数月,此时都已经是师老兵疲了。末将只需再领一支精锐部队,必能大破羯胡!”

张重华听了谢艾分析,大喜若望,他立刻封谢艾为中坚将军,率领拱卫皇城的一万禁军,到前方抵御麻胡。

麻大帅这边一路高歌,眼看就要杀进姑臧城了,却突然被一路人马拦住了去路。这支部队装备精良,战马雄壮,铠甲生光,一看就是张重华的禁卫军。但是统率这支人马的人却让麻大帅大跌眼镜,只见其人头上戴个白帽,手里拿个扇子,缓缓坐在轺车之上,慢悠悠地行进在队伍前面。

不用想,这人就是谢艾了,麻大帅见对手居然这副打扮,心里一阵嘀咕:“张重华是被吓破胆了吗?派这么一个大不了他几岁的白面书生来统军,还居然在我面前玩休闲,他真拿自己当诸葛亮了吗?”而后,麻秋下令全军对谢艾发起了进攻。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用几百年后大才子苏轼的那句词来概括便是:“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凉州禁卫军在谢艾的统领下居然把麻大帅的羯胡部队压着打,这时候裴老将军也迅速投入了战场,与谢艾合兵一处将麻胡撵回了黄河对岸。麻大帅一直撤退到金城才收住脚,清点了一下人数,阵亡五千多,心里恨得牙痒痒。

而这边谢艾初战告捷,张重华高兴坏了,连忙加封谢艾为军师将军,福禄伯,并全权接管凉州的部队,负责抵御羯人的入侵。

麻大帅休整一段时间后,再次发动了进攻,只不过这次目标不是姑臧城,而是枹罕。谢艾那边接到消息,也率部向枹罕方向移动,于是,一场决定西北地区命运的大决战,就在黄河岸边爆发了。而这一年是公元347年,东晋方面这时正是桓温灭蜀的关键时刻。

战局一开始,前凉的河州刺史张瓘死守枹罕,麻大帅久攻不下还折掉两万人马。考虑到谢艾主力还未出现,麻大帅便起了退兵的心思,哪知道石虎对麻秋的差劲表现很不满,又派大将刘浑、石宁率十万军队去增援。

这时候,谢艾这边也出动了,他带着索遐、张瑁二将,领兵五万去救援枹罕。只不过谢艾来得神速,到了阵前却只守不战,这让麻大帅犯起了嘀咕:这白面书生以往不是都主动出击吗?这次学裴恒龟缩玩的是哪一出啊?

哪知道谢艾拿着羽扇登上城头眺望了一下西北方,而后心中念叨道:“欲破羯贼,当借天威,西风已备,虏势必摧!”而后口中念念叨叨说了一番话。谢艾手下看得不明就里,城下的麻大帅更是云里雾里,以为这谢艾还会作法。

就在麻大帅愣神的当口,西北方突然卷起了漫天的沙尘暴,紧接着朝麻大帅这边袭来。而后谢艾的部队顺风出城,对着羯胡部队便是一顿砍杀,麻大帅见势不妙想撤军,哪知道部队后方突然出现了谢艾副将张瑁的三万人马。两军夹击之下,麻秋的羯胡部队全军覆没,只有麻秋单骑逃回了金城。这时候,刘浑和石宁的援兵才刚刚抵达,他们见麻秋败局已定,不敢恋战,只得退兵。

谢艾击败麻秋后,又陆续收回了失地,张重华大喜若望,册封谢艾为左长史、卫将军、酒泉太守。谢艾初出茅庐便立下如此奇功,实在是令人惊讶。只可惜《晋书》并未为其立传,只有在提起张重华的时候顺带讲了一下这位军事奇才。顺便说一下,六年后张重华病逝,张祚窃取政权,谢艾也被张祚害死,而那时正是中原大乱的高潮期。如果谢艾不死,率领凉州之众东去攻取关中,那后来取代前秦成为中三国后期新一极的必会是前凉!可惜,历史的迷人之处,不是在于如愿以偿,而是阴差阳错。

回过头来,张重华打退了羯胡人之后,便派出使臣出使东晋,表示要重回祖国怀抱。

(四)

之前由于道路阻隔和实力所限,前凉张家不得不屈服于异族,向前后赵称臣。如今随着桓温灭蜀,西边的道路已被打通,而张家又击退了羯胡部队,可以不用再看胡人脸色过活了,于是张重华想起张茂当年临死前嘱咐张骏“勿忘晋室君臣之义,有朝一日当恢复晋臣身份”的话语了。

而东晋方面见前凉时隔那么久还不忘拥护晋朝,便册封张重华为侍中,都督陇右、关中诸军事,大将军,凉州刺史,西平公。同时,晋室还派出大臣俞归出使凉州。可是,对于晋朝的封爵,张重华心里很不爽,他当着俞归的面质问道:“咱张家世代为大晋守着凉州这块地方,忠顺有年,可朝廷只不过封我为一个郡公。他慕容皝只不过是个鲜卑丑类,朝廷居然封他为燕王,这是何道理?”

俞归当然理解张重华心里的不满啊:本来私底下凉王做得好好的,结果一称臣直接降为郡公了。不过既然作为使臣,俞归自然是有应付的话的,于是他正色说道:“自周天子开创公、侯、伯、子、男,五爵制度后,最高一级的也不过是公爵。后来春秋之时,周王室衰微,楚、越这两个蛮夷国家擅自称王,引来各诸侯国的口诛笔伐。汉朝则更有‘异姓不得为王’的规矩,曹阿瞒破了这个规矩,‘汉贼’的恶名是背得妥妥的。我朝遵循汉制,自然也以公爵为异姓最高封赏。西平公乃我大晋的忠臣,何必自贬于蛮夷等同呢?”

俞归的话很明确:给你封公爵已然是最高规格了,你要是想称王,那便是自绝于华夏,与鲜卑白虏这类蛮夷看齐。张重华是明白人,听完自然是怒气全消,欣然接受了晋朝的任命。

这一次的西北之战改变了整个西部态势,在昌黎会战后,石虎又有了一个新的对手。然而,这场战争也敲响了地狱修罗石季龙的丧钟,不久,他的帝国将会陷入动荡之中,他的羯胡一族也会遭到空前的屠戮……

我们的麻大帅遭逢此次大败后,不敢回邺城,怕石虎一气之下剁了自己,于是修书一封给石虎,请求他再派援军,以报数次兵败之恨。

可这一次石虎脾气出奇的好,居然回信安慰麻秋,对于战局溃败也是一笔带过。麻秋看完回信很困惑:这天王礼佛虔诚啦?居然也不动杀机啦?事实上,石虎并没有良心发现,而是此时的后赵帝国已经开始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了。尤其在外患上,更是时刻触动着石虎的脆弱神经:原来在此期间,身居辽东的慕容鲜卑竟然统一了东北,摆出一副要入主中原的姿态。

要了解慕容鲜卑这些年的动作,我们还得从段部鲜卑被灭说起。自从慕容鲜卑拉着石虎一同剿灭段部鲜卑,而后又多次打退后赵进攻之后,整个东北的局势便很明朗了。宇文鲜卑,慕容鲜卑,高句丽三国鼎足而立,成了东北亚的主要强国。而之前随着第二次辽东大战的结束,慕容鲜卑一统辽东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了,挡在慕容皝面前的只有宇文逸豆归和高钊,扳倒他们,那日后的东北便是慕容鲜卑的天下!

虽然目前慕容鲜卑的实力已经足以对宇文鲜卑或是高句丽中的任意一方进行灭国,但仍然有一人是慕容皝头疼的所在,此人便是慕容皝的庶长兄——慕容翰。这人我们之前也提到过,因为慕容皝的猜忌而屈身段部鲜卑,正是因为这厮关键时刻的立场不坚定让慕容皝得以翻盘,取得了第二次辽东大战的胜利。而段部鲜卑非常悲催的为这次失败付出了亡国的代价,现在慕容翰又寄身在宇文鲜卑处。

慕容翰刚去宇文鲜卑的时候,受到的待遇还是相当不错的。可是,这慕容翰却相当容易吸纳手下,以至于有去投奔宇文鲜卑的人“只知有慕容翰而不知有宇文逸豆归”,这样的情况自然是相当不好的。所以,久而久之宇文逸豆归对慕容翰的看法也便和石勒对祖约一样,只不过,宇文逸豆归的态度要温和许多。

但是慕容翰也是聪明人,他清楚宇文逸豆归并不信任自己,而且还对自己多番猜忌和提防,寄人篱下郁郁不得志的尴尬境地让慕容翰不得不另谋出路。

(五)

在慕容鲜卑的新都龙城中,慕容皝一身皮裘站立在帐上悬挂的地图前,手指不断地摸索和比画。

在这时候,突然小卒带着一个人走进了大帐,慕容皝回头看了下,示意小卒先下去了。等到帐内只剩下两人时,慕容皝开口说道:“王师傅,本王小时候听你说起过我父亲和伯父吐谷浑的事情,不知道你还记得吗?”

进来的这人叫王车,是慕容皝的心腹,他听到慕容皝询问自己,便应承着说道:“是啊,那时陛下一直追问着老臣为什么仅仅因为一块牧场,两个亲兄弟便要兵戎相见啊。”

“那王师傅还记得怎么回答本王的吗?”慕容皝紧紧盯着王车。

王车舒了口气,泰然地说道:“记得,老臣说那绝不仅仅是因为一块牧场,老臣还教给了陛下一首童谣。陛下当时不明白,不知道此时会否能体谅先王的心境呢?”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犹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这是本王小时候最先接触到的汉人童谣。后来本王才知道这说的是汉孝文帝和他弟弟淮南王刘长的旧事。也是从那以后,本王才彻底明白父亲和伯父当年的心境啊。”慕容皝回忆着当初的一幕,心中不免唏嘘。

王车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可惜,陛下明白了却没有去更正,臣倒是愿意陛下永远不明白才好啊。”

慕容皝目光犀利地看着王车,说道:“周公诛管、蔡,阖闾刺王僚,这也是师傅教我的,您说过成大事者必然要杀人如麻,郎心如铁!”

王车困惑地看着慕容皝,问道:“可陛下小时候不也说过先王做得不对么?”“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慕容皝厉声打断了王车的话语,而后走到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以前的慕容鲜卑只有这么点,现在的慕容鲜卑有这么大!从大棘城到龙城,所有人都看到了慕容鲜卑在我手中日益强大。父汗临终前,我便允诺,终有一天,我要把我们的王座搬到中原去,让我们慕容鲜卑做中原的主人!”

王车叹了一口气,说道:“老臣不信当陛下手刃你的两个胞弟时会一点都不心痛。您大王兄如今流落在外,陛下难道也不感念当初他的恩义?”

听王车这般说,慕容皝突然有些触动,他轻声问道:“你说,如果当时他不是出奔段部鲜卑而是举兵造反或者在最关键的时刻不手下留情,那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还会是本王吗?”

王车没有说话,慕容皝却似乎得到了答案,他继续说着:“那当然不会!当初他只要心再狠一点,今日的燕王就会是他了。可本王却并不想感激他,因为我讨厌他那种高风亮节和惺惺作态!从小我就不服他,为什么我是世子,可他却样样做得比我好,甚至是父王也要高看他一眼!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呵,今时今日,我才是燕王!”

王车摇了摇头,低落地说道:“先王的最后几年很后悔,他后悔当年逼走了大哥,辽东的霸主又如何,睥睨天下又能如何?临老了,身边没有亲人陪你一起分享荣耀,那也只能是孤家寡人一个啊。大王兄现在在宇文部,据说他过得很不好,已经疯了。一个已经疯癫的人又如何会威胁到大王您呢?您就不能让他回慕容部善终么?”

慕容皝听完王车的话陷入了一片静默之中,过了许久他慢悠悠地说道:“你说得有理,如果他是真疯,于情我该接他回来,如果他是假疯,于理我更该接他回来。我统一东北的大业不能有半点差池,宇文部我势在必得!”

王车拱了拱手便要退出帐去,然后慕容皝却再次叫住了他:“等等,去的时候记得带上那两样东西。顺便把本王小时候的那张弓也带去,见了他就说,就说本王知错了吧。”而后慕容皝挥挥手示意王车下去了。

王车离开后,慕容皝继续凝视着挂着的地图,心里暗自说道:上天早有预示,我们慕容家族终有一天会成为中原的主人!但是,那只能是我而不是你,只能是我!

(六)

很快,王车便乔装成商人混进了宇文鲜卑处,在一个破旧的街角巷头处见到了衣衫褴褛,神情痴呆的慕容翰。王车走近慕容翰身边,询问道:“大王兄,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慕容翰只顾痴痴地发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面前这人,王车贴近慕容翰的耳边轻声说道:“我奉燕王之命,前来接大王兄归国!”当王车说完这话再次和慕容翰四目对视时,慕容翰眼中的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犀利与光彩。

王车知道慕容翰没疯,他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布包,打开布包见是一把粟。而后王车又从背后拿出一把小弓,此刻慕容翰的眸子一下子闪现出异样的神采,他依稀记得若干年前十多岁的自己带着小他四五岁的慕容皝练习射箭。由于弟弟力气小,自己便做了这把小弓给他,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保存着。

这时王车悄悄地说道:“燕王让我给你带句话,他知错了,希望大王兄回去帮他,一同实现父辈一统辽东的梦想。”

慕容翰点了点头:“尺布斗粟,元邕明白了。师傅,你回去告诉万年,我一定会帮他一统辽东的,为了慕容家的天下!”说完慕容翰握紧拳头,贴近了前胸。

王车却摇了摇头,拍着慕容翰的肩膀说道:“可是,我却并不想带着一个神志健全的大王兄回去,我想你应该明白。”

慕容翰点了点头,说道:“师傅是为了我好,我明白。但是为了帮助万年,我必须恢复正常。”王车轻叹了一声,问道:“何苦呢?你应该知道此行的代价。”

慕容翰凝望远方的太阳,自信地说道:“因为我是慕容家族的长子,家族使命让我不计一切也要如此做!”

这一趟王车和慕容翰短暂地碰了下头,确定了慕容翰只是装疯便回去了,因为宇文部防守严密,什么准备都没有的王车贸然带走慕容翰风险很大。而燕王慕容皝得知自己这位兄长只是装疯后异常高兴,他再次派王车带兵悄悄潜入宇文鲜卑部附近,接应慕容翰。慕容翰找了个时机和两个儿子偷了三匹好马出逃。宇文逸豆归得知后派数百骑兵去追赶,半路遇到王车的军队,反被杀散。慕容翰由此顺利回到燕国。

慕容翰的归国不得不说是宇文鲜卑的一大损失,自此,宇文部不仅因此失去一位得力的干将,更因而改变了整个部族的命运。

回国后的慕容翰将自己在宇文部的所见所闻都报给了慕容皝听,更是断言这个宇文逸豆归优柔寡断、见识短浅,请求亲自带兵前去攻伐宇文鲜卑。

但是,作为最高统帅的慕容皝却有着不同的看法。因为从地图上看,当时慕容部主要位于辽东地区,而狭长的高句丽在他们的东北方向并连接了朝鲜半岛北部,宇文部则位于慕容家的西北方向,与拓跋鲜卑势力接壤。

先打宇文鲜卑固然有便利条件,但也有两处弊端:其一,高句丽与慕容鲜卑有很狭长的接壤面积,一旦宇文鲜卑和慕容鲜卑战事僵持,那高句丽很可能在广阔的边境线上制造麻烦,到时候慕容皝两线作战,疲于奔命。其二,宇文鲜卑濒临拓跋鲜卑,一旦消灭掉宇文鲜卑意味着慕容鲜卑与拓跋鲜卑将会直接接壤,消灭一个小敌,却重新树立一个大敌,这个买卖很不划算。

(七)

当然,攻伐高句丽也会面临宇文鲜卑添乱的危险,虽然这个概率很小,但也并非为零。只不过两相比较之下,慕容皝选择了最为有利的方案,此外,慕容皝其实也在给手下透露这么一个信息:虽然我庶长兄回来了,虽然他当年很厉害,但是如今我才是燕王,决策权在我而不在他!

先打高句丽,有问题吗?慕容翰刚回来就接到了弟弟给他安排的第一个任务,但是这对于慕容翰来说却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既然宇文逸豆归是个优柔寡断之人,那就趁着他犹豫不决之际先拿下高句丽!

攻伐高句丽的大军开拔了,除了慕容皝的弟弟慕容评,世子慕容儁留下守龙城外,其余慕容家的一干精锐全数出动。这次慕容皝兵分两路,北路是长史王寓率领的一万五千人,作为佯攻部队,用以迷惑高句丽人。而南路的五万大军则是由慕容皝亲自率领,作为攻灭高句丽的主力,慕容翰则为南路先锋。

现在的高句丽又是怎么个情况呢?原来老高句丽王高乙弗利已经亡故,新一任高句丽王叫高钊,也叫高斯由,后世称其为故国原王。这个高钊在位四十年,可是却是个悲催大王,因为他在位期间一直被前燕压着打,最后居然连南边的战事都摆不定,被百济国在战争中击毙了。值得一说的是,击毙这位高大王的国王叫近肖古王,也就是韩剧《近肖古王》的主角。

好啦,那现在就让我们看看这位高大王是如何被慕容鲜卑打得差点灭国的吧。高钊得闻慕容鲜卑大军来犯,也将国内所有部队集结在一起,分两路抵御慕容鲜卑的来犯,一路由其弟高武率领,一路由其本人领军。

可是高句丽把防御重点完全给放反了,北路因为路途平坦,所以由高武率五万主力驻守马山城。而南边一路道路太过狭险,高钊本人只留守了一万人马在木底城。其实,客观来说南路地形险峻,一万人马守备已经足够了,只是在冷兵器时代,将帅水平的差距往往会导致战局最终的走向。很快,我们的高大王就遇上了慕容翰率领的先头部队,于是他先后派出手下大将阿佛、度加出击。而慕容翰则采取了添油战术,先是派出慕容霸带着小股部队骚扰,而后自己又领兵上去交战,但由于慕容翰所率部队并不是很多,与高钊交战互有胜负,双方相持不下。

到了这时候,慕容翰突然下令全体人马后撤,给高钊一种不敌败退的假象。咱们的高大王心情大好,以为慕容翰所率的不过是慕容鲜卑的一支偏师,也就数千人左右,自己全力出击完全可以将其歼灭。高钊因此下令手下人马弃城不守,全线追击慕容翰。

可是,这次追击的结果让高钊后悔不已,原来追着追着的过程中,出现在前方的不单单是慕容翰和慕容霸的数千人马,还出现了慕容皝的数万大军。一场大战过后,高钊手下就只剩下数百残兵败将了,连大将阿佛和度加也成了刀下亡魂。溃不成军的高钊只能弃了木底城而守国都丸都城,丸都城的大致位置在今天吉林省的集安市,旁边就是鸭绿江,所以可以算作是一座易守难攻的都城。

但是呢,我们回顾下慕容皝以往的战绩便会发觉,他弟弟的大营扎在山上他照样能端了,更何况是这边一座丸都城呢?仅仅十五天的工夫,曾经东北亚的第一大都市(比起鲜卑各部的都城,丸都在政治和经济方面的影响力确实大得多)丸都城便被慕容皝踩在了脚下。高钊这个倒霉蛋带着几名亲兵逃进了山里,连自己的老娘和老婆都没顾上。于是,慕容皝堂而皇之地接受了高钊老妈及妻妾作为俘虏,接下来他便准备搜山寻找高钊,像上次灭亡段部鲜卑一样灭亡高句丽。

可是,历史虽然相近却也不同,高句丽的命运还是因为一点点的误差使得它没有步段部鲜卑的后尘,熬过了最阴暗期,还有幸见证了慕容鲜卑的兴亡。在慕容皝攻克丸都城的同时,高武也获得了北路大捷,慕容皝的长史王寓所部一万五千兵马全军覆没,高武也在赶来途中。

(八)

高武在这次战争中的表现无疑是改变全局的关键,因为在“斩首行动”顺利实行后,剩余部队还能保持着高昂的士气与战斗力不得不说是一大奇迹。而慕容皝的处境如何呢?在强攻丸都城半月后部队疲劳过度,无法再进行一场大战,更关键的是,高句丽不同于段部鲜卑,国内臣民依旧心向着高钊。如果慕容皝和高武战事胶着,则高句丽民众将聚拢到高武那边,到时候胜负难料了,所以慕容皝不得不考虑暂时撤军。

有时候,鉴定一支部队是不是王者之师,不在于看他的破敌拔寨,也不在于其兵力雄厚,就只要看他撤军之时的模样就好。慕容皝撤军的时候又是如何做的呢?他将丸都城付之一炬,而后又将老高句丽王高乙弗利的尸骨扒拉出来示众,还将高钊的母亲和妻妾都拉去充了女俘。如果大家参考下靖康之乱后金人掳掠北上的皇室姬妾,就知道等待高句丽后室的将会是什么了。

我想,千年之后,在大陆的西边,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也概莫如是。昨日的洛阳,今日的丸都,不同的军队却也上演了相同的一幕。或许直到那时,寄居于慕容鲜卑之下的汉民们才会发觉,原来这位晋廷亲自册封的燕王和羯赵也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不过其更善于伪装罢了,可终有一天,他们也将会揭下面具……

回到丸都的高武遇到了从山上逃回的高钊,两兄弟抱头痛哭,可是哭完之后也不敢去向慕容皝寻仇,只得上表称臣,永为藩属。

在接到高句丽的降表和大批赎金后,慕容皝大为欢喜,他将高乙弗利的尸骨和高钊的妻子归还给了高句丽,但是高钊母亲却被扣下来当作了人质。高钊则削去王号,后来前燕又册封其为征东大将军,营州刺史,乐浪公,高句丽正式成为了前燕的藩国。

这一次东征高句丽虽然没有将其彻底铲除,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慕容鲜卑一仗打得高句丽二十年内都爬不起来了。在那之后,高句丽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将战略重心从辽东调整到朝鲜半岛上,开始了与百济、新罗的三国争霸战。当然,高钊就比较失败了,由于慕容鲜卑将高句丽重创后,其实力无法迅速恢复,竟然后来在战争中被百济的近肖古王击毙。

当然,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就不是慕容皝所在意的了,他此刻将目光调整到了另一人身上——宇文鲜卑的宇文逸豆归,消灭他,慕容鲜卑将正式统一辽东。

宇文逸豆归也是个死催,眼瞧着以前的“四部联攻”变为“三方同盟”,再变为高句丽和自己的军事同盟,到现在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了还不警醒,依旧花天酒地不知危险。

如此一来,慕容鲜卑攻伐宇文鲜卑的计划也被提上日程。公元343年,慕容翰再次领命,率领慕容鲜卑的主力大军,踏上了灭亡宇文鲜卑的征程。慕容鲜卑首战告捷,一出手就攻克安晋,大败守将莫浅浑。当重镇被攻克的消息传来,作为宇文鲜卑头领的宇文逸豆归居然啥也不说,当即下令手下收拾包袱,带着部众北逃。

相比较高句丽方面还能和慕容鲜卑正儿八经地打一仗,宇文逸豆归这时候的表现实在是丢人丢到家了。可是,宇文鲜卑也不都是㞞蛋,当时南罗城的领主涉夜干(一作涉奕于)就是个坚定的主战派,他当即劝谏宇文逸豆归说:“这次慕容鲜卑倾巢出动旨在一举消灭我部,绝不是我们北逃就可以避免的。如果我们不逃跑,依靠国中数万人马,背城一战或许还有转机。可我们一旦弃城逃跑,那么散兵游勇在慕容鲜卑手下绝无生还可能,我们的下场不会好过段部。”

如果给宇文逸豆归打个评分,那他可以当得起“中人之资”的标准,即和好人学好,和坏人学坏,要没个明白人搀着,那必然就走死路了。这一点在若干年后的南北朝后期,在其后裔宇文赟的身上得到更加完美的体现。

听了涉夜干的话,宇文逸豆归也算明白过来了,这一次不能跑,看看段部鲜卑,高句丽的下场,他也不能沦为慕容皝手中待宰的羔羊。于是,宇文逸豆归把国中的四万部队都交给涉夜干,令他到南罗城拒敌。

(九)

或许是之前征战太过顺利,让慕容翰有些忘乎所以了,又或是涉夜干一反常态,居然主动出击。总之,慕容鲜卑的大军刚到南罗城下就遭到了迎头痛击,慕容翰的先头部队被冲散,慕容翰本人也只得后撤。

更要命的是,涉夜干带着一支弓弩部队死死追击慕容翰,一边追一边放箭,誓要将其射死。在追击过程中,慕容翰的手下刘佩、高诩被射死,慕容翰本人也被射伤。不过,比较庆幸的是,当时慕容皝的主力已到,涉夜干也很识相地退了回去。

初战失利并没有打垮慕容鲜卑的斗志,相反,慕容翰却从失败中找出了通往成功的方法。这个至关重要的发现是什么呢?很简单,涉夜干冲锋陷阵势不可当。这个发现一说出来大家肯定大跌眼镜:这算什么克敌制胜的关键啊,人家勇猛是优势又不是劣势,哪里就能成为突破点了呢?

别急,让我们换一种角度去分析。首先,涉夜干很能打,也正是因为他能打所以经常冲锋在前,那么问题来了,一旦他带领的先头部队被包围伏击了,那这局势该如何?这一点慕容翰看得很清,所以他很快制定了围猎涉夜干的“斩首行动”,而参与这次行动的除了慕容翰本人外,还有两位后生子侄,一个是慕容恪,另一个便是慕容霸了。

涉夜干再次出战时,慕容皝率主力部队亲自迎敌,而慕容翰等伏兵则事先埋伏起来,等待时机。等到慕容皝和涉夜干交战了一会儿后,慕容皝诈败,引涉夜干来追。而涉夜干一如既往地领了少许弓弩部队便开始追击慕容皝,渐渐地,涉夜干和己方本阵开始脱离。就在涉夜干集中注意力追击慕容皝之际,埋伏在旁边多时的伏兵一时间全部涌现,包围了涉夜干的人马,慕容翰领着慕容恪和慕容霸不计一切代价死命杀向涉夜干。

在砍倒无数个无名小卒之后,涉夜干也是累得气喘吁吁,根本扛不住慕容家三位悍将的围攻,其中慕容霸瞅准机会一槊将涉夜干刺于马下,结果了他的性命。

涉夜干一死,宇文鲜卑大军很快便土崩瓦解了,慕容皝的部队趁势进抵宇文部都城紫蒙川(今辽宁朝阳西北)。按理说涉夜干的溃败应该对守城士兵造成很大的心理阴影,可结果却大大出乎慕容皝的意料,宇文鲜卑死守都城的信念相当顽强,即使被慕容鲜卑死死围困,可宇文部依然挡住了他们三四波进攻。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消息加剧了慕容皝内心的焦虑,原来他的老对手石季龙听闻慕容皝要吞并宇文鲜卑,便有心拉宇文逸豆归一把。后赵的右将军白胜、并州刺史王霸等从甘松出发急速赶来,意图解宇文鲜卑的燃眉之急。

无论如何,必须在石赵部队抵达之前打垮宇文逸豆归!慕容皝将这个死命令下达给了慕容翰,慕容翰没办法,只得亲自上阵前督战。也别说,关键时刻的将帅身先士卒很能激发手下斗志,不久,雄极一时的宇文鲜卑都城便被踩在了慕容翰和慕容霸的脚下。

咱们的宇文逸豆归运气很好,居然能在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少许亲兵逃亡北方,当然,这一逃便如同周厉王一般,再也没能活着回来。宇文部也就此被慕容鲜卑吞并,慕容皝终于完成了心中多年以来“一统辽东”的霸业宏图。

不过,也有说法是说宇文部并未彻底灭亡,当时仍有不少部族随着宇文逸豆归流亡漠北,其中绝大部分便演化为后来的库莫奚和契丹。前者比较悲剧,成了贺六浑家族专业的耀武扬威对象,后者则在五代末期建立起庞大的辽帝国。

后赵部队抵达时才发现宇文鲜卑已经被攻灭,只能转头进攻前燕国的威德城,久攻不下只好撤退,而后被慕容鲜卑追击而大败而归。战后,慕容皝在宇文鲜卑原有的居住地上大肆搜刮一通,尽数收缴宇文鲜卑的畜产、物资、钱财,把宇文氏五千多个村落迁徙到昌黎,开辟国土一千多里。值得一说的是,一百多年后,这些宇文氏的搬迁户中出了一个枭雄,名唤宇文泰,与慕容鲜卑后人慕容绍宗并世而立,他崛起的同时恰巧见证着慕容鲜卑的湮灭。

(十)

统一辽东后,放眼东北亚还有谁敢与慕容部争锋?此时的慕容皝无疑走向了人生的巅峰,当然,他的梦想绝不会止步于此,借用一句现代流行语来说:“心有多大,天下就有多大。”

事实上,每个人达到一个阶段的顶峰时,多半会渴求更高一个层次的攀登,很少有安于现状,浑噩度日的事例,因为贪欲是人的本性,慕容皝也不例外。当他接过父亲的基业时,心中所想的只是统一辽东,可是,当他真正统一辽东后,他发觉这个世界其实比他想象得更大。他甚至觉得,逐鹿中原才是慕容鲜卑未来的目标,邺城里的那张王座不该属于石虎,而该属于他,慕容皝!

只不过,在和石赵正式开战前,有件事却是慕容皝不得不深思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对待他的长兄慕容翰。无疑,在一统辽东的过程中,慕容翰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是也正因为他功劳巨大才让慕容皝心中怏怏不乐。从部属和人民的议论中,慕容皝能感受到自己这位长兄在慕容鲜卑中的威望,其锋芒甚至盖过了自己这个燕王。

多年的征战已然让慕容皝感觉自己身体的机能在一天天下降,可是瞧着自己的长兄慕容翰却依旧很健朗,尤其是前不久的一件事更让慕容皝心里很不舒服。原来,在攻伐宇文鲜卑过程中慕容翰被箭射伤,回来之后便进入了疗养期。可是,慕容翰却恢复得很快,不久竟然能在院中试练骑马了,而这件事却被人不失时机地汇报给了慕容皝。

很多大臣都在说慕容翰是假意称病,实则包含作乱意图。当然,慕容皝知道慕容翰是真有箭伤,当然他也知道慕容翰不可能谋反,可是,慕容皝却唯独不能容忍其蔑视自己的权威!众所周知,古代受了外伤一般要好利索了再进行激烈运动,就怕运动过程中会撕破伤口,造成二次受伤。慕容翰可以骑马说明他的伤虽然没痊愈至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在此期间他却并没有知会慕容皝一声,更别说朝见了。

也许慕容翰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他觉得兄弟之间不用拘泥过多的礼数,可这种看法在慕容皝眼中却是大错特错!他们不光是兄弟,他们更是君臣,慕容皝如今已经是一方的土皇帝了,而慕容鲜卑也正在从部落向一个国家蜕变!像慕容翰这种“雄才难制”的人物,日后必然会成为自己儿子的潜在敌人,如果他不能找对自己的定位,那慕容皝只能提前送他去黄泉拜谒父亲了。

慕容皝想起了年少时所读史书中的一个故事:汉景帝时,周亚夫因平定七国之乱而变得居功自傲,景帝为了试探周亚夫的心思便在宫中设宴。可是宴会上却不给周亚夫放筷子。周亚夫不高兴地向管事的要筷子,景帝笑着对他说:“莫非这还不能让你高兴吗?”周亚夫羞愤不已,不乐意地向景帝跪下谢罪。景帝刚说了个“起”,他就马上站了起来,不等景帝再说话,就自己走了。景帝叹息着说:“这种人怎么能辅佐少主呢?”

故事的结局慕容皝自然记得,可如今回忆往事他只觉得倍感心惊,自己活着的时候慕容翰就能如此随意,日后一旦自己走得不是时候,那几个儿子真的镇得住慕容翰么?思来想去,慕容皝终于打定了主意预备“拔刺”。

在慕容翰的府邸内,这天突然来了一位稀客,此人是慕容廆的幼子,慕容皝的小弟慕容评。

慕容评从院子中走进内室,将手中提着的一壶东西放在了慕容翰面前的桌案上,轻声对慕容翰说道:“大哥,王兄挂念你的身体,特地让我送来一壶绿豆酿制的美酒,据说可以解百毒,强筋健骨啊。”慕容评特意将“解百毒”这几个字着重念叨。

似乎也在那一刻,慕容翰从慕容评眉宇间那诡异的笑容中觉察出了什么,他轻声问道:“为什么你喊我大哥,喊他王兄呢?”慕容评淡定地说道:“一个国家该有君臣之别,不是吗?”慕容翰点了点头,又随即问起了王车。慕容评却轻声说道:“王师傅年事已高,已经离开京都了。对了,他临走前让我把这个交给大哥。”

慕容翰接过慕容评手中的东西,发现是一把断折的旧弓,一时间他已经全明白了。

(十一)

慕容翰凝视着慕容评,说道:“当初王上愿意接我回来,并不是因为这张弓承载了他儿时的记忆,毕竟他又岂会对一张旧弓有感情呢?他所想的只是依靠这张弓克敌制胜,一统辽东吧?如今的燕国看来已经不再需要这把残破的旧弓了。”

慕容翰说得很是凄凉,慕容评却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片刻,慕容翰接过酒壶,淡淡地说道:“当年我背弃祖国出逃,已然是犯了死罪,今日死已经是相当晚了。可是,羯胡寇贼窃据神州,中原仍然动荡。我慕容翰曾暗自立誓,要秉承先王遗旨,救济黎民于水火,平灭丑虏,没想到如今这个心愿完成不了了,不得不遗憾,一切都是天意啊。(逆胡跨据神州,中原未靖,翰常克心自誓,志吞丑虏,上成先王遗旨,下谢山海之责。不图此心不遂,没有余恨,命也奈何)”

说完,慕容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口中则念叨着:“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有人说,慕容翰的一生是悲情的一生,他本人更是个悲剧的英雄。平心而论,慕容翰的人生的确是个大写的悲剧,但他绝非是个英雄。一个英雄,做事当求问心无愧,做人更不能首鼠两端,可是慕容翰在诸多时刻都与英雄的原则背道而驰。

他早年受到慕容皝猜忌,他没有像慕容仁一般扯旗造反,这的确值得赞赏,可他投靠段部鲜卑后,却作为先锋参与到攻伐慕容鲜卑的战争中。即使是一个降将,都有“不伐恩主”的觉悟,可是他却成了攻伐弟弟的急先锋。倘若他就此一条道走到黑,倒也做事坦荡,可是他却一方面信誓旦旦地在段部面前承诺与慕容鲜卑一刀两断,另一方面却又在关键时刻撤兵,导致段部大败。如此大耍两面派,实在为人不齿。

他在宇文鲜卑时,宇文逸豆归虽然提防他、猜忌他,但也终究没能要其性命。可当他一回到慕容鲜卑后,却是第一时间建议慕容皝发兵攻灭宇文鲜卑,即使他不能如重耳般做到“退避三舍”,也不该成为最先向慕容皝请命攻伐宇文部之人。

慕容翰因而并不能称之为一代英雄,至少对于已经长埋于地下的段部鲜卑和宇文鲜卑来说,绝不会认可慕容翰为英雄。可是,在慕容鲜卑的舆论宣传之下,慕容翰却成了披着“仁义”外套的盖世英雄,当然,慕容鲜卑的功力绝不止步于此。日后,他们还会打着“仁义”的旗帜,逐鹿中原,灭冉闵,吞关东,执天下牛耳。

慕容翰的死亡在慕容鲜卑中间并没有引发大的政治动荡,或许此时的慕容皝已经完全有能力掌控全局了吧。慕容翰死后不久,慕容皝与拓跋鲜卑的新代王拓跋什翼犍实现联姻,在稳固了北疆之后,慕容皝便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入关计划之中了。

但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慕容皝要入关首先得有钱啊。于是,接下来的这几年慕容皝加紧了经济的积累,他也学着石虎搞起了圈地运动。当然,与石虎圈地以泄私欲不同的是,慕容皝圈地实则是为了捞钱,他把圈出来的土地叫“苑囿”,把牛借给贫民,让他们在苑囿中佃耕,赋税收取十分之八,自己有牛的收税十分之七。

这种近乎“放高利贷”式的做法虽然鼓励了生产,却也因为税率奇高而让百姓不堪重负。于是慕容皝手下的参军封裕看不下去了,进言规劝慕容皝道:“古代最公正的税法是按十分之一的比例收税。到了魏晋时期,仁政不施,借官田、官牛的也不过纳税十分之六,自己有牛的只纳税一半,尚且不采用十分之七八的税制。大王你要是再这么干,早晚得出问题啊!”

封裕的话让慕容皝警醒了,“竭泽而渔”的道理他也懂,于是他果断变更了旧有的法令。

(十二)

根据慕容皝颁布的新法规定:“全部废除官府的苑囿,交给百姓中没有田地的人耕种。实在贫穷的,官府借给耕牛;财力有余却想得到官府耕牛的,都依照魏、晋旧法收税。”

同时,慕容皝还赏赐了封裕不少钱财,以示对其进谏的奖励,并广开言路,希望手下都来为国事进言献策。可是,人终有一死,慕容翰死后的第五个年头,慕容皝也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关于慕容皝的死亡,还真有些怪异,据说他是在打猎时被一只突然蹿出的兔子把马惊了,然后自己坠马导致重伤,最终丢了性命的。这个故事和二百多年后北齐皇帝高演的死因惊人相似,人们纷纷传言这兔子是死去的慕容翰来向弟弟索命的。

死者已矣,我们更该去关注活人的命运。慕容皝在位15年,享年52岁,他的一生将一个部落式的慕容鲜卑努力塑造成一个国家的形式。他是前燕的奠基人,统一辽东,数挫羯胡,其在燕国历史中的作用无异于皇太极之于大清,如果他晚死几年,或许带领慕容鲜卑入主中原的就不会是其儿子慕容儁而是他本人了。因为慕容皝死后一年,一代魔君石季龙也撒手西归了,随后中原大乱。

好了,交代完慕容皝一统辽东的经过,我们该将目光再次调转到石虎身上,因为此时的他已经步入了生命倒计时了。

眼下的局势让这位不可一世的地狱修罗首度感受到了危机,一方面自己进攻凉州失利,另一方面,东北的慕容家统一了鲜卑诸部,时时准备入关。更为揪心的是,东晋半年不到就灭了成汉,大体就和自己划江而治了,而那位桓温还不消停,时刻准备着北伐。此刻,气焰汹汹的石虎也不得不叹息道:“胡运将衰,晋当复兴。”

可是,对外战争的失利并没有让石虎警醒,相反,他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原则,更加倾向于压榨国内百姓。石虎于是调发老百姓二十万、车十万辆,为邺城运土,修筑华林苑及长墙。

当时一些大臣如石璞(大土豪石崇之后)、赵揽便劝他道:“您的宫殿也盖了不少啦。前面已建造台观四十余所,后来又在洛阳和长安修了行宫,征调役夫五十万人,弄得老百姓十分穷困。现在又建苑墙。这对国家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只能是白白耗费国家已经很有限的民力,将来恐怕要为国家招祸啊。”

对于这些汉臣的迂腐之见,石虎历来是嗤之以鼻的,他愤怒地说道:“你们懂什么!即使宫苑和围墙早晨建成,我晚上就死去,也死而无憾。”于是石虎勒令手下督促这些民工日夜不停工修筑宫苑和围墙。不久,刮起狂风下起暴雨,死亡的民工达数万人。

不过,死再多汉人对于石虎来说倒是无关痛痒,可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却让石虎心力交瘁。

之前说过石虎曾经立过一个太子,可由于受不了石虎怪异的脾气而试图谋反,最后反被石虎诛杀。这么一来,太子之位虚空,于是石虎便册立庶长子石宣为皇储,可不巧的是,石虎立了太子后却又偏偏喜欢另一个儿子——秦公石韬。

若干年前,孙吴的仲谋大帝也曾犯过和石虎同样的错误,在册立太子之后又钟爱于儿子鲁王,最后演化成了朝臣们的党派倾轧。无奈之下,孙权只得废掉太子,赐死鲁王,才算平息了这场政治斗争,可是在这场事件中被株连的大臣却是不计其数,就连大都督陆逊都未能幸免,而后,孙吴开始走了下坡路。

这边也是一样,石虎模棱两可的态度也加剧了政局的动荡,只不过这边没演变为党派倾轧,而是成了石宣和石韬的生死搏杀。

(十三)

事情起因是石韬要修建一座宫殿,此殿横梁长达九丈,堪比皇帝的规格了。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座宫殿居然起名叫“宣光殿”!堂而皇之地冒犯了石宣的名讳,石宣本就不是个善茬,当即就带了东宫的两百士兵冲进了石韬府,杀死工匠,把横梁给锯成了两截。

这件事情让人感觉很奇葩,首先,石宣带了那么多士兵拿着兵器去石韬府,居然没有与石韬的府中护卫发生摩擦,而且很嚣张地杀了工匠还全身而退,这真是匪夷所思。

当然,更奇葩的还在后面,石韬等石宣一走,又重金请来不怕死的工匠,给他造了十丈横梁。这石韬倒也没想着要报复石宣什么的,可依旧很嚣张地摆出一副要和石宣对着干的样子,也许这就和当下有钱无脑的土豪一样,只关心面子问题,不关心小命问题。

很快,石韬的任性行为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石宣对于石韬的行为已经起了杀心,他找来心腹杨柸、牟成、赵生三人于八月初二潜入太尉府中,暗杀了石韬。

没想到石虎对这个儿子倒还真有些感情,听闻他被杀的消息之后居然当场晕厥过去,醒来之后更是痛哭流涕。儿子死了,当爹的自然得去吊唁了,可是,当时的司空李农却突然对石虎提醒说:“目前杀害秦公石韬的凶手还不明了,也许还在京中也尚未可知啊,大王您不应该轻易走动,以防不测。”石虎一想也对啊,宫禁森严,有人竟然能够行刺,必然是内部人干的。当下命令全城戒严,特别是宫内加紧防备,石韬的丧事改在太武殿内举办,石虎不再出宫。

接下来一幕就比较搞笑了,石宣在参与石韬的葬礼期间,不仅不哭,还暗自窃笑,又让人揭开覆盖尸体的被子观看尸体,然后大笑离去。平心而论,这一系列行为确实不像个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但考虑之前他带人去石韬府只杀工匠和拆横梁的行为,倒也不像是个有智商的人能做出的。

石宣没智商不代表石虎没智商,老奸巨猾的石虎自然看出来这儿子心里有鬼,于是想招他进宫。但另一件有点蹊跷的事来了,说这石宣原本是想把弟弟和老爸一锅端的,先杀弟弟,然后借着老爸出宫吊唁的机会弑父。所以这边石虎怕石宣畏惧而狗急跳墙,所以以王后哀伤过度为由,诓骗石宣进宫看母亲。石宣一进宫就被石虎扣下。

说真的,小公子是很难相信石宣有那么高深的智商想到“一石二鸟”之计,如果他真有心要将石虎骗出宫外杀死,就不会在石韬的葬礼上丑态百出了,这也很有可能是被后人故意歪曲了。

石宣这边被石虎刚扣下,那边就有大臣举报说石宣与杨柸、牟成、赵生三人合谋后刺杀石韬,石虎即命人搜捕杨柸、牟成、赵生三人。杨柸、牟成溜得快,赵生跑得慢了一步,被抓住后严刑拷问出是石宣的主谋。

石虎听完怒不可遏,让人用铁环穿透石宣下颌,锁入牢房,还让人拿来杀害石韬的刀箭让他舔上面的血。石宣日日痛苦哀号,那凄惨的声音几乎整个内宫都听得到。

这时候,当时有名的高僧佛图澄劝阻石虎说:“太子、秦公都是陛下的儿子,今天如果为了石韬被杀而再杀石宣,这便是祸上加祸了。陛下如果能对他施以仁慈宽恕,福祚的气运尚可延长;如果一定要杀了他,石宣当化为彗星而横扫邺宫。”

这个佛图澄平日里说什么,石虎基本都要考虑下的,可是如今石虎已经陷入癫狂状态,自然谁劝也不听,执意要杀死石宣。

这边岔开讲一下佛图澄,因为这个人的人生实在传奇,所以不得不提一提。众所周知,南北朝后期有一南一北两大神棍,正是“南法和,北灵助”,一个在尔朱荣犹豫不决之际通过占卜使尔朱荣下定决心不撤军,最终攻破洛阳,逼退陈白袍。另一个以借西风大破侯景主力,为萧绎命运的扭转立下不世之功。

当然,在两晋之交也出了一南一北两大神棍,南方的便是之前有通天预言能力的郭璞,而这北边的则是佛图澄这位大和尚。

佛图澄是西域人,出生于西域古国龟兹国,早年曾去南亚次大陆一带研习佛法,晋怀帝永嘉四年(310)来到洛阳,时年已七十九。可惜的是,佛图澄来中原的时候正赶上永嘉之乱,所以在时局动荡之下,佛图澄选择了暂时隐居草野。

(十四)

当时正值石勒风头正盛之际,刚刚制造了“苦县之难”的石勒屯兵葛坡,准备南攻建业。而佛图澄通过石勒手下部将郭黑略的关系,求见了石勒,向其劝谏减少杀戮,多生福业。虽然这些话对于石勒这种人来说并没太大用处,但佛图澄却以惊人的预见性牢牢地笼络住了石勒、石虎两代羯胡国君。

由于其神迹太多,在这就仅举几例,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去查阅其更多事迹。首先要说的是佛图澄千里擒拿刘曜,由于之前我们也说了,刘曜的失败简直是撞邪了,莫名其妙的两次“夜惊”,在乱军中因醉酒而被俘获,等等。但是,史书提到佛图澄处给了我们另一种不同说法。

光初八年(325),刘曜派从弟中山王刘岳攻打石勒,石勒派手下大将石虎带步兵和骑兵抵抗,双方在洛阳以西大战。不久,身处千里之外的佛图澄精准地预言说刘岳于某日某刻当被擒获,事后证明果不其然。而后,刘曜亲率大军攻打洛阳,石勒准备亲征,但朝中反对声较多,除了徐光的力排众议外,石勒也是咨询过佛图澄的。当时佛图澄对石勒说了两句话:“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这里用的是羯胡语,秀支是军队,替戾冈是出征,仆谷是刘曜的位阶,劬秃当是擒捉。所以整句话连起来的意思是:“大军一旦出征,刘曜必被生擒。”石勒出征后,他又取来麻油和胭脂,亲自在手中拌和,并对手下徒弟说:“刘曜已在掌中。”

其次,我们的佛图澄大师还亲眼见过一次“真龙事件”,话说龙这东西,流传千年,可谁都不知道它究竟什么样,传说20世纪30年代也有人有幸见过,便是震惊中外的“辽宁营口坠龙事件”。

据说,当时后赵的国都襄国城堑干涸,石勒问佛图澄解除缺水良方。佛图澄说:“现在应该给龙下命令了。”石勒心里一阵嘀咕:我表字世龙,大和尚莫不是寻我开心?于是他便再次对佛图澄说道:“正因为世龙我搞不来水,才向你问计的啊。”佛图澄一本正经地说道,“天王以为我在拿你开玩笑?水泉之源,必有神龙居之,今往敕语,水必可得。”于是,佛图澄带领弟子数人来到泉源旁,自己坐于绳床之上,点燃安息香,不断念诵咒语。这样过了三天,水流终于从裂缝中涌出,一条小龙也随水出来,长五六寸。

最后再来说说佛图澄对后赵未来的预见能力,虽然石虎及其手下在竭力粉饰太平,却也难掩帝国的倾塌。一些异象频繁显现:先是黄河里出现一只鼋,有人作为宝物献给石虎。佛图澄一见便叹息不止:“不好了,桓温不久就要打过黄河来了。”桓温字元子,“元”通“鼋”。而后石虎有次睡午觉,梦见群羊驮鱼从东北来。佛图澄听了又摇摇头:“不祥之兆。鲜卑人将入主中原。”鱼羊即鲜,石虎听了不住哀叹:桓温要打过黄河,鲜卑人又要入主中原,日后这天下还有羯胡的容身之地吗?可自己也早已老了,这天下终将不在自己手中。

再后来,佛图澄对手下说道:“戊申年(348)祸乱始萌,己酉年(349)石氏就该灭尽了。我要在其未乱之前,先行化掉。”而后不久,佛图澄圆寂,享年117岁,后来的事情果如他所预言,中原大乱,石氏灭族。

好了,交代完佛图澄的传奇人生,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石宣的最终下场。可以说,对于这个庶长子,石虎采取了相当残忍的虐杀手段,他派人将石宣押赴刑场,先命人将石宣的头发全部拔掉,再让人割去他的舌头,斩断四肢,挖出眼珠。这时候的石宣大致等同于当年戚夫人一般的“人彘”状态,呜咽哀鸣之声不绝如缕。

而后,行刑的人再将石宣开膛破肚,白花花的肠子流得满地都是,就这样石宣居然还没有断气,随后他又被绳索套住脖子,吊到了柴堆之上,最后点燃柴堆,石宣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用《举起手来》里面日本军官的那句话来说就是,“死得连渣都没有了”。

最后,石虎还命人将石宣的骨灰洒满城中的各个街道,任由别人踩踏。而石宣的所有家眷包括东宫官吏三百余人,都被石虎株连杀死。五十多名东宫宦官全部车裂肢解,抛尸漳河。

(十五)

其中,在处决石宣家眷的时候,发生了令人落泪的一幕,当时石宣三岁的小儿子曾十分得石虎宠爱。临刑之时,小孙儿因为害怕而抓着石虎的衣服大喊爷爷,不肯松手。

石虎见此景象也动容了,想要赦免他。可是一旁的下属却不断对石虎告诫说斩草要除根,否则这小孩长大后肯定要为石宣报仇,石虎想想也对,终于狠下心肠让手下将小孩拖走。这个小孙儿被带走时由于极度惶恐,竟然将石虎的腰带也给拽下来了。

经过这场血淋淋的骨肉相残,一向冷酷无情的石虎居然也病倒了,而且有一病不起的态势。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继承人的问题再次被提上台面。经过大臣们的一致商讨,他们觉得燕公石斌(石虎六子)和彭城公石遵(石虎九子)有王者之风,颇似石虎,可以从中选择一人立为储君。

可是石虎却摇头长叹:“为什么我这一生都是生出孽子,才过二十就想着要弑父,真想取三斛纯石灰来清洗自己的腹肠啊!”

石虎这话一出,一旁的张豺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进言道:“陛下两番所立太子皆因其母出身低贱,所以打小没有调教好,如今再选储君必须按照‘子以母贵’的原则。”张豺的话让石虎的思绪飘到了十九年前,在那一年,他收获了一位美人——前赵国的安定公主。

于是,石虎当着大臣的面宣布:“我准备册立刘氏所生的石世为太子。石世今年刚刚十岁,等他到了二十岁时,我也该入棺木了。”这位石世的母亲便是前赵的安定公主,而安定公主的父亲则是致力于汉化改革的白眉皇帝刘曜。

石虎没有选择脾气禀性接近自己的石斌或者石遵为储君,而单单选了小儿子石世,或许彼时的他已经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所追求的或许都是错的。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血腥和杀戮留给家族、留给亲人的将是什么,他寄希望于石世,或许当初刘曜未能走通的路才是真正属于羯胡该走的路。

随后,石虎立石世为太子,以其母刘昭仪为天王后。然而,石虎的身体却没有随着太子的册立而有所好转,反而迅速恶化,他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遂于第二年正月放弃了之前的“天王”一称,从汉人即皇帝位。石虎称帝后,大赦天下,可很遗憾的是,原先受石宣牵连而被贬去凉州的东宫卫士却不在特赦的行列,这一不周到的考虑险些让石赵提前崩盘。

在这些被流放的东宫卫士中,有大约一万人左右的“高力军”,这支部队应该和石虎选拔的龙腾军相同,都是精中选精的人马,大体等同于皇家的御林军。可想而知,平日里这些部队用的吃的想必都是“特贡”,冷不丁地由于牵连进了石宣事件中,被贬去了偏远的西边,好不容易等到大赦天下的消息,却发觉自己不在特赦行列。

于是,这支部队在行进到雍城(今陕西凤翔)之际,在首领梁犊的带领下,扯旗造反了。梁犊自称晋征东大将军,率一万人向东杀去。由于起事突然,高力军装备不足,武器奇缺,所以他们便冲进老百姓家中,有斧头的拿斧头,有钉耙的拿钉耙,有锄头的拿锄头,反正有什么利器都拿来当武器了。

虽然抢来的东西都十分简陋,但高力军身强体壮,外加上归乡之心浓烈,竟然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安西将军刘宁的一万大军与之交战竟然被杀得全军覆没,而后,关中等地平日里饱受石虎摧残的老百姓一看到有人挑头了,也纷纷起来响应。等到梁犊杀到长安时,已经聚集了十万大军。

当时坐镇长安的是石苞,他原以为这些暴民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所以带着卫戍部队就出城迎战,可与梁犊打了一仗,便大败回城,再也不敢出来,闭城而守。梁犊这群人马毕竟还是有其局限性的,他们并没有留下来巩固根据地,而是绕过长安,破潼关直逼洛阳。这样流窜性的作战也是其最终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

(十六)

洛阳告急的消息牵动着病中石虎的神经,他连忙派司空李农带十万人去征讨。结果李农的情况比石苞还糟糕,与梁犊一交战,先败于新安(今河南新安),后败于洛阳,最后只得逃到成皋关据守,不敢出战。

这下石虎意识到事态严重了,必须要拿出全部力量来扑灭这次梁犊暴乱,于是他任命燕王石斌为大都督,统领冠军大将军姚弋仲、车骑将军蒲洪和游击将军冉闵等人的部队前来讨伐。

这一次可谓是石虎的后赵帝国“全明星阵容”上场了,除了之前那位被谢艾猛揍的麻胡麻大帅没有露面,其他几个羯胡一等一的大将都参与到此次围剿梁犊的战役中。而没人能预料到,也正是这批人,日后成了后赵的掘墓人。

由于这些部队平日里都驻扎在地方,所以都要先赶来京师汇合,姚弋仲的八千羌兵率先到达了京城,准备求见石虎。不过石虎当时病重,没有见他,而是派人把他带到领军省、用专供自己所吃的御食赏赐他。姚弋仲非但不吃,还怒气冲冲地说:“主公召我前来破贼,就当向我面授旨意,怎么靠一顿饭了事呢?而且我见不到主公,对他安危很是关心啊!”

石虎对姚弋仲和蒲洪这两个外族人倒是有着莫名的好感,听闻老姚抱怨,于是就勉强支撑着病体会见了他。

姚弋仲见了石虎反倒数落他说:“你这病想来是为自己儿子的死而染上的吧?儿子小的时候你没教好他,这才使他起了谋逆之心;不过既然是他谋逆,你又何必再抱怨呢?如今你得病日久,储君又还很小,一旦病情不稳,天下必然大乱,这才是万分危急的事!梁犊这伙丘八只不过是穷则生变的盗匪,成不了气候,我这就替你将其一举荡平!”

或许普天之下也就姚弋仲敢在石虎面前如此放肆说话,或许石虎也就能容忍姚弋仲如此,换作他人早就死得连灰都不剩了。石虎当即任命他为使持节、征西大将军,并赏赐给他铠甲、战马。姚弋仲高声呼喊:“你看老夫能打败乱贼吗?”说着在庭院里就披挂上马,然后连句辞别都没说就绝尘而去了。

姚弋仲的部队很快与蒲洪、冉闵会师在了荥阳,对梁犊的军队发起了总攻。别看这梁犊之前多么强悍,可一遇到真人,水平立马显现了。这三将的联合出击一下子就冲乱了梁犊的部队,梁犊本人也死在了阵中。

而后,姚弋仲与蒲洪、冉闵、李农兵分四路,清剿梁犊残部,终于平定了这次暴乱。战后,石虎封姚弋仲为西平郡公,封蒲洪为略阳郡公,冉闵为武兴公。“梁犊之乱”一定意义上可以认为是后赵分崩离析的前哨战。那么,当一切尘埃落定,有两个问题成了后人关注的焦点:第一,这次暴乱主力究竟是羯胡士兵还是汉人为主体。第二,后来名声大噪的冉闵究竟在这次叛乱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近年来,随着一批“怪论”的出现,很多人将梁犊之乱定义为羯胡统治阶级内部的暴乱,而否定了之前将其归结于汉人起义的结论,这其实是相当错误的观点。首先,梁犊本人就非羯胡人,倘若一支部队主力是羯胡人,按照石赵时期残酷的民族政策,他们可能推举一位非羯胡人为头领吗?其次,再看梁犊打出的旗号——晋征东将军,梁犊没有公开自称什么王,而是借用了晋朝的名义,可见其态度是与羯胡公开决裂的,绝非是羯胡统治阶级的暴乱,否则他大可称秦王、雍王罢了。而东晋当时对于北地汉人来说恰恰是正朔所在,代表了汉人这个主体民族。

之前也提到过,石虎的常备军都在五六十万左右,如此庞大的规模显然不可能全部征用羯胡人,汉人应当具有相当大的一批数量成为羯胡常备军的来源。即使退一万步讲,那一万人左右的高力军是以羯胡为主,那后来关中百姓响应,发展到十万之众时羯胡又所占几何?

(十七)

一支军队主体都是汉人组成的,结果却被说成是羯胡统治阶级内部的一次叛乱,如果不是学问不到家,必然是别有用心了。

然后,我们再来看看冉闵在这次镇压梁犊起义中扮演的角色。比较奇怪的是,当要讨论到冉闵于此次战役时,一些人就会变了副嘴脸,先是承认了梁犊起义为汉人暴动,其次又大肆批判冉闵是绞杀汉人起义的急先锋,所杀汉人比胡人多得多,等等。

那么,实事求是地说,冉闵在这次战争中的表现远没有那些人说的那么玄乎,所以根本谈不上什么“绞杀汉人起义急先锋”的称谓。当然,先锋是有的,但此次会战主帅是石虎的儿子石斌,最出风头的还是老羌姚弋仲。从事后的封赏来看,冉闵也是排在最末的,姚弋仲和蒲洪所受封赏比他多得多。

还有一个细节大家注意一下,冉闵在参与此次战争前的军衔是游击将军,这个军衔还是昌黎会战之后不久封的。从昌黎之战过后,到镇压梁犊起义之前的一段时间,冉闵还参与过对东晋的一次战役,就是先前提过的阵斩蔡怀。也就是说,冉闵在那次对东晋的战役后居然没怎么升官。由此可见,在这两次对汉人的战争中,冉闵的作用被有心人刻意“拔高”了。

此外,史书在这次梁犊起义后,还记载了一句对冉闵的评价:“威声弥振,胡夏宿将莫不惮之”。注意用词,这边用了“惮”而不是“惧”,“惮”字在畏惧的基础上多了一丝戒备、一丝警惕、一丝忌恨,我想此时的诸胡在心理上对于冉闵已经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而这变化的根源或许还是冉闵终究是一个流淌着汉人血液的外人啊。

梁犊之乱虽然被弭平,可石虎的病情却加重了,他下诏以燕王石斌为丞相、录尚书事,入朝辅政,彭城王石遵为大将军,出镇关内。石虎想的是,依靠两个才干出众的儿子坐镇朝中朝外,则国家无忧。可是早就谋划好日后要把持朝政的张豺却不能容许别人来和他争权,他联合刘皇后传旨给石斌,说主上身体已近康复,让他晚些来,石斌就此停留在了襄国。不久之后,张豺又矫诏称石斌“无忠孝之心”将他拘捕到了邺城并乘机软禁,而从幽州赶来的石遵则被打发去了关中。

过了几天,石虎回光返照,询问身边的人石遵有没有到,左右告知他石遵已经离开很久了,石虎听完叹息道:“没能见到他真是伤心啊!”随即又想起了石斌,便派人传召石斌,可是这时手下的人已然不再听从石虎的命令了,居然没有一个人去。不知道此时此景,石虎会否联想到当初自己在石勒临终前的一幕,多年后旧事重演,他又会不会后悔呢?

不过,石虎的这个举动还是引起了张豺的恐慌,他担心留着石斌是个祸害,便矫诏将其杀死了。

东晋永和五年(349)四月己巳,一代魔君石虎病死,时年55岁。11岁的太子石世即位,尊刘皇后为皇太后。刘太后准备任命张豺为丞相。张豺辞让不肯接受,请求任命彭城王石遵、义阳王石鉴为左右丞相,以此来安抚他们,刘太后听从了。

从这一点来看,张豺还是有些脑子的,又或许他倒也真有心想庇佑着幼主和刘太后。可接下来他的一系列行为则是让自己成了一个活脱脱的“小号靳准”,因为平日里和司空李农的关系不好,所以他准备谋划诛杀李农。不过李农这人人缘不错,张豺的消息很快被李农获悉了,他带着人马便逃到了广宗(今河北威县)。

张豺一看李农这是要动武的节奏了,便立即命太尉张举统领多路朝廷禁卫军队进攻李农。如此一来,原本就不太平的局势一下子乱腾起来了。

这时候,彭城王石遵在李城这个地方遇上了姚弋仲、蒲洪、冉闵、刘宁、王鸾等一干平灭梁犊的得力干将。原本他们也是准备回京的,可是突然收到消息称石虎驾崩了,老东家石斌也被干掉了,张豺把持朝政后想要灭掉李农。这一系列的动乱让这群外藩有些紧张,不敢贸然进京,这时见石遵到来,便一齐劝道:“殿下您是长君,且在外有贤名,当初也是先帝所考虑的储君人选。无奈小贼张豺当道,蒙蔽圣上,扶持幼主登基,还暗害了燕王。如今女主当朝,奸臣乱政,国家处于动乱之中。殿下何不乘着张豺和李农鏖兵,京师守备空虚之际,振臂一呼,声讨张豺的罪行?”

石遵知道姚弋仲、蒲洪、冉闵三人都是军界的大佬,有了他们的支持,自己必然能夺得大位,于是欣然答应了。当然,石遵也不会提前知道,这笔看似稳赚不赔的买卖最终会让自己赔上小命,要是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一定会后悔上了这趟“贼船”。

中原的大乱,就在石遵一个不经意的决定下,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