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老同学一家回去了。母亲的病不必在昆明治疗,只需回去慢慢调养。
我没有找到时间去车站送行,他们坐长途客车回去,这样的客车我也坐过,昏昏沉沉,摇摇晃晃,大约十个多小时回到熟悉的故乡。
老同学回家肯定会向妻子提起我,一个如何如何的人,妻子笑笑,很快便把我忘了。
我昆明的生活又变得平静起来,单调起来,没有什么事发生,以前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现在却希望发生不平常的事,也许我窥视到了平静下的深渊便不安份了。
于是我想起老同学介绍的同乡王棉,很想找一个借口去看她,她的印象已经深刻印在脑海里,使我有时候连空气都想抱抱。可惜那个年代我太天真,竟然怎么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对她的想念与日俱增,但没有一个行动付出排解,相思成灾像蝗虫在身体里堆积,吃掉了碧绿的禾苗,产生头重脚轻晕眩的感觉,也许是轻微的贫血让我容易幻想做梦。
那天你从一个站台后面经过,一个对面的站台跟你遥遥相望,你的目光穿过公路中间白色的隔离带,望见对面站台上一个很像南西的人,他在等车,你跳上站台张望是不是他,老朋友的特征怎么这么快消失了。突然他跳上驶来的一辆公交车,把你留在这边一棵桉树下,桉树很高大,枝繁叶茂的,树下的一个公交站亭盖着绿油油的铁皮屋顶,一些人站在亭里等车。有时候你觉得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惜这样的想法伴随你离开站台重新往前走去消失了,好像你比他们失去的多,好像两个歪斜的影子,不紧不慢地跟着你,或者他们只是在走自己的路,跟你没有关系,只是同路。你们前后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来到天桥上,你觉得这件事情应该了断了,你停下脚步,愤怒地转过身去,由于动作转向过快,两把钥匙从兜里掉在地上,一把房门钥匙一把大门钥匙拴在一起,掉在白色的球鞋之间叮当作响。
你生气地看着那两个影子,想让他们走上来从你的眼前过去,却发现那两个影子很像父亲母亲,也可能是老同学的父亲母亲,在梦里他们和你既陌生又熟悉。父亲走在前面,母亲跟在后面她的腿没有病但已显出征兆,父亲不自觉的慢下来等她,她挪着碎步十分紧张。
如果你跨开步子逃离完全可以甩开他们,但不知什么原因你的脚步总在他们视线之内。父亲先走过来弯腰捡起地上的钥匙递给你,叹息说,没想到我们竟在这里遇上。你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
父亲身上刻意迎合城市的打扮把脸的印象歪曲了几分,他告诉你,你的小妹前天晚上永远离开了。说完母亲也走上来看着你。
没有说他们如何带生病的小妹来昆明看病,他们如何在病房煎熬,如何没有通知你或者压根不知道你在昆明,你还在外地读书怕告诉你小妹的病情误了学业。这一连串的如何好像很有道理,但一个事实从你心底缓缓升起,一只从枯井窜出来的猫,大声说怕是认错人了,你那里有什么小妹?这时父亲笑了,母亲哭了,父亲伸手过来抓住你的肩膀,那种力量透彻全身,使你立刻体会到家族的命运,不得不承认刚才说错了话。
父亲咬住你耳朵说,你小妹是前几年才有的,你看你多久没回家了。你感到惭愧,因为你不回家他们寂寞才有了小妹,如今你却要把这个责任全部推给他们,你羞愧的低下了头。
父亲说,一切都过去了。
这时你开始回到儿子的份上和他们讨论家庭事务,你问那么接下来怎么办?你对突然到来突然失去素昧平生的小妹既震惊又惋惜,她也许像母亲,那么也有点像你,因为你们有血缘关系,但这样的血缘关系却没有一个具体形象让你难过,太意外了,仿佛父亲嘴里掉落的一颗牙齿,你感到委屈却不会痛苦。
父亲说,他打算把女儿带回老家埋葬,那样她可以从山顶看高黎贡山上的白雪。母亲收了眼泪,说她想把“孽”留在昆明,来昆明这几天她注视着窗外说她很喜欢这里白白的高房子。
他们几乎同时征求你的意见,你没有办法偏向谁也没有力量说服谁,你随口说,如此不能决定,掷硬币好了。
说完这句没有感情的话,你转过去看天桥下汹涌的车流。父亲感慨,怎么有那么多车,哪里能够停下?这时你们三人都站在天桥栏杆边望着下面。母亲指着一个地方叫你们看,远处一个巨大的摩天轮出现在树顶上,慢悠悠的转着,晚霞映红摩天轮像一道圆形的彩虹,那是你见过最美的摩天轮。
过一会你们离开天桥,往下走,走过树下,走过街道,穿过红绿灯,穿过广场,似乎那天你对这一路很熟,你们走落晚霞迎来黄昏,迎来天黑,肚子告诉你们吃晚饭的时间到了,一路上你们什么话也不说每个人都很悲伤。
正是吃完饭的高峰期,开始的晚餐,没完没了的晚餐,最后的晚餐,你们走进去的这条路上每家餐馆都很忙,你们去一家等了好久才有空桌,又等半天,菜才端上来,期间彼此都没说话,偶尔看看邻桌的吃喝。端上来的菜不是老家的味道,父母吃不惯,还是勉强吃了一些。你完全吃不下,胃口消失在邻桌的酒杯中,喉咙毛毛的也想喝一杯,但又完全不行。
吃一会,父亲问起你怎么会在昆明?你思索一会说你毕业了在昆明工作。父亲感叹一声,自责说他们只顾照顾女儿竟把你忘了,要不是女儿死了还真不知道还有个儿子。父亲接着问你做什么工作?你说以前的工作换了接下来正在找。父亲听了,显出担忧,也许他认为换工作是因为能力不够。你只好告诉他,以前上班的书店倒闭了,这年头买书的人很少,白花花的书都变成了废纸,老板把店门锁上的时候显得很轻松,他转身说,再见,伙伴们。谁知道这话什么意思。然后用一把伞当拐杖拄着蹒跚地离开了。剩下我们五六个员工在门前站了一会,在书店上班的人就是单纯,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礼节性地道别一番,才肯依依不舍地离开。我和林芬芳最后一起走,一直走到公交站台停下来等车,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说还不知道便跳上了一辆公交车。是及时的公交车赶来把她带走了还是她故意跳上了一辆错误的公交车至今我不明白。
这时父亲不在问又吃了半碗饭,母亲问林芬芳是谁?你说一个同事而已。你们吃完饭从餐馆出来,你去收银台结的账,老板找钱的时候花了很多时间,店里生意那么好为什么不多准备点零钱,老板递你最后一张五元票的时候路灯亮了,你赶忙走出来,父亲母亲站在店外一棵树下打哈欠,张开的嘴巴和鼻子盖住眼睛,你差点认不出他们,把他们丢在这里匆匆回小街去了。
如果没有此刻那来后面的事。你叫醒他们的哈欠,一起从街树下走,和一些晚饭后出来遛狗的人们走了一段,可是几只狗总是冲着你们乱吠。原来小妹死了并不是躺在医院而是化成骨灰扛在父亲的肩包上。
知道这个结果你更加难过还以为明天早上你要跟他们去医院看小妹的尸体,如今连这个过程也已经结束,很是悲哀。
如此你们只好离开大路,走上一条小径,小径狭窄地伸向前方,不时有小旅馆冒出来,站在门前招揽顾客的女人一个模式地问,要住店吗?连个称谓都没有,可见这里的服务水平十分低下。
你们犹豫不决地摇着头往前走,似乎每家小旅馆都串通好了的一个价,就随意去一家,开两间房。父亲付钱,本来想递只烟给店员,却发现店员是女的。你们从狭窄的楼梯上去,不断处在黑暗与楼梯拐弯之中,偶尔碰见旅客从上面下来,彼此贴着墙边相让,十分无奈。
你们按房号走到楼层两间房挨在一起。父亲开一间房进去,把肩包放在床头柜上,自己一屁股坐在床上,蹬掉黑色的皮鞋,脱去酸臭的袜子,呼噜躺下了。
父亲认为母亲也将那样躺下,但你退出来打开另一间房,母亲跟你退出来一同走进你的房间里,母亲坐在床上,你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相对坐着,这个房间只有这样的相对显得温暖一些。母亲开始说起“孽”的遭遇,得了怪病,白的像纸一样脆弱,却越发美丽,像块玉。母亲说到这唉声叹气,失声要哭。你走过去安慰母亲,坐在母亲旁边,母亲平息一会,又说,可惜这病没法治,“孽”就这样走了……母亲的话停留在空气中,你仿佛看见屋顶上许多灰尘纷纷降落,母亲双手捂着脸,变得空洞起来。
好像“孽”的事情完全没法触动你,那是他们稀里糊涂或者精心准备制造的与你无关,你退回椅子上盘腿坐下。
过一会,母亲打开脸又具体起来,对你嘘寒问暖,她想知道你的一切,这是不可能的,多年未见你已经学会了对任何人隐藏,终于母亲对你的近况不再问,把腿往前一伸,一只脚踝搭在另一只脚踝上,很舒服。
这时父亲来敲门叫母亲回去。父亲偏偏在这时候想起母亲,你们刚刚才获得一点轻松,母亲有理由不回去,但父亲显得很威严,母亲一声不吭的走了。母亲走后床上留下的坐痕像一个沙坑。你走过去坐在那个沙坑里,感受母亲的余温,看着蜡黄的地板,看着床头柜上的电话发呆。因为电话而想起几个朋友,几个朋友在遥远的北方。还有几个认识不久的人在这座城市里,比如说白人、阿山、王棉。你看着电话却不知道该打给谁?打给谁都不合适,你抓起电话认真地看着。
突然声音停下,好像父亲在数落母亲,父亲开门出去,你的房门上响起敲门声。你开门迎接,看见父亲穿一条红色短裤站在门口。父亲把肩包交给你,说母亲在哭,女儿在边上看着很不自在,他今晚想把女儿留在你房间。
你说没问题,父亲转身要走,你不得不提醒他有没有采取措施,父亲笑了,好像你们变成了战友,他说你母亲不喜欢橡胶,说完走了。
为什么问父亲有没有采取措施,难道你担心十月过后又将迎来一个血缘关系。
你提起肩包回到房间,感觉沉重、冰冷,把它小心放在床头柜上。你怀着莫名的心情打开包,一个白色的骨灰盒映入眼帘,突然你想拧开盖子看看,拧几下都没有拧开,只好放弃这个想法,这样做也许违背道德,却听见手里咔嚓一声,开了,拿开盖子,小妹躺在里面化成了白色的灰,还有一些没有化掉的细小骨头,你看着感到一阵恶心。你走过去推开窗户,放外面的声音进来,刚才窗户一直关着,上个旅客留下的气息还在弥漫,你和母亲都中了毒。你站在窗前大口喘气,想把毒气吐出,窗外夜色深沉。不时有摩托车开进旅馆下面巷道,嘎吱一声停住,从后座上跳下来妹子,高跟鞋嘀嗒落地的声音,风骚地走进小旅馆,开始滴答滴答登楼梯,这声音一直响到楼层过道里,然后响起敲门声。好事发生在别人房间,很快你住的这层此起彼伏地响起麦浪在大风里翻滚的声音。你已经分不清谁是父亲和母亲,谁是顾客。
你在这样的声音里难以入眠,床上的味道潮湿发霉。你刚刚捂热的被窝似乎爬进了虫子,白色的肉眼难于看见的跳蚤,黑色的尖头的甲虫,咬到了你的背和大腿,你用手抓痒,抓出一条条红色的印迹,像一个遭受鞭刑的犯人。
睡觉这件事情在今晚变得困难,你胡思乱想,欲望从身体里升起、膨胀,你很多次幻想的事情突然想在今晚实现,干那事情。干那事情释放本能,从来没有进行过一定很紧张,打开一个另外的世界,这个世界将会改变你。可惜与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女人,被摩托车送来,她习惯了这样的交易,睡过各种各样的男人,你的单纯无知在她那里不会得到同情和尊重,你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体验在她那里也将平庸,你战战兢兢匆匆完事,她无动于衷起身离开,你掏空的身体填进更大的空虚。事情好像就是这样,你看着电话犹豫,事情也许不是这样,肉体的摩擦带给你巨大的刺激和快感,你以前所有的幻想只是冬天的树干,没有真实触碰后产生的色彩。
那么这将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将是人生的分水岭,将是夏天步入秋天后的金黄,你毫无意义的想着没有一个行动或者你在等电话响起,你在旅馆住店指南上知道会有电话打来问需要什么服务?如果电话真的打来你是否已经做好玷污自己的准备?如果电话一直没有打来电话太忙或者把你忘了那么你的等待将多么凄凉?很可能把你忘了?因为整个旅馆都在欢乐唯独你一人清醒。你的清醒正是被遗忘,你突然想到也许父亲跟前台叮嘱过不要打电话给你,她们把你的房号用铅笔圈起来,所有的电话都绕开了你,在你四面房间响起,这些房间需要服务送上来开水瓜子啤酒妹子,开水瓜子啤酒没人挑剔,统统摆进来,妹子有人挑剔,接受挑剔,价格不同档次不同。旅客大都躺在床上听见敲门声,喊进来,进来看看,不合口味,不要,门被关上,过会又响起敲门声进来另一种口味,服务行业直到顾客满意为止。
你跑到窗边往下探望,知道看不到前台你还望,希望一个电话在你房间突然响起,叮铃铃叮铃铃,你一个箭步把它接起来,说一切服务你都要。你回到电话边等着,没响,你看着拨键数字发呆,看着床头柜上的服务号码出神,你很有可能拨通它,告诉前台你需要服务。
房间里一台黑色的老电视咿咿呀呀放着。电视边一把蜡黄色的椅子空着。画着憨厚可爱熊猫的窗帘像女孩的头发散开了。地板原本白色的瓷砖已经泛黄。卫生间的门难于关上形成虚掩,卫生间里的蹲坑里有一块黄色斑点怎么也冲不掉,开始你以为是不小心拉出来的症状。抽水桶声音恶劣,呱啦呱啦。洗澡的蓬头歪着脑袋曾经挨过一拳,什么旅客对这蓬头有仇呢?连接蓬头的钢管正在生锈,浸出水珠,水珠挂在上面像咸咸的眼泪。床头柜上小托盘里放着一次性洗漱用品,放着一个白色茶杯一个漱口杯。床头柜里有一双蓝色一双红色塑料拖鞋。
床头电话突然响起,房间像一个音响,你在音响里接电话。前台问你需要…吗?你迟疑片刻说需要。前台叫你稍等,说完挂了电话。
果然不久仿佛一辆摩托车开到旅馆下面停住,一会摩托车吐吐的开走了。你的房门上响起敲门声,你打开门,一个女孩钻进来,穿着白色运动鞋,牛仔短裙,白色卡通T恤,模样普通如一个中学生,她站在你面前,说很冷。手掌在胳膊上抚摸着,一双发红的腿直哆嗦。
你惊奇地看着她,把门从里锁上。
她说完往床上躺下,拉被子盖上,她在等你也躺到床上,你偏偏无动于衷在房间里踱步,瞥她一眼发现她的头发盖着脸,她很疲惫很冷在被窝里缩成一团。许久她哼了一声,她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顾客。你坐在椅子上捧下巴看着她,电视在你旁边播放。
忽然房门上响起敲门声,你犹豫了一会,敲门声还在响。只好站起来去开门看,来的人真不可思议,他妈的,是白人来了。
白人脸色苍白,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坐在椅子上,你只好坐回床上。白人开口便说,兄弟,你在电话里说心里难受,我想了又想,还是赶过来了,兄弟,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我们这是怎么了?你摇摇头说,你也不知道,你不知道刚才是否打电话给白人了,现在白人来了,说明你打电话了,房间电话免费打,你打电话给白人可能不希望他来,但是他来了。你说每个人每月总有那么几天莫名的难过,这很正常。白人哎哟了一声说,兄弟你就是太哲学化了。白人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让你吃惊,他并不懂你,他说这话看似理解你,其实是随口说的,白人有时候太随口说话了。这时,白人的目光投向床头柜,稍稍停顿一下,又把目光从你的肩头投向床上,那目光挺狡黠。你只好回头看一眼床上,她卷缩在被子里,连头发都没有露出来,你稍稍放心,可能白人看到了一个空被窝的形状。白人接着说他赶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夜晚的路挺滑,以为还是夏天但已经是秋天了。白人说到这哎哟一声,停在废墟之中。你为他这个样子了赶来陪你感到格外难过。你忧心地问他腿摔到那里了?但是,白人到嘴边的话又一次停在废墟之中。过了好一会才接着说,把你们相对坐着这件事变得遥远了。
说的是另一种体验,说他最不能理解的是爱情,爱情是怎么回事呢?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因为他爱过一些人,也许不会表现或者表现起来像另一回事,这些人后来都嫁了别人,他倒还是孑然一身,憋不住的时候便去小旅馆,直截了当。比如小妹敲门进来对着白人嘻地一笑,迅速脱去衣服,倏地钻进被窝里,握着遥控器一个劲地调电视看,尽管白人还坐在椅子上喝酒,想叫小妹过来坐在自己的腿上喝,又觉得有点摆谱,没叫,问她喝酒吗?小妹说不喝。白人就独自喝,房间里的光线昏黄昏黄的,白人看起女孩的摆设微微醉了,一双白色的胶鞋,一条蓝色的牛仔短裙,一条白色的内裤,一件粉红色的卡通体恤,床上女孩的脸白净而瘦小,细长的手臂搭在被子上。白人看着咕噜又喝下几口酒,把瓶底酒放下。
白人说到这又哎哟一声。你问白人你没事吧。白人的目光停在床头柜上,也许看着装你小妹骨灰盒的肩包,你不想多说,白人的目光又越过你的肩膀掠往床上,突然喉咙动了一下,男性喉咙像一条丑陋的爬行动物往前爬一步咽下一口唾沫,想要说什么,但没说,古怪地笑了一下,可怜兮兮地说,你能去下面的小诊所弄点药上来吗?他受伤的腿开始咯吱咯吱地疼了。
你说你可不知道什么小诊所。白人说你很容易找到,出了小旅馆的门一直往右走一会就到了。
你思量再三,迫于交情,只能走一趟了。站起来把电视遥控器拿给白人,让他自个看着电视。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一眼,此刻白人对你露出了这个初秋以来最干净的笑容。
小诊所里的医生瞪眼对着外面的路。你说医生你需要一些止痛药。医生慢吞吞地把目光收回来放在你的身上。你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衣,上面的三个纽扣没有扣,露出一小块白色的胸膛。医生问你哪里疼?你说心疼,把右手放在胸上,医生又对着你的右手看,因为你断过一个手指头的缘故。医生皱起眉头。你呵的一声笑了。医生意识到什么也呵呵地笑了。你说其实是你朋友的腿咯吱咯吱地疼,他想要一些止痛药,只要是止痛药就行了,不用那么费心。医生起身去拿药,离开了刚才坐的地方并不很像医生。医生回来把药放在桌子上,正要说怎么服用,目光又投向了路面,他说路上走着的那个女人怀孕了。你转头去看,一个瘦弱的女人独自走过,你说没看出来。医生接着说你看她走路左脚比右脚落地轻,怀了个男孩。你往前一步从门口上往外看,目送女人拐个弯不见了。然后医生告诉你怎么服药,你付了钱离开。
你回到小旅馆,敲了好一会门,白人才来打开。白人回到椅子上手抓着遥控器一直在调频道,你们之间的光线忽暗忽亮的,你把药递给白人,告诉他怎么服用。
白人接过药,着急地打开药盒,挑了几颗就往嘴里送。第一次看见有人吃药这么随便,不用温水吞服。
白人吃完药抱怨电视剧一点也不好看,都是些垃圾片。你说白人你调频道太快了,一闪而过,谁知道放的什么。白人“哦”了一声。然后你意识到今晚上你们之间的谈话必须结束了,白人很快便会离开,夜深了,你似乎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这想法一来,你就盼望着白人快点离开,便一声不响地用双手捧着下巴,迷茫地盯着电视,装作瞌睡的样子。白人正准备离开,他的动作从手开始往下连接到脚。也许这只是你的想法。
可惜房门上又响起一次敲门声,敲门声支离破碎地响着,混合着嚷你的名字,听这声音竟是阿山来了。只好去开门。
阿山提着两瓶白酒,醉醺醺地走进来,目光游离,看看白人,又打量哦一会,嗷地打个酒嗝,把白酒放在地板上,自个也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后背差不多靠在电视柜上。你纳闷阿山怎么现在来了?好像你并没有打电话给他,但他来了,说明你还是打他电话了。阿山醉醺醺的看见白人坐在椅子上比你俩高一截,很不自在,趁着酒劲伸手去抓白人的腿叫他坐下来。白人哎哟了一声。你解释说他腿疼你就让他坐高处椅子吧。说完你又介绍他们认识。这位是白人,以前电表厂里的同事,舍友。这位是阿山,以前在德克士上班的同事。
两人听了你的介绍相互点点头算是认识了。你开始纳闷阿山没了口吃,难道在梦里一切都将顺畅流利。
这时阿山又来拉你的腿,把你拉下去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边。阿山拧开瓶盖,举着酒瓶张牙舞爪地说,因为没有杯子倒,兄弟们就一人喝一口众心酒,轮着喝。说完把酒瓶向你递来,意思是由你开始。你接过酒瓶喝下一口,递给白人,白人说他不会喝酒,推脱一番还是喝下一口,赶紧递给阿山,阿山喝下一口,酒瓶又回到你手里,转了一轮。几轮酒酒下肚,你开始变得迷离。环视一下,阿山坐在你的左手边,背靠着电视柜,电视画面在他头上一亮一暗的;白人坐在你对面的椅子上,他伸手来接酒瓶的时候显得很深沉;你靠床边坐着,你的屁股往床底钻便能碰到她的鞋,唉,你想不起来是什么样的鞋了,好想抓出来看看。
突然白人说他现在必须走了,说着就站起来,白人站起来像一阵风吹得你后背凉凉的,你说天花板上下雨了吗?白人不听你们的挽留,执意跨出去一步,咣当一声,一把白亮的匕首从怀里掉在地上,白人弯下去哆嗦地捡起匕首握在手上,刀尖对着你俩。
你觉得你的裤子被这突然掉下来的匕首弄湿了一块,不自在地挪一下屁股。你叫白人把匕首收起来,拿它在手上干什么?白人可怜兮兮地说除非你们让他走。你和阿山相视一笑。阿山醉醺醺地站起来,不满地说,白人你喝多了,要走便走,何必动刀子。说着似乎想请白人出去,站起来给他开门,不料往后一个趔趄倒在血泊里,阿山好像完了,但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问我们怎么回事?你看见血离开他的脸往下滴落,嘀嗒嘀嗒。你本能地拉开被子看,看见她平躺的一边胸脯上往外流血。你啊的大叫一声,本能地抓起床头柜上的那个肩包当作武器对着白人。白人退到门边,手里颤抖的匕首继续对着你们。你悲痛绝望地问,天哪,是你捅伤了她。白人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这屋里有婊子,我叫你去买药的时候,我想上她,她不让,我不小心就把刀子弄在了她的胸脯上。
后来你们带着她去医院,一路上相互责备。阿山酒力发作,头冲着一棵街树呕吐,脖子伸的很长像一头可伶的动物。呕吐物堆满树根,发出恶臭,半消化的肉、菜叶、汤汁在胃里和着酒发酵后喷泻出来。你们站在不远处看着阿山,用手捂着鼻子,等他吐完过来,问他好点没有?他说好了,身体变空没有了拥堵的感觉。
你们继续往前走,夜太深太黑,路上没有一个人。你注意到白人的腿现在不疼了,也许刚才他的话只是一个借口,你真后悔离开旅馆去诊所给他买药。花费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她一定受了很大委屈,你很纳闷为什么她不陪他,如果陪他,那么时间也差不多够了。难道她进来那一刻,便认定了你,你出钱她只为你服务,别人插一脚进来当然没有规矩。按理说白人久经沙场,自然知道这规矩,威逼利诱不成,竟然动了刀子,真是不可思议。
她裹在一条围巾里,看不到脸,也不说一句话。你们很快到达就近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