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我们要回看两张图,一是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一是南宋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

其实王希孟与米友仁,年代相差不远。

王希孟生于北宋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很小就进了宋徽宗的美术学院(当时叫“画学”,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宫廷美术教育机构,也是中国古代唯一由官方创办的美术学院),但他毕业后没有像张择端那样,入翰林图画院当专业画家,而是被“分配”到宫中的文书库,相当于中央档案馆,做抄抄写写的工作。或许因为不服,他十八岁时创作了这卷《千里江山图》,被宋徽宗大为赞赏,宋徽宗亲自指导他笔墨技法,并将此画赏赐给蔡京。王希孟从此名垂中国画史,迅即又在历史中销声匿迹,不知是否死于靖康战乱。

米友仁是米芾长子,生于北宋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比王希孟还年长二十二岁,画史却常把他列为南宋画家,或许因他主要绘画活动在南宋,而且受到宋徽宗他儿子宋高宗的高度赏识,宫廷里书画鉴定的活儿,宋高宗基本交给米友仁搞定,所以今天,在很多古代书画上都可看见米友仁的跋尾。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与米友仁《潇湘奇观图》,一为青绿、一为水墨,一具象、一抽象(相对而言),却把各自的画法推到了极致,所以这是两幅极端性的绘画,也是我最爱的两张宋画。

这两张图,好像是为了映照彼此而存在。

它们都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可以同时展出,同时被看见。

先说《千里江山图》[图1-1]吧,这幅画上,群山涌动、江河浩荡,夹杂其间的,有高台长桥、松峦书院、山坞楼观、柳浪渔家、临溪草阁、平沙泊舟,这宏大叙事的开阔性和复杂性自不必说,只说它的色彩,至为明丽,至为灿烂,光感那么强烈,颇似像修拉笔下的《大碗岛的星期日下午》,阳光通透,空间纯净,青山依旧,水碧如初,照射古老中国的光线,照亮了整幅画,使《千里江山图》恍如一场巨大的白日梦,世界回到了它原初的状态,那份沉静,犹如《春江花月夜》所写:

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见《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第1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

[图1-1] 《千里江山图》卷,北宋,王希孟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有评者曰:“初唐诗人张若虚只留下一首《春江花月夜》,清代王闿运评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现代闻一多誉之为‘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北宋王希孟的青绿山水卷《千里江山图》可比《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倒两宋,而论设色之明艳,布局的宏远,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不为过。”韦羲:《照夜白——山水、折叠、循环、拼贴、时空的诗学》,第227页,北京:台海出版社,2017年版。

然而,假如从这两幅画里再要选出一幅,我选《潇湘奇观图》。虽然王希孟的视野与胸怀已经有了超越他年龄的博大,但他的浪漫与天真,还带有强烈的“青春文学”印记,他对光和天空的神往、透露出青春的浪漫与伤感,还有失成熟和稳重。

这只是原因之一,更深刻的原因在于,比起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米友仁《潇湘奇观图》[图1-2]更加深沉凝练、简约抽象,且因抽象而包罗万象。米友仁不仅舍弃了色彩,他甚至模糊了形象——《千里江山图》的焦距是实的,他截取的是阳光明亮的正午,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毕现;《潇湘奇观图》的焦距则是虚的,截取的烟雾空蒙的清晨——有米友仁自题为证:“大抵山水奇观,变态万层,多在晨晴晦雨间。”与《千里江山图》的浓墨重彩相比,《潇湘奇观图》是那么淡、那么远、那么虚,全卷湮没于烟雨迷蒙中,山形在云雾中融化、流动、展开,因这份淡、远、虚而更见深度,更加神秘莫测。在“实体”之外,山水画出现了“空幻”之境。

[图1-2] 《潇湘奇观图》卷,南宋,米友仁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潇湘奇观图》,才是北宋山水画的扛鼎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