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但绘画走到元朝,走到黄公望面前,情况又变了。
那被米友仁虚掉的焦点,又被调实了。
看元四家(黄公望、吴镇、王蒙、倪瓒),云烟空濛的效果消失了,山水的面目再度清晰,画家好像从梦幻的云端,回到了现实世界。
但仔细看,那世界又不像现实,那山水也并非实有。
它们似曾相识,又似是而非。
就像这《富春山居图》,很上去很具象,画面上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是真实的,但拿着《富春山居图》去富春江比对,我们永远找不出对应的景色。
可以说,《富春山居图》是黄公望精心设置的一个骗局,以高度的“真实性”蒙蔽了我们,抵达的,其实是一个“非真实”的世界。
那仍然是一种抽象——具象的抽象。
或者说,它的抽象性,是通过具象的形式来表现的。
很像小说中的魔幻现实主义,细节真实,而整体虚幻。
王蒙后来沿着这条路走,画面越来越繁(被称为“古今最繁”),画面却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超现实氛围,像是一个乌有之境”。
那真实,是凭借很多年的写生功底营造出来的。
《富春山居图》,黄公望七十八岁才开始创作,可以说,为这张画,他准备了一辈子,而且一画,就画了七年。八十岁老人,依旧有足够的耐心,犹如托尔斯泰在六十一岁开始写《复活》,不紧不慢,一写就写了十年。他们不像当下的我们那样活得着急,连清代“四王”之一的王原祁都在感叹:
古人长卷,皆不轻作,必经年累月而后告成,苦心在是,适意亦在是也。昔大痴画《富春》长卷,经营七年而成,想其吮毫挥笔时,神与心会,心与气合,行乎不得行,止乎不得止,绝无求工求奇之意,而工处奇处斐亹于笔墨之外,几百年来神采焕然。
黄公望活了八十五岁,他生命的长度刚刚够他画完《富春山居图》,这是中国艺术史的大幸。
可以说,他活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这张画。
放下黄公望一生的准备不谈,只说画《富春山居图》这七年,他兢兢业业,日日写生,“五日画一山,十日画一水”,如他在《写山水诀》中自述:“皮袋中置描笔在内,或于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便当模写记之,分外有发生之意。”
李日华在《六研斋笔记》中记录:“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为,又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诧,亦不顾。”
因此,《富春山居图》上,画了十数峰,一峰一状,数百树,一树一态,“雄秀苍莽,变化极矣”。明代大画家董其昌看到,彻底服了,简直要跪倒,连说:“吾师乎,吾师乎,一丘五岳,都具是矣。”这赞美,他写下来,至今裱在《富春山居图》的后面。
在这具象的背后,当我们试图循着画中的路径,进入他描绘的那个空间,我们一定会迷失在他的枯笔湿笔、横点斜点中。《富春山居图》里的那个世界,并不存在于富春江畔,而只存在于他的心里。那是他们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那是他的梦想空间,他内心里的乌托邦,只不过在某些方面,借用了富春江的形骸而已。
但在他其他的山水画中,山的造型更加极端,比如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快雪时晴图》卷[图1-3]、《九峰雪霁图》轴,还有云南省博物馆藏的《郯溪访戴图》轴。就说《快雪时晴图》卷吧,这幅画里的山,全是直上直下的悬崖,基本上呈直角。它不像王希孟《千里江山图》那么明媚灿烂,不像米友仁《潇湘奇观图》那样如诗如梦,甚至不像《富春山居图》那么温婉亲切,在这里,黄老爷子对山的表现那么决绝、那么粗暴、那么蛮横。他画的,是人间没有的奇观,那景象,绝对是虚拟的。显然,黄公望已经迷恋于这种对山水的捏造,就像夏文彦所说:“千丘万壑,愈出愈奇,重峦迭嶂,越深越妙。”
[图1-3] 《快雪时晴图》卷,元,黄公望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我们在现实中找,却听见黄公望在黑暗中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