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关于中国山水画的抽象性,我说得有点抽象了,还是回到黄公望吧。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黄公望的履历,至为简单——他几乎一生都在山水中度过,没有起伏,没有传奇。
他的传奇,都在他的画里。
他一生中最大的转折,出现在四十七岁那年。那一年,黄公望进了监狱,原因是受到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张闾的牵连。四年前,黄公望经人介绍,投奔张闾,在他门下做了一名书吏,管理田粮杂务。但这张闾是个贪官,他管理的地盘,“人不聊生,盗贼并起”,被百姓骂为“张驴”。关汉卿《窦娥冤》里有一个张驴儿,不知是否影射张闾,从时间上看,《窦娥冤》创作的时间点与张闾下狱基本吻合,因此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总之在元延祐二年(公元1315年),张闾因为逼死九条人命而进了监狱,黄公望也跟着身陷囹圄。关键的是,正是这一年,元朝第一次开科取士,黄公望的好朋友杨载中了进士,热衷功名的黄公望,则失去了这一“进步”的机会。
人算不如天算,出狱后的黄公望,渐渐断了入仕的念头,只能以两项专业技能为生——一是算卦,二是画画。还有两件事值得一说:首先是他在五十岁时成为赵孟的学生,从此自居“松雪斋中小学生”——显然,他上“小学”的时间比较晚,这也注定了黄公望大器终将晚成;其次,是他在六十周岁时,与二十八岁的“小鲜肉”倪瓒携手加入了一个全新的道教组织——全真教,从此改号:“一峰道人”。
诗人西川在长文《唐诗的读法》里说,“唐以后的中国精英文化实际上就是一套进士文化(宋以后完全变成了进士—官僚文化)。”他提到,北宋王安石编《唐百家诗选》中近百分之九十的诗人参加过科举考试,进士及第者六十二人,占入选诗人总数的百分之七十二。而《唐诗三百首》中入选诗人七十七位,进士出身者四十六人。
据此,西川说:“进士文化,包括广义上的士子文化,在古代当然是很强大的。进士们掌握着道德实践与裁判的权力、审美创造与品鉴的权力、知识传承与忧愁抒发的权力、钩心斗角与政治运作的权力、同情/盘剥百姓与赈济苍生的权力、制造舆论和历史书写的权力。你要想名垂青史就不能得罪那些博学儒雅但有时也可以狠刀刀的、诬人不上税的进士们。”
但任何理论都是模糊的,比如黄公望,就是这“进士文化”的漏网之鱼,在这规模宏大的“进士文化”中,黄公望只能充当一个“路人甲”。而且,在元代,“进士文化”的漏网之鱼,还不止黄公望一个,吴镇、倪瓒、曹知白等,都未考科举,未当官,王蒙只在朱元璋建立明朝以后当过一个地方官(泰安知州),后来因胡惟庸案而惨死在狱中,他在元朝也基本没当过官(只在张士诚占据浙西时帮过一点小忙)。在道教界,这样远离科举的人就更多,仅黄公望的朋友中,就有画家方从义、张雨,以及著名的张三丰。
尽管元朝统治者希望像《尚书》里教导的那样,做到“野无遗贤,万邦咸宁”,但在帝国的山水之间,还是散落着那么多的“文化精英”。他们不像唐朝李白,想做官做不成(西川文中说李白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但他承认自己“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心里是想着当官的,这些元朝艺术家,对科举一点兴趣没有,也不打算搭理什么鸟皇帝。所以,清代孙承泽《庚子销夏记》说:“元季高人不愿出仕。”这样的一个精英文化阶层,成为元朝的一个“文化现象”,也是“进士文化”传统的一个例外。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黄公望的内心世界,与当了大官的赵孟截然不同。当然他们也不是“竹林七贤”,躲在山水间,装疯卖傻;也不像李白,张扬、自傲,甚至有点跋扈。黄公望内心的纯然、宁静、潇洒,都是真实的,不是装给谁看的,当然,也没有人看。
所以,才有了黄公望对山水的痴迷。
他也才因此成了“大痴”。
他在王蒙《林泉清话图》上题诗:
霜枫雨过锦光明,
涧壑云寒暝色生。
信是两翁忘世虑,
相逢山水自多情。
他的内心,宁静澄澈、一尘不染。
他的心里,有大支撑,才不为功名所诱引,不为寂寞所负累,山是他的教堂,是他的宫殿。
是不绝如缕的音乐。
他晚年在富春山构筑堂室,说:“每春秋时焚香煮茗,游焉息焉。当晨岚夕照,月户两窗,或登眺,或凭栏,不知身世在尘寰矣。”
现实的世界,“人太多了,太挤了,太闹了。但人群散去,天地大静,一缕凉笛绕一弯残月,三五人静坐静听”,李敬泽说的是张岱,也适用于黄公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