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望或许就像《射雕英雄传》里黄蓉他爹黄药师,隐居桃花岛,“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巧合的是,黄公望不仅像黄药师那样,有一套庞杂的知识结构,所谓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琴棋书画,甚至农田水利、经济兵略等亦无一不晓,亦曾隐居于太湖,而且,也喜欢一种乐器,就是一只铁笛。

有一次黄公望与赵孟等人一起游孤山,听见西湖水面上隐约的笛声,黄公望说:“此铁笛声也。”于是摸出身上的铁笛吹起来,边吹边朝山下走去。湖中的吹笛人听见笛声,就靠了岸,吹着笛上了山。两处笛声,慢慢汇合在一起。两人越走越近,错身而过,又越走越远,那笛声,在空气中荡漾良久。

黄公望为人,直率透明,如童言般无忌。七十四岁那年,危素来看他,对着他刚画完的《仿古二十幅》,看了许久,十分眼馋,便问:“先生画这组册页,是为了自己留着,还是要送给朋友,传播出去呢?”黄公望说:“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吧。”危素大喜过望,说:“这画将来一定值钱。”没想到黄公望闻言大怒,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们敢用钱来评价我的画,难道我是商人吗?”

其实危素虽然小黄公望三十四岁,却是黄公望最好的朋友之一。他曾官拜翰林学士承旨,参与过宋、辽、金三史的编修,他曾珍藏二十方宋纸,从不示人,他向黄公望求画,就带上这些宋纸,因为在他心里,只有黄公望的画能够配得上(《宝绘录》说:“非大痴笔不足以当之。”)对危素求画,黄公望从未拒绝,仅六十岁那一年,黄公望就给危素画了《春山仙隐图》《茂林仙阁图》《虞峰秋晚图》《雪溪唤渡图》四帧画作,而且,在画末,还有柯九思、吴镇、倪瓒、王蒙的题诗。黄吴倪王“元四家”在相同的页面上聚齐,这危素的人品,也太好了。

关于黄公望的个性,元代戴表元形容他“其侠似燕赵剑客,其达似晋宋酒徒”〔元〕戴表元:《一峰道人遗集·黄大痴像赞》,转引自〔清〕孙承泽:《庚子销夏记》,第38页,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关于他喝酒,有记载说,当他隐居山中,每逢月夜,都会携着酒瓶,坐在湖桥上,独饮清吟,酒罢,便扬手将酒瓶投入水中。

那种潇洒,有如仙人。

以至于很多年后,一个名叫黄宾虹的画家仍在怀念:“湖桥酒瓶,至今犹传胜事。”黄宾虹:《古画微》,第44页,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

我不知道黄公望的山水画里,包含了多少道教的眼光,但仙侠气是有的。所以看他的山水画,总让我想起金庸的武侠世界,空山绝谷之间,不知道有多少绝顶高手在隐居修炼——《丹崖玉树图》轴[图1-4]的右下角,就有一人在木桥上行走,可见这座大山,就是他的隐居修炼之所。只是在他的大部分山水画里,像前面说过的《快雪时晴图》卷、《九峰雪霁图》轴,看不到人影,到处是直上直下的叠嶂与深渊,让人望而生畏。

[图1-4] 《丹崖玉树图》轴,元,黄公望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假如我们将黄公望的山水画卷(如《富春山居图》《快雪时晴图》)一点点展开,我们会遭遇两种相反的运动——手卷是横向展开的,而画中的山峰则在纵向上的跃动,一起一落,表现出强烈的节奏感,如咚咚咚的鼓点,气势撼人,又很像心电图,对应着画家的心跳,还像音响器材上的音频显示,让山水画有了强烈的乐感。

其实,在山势纵向的跃动中,还掺杂着一种横向的力量——在山峰的顶部,黄公望画出了一个个水平的台面。好像山峰被生生切去一块,出现一个个面积巨大的平台,与地平线相呼应,似乎暗示着人迹的存在。这样的“平顶山”,在以前的绘画中虽亦有出现,但在黄公望那里却被夸大,成为他笔下最神奇的地方,在《岩壑幽居图》轴、《洞庭奇峰图》轴、《溪亭秋色图》轴、《溪山草阁图》轴、《层峦曲径图》轴(皆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等画作中反复出现,仿佛由大地登天的台阶,一级级地错落,与天空衔接。那充满想象力的奇幻山景,有如为《指环王》这样的大片专门设计的布景。那里是时间也无法抵达的高处,是人与天地对话的舞台。

黄公望好似一位纸上的建筑师,通过他的空间蒙太奇,完成他对世界的想象与书写;又像一个孩子在搭积木,自由、率性、决然地,构筑他想象中的城堡。

西川在《唐诗的读法》中说,唐人写诗,“是发现、塑造甚至发明这个世界,不是简单地把玩一角风景、个人的小情小调”西川:《唐诗的读法》,原载《十月》,2016年第6期。。其实,中国画家(包括黄公望在内)描绘山水,也是在缔造、发明着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他如此肆意狂为地塑造、捏合着山的形状,透露出画家近乎上帝的身份——他是真正的“创世者”,在纸页上、在想象中,缔造出一种空旷而幽深、静穆而伟大的宇宙世界,并将我们的视线、精神,从有限引向无限。

黄公望笔下的富春山,山峰起伏,林峦蜿蜒,平冈连绵,江山如镜。

那不是地理上的富春山。那是心理上的富春山,是一个人的意念与冥想,是彼岸,是无限,是渗透纸背的天地精神。

“宇宙便是吾心。”

在高处,白发长髯的黄公望,带着无限的慈悲,垂目而坐,远眺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