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倪瓒继承家产这一年,元帝国一个名叫朱五四的贫穷农民家里,诞生了一个婴儿,行八,于是父母给他起了一个言简意赅的名字,叫“重八”。在父母的不经意间,这个朱重八就像田地里的杂草一样潦草地长大了,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这个朱重八,打垮了雄踞江南的张士诚,掀翻了元帝国的统治,史书上记下了他的名字:朱元璋。

在改朝换代的剧变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超然世外。优雅的清閟阁抵拒不了元朝末年的社会动荡,14世纪30年代淮河地区已经变成了红巾军叛乱的摇篮,它的弥赛亚式的教义吸引了越来越多的遭受痛苦折磨的人们的支持。元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年),因无法忍受盐吏欺压,出身盐贩的张士诚与其弟士义、士德、士信及李伯升等十八人率盐丁起兵反元,史称“十八条扁担起义”。二十年后,六十八岁的倪瓒在《拙逸斋诗稿序》中这样回忆这段历史:

兵兴三十余年,生民之涂炭,君子之流离困苦,有不可胜言者。循至至正十五年丁酉,高邮张氏乃来据吴,人心惶惶,日以困悴……〔元〕倪瓒:《拙逸斋诗稿序》,见《清閟阁集》,第312页,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版。

在元末历史上,张士诚指挥的高邮战役被称为一个转折点,经历了这个转折点,强大的元帝国就彻底失了“元”气。胜利后的张士诚自称“吴王”,他的弟弟张士信为“浙江行省丞相”,邀请倪瓒加入他的“朝廷”,倪瓒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张士信派人送来金银绢帛,来向倪瓒索画,倪瓒答曰:“倪瓒不能为王门画师!”当场撕毁了那些绸缎,金银也如数退回。张士信咽不下这口气,后来他在太湖上泛舟,刚好遇见倪瓒乘坐的小舟,闻到舟中散发出的一股异香,说:“此必有异人。”让手下把舟中人抓来一看,竟然是倪瓒,就要当场将他杀死,后来有人求情,才改用鞭刑。倪赞一声不吭。后来有人问他为什么如此,他答道:“出声便俗。”《云林遗事》,同上书,第367—368页。

朱元璋在公元1368年打下江山以后,出台了一项举措,就是把江南富户迁徙到贫困地区,包括他的老家凤阳。对于这一“上山下乡”政策,倪瓒并不积极,从迁徙地苏北逃回无锡家里。对于这种严重违反国家政策的行为,朱元璋决定严厉打击,决不手软。朱元璋对酷刑的偏好众所周知,明朝酷刑,在他的手里达到了巅峰。《大明律令》实际上是一部囊括了诸多刑罚的恐怖菜单:墨面、文身、挑筋、挑膝、剁指、断手、刖足、刷洗、称竿、抽肠、阉割为奴、斩趾枷令、常号枷令、枭首、凌迟、锡蛇游、全家抄没发配远方为奴、族诛,等等。

以剥皮和锡蛇游为例。剥皮的方法是:先把贪官的头砍下来,把人皮剥下来,再在人皮里填草,像稻草人一样竖起来,放在衙门边上公开展览,以达到“惩罚一个,教育一批”的宣传效果;锡蛇游则是把锡烧开,趁着高温,把锡水灌进犯人嘴里,直到灌满为止。

经过长期职业训练,行刑者养成了精确的手法和敏锐的嗅觉,力道和火候都恰如其分,我们今天仍然可以通过明朝顾大武《诏狱惨言》,获知锦衣卫南镇抚司施刑的残酷与变态:

是日诸君子各打四十棍,拶、敲一百,夹杠五十……七月初四日比较。六君子从狱中出……一步一忍痛声,甚酸楚……用尺帛抹额,裳上浓血如染……十三日比较……受杖诸君子,股肉俱腐……

这般的残酷,在中国有历史那一天就有了。梁启超先生说:“抑中国数千年历史,流血之历史也;其人才,杀人之人才也。历观古今以往之迹,惟乱世乃有英雄,而平世则无英雄”,“汉高明太指汉高祖刘邦和明太祖朱元璋。,皆起无赖,今日盗贼,明日神圣,惟强是崇,他靡所云。以此习俗,以此人心,故历代揭竿草泽之事,不绝于史简……”梁启超:《李鸿章传》,第12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朱元璋这个出身赤贫的皇帝,对士大夫阶层怀有不可理喻的报复心理。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年),“元代四大家”(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之一的王蒙,就惨死于酷刑之下,原因是五年前,朱元璋制造了胡惟庸冤案,从而开始了大规模的朝廷清洗行动,冤杀三万多人,大部分是文官,其中不乏开国元勋,而王蒙遭到牵连,仅仅是因为他曾经于洪武十二年(公元1379年)前往宰相胡惟庸的府上欣赏过绘画。

对于倪瓒,他既没有剥皮,也没用锡蛇游,而是采用了一种别开生面的刑罚——粪刑。这一刑罚,是专门针对倪瓒的洁癖设计的,具体方法,就是把倪瓒捆在粪桶上,让他日夜与粪便为伍。

关于倪瓒的死,流传着多种版本。一种说法是倪瓒染上痢疾,狂泄不止,那时的他,早已没有了“香厕”,大便失禁,使他“秽不可近”,最终不治而死;还有一种说法,就是明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朱元璋不耐烦了,命人把七十三岁的倪瓒扔进粪坑里,活活淹死了。

国宝级艺术家,就这样被专制者残害,最终毫无尊严地死去。这不是个人的悲剧,这是我们民族之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