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倪瓒的前半生,没有体验过饥饿的痛苦,没有目睹过父子相食的惨剧,但他见证了权力新贵们的贪欲,也意识到了财富的局限。公元1350到1355年间,他忽然之间散尽了家产,把它们全部赠给了自己的亲友,自己则带着妻子,“扁舟箬笠,往来湖泖间”。据郑秉珊著《倪云林》分析,1355年以前,倪瓒虽然经常漂流在外,但只是为了躲避兵灾,有时还回到家中;1355年以后,倪瓒在遭受官吏催租和拘禁的屈辱之后,就彻底弃家出走了。临走之前,他一把大火,把心爱的清閟阁烧得干干净净。无数的书册画卷,像失去了水分的枯叶,极速地翻卷和收缩着,最终变成一缕缕紫青色的烟雾,风一吹,都不见了。祇陀的人们被这一场景惊呆了,那场大火也成了他们世世代代的谈资,直到今天,还议论不休。
当时“人皆窃笑”,只有他自己知道,时代的血雨腥风,迟早会把自己的乌托邦撕成碎片,洁白无瑕的鹅毛,在沾染了浓重的血腥之后,再也飞不起来,自己的世界,最终将成为一地鸡毛。
阶级斗争的狂澜,把倪瓒这位有产阶级“改造”了一个漂泊无定的流浪者。这个年代,与朱重八浪迹江湖的岁月基本吻合。
流浪让朱重八对饥饿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也目睹了上流社会生活的奢侈豪华,这使朱重八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在安徽凤阳县西南明皇陵前的神道口,有一块《大明皇陵之碑》,朱元璋亲自撰写的碑文,对这段流浪生涯时有深切的回忆:
……
里人缺食,草木为粮。予亦何有,心惊若狂。乃与兄计,如何是常。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恸遥苍。汪氏老母,为我筹量,遣子相送,备醴馨香。空门礼佛,出入僧房。
居未两月,寺主封仓。众各为计,云水飘扬。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侣影相将。突朝烟而急进,暮投古寺而趋跄。仰穹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倘佯。西见鹤唳,俄淅沥以飞霜。身如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沸汤,一浮云乎三载,年方二十而强……
那时的朱重八,心底就已“埋下了阶级斗争的种子”。也是在张士诚起义那一年,二十五岁的朱重八投奔了郭子兴领导的红巾军,一步步走上问鼎权力之路。
而倪瓒的路径则刚好相反,当朱元璋、张士诚等奋力向上层社会冲刺的时候,倪瓒则已经一无所有。动荡的火光中,他曾经迷恋的舞榭歌台、翠衫红袖都没了踪影,只有斑驳的树影和晃动的湖水,带给他梦醒后的沉默与枯寂。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挣脱枷锁后的轻松,至少有一件事物,是永远不会离开他的,那就是他手中的一支画笔。就在张士诚造反、朱重八下滁州投奔郭子兴的那年正月,倪瓒画了一幅《溪山春霁图》,正月十八日,画作完成,他在纸页上平静地赋诗一首:
水影山光翠荡磨,
春风波上听渔歌。
垂垂烟柳笼南岸,
好着轻舟一钓蓑。
倪瓒就这样开始了他在太湖的漫游,足迹遍及江阴、宜兴、常州、吴江、湖州、嘉兴、松江一带,以诗画自娱,这段漂泊生涯,给倪瓒带来了他一生绘画的鼎盛时代。太湖的水光山色、落叶飞花、零雨冷雾、蝉声雁影,都让他的内心变得无比空旷和清澈。他依旧活在清閟阁里,这是一座无边无际的清閟阁,收藏着无法丈量的浩瀚图景,山林间的光影变化、那些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的沉默轮廓,比起繁华楼阁的辉煌灯光更让他着迷。这些美好的景色从他笔下大块大块地氤氲出来,覆盖了他的痛苦与悲伤:
舍北舍南来往少,
自无人觅野夫家。
鸠鸣桑上还催种,
人语烟中始焙茶。
池水云笼芳草气,
井床露净碧桐花。
练衣挂石生幽梦,
睡起行吟到日斜。
闭门积雨生幽草,
叹息樱桃烂漫开。
春浅不知寒食近,
水深唯有白鸥来。
即看垂柳侵矶石,
已有飞花拂酒杯。
今日新晴见山色,
还须拄杖踏苍苔。
倪瓒隐居惠山的时候,将核桃仁儿、松子仁儿等粉碎,散入茶中。他给这种茶起了一个名字:“清泉白石茶”。宋朝宗室赵行恕来访的时候,倪瓒就用这种茶来款待他,只是赵行恕体会不出此茶的清雅,让倪瓒很看不起,连说:“吾以子为王孙,故出此品。乃略不知风味,真俗物也。”从此与赵行恕断交。
他依旧喜欢从身到心的清洁,即使流落江湖,也丝毫未改。友人张伯雨驾舟来访他,他让童子在半途迎候,自己却躲在舟中,半天不出来。张伯雨深知倪瓒性情孤傲,以为倪瓒不愿意出来见他,没想到倪瓒在舟中沐浴更衣,以表示对他的礼遇。
在一个中秋之夜,倪瓒与朋友耕云在东轩静坐,那时,“群山相缪,空翠入户。庭桂盛发,清风递香。衡门昼闭,径无来迹。尘喧之念净尽,如在世外。人间纷纷如絮,旷然不与耳目接”。这样的文字,当世画家断然写不出来,因为他们的画里,有太多烟火和金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