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开始辅导李向梅写作业了。这是大姨给夏天安排的事情。大姨说:“一个中学生辅导一个小学生,应该不是难事。”她抖落手上的水,将两块西瓜放在夏天和李向梅面前,并递给她们每人一个羹匙。
夏天有点发愣,她不知道吃西瓜为什么要用羹匙。平时,她和妈妈在家吃西瓜都是切成块儿,捧着啃。
大姨却很是讲究,说:“你不说我都知道,是你妈的习惯,传染给你了。啃得嘴巴上、腮帮子上到处都是西瓜汁,形象不雅。”她似乎是在做示范,从李向梅手里拿过羹匙,挖出一块西瓜肉,塞进嘴里,吃掉。然后将羹匙再次递给李向梅。
“吃西瓜,就应该这么吃。”大姨鼓着嘴巴,边吃边说。嘴里有西瓜,她的声音便湿淋淋的,几滴红色的西瓜汁随着声音从嘴巴里流出来,落在她略显肮脏的衣襟上。
夏天采纳了大姨的意见,用羹匙挖西瓜吃。
李向梅早就一声不吭地吃上了。她将羹匙横着握在手里,一副全身都在用力的样子。
“吃完西瓜,就辅导李向梅写作业吧。”临走,大姨叮嘱夏天。
夏天的嘴巴里也塞着西瓜,她怕西瓜汁流出来弄脏了自己的裙子,便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看着大姨,用力点点头。
“跟姐姐好好学。”大姨走开了,还将这句话留给了李向梅。
李向梅依旧吃西瓜,头都没有抬起。
两块西瓜只剩下皮了,李向梅拍打拍打自己鼓鼓的肚皮,很清脆地打了一个饱嗝,放下了羹匙。
夏天把西瓜皮丢进垃圾桶,将两个羹匙清洗干净,放回碗柜里。她看着李向梅,说:“我们开始吧。”
李向梅坐在书桌前,打开暑假作业本,开始写。
夏天的任务是坐在一边,等李向梅提出问题。她没有闲坐着,而是拿着自己的课本看。
窗外,蝉鸣声像水一样漫上来,很是汹涌,裹挟着清亮的阳光,从纱窗外涌进来。街上,有一阵沉闷的牛的叫声传过来,坚毅地搅动着蝉鸣。然而,牛的叫声毕竟是偶尔响起,在持续的蝉鸣面前,无法持久地坚毅,显得缺乏底气。一只母鸡在下蛋,站在院子里,伸着脖子发出“咯咯嗒……咯咯嗒”的声音,如同响亮的宣誓。大姨和大姨夫下地了,天气预报说明后天有雨,他们抢时间去给玉米施化肥。
阳光清亮,看不出有云朵聚集。夏天望了望窗外的天空,觉得有一层窗纱阻隔着,看不分明。她便起身,放轻脚步,走到院子里。院子里,阳光满满的,在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有一种恍惚感,仿佛踩在了水面上,又似乎是踩在了影子里,不知道脚下的深浅。夏天的心便悬了起来。
这种让人心悬起来的感觉,是很奇妙的。李默就曾经清楚地告诉过夏天。那天,夏天和李默站在操场边的大槐树下,仰着脸,使劲儿吸鼻子。槐花开了,浓郁的香气已经将整个校园塞满了,而且,还有更多的香气释放出来,似乎是要把校园撑破才肯罢手。夏天和李默在用力地品味这浓浓的香气,李默突然说:“阳光里带着香气,变厚了,踩上去,有一种恍惚感。不是吗?”
李默的话让夏天觉得意外。李默很少说话,她似乎对闭上嘴巴很是痴迷,平时和同学极少交流,总是眨巴着眼睛,看着大家。同学们做游戏、看手机、交流明星信息,李默一律采取拒不参加的姿态,置身事外。夏天和李默是同桌,她们也很少说话。此时,面对槐香弥漫的校园,她竟然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夏天看着李默,自己倒变得沉默了,久久地看着她发愣。
现在,夏天站在大姨家的院子里,再次有了那种恍惚感。
夏天眯起眼睛,望天空。她到院子里来,就是望天空的。她发现天空不是蓝的,也不是白的,而是那种蓝色被白色遮挡着,看不出蓝也看不出白的色彩。她竟然说不清此时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仿佛是一件穿旧了的衣服铺在天上,又似乎是谁将一盆脏水泼到了天上。
这样的天空,真的应该下点儿雨清洗清洗了,夏天想。她觉得天气预报应该是准的。
二
大姨和大姨夫回来的时候,夏天已经将土豆削好了皮,豆角也已经摘掉了筋,只等着大姨回来炖了。
妈妈曾反复叮嘱夏天,到了大姨家,有点眼色,自己觉得能干的活儿,就主动帮助大姨干,别像在家似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夏天说:“我是去上劳动课了。”
妈妈很意外地看着她。夏天笑笑,说:“我喜欢上劳动课。”
大姨夫朗声夸奖夏天:“你看看你看看,谁说城里长大的孩子不会干活?夏天的活儿不是干得蛮好吗?”说完,他发出一阵笑,声音依然是朗朗的。
大姨没吱声,丢下手里的化肥袋子就开始做饭。
夏天理解大姨夫,也理解大姨。大姨没吱声,就是对她的表现还算满意。大姨夫呢,先发制人,将夸赞夏天的话先说出来。
三
吃完饭,夏天来到后院的菜园中。
菜园是个好地方,这里色彩斑斓,比白花花的天空好看多了。天空需要清洗,而菜园就不需要,这里的每一样蔬菜都艳丽着呢。
西红柿是红彤彤的,不高的秧子已经显得破败,不大的叶子也开始凋零,那西红柿却愈加显得硕大、火红,让人看了,就想摘下来吃。胡萝卜依然鲜嫩,细碎的叶子浓密地拥成一团,将宽宽的池子占满。有的胡萝卜露出了一小截,夏天看到,那胡萝卜很是粗壮。大葱则整齐地排列着,高大,郁郁葱葱。有的葱叶被大姨摘掉了,洗净蘸酱吃。但是大葱皮实,摘掉了,还能继续长出新叶来。略显灰突突的,是豆角秧和黄瓜秧,它们已经快要罢园了,剩下的豆角和黄瓜已经不多。夏天看到,黄瓜秧的根部,还有两个大大的黄瓜没有摘掉,已经老得呈现深深的暗黄色,很沧桑。
“那是你大姨特意留的黄瓜种。”大姨夫来到后院,对夏天说。
成熟了,就沧桑了。夏天的心里突然冒出这句话。她微微愣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心思可能是过多了。
心思过多的,只能是李默。李默的心思就太多了,那沉默的后面,是她数也数不完的小心思。
大姨夫不知道此时夏天的心里在想什么,他指点着眼前的菜园,说:“这些蔬菜基本都要采摘完了。抽空把池子平整出来,就该准备种萝卜和白菜了。俗话说,头伏萝卜二伏菜,再过一个礼拜,就该种萝卜白菜了。”
大姨夫是个特别有经验的农民,这些池子在他的眼里,都是最好的绿色蔬菜。这样的活计他已经干了不知道多少年,总是没有干够的时候。
季节轮回,是最有力量的事情,农事将农民和土地紧紧地捆绑在一起,让他们做得没有怨言,还劲头十足。
夏天踢了踢脚下的土,隐约感到自己明白了这个道理。
大姨的声音传了过来。夏天扭头看。
大姨夫也扭头,向后门望去。
这次,大姨发出的声音不是唠叨,而是愤怒的呐喊。
“这是咋完成的作业?还让家长签字。每一页上都有一道题做错了,我能签字吗?”大姨手里领着李向梅,李向梅的手里拿着她的暑假作业本,她们怒气冲冲地走过来。
大姨夫紧紧地皱起眉头,看着大姨和李向梅。“咋的啦?”他的话音里透着担心。
果然,夏天很快看出,大姨是在向她问罪。“夏天啊,你是中学生了,这样的问题都没弄明白吗?”大姨指点着李向梅的作业本,“我寻思你来了,能替我照看照看李向梅写作业呢。”
“可是……李向梅没有问我问题啊。”夏天一脸发蒙。她隐约感到,大姨对她有意见了。
果然,大姨说:“你比她年级高,不能让李向梅来问你问题,而是你应该带着她把作业做好。大姨希望看到的是这个结果。”
“对不起……”夏天歉意地说。她接过作业本看。
大姨夫不悦地冲大姨挤眼睛。“你说话……别那么急不行吗?”
大姨更加来劲了,冲大姨夫嚷起来:“这是李向梅的作业吗?这是李向梅的未来!我能不急吗?”
夏天只瞄了一眼,就看出李向梅的错误有点儿可笑。这样简单的数学题,她不应该答错。
大姨夫也凑过来看。但是他只看了一眼,就爽快地笑起来。“我当是什么大问题呢,小事!”他指点着女儿李向梅,提醒她,“记着,做作业出了错误不要紧,只要将错误的地方弄明白了,效果比不出错误还要好!纠正错误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更深的!”
夏天看了看大姨夫。她觉得大姨夫说的有道理。
李向梅却不以为然,扭着头看绿油油的胡萝卜秧。
也许是大姨夫的观点让大姨接受了,她没再嚷,而是拎着李向梅的胳膊,叮嘱她:“记着,趁着姐姐在,有问题就多问,姐姐都能给你解答出来。要说给你当老师,姐姐比妈和爸都强。”
“是那么回事。是那么回事。”大姨夫不停地点头。
四
晚上,夏天和大姨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
大姨夫依然在点艾草,满院子弥漫着的,是浓浓的艾香。大姨说艾香飘起,蚊子就匆匆逃走了。
大姨夫歪着脖子用木棍挑冒着浓烟的艾草,让那浓烟冒得更浓些。
可是,夏天惊讶地发现,比浓烟更浓的,其实是大姨的唠叨。大姨坐着,没有事情做,自然又说起一些陈年旧事,自然说起了夏天的妈妈。
“想当年啊,你姥姥最偏向的,就是你妈。其实那时候,我们四个孩子的智力都差不多,谁有出息谁没有出息,全看家长偏向谁。我记得很清楚,读小学的时候,有几次,我的成绩比你妈还好呢。就因为你姥姥偏向你妈,结果怎么样?你妈生活在城里,我呢?生活在乡下。差别就是这么大。上哪儿说理去?”
大姨手里摇着一只蒲扇,摇得有一下没一下,似乎是在给自己扇风,又似乎是在驱赶缭绕的艾烟。但是那些艾烟并没有被赶走,倒是她的唠叨被摇了出来,翻滚着,弥漫着,钻进夏天的耳朵里,听着,有一种刺痛感。
“唉——”大姨长长地叹了一声,“要说你姥姥,也有她的难处。她没有能力供我们四个孩子都念书。你妈呢,也算是长脸,给你姥姥长脸,也给我们一家子人长脸,甚至,给整个湾水村长了脸。你妈是湾水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李向梅安静地坐着,紧紧地抿着嘴巴,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满院子滚来滚去的艾烟。
大姨夫也叹了一声,似乎对大姨的唠叨不满。
艾烟还在翻滚,大姨的唠叨还在继续。“唉——”她依然用一声叹息开头。“其实呢,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李向梅跟她哥李向松一样,好好读书,将来呢,也考上大学。大学毕业了,找个好工作,嫁个好人家,也生活在城里。我就这么一点儿愿望。”
夏天知道了下午在菜园中,大姨跟她急眼的原因。
尽管大姨的理由朴素、简单、充足,但是她总是在唠叨这些事情,夏天还是心里发烦。她扭着头,专注地打量眼前无声涌动的艾烟。
李向梅吧嗒几下嘴,嘟囔着:“还是妈对我好。”
大姨夫听见了,从艾烟里钻出来,抖着手里的木棍,问:“爸对你不好?”
李向梅没有回答,只是扭着头,不看她爸,嘴里发出一声“哼”。
院子里的艾烟渐渐散去时,西天有几声雷隐隐约约地滚着,闷闷的,听上去十分遥远。已经发暗的天空看不出是不是铺着云,昏昏的,如弄洒了墨汁,泼在夜空上。风很小,隐隐地吹,从夜空中慢慢地落下来,带来了新鲜的、不一样的气息。夏天感觉到了。
大姨夫似乎更敏感,望望天,一边望,一边不停地吸鼻子。他咧开嘴巴,笑了几声,朗朗地说:“天气预报,准啊。你闻闻,这空气中已经有了水腥气。西边,已经下雨啦!”
大姨并没有像大姨夫那样吸鼻子,望夜空,而是将院子里的小板凳收拾起来,拿到屋里去,接着,又把鸡架的门关好。
李向梅跟着大姨拿小板凳。
大姨夫在燃烧完的艾草堆里拨弄了好一阵,确信里面没有一点儿火星儿了,才放心地用蒲扇拍打着身子回屋。
躺在炕上,李向梅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夏天觉得,她又是很快睡着了。
可是,李向梅却说话了。
李向梅说:“我就是要让我妈说你。”她的声音不大,说得也很平静。
夏天很是吃惊。她惊讶于小小的李向梅竟然有那么多的小心思。
“为什么?”夏天歪着头,看着李向梅小小的后背问。
“那几道题,我是故意做错的。”李向梅的肩扭了扭。
“为什么?”夏天又问。她觉得自己真是小看了李向梅,这个表妹不爱说话,却总是眨巴大眼睛,也许,她每眨巴一下眼睛,就有一个小心思冒出来呢。李向梅真是个有心计的小丫头。
李向梅没说话,也没再扭肩。
“为什么?”夏天凑过去,看着李向梅的侧脸。屋里昏暗,外面也没有星光,夏天看了,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隐约感到李向梅很平静,一动不动。李向梅一直一动不动,呼吸声很轻。她睡着了。
夏天不再追问,慢慢地躺下来。她静静地躺着,目光透过纱窗,望外面的夜空。夜空依然黑暗如墨,浓浓的。那黑是真正的黑,是雨水来临之前的黑,看上去很深邃,很遥远,又仿佛很近很近,近得就在窗外,一伸手就能抓下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