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水降临了。
随雨水降临的,还有夏天没有想到的惊喜。
下雨了,无数的雨滴在空中落下来,形成了一个密密实实的雨帘,悬挂在夏天的眼前。雨帘的这边,是夏天和李向梅,雨帘的另一边则是不知道有多深远的白茫茫。白茫茫是一种很空的状态,你无法说得清那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多大,什么形状,都说不清。但那是可知可感的,就在你的眼前。这样的状态挺好的,夏天喜欢。夏天对空的东西总是抱有兴趣。有一次,她站在操场边的篮球架下面,仰头望。李默奇怪地看着她,问:“你在望什么?”她没有收回目光,依旧望。“空。”她回答李默。夏天的回答让李默大为失望,她没有想到夏天望的居然是什么也不存在的空。
现在,夏天就在望空。她知道,那白茫茫是表面现象,白茫茫的后面,就是空。
李向梅问:“你在望什么?”
夏天回答:“空。”
这样的对话奇迹般地再次出现,而结果却迥然不同。李向梅没有像李默那样失望,而是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你看到空了吗?”李向梅丢下手里的笔,凑过来,挤在夏天的身边,学着她的样子,也向雨帘的后面望。
也许,李向梅也望到了空。也许,李向梅什么也没有望到。总之,她很安静地挤在夏天身边,安静地望。
雨就在眼前落着,可夏天和李向梅却望到了雨的后面。这大概只有孩子才能做到吧?
此时,大姨和大姨夫正在高声谈论着雨。他们同样挤在一起,看着手里的手机,和儿子李向松通过微信视频聊天。
大姨离手机近一些,给儿子描述雨的模样。“天漏啦!雨下得又密……又密!院子里都冒烟儿啦!”
大姨夫虽然距离手机稍远,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描述雨的模样。他的声音清脆硬朗,有效地弥补了远离手机的缺陷。“雨下得又急又密,将天和地连起来啦!”说完,大姨夫发出爽朗的笑声。
表哥李向松也在笑,只是那笑声传出来的时候,有点儿变形。他此时正站在广州的大街上,接受浓烈阳光的拍打。
夏天看了看李向梅,李向梅也看了看夏天。她们的对视短暂而且平静,没有引出新的内容。接着,夏天就努努嘴,示意李向梅继续写作业。
二
吸取了昨天的教训,夏天对李向梅的辅导变得用心。她发现,表妹李向梅不笨,做题的时候能够看得出,她对知识点的掌握还是比较扎实的。
但是,这并不代表李向梅做题就很顺利。事实上,夏天很快就发现,李向梅做得一点儿也不顺利,因为她总是提出一些和作业毫无关系的问题。
“天漏啦!雨下得又急又密,院子里都冒烟儿啦……”李向梅在作业本子上写着句子,而她嘴巴里问的,却是几十年前的事情。
“你说,姥姥为啥要偏向你妈呢?”李向梅没有抬头,眼睛看着她在本子上写的字。
夏天无语。她站着,看着李向梅小小的身体,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雨下得又急又密,将天和地连起来啦……”李向梅又写了一句。同时,她的问题还在继续。“你说,姥姥偏向你妈,她的心里就不难受?她怎么不想想我妈的感受?”见站在身后的夏天没有回应,李向梅又问,“鲜花饼是多么好吃的饼呀?姥姥竟然偷偷藏起来两块给你妈吃,你妈也吃得下?我到现在还没有见过鲜花饼呢。”
夏天生气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小小的李向梅居然跟她妈一个腔调,喜欢翻出那些陈年旧事,抱怨姥姥——一个早已过世的人。
生气的夏天开始了反击。“你连鲜花饼都没有见过,怎么知道鲜花饼好吃?”她压低声音,却语速缓慢,每一个字离开她的嘴巴时,都带着一股无法忽视的狠劲儿。她看到那些字持续不断地冲向李向梅的后脑勺,迅疾,不可阻挡。
然而,李向梅有她的绝招。她轻轻摇动脑袋,后脑勺上的马尾辫子也跟着摇动起来,很容易就将那些字给摇落了。
“没有见过,才有可能好吃呢。起码,给你留下了想象的空间。要是吃过了,知道好吃或者不好吃了,那就没有余地了。”李向梅回过头,看着夏天。她的大眼睛依然在忽闪着,眼里,白比黑更多,看上去有一点儿冷。
对于李向梅的回答,夏天接不住了。但是夏天是聪明的,她立即转变角度,上前一步,用手指点着作业本,问:“让你写一段关于雨的作文,你就把你爸你妈说的话写上了事吗?”她同样是压低声音问。
李向梅笑了笑,说:“老师说,好作文是来源于生活的。我觉得我爸我妈说得挺好的。”她依旧扭着头,眼睛里依旧是白比黑更多。
夏天的心开始烦。她没有想到,这个话语不多的表妹李向梅,竟然是个很不好对付的主儿。她看着李向梅头上的马尾辫子,左右开弓,用力扇。尽管夏天知道自己这样的动作没有效果,那个马尾辫子纹丝没动,但她还是扇了。她需要给自己的烦躁找一个出口。
李向梅对夏天的烦躁毫无察觉,她低下头,继续在本子上写字。
同样毫无察觉的,还有大姨和大姨夫。大姨夫接了一个电话,他们便穿上雨衣,过来告诉夏天和李向梅,他们要出去一趟。
“老徐两口子打起来了,我们得过去看看。”大姨夫似乎很焦急,说完,就径自走进雨帘中。
大姨的脸上全是笑,嘴巴咧得有些变形。她还缩了缩脖子,让自己的笑更加灿烂一些,也更加复杂一些,转身跟着大姨夫走进雨帘中。
雨帘很快将他们的身影遮挡住,他们到了雨帘的另一侧。
夏天却有些愣,因为大姨的笑。人家两口子打架了,大姨为什么会笑?难道,她希望老徐两口子打架吗?
大姨脸上的笑,真是诡异而且让人生疑。
三
屋子里安静下来了。可夏天的烦躁感却一点儿没有减轻,相反,似乎更加强烈起来。她看到李向梅写的字,仍然是延续着大姨大姨夫与李向松通话的情节。
李向梅写道:“我们家的周围全是雨,可广州却是晴天,大太阳把我哥李向松烤得快成汉堡包中间夹着的那块香肠了……”
看到这样的句子,夏天的烦躁感真的到了顶点,她十分冲动地一把抓起李向梅的本子,用力抖了几下,然后狠狠地摔在桌子上。本子和桌面发生碰撞,那声“啪”很清脆,很响,像是从屋顶突然掉下来的,在桌面上生动地跳跃着,不肯落下来。
那声“啪”还没有落下来,夏天不客气地训斥起来:“你这样写作文是偷懒儿知道吗?把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写下来,就是写作文吗?要是这样也算是写作文,那世界上就没有作家了!”夏天把眼睛瞪起来,声音也明显高出好几度。大姨和大姨夫出去了,夏天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李向梅很显然没有想到夏天会如此激动,会用这么尖刻的语言斥责她。在李向梅看来,表姐夏天的话,就是一把小刀,很锋利,一下一下地在她的脸上划过,留下一种很细微也很绵长的疼。
然而,夏天的训斥还没有完。她的手指在本子上狠狠地点着,点出一连串儿的“□□”声。“一心不可二用,你一边写作文一边提出那些无聊的问题,能写好吗?那些问题和你有什么关系?姥姥的事情你能管得了吗?姥姥已经去世多年了,你能去找她理论理论吗?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好好写你的作文就得了!我看你人不大,满肚子都是闲事杂事闹心事,你弄得我也跟着闹心啦!”
说完,夏天气愤地吐出一口气,站着,等待着李向梅的回击。因为她知道,凭她对李向梅的了解,她不会老老实实接受自己训斥的。她那个马尾辫子一摇晃,就能摇晃出一个新点子,能把人气得翻白眼儿的新点子。
果然,李向梅扭头看着夏天,眼睛里依然是白比黑更多。
夏天的心轻轻颤动了一下。她看到了那冷。接着,夏天就深深地吸气,让自己的胸更挺,让自己的个头儿更高,让自己的气势更足。她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准备。
李向梅眼睛里的白在一点点减少,黑在一点点增加。她扭正了身子,看着夏天。
夏天警惕地盯着李向梅。
李向梅居然笑了!
夏天惊讶地看到,李向梅圆圆的脸上,有一朵笑在悠然绽开。窗外,雨声在有节奏地响着,哗哗的,仿佛是在给李向梅脸上绽开的笑伴奏。
夏天愣住了。
李向梅在笑,嘴巴也变得甜甜的。“姐姐,你训我的样子,真帅!听你训斥,我的心很舒坦。我的心真舒坦!”她凑到夏天跟前,放轻声音,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呢,喜欢被比我大的人训斥。”
夏天完全傻了,嘴巴张着,翕动了几下,却合不上,好久也合不上,圆圆的嘴唇中间,是稍稍露出来的略显卷曲的舌尖,仿佛她的嘴里正含着一个发红的厚实的问号。
李向梅依然在笑,说:“姐姐,你真帅!”
夏天的心里,响起了比雨声更加响亮的坍塌声。她觉得自己的心里真的有一个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了。
这是夏天绝对没有想到的结局,略显怪异的表妹李向梅,居然因此对自己产生了难得的好感!
四
雨仍在下。雨帘的外面,一片白茫茫。
李向梅提出和夏天拥抱一下。夏天同意了。
夏天拥着李向梅小小的身体,感受到她鼻子里呼出的气息,冲在她的胸上,热热的。
李向梅撕掉了已经写上字的作文,重新写。
夏天站着,没有看李向梅写字。她望着窗外,望着那细密的雨帘。
“老徐是谁?”夏天问。
可是,李向梅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的李向梅正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安静地写字。她写得很认真,也写得很用力,头轻轻摇着,嘴巴噘着,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看着李向梅摇晃的马尾辫子,夏天笑了。她笑得很浅,发出的声音也很淡,淡得刚刚离开夏天的嘴,就被弥漫着水汽的空气给洇湿了,没有飞起来,也没有传出去,便跌落在地上。李向梅没有听到。
屋子里回响着的,依然是从窗外挤进来的雨声,那“哗哗”的声音将屋子塞得满满的。